尷尬地生存著
——北京市昌平區“黑車”市場調查
文/中國政法大學調查小組
2009年3月30日的正午,北京市昌平區中國政法大學大門右側的車道上,各式轎車、面包車如長蛇般排列成串,幾位司機在人行道旁圍坐一團,打著撲克,另有幾位司機斜臥在駕駛座上打盹。一切井然有序,悠然自得。偶有顧客前來打車,車停在先頭的一位司機忙回身應價,其他司機繼續玩牌。一番討價還價之后,打頭的車啟程而去。只見后一輛車緩緩挪上前去,填補好打頭的車位。一切井然有序,悠然自得。
2006年暑假,筆者一行7人曾對北京市昌平區政府街以及十三陵水庫的“黑車”市場進行了為期半個月的采訪調查。3年過去了,這期間北京市曾經發起過多少次專項整治活動,已經難以數清。當我們重訪昌平的時候,司機們一如往常地操持著他們的這份職業,依舊在群體的“聯合”與城管的圍追堵截中,在視為非法的“黑”標簽下尷尬地生存著。
一、 反制度抗爭?
“黑車”之“黑”,并非每個市民都能說個明白。人們很容易把它同殺人越貨的勾當聯系起來,在極端情況下,某些無故兜圈或半途拒載的出租車的哥也可能被指責為“黑車”。顯然,后者除了受到出租行業內的懲處外,從來不會被交警或城管納入“黑車”的打擊范圍。準確的來說,所謂“黑車”,指的是不具備“出租車運營證件”而從事客運經營的各類車輛,包括小轎車、面包車、改造的公交車等。調查發現,他們的駕駛執照、車船使用費、三險費用、定期車審等費用都是一應俱全的。與那些缺乏任何證件和保險手續的“黑摩的”“黑三輪”相比,也存在本質差異。也就是說,對于一輛空載的私家車而言,城管是不會予以管制的;尷尬的是,有些“攢車”出行的私家車,卻可能在嚴打期間被劃入“黑車”的范圍。實際上,為了得到被調查司機的配合,我們一度將調查問卷的標題改為“北京市私家出租車現象調查”。
出于種種考慮——如對非法經營行為的整頓、緩解緊張的交通狀況、回應出租行業的集體不滿以及對市民出行安全的保護等——政府選擇對這一現象給予嚴厲打擊,各類缺乏運營證件的私家車從此被貼上了“黑”標簽,被迫在非法的邊緣游走。“誰都可以管我們,城管、交管、工商局、環衛的,安全的,都會來查,你都得防著。”行內的某位司機無奈地感嘆道。
調查發現,“黑車”司機的人員構成情況可以分為下崗職工、失地農民和前出租車司機(業內人稱此為“由白轉黑”)三種主要類型,此外還包括轉業軍人、外來打工者、高考落榜的學生、退休的老職工等。其中,下崗職工占的比例較大,愿意投大錢的會買輛小轎車或面包車“趴活”,年紀較大的則選擇蹬三輪。據說,六環修路時需要征地,由于補貼的錢被層層截留了,沒能如數落到農民手里,一部分失地的農民也選擇了“黑車”這份職業。至于前出租車司機,據我們的訪談,因為無法承受出租車份錢之苦,“早上從一睜開眼睛就欠別人錢,每天要超負荷的工作”,也可能從正規出租車司機轉向“黑車”從業者。
從這一群體的入行動機來看,與殺人越貨之徒存在顯著的差異。特別是“由白轉黑”現象的客觀存在,如果結合到近年來出租車市場的現實狀況,似乎能洞見黑車現象產生的癥結:
通過同某位前出租車司機的個案訪談,我們發現:一輛正規出租車需向公司一次性繳納抵押金20000元(不管租期是5年還是2年,抵押金都是一樣的,中途如果退出算違約口押金維修費),每月還需繳納份錢4500元(平均150元/天),其他支出如保險費2000~3000元/年(約20~30元/天),油錢5.1元/升(約120~130元/天)。總計一天支出:份錢150元/天+油錢120~130元/天+維修費20~30元/天≈300元/天。所以每天前8小時基本上是給公司跑的,加班的時間才是給自己跑的。這樣下來每天實際能掙得錢約為100~200元,要想掙更多就得付出更多的加班時間。
相比之下,在我們調查的昌平地區,雖然時值淡季,此地的黑車每天平均也能輪到2-3趟,一趟10~20元,基本是短途,日收入為100~200元。如果跑長途(比如到市里),往返一趟就可收200元左右,一天的就夠了。不過跑長途是要面對更多被逮住的危險,而且油價成本也高。兩相比較,正規出租司機每天加班掙的錢才屬于自己,而這是黑車司機一天“輕松”所得的收入。按每天100~200元計算,年收入為3~6萬元,扣除應繳的養路費1500元/年,車船使用費200元/年,三險1000元/年,驗車200元/年,維修保養2000-3000/年,油錢3000-5000/年(油錢5.1元/升,2006年),一輛黑車每年至少能獲2萬元。此外,很多黑車司機還會有“第二職業 ”,如房屋出租,做私人司機,水暖工等,有些跑旅游景點的黑車司機存在倒票行為,甚至通過拉客收取回扣。這樣看來,“黑車”一個行當是相當“可觀”的了,還能在空余時間打撲克,十分的悠然自得。難怪一提到正規出租車時,他們總會說:“那簡直就不是人干的活!”
然而,“黑車”必須考慮到被城管抓捕的風險:法定的罰款金額最低2萬,最高50萬,“黑車”一旦被抓,一年的辛苦錢就全都打了水漂。這可謂是從事“黑車”行業最大的風險成本!此外,“黑車”司機也會成為真正的“黑”劫匪侵害的對象,有時候連車也可能被搶去。然而遭遇搶劫的“黑車”司機由于自身帶有“黑”標簽,往往難以得到警察提供的救助。與此相對,正規出租車正是通過負擔起沉重的抵押金和份錢,從而“換取”了合法和安全的身份。
對于這個有幾分悠閑的、同時又不得不擔驚受怕的“黑車”行業,各方面態度不一。雖然“黑車”的存在對正規出租車市場形成了瓜分之勢,但出租車司機也并非不能理解“黑車”的難處。但被問到“黑車是否和你們搶生意”時,一位的哥答道:“影響是肯定有的,不過一般是沒法搶的,像在賓館、小區、景區門口,黑車司機和門衛、保安經常吃飯喝酒,彼此的關系很好。像我們這些正規的出租車拉客人到這些地方,放下客人就得馬上走,本來還想順便停那拉個客人,保安就會上前讓你離開,說不能停車,影響交通。其實是為了讓黑車司機拉客。”關于這兩者的競爭問題,再比如在我們調查的昌平地區,與市區相比人口密度小、客源有限,出租車運營的成本過高,所以客運市場基本為“黑車”所占據。在昌平地區,“黑車”滿足了人們出行的需求,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就業問題;而政府時緊時松的打擊政策,也從側面反映了其存在的合理性。清華大學的孫立平教授甚至將“黑車”問題視為出租車市場運營的一個副產品,是一種“反制度的抗爭”!“黑車”的客觀存在恰可說明出租車市場治理的癥結。
二、群體生存規則
圍繞昌平區政府街,我們先后調查了四個黑車密集的區域。各個區域的黑車總是整齊地排成一列,秩序井然。若有乘客前來,原則上由排頭的車優先接待,靠后的車順次往前挪,載客歸來的車則主動排到隊伍的尾部。作為例外,如果是從遠處招呼來的乘客,或者乘客自己選擇了后面的車,則各從其便。不過在價格方面,如果乘客對第一輛車的價格不滿意嫌貴,轉而詢問后面的價格時,后面的車絕不會更便宜,所有人的價格始終一致,口徑完全統一,絕不會有人為了得到乘客而私自降價激怒同行。總之,在正常情況下,每個人都是那么“溫良恭儉讓”,秉持“有錢大家賺”的原則,從來不會有相互爭搶生意的惡性競爭。據說曾經有一個不曉事的司機搶了別人的生意,被人砸壞了全部窗玻璃。
各個區域的黑車司機們總是與固定的人呆在固定的地方,看上去關系十分親密,沒活的時候常聚在一起聊天、打牌。遇到困難也必定互相照應、幫助。例如車在遠路上壞了等情況,只需打個電話給他們一塊熟識的朋友,就會有人來幫忙。有時一旦有人知道了嚴打的信息就會向同行散播,提醒大家避風頭。
黑車司機一般都有固定的趴活兒的場所,比如某商場前、某學校門口等,各有各的“勢力范圍”,相互之間互不侵犯,不可以胡亂停車,這或許是一種不成文的瓜分市場的協議。對于司機之間的這種一定程度上的親密關系,一位司機說了這樣的話:“大家都是哥們朋友,這么熟的人搶的話不道德,按順序排隊拉活就行了。”這樣看來,他們之間的關系頗有些“熟人社會”的味道。實際上,有些司機原來就是親戚或熟人,在水庫的一個點中,至少有四、五個人是親戚。而且進入這個群體,一般都是有朋友,親戚熟人介紹的。如果有一個陌生人也要來進入這個群體的話,用一位黑車司機說“進來的話夠嗆,即使進來了也很難拉到伙。”就連按規矩排隊,別的司機也會排擠他。停在陌生人前面的那輛車會技巧地將他擋住,使他永遠無法把自己的車挪到前面便于拉活兒的位置上去。
在十三陵水庫,我們注意到黑車司機們以數字互相稱呼,比如“962”、“345”之類,特別是在相隔較遠或相約打牌時往往這樣大呼小叫,仿佛稱兄道弟的味道,聽上去好像是十分親熱的綽號。我們的猜測得到了某位司機的證實:這實際上只是各自車牌號中的數字。這種極其中性、不帶感情色彩的“代號”,說明他們相互間原本并沒有那樣的了解程度,也不好隨便給別人取帶有意義的綽號。從這點上來看,他們又是現代社會中的“陌生人”,他們的關系仍然是“片面”的,盡管這種片面的關系也具有某種程度的親密性。這種既是“熟人”又是“陌生人”的二重關系,體現在價格問題上就很有趣了。比如在汽油價格上漲后車費卻并沒有相應的上漲。雖然司機們對此頗多無奈,但他們似乎并沒有統一起來提高車價。我們就此詢問了某位司機,他的回答卻是:“誰來說這事啊?大家心里都知道這意思,但沒人好專門提出來說。”也就是說,他們之間并沒有形成一個能夠統一各個個體行動的中心,也缺乏暢通無阻的信息交流渠道。黑車運營形成了一個自發的市場,這個自發的市場由它自己的規則,但仍缺乏成熟的價格機制。
三、尷尬的存在
“黑車”一方面自發的形成了他們的群體規則,另一方面,面對政府的治理又不得不展開各種周旋策略,在此可以從“助”“抓”“罰”三個方面分述:
助——平常的時候,他們和城管關系并不僵化。城管去吃飯或者下班都會免費搭乘某些黑車司機的車,他們也很愿意。一位司機告訴我們:“其實也沒有刻意建立關系,城管也是人吶,他也知道我們的難處,查了我們的車,罰了款,我們這些失地農民下崗職工還要不要活?平常他們要用個車什么的,我們誰不答應?”。“遇到上面嚴厲打擊黑車或進行衛生、治安檢查的時候,城管也會過來提醒我們,這幾天上面查得緊,讓我們把車往街道里停停,別停在街口,太顯眼了。”
抓——一般情況下,黑車停在路邊只要不拉活,算是違章停車,影響街道秩序,主管運營的交警也不能以“非法運營”為名來抓他們,只能是在黑車拉活時才可去抓。不過在嚴厲打擊黑車或嚴厲整治城市秩序的時候,即使是閑停的黑車也得時時注意路過的警車。在我們調查中有好幾次,黑車司機但凡看到遠處有警車過來,立即進車,準備啟動,隨時逃走。交警慣用的方法是在半途中圍堵黑車或者在乘客交錢時上去逮。黑車司機采取的策略是事先給乘客說好,一旦被抓就說是自己的朋友,甚至有倒給乘客塞錢的。而執法者通常會把乘客和黑車司機分開訊問,乘客很容易就說了實話。也有黑車司機看見警車,不顧乘客安全,急于逃跑,因而有發生交通事故的事例。還有一種被黑車司機稱作為 “釣魚”的辦法:即城管專門雇用一兩個人來搭乘黑車,為減少黑車司機防范心理,通常都是老年人,專搭那些新車(價格高的車輛,一旦抓到,也會罰得多),到某個死胡同或者大院等只有一個進出口的地方,在他們交錢的時候把他們堵住,來個人贓俱獲。我們還了解到:甚至海淀區的城管也會到昌平“釣魚”,一般就從昌平打到清河,在清河逮住黑車。黑車司機告訴我們,現在已經出現了靠“托”吃飯的“職業托手”了!問到黑車司機們當它們遇到這種情況怎么應對時,多數司機告訴我們,只能是靠自己開黑車多年的經驗來辨認,乘客一上車就聊天,感覺情況不對,立馬讓乘客下車。不過“魚餌”往往很難辨認,很多是老太太、老大爺,有的還很狡猾。最后他們說為了以防萬一,凡是出昌平進城的活,或者距離較遠的活都不拉。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時上當。一位女司機搖頭說:“防不勝防啊。”一位多年開黑車的司機稱“釣魚”這種方法是一種“合法的欺詐行為”。
罰——一旦被抓,將面臨數額不等的罰款,一位女司機告訴我們:“罰款其實是看車型,車好被罰的款就多,不好罰的就少。比如一些使用年頭較長的車只值一兩萬,如果罰款三四萬的,交罰款不劃算,最后就干脆棄車了。而新車只好交錢,交錢后再多拉客,多拉客被抓住的幾率也越大,抓住了又得交罰款——如此反復,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我們也隨機訪問了一位正在執勤的城管,問起“昌平現在這么多黑車,為什么不治理?”這位城管說到:“比起黑車問題,現在北京一天那么多的交通事故都處理不過來,還有交通堵塞,這些事情肯定比黑車更需要去及時解決……但也不是說不管,2008年奧運會,黑車遲早都是要管的,只要上面下一道死命令,我肯定有辦法把他們都治理了……”這位城管的說法在我們后續的跟蹤調查中得到了證實:2006年,昌平區為了“創建國家級衛生區”,迎接領導的檢查,從8月初開始了全區大規模的整治行動一直持到8月20號,在上面“下死命令”的情況下,黑車真的不見了。不過20號一過,黑車和其它那些擺攤的又都一切恢復原樣了。
黑車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北京全市交通狀況的一個側面。雖然政府為改善交通狀況頻頻出臺整改措施,但各方面的抱怨聲一直沒有停歇。奧運會后的首都,似乎并沒有走出“首堵”的困局;春節前后的專項行動,兩會期間的警力調配,似乎也沒有留下持久化、制度化的成效。三年過去了,這期間零零散散地發起過多少次專項整治活動,已經難以數清,“黑車”司機連同他們借以營生的行當,依然遵循著自己的群體規則,并與交警、城管人員展開著持續的周旋。若想改變這種尷尬的生存狀態,除了摘掉這莫名的“黑”標簽以外,我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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