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颯:廢奴運動與古巴華工的血淚
--《把我的心染棕--潛入美洲》節選
提交者: 人文與社會
古巴哈瓦那灣東岸,有個叫雷格拉(La Regla)的小鎮,這里早先是印第安人的小村,殖民地早期,成了西岸的后備倉庫。
離鎮上“黑圣母”教堂不遠的街面上,有一座普通的舊房子,白色的墻,藍色的百葉窗緊閉,一樣的紅瓦斜屋頂。只有那個過大的門洞還能讓人想起過去這里是關押黑人奴隸的大棚屋。門口掛著一個不顯眼的銅牌:“紀念第一批華人到達古巴150周年,雷格拉。”最上面有一排日期:1847年6月3日,最下面也有一排日期:1997年6月3日。
一塊小小的銅牌怎能夠容納一個苦難的歷史時代!
19世紀上半葉,機器工業發展迅速,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已經在奴隸的血汗喂養下基本建成。英國根據自己的利益——并不是因為仁慈和良心發現——提出廢奴,1817年與西班牙達成協議,后者1820年簽署廢奴協議,雖然遲遲未能實施。
由于黑奴的減少,也由于1791年的海地革命在古巴島引起的巨大恐慌,西班牙殖民當局決定引進替代性勞力(甘蔗園、榨糖廠離了大量的勞力是無法運轉的,更別說還有礦井、家務等等)。引進白人(主要是法國人、西班牙加利西亞人)的舉措失敗了,引進墨西哥尤卡坦人的過程持續了12年。
這時,從東方傳來了消息。
在遙遠的中國,鴉片戰爭剛剛結束,太平天國運動正在興起,中國民不聊生。西班牙當局聽說英國資本家已經開始運送大量華工到英屬牙買加、巴巴多斯和特立尼達作苦力。古巴奴隸主也上報請求引進“來自用棍棒管理之國的子孫”。(Juan Jimenez Pastrana: 《1847-1930年古巴歷史上的中國人》,Ediciones Politicas, La Habana, 1983, p.43.)
“哈瓦那促進經濟和殖民皇家委員會”在當局的支持下,1844年派人到中國東南沿??疾欤S后委托“蘇盧埃塔大人公司”和“英國倫敦公司”在廈門招募華工。1846年,英國人已在廈門修建了大量板房作準備。雇傭苦力的辦事處設在葡屬澳門和英屬香港等地。獵頭者人稱“豬仔頭”,他們謊稱“大呂宋”(菲律賓)招工,利用誘惑、威逼、綁架的手段把一批批華工裝船運走。販賣之野蠻引起了廈門等地民眾暴動,致使駐廈門的西班牙領事向國王報告了“誘拐”的情景。
那是一場國際聯手的大販賣,被買賣的是“簽合同”的奴隸。
在古巴的日子里,我從一本朋友送的《古巴歷史上的中國人》里看到了一份這樣的合同。合同由廣東籍同胞吳生1866年(同治五年)簽立于澳門。合同中規定立約人在自到岸無疾病上工之日或疾病治愈8天之后開始的8年內,必須為持有此合同的任何主人做一切指定的勞動,每天12小時,周日休息,但做家務的可以超過此時間限制。主人每天須給勞作者8盎司腌肉和2磅半白薯作為口糧(約合半斤腌肉、2斤半白薯)。預支給勞工的輪船艙位等費用將從前期工資中扣除。與此對應的還有一份由雇主代理人簽立德西班牙文版合同。西班牙文版本中的pesetas espanolas到了中文版里變成了“呂宋銀”。
像西班牙王室冠冕堂皇的“西印度法”一樣,即使是如此苛刻的華工合同也沒有能得到執行。
1847年6月3日,懸掛西班牙國旗的雙桅帆船“奧坎多”號運載206名華工從廈門出發,于131天后到達哈瓦那。9天之后,英國三桅船“阿吉爾”號又以123天的航程運來了365個華工。他們都被關進雷格拉關押黑奴的大棚屋。
雖然西班牙是雇主,但主要操作和得利的是英國——這個利用鴉片把中國逼上半殖民地道路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從1847年到1853年,15艘販運“勞力”的船只中,4艘為西班牙船,11艘為英國船。為了使變相的人口販賣合法化,英國利用第二次鴉片戰爭,強迫在《北京條約》續約第5款中寫上:
訂約互換以后,大清皇帝允于即日降諭各省督撫大吏,以后凡有華民情甘出口,或在英國所屬各處,或在外洋別地承工,具準予英民立約為憑,無論單身或愿攜家一并赴通商各口下英國船只,毫無禁阻。(張鎧《中國與西班牙關系史》,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70頁。)
據統計,從1853年到1873年,有13萬中國苦力被販運到古巴,超過當時古巴人口十分之一,其中13%死于途中。這只是古巴一國,南北美洲其他地點未統計在內。
?。绹皞ゴ蟮膹U奴主義者”亞布拉罕·林肯總統,1862年批準修建聯絡美國本土東西、橫穿落基山脈和戈壁黃沙的太平洋鐵路。在“廢奴戰爭”(美國南北戰爭)結束的那一年——1865年,林肯批準開始雇傭華工來修建這條鐵路。為了使華人勞工合法化,1868年中美簽定了《蒲安臣條約》。從1865年到1869年四年間,約有16000多名華工參加了筑路工程,占工人總數的90%,他們大多來自廣東和福建兩省。華工從香港出發需要75-100天才能到達加州。根據一份完整記錄的資料,當年運載華工去美國的船只,曾有4船共載2523人、途中死亡1620人的記錄,死亡率高達64.21%,因此運載華工出國的輪船被稱為“浮動地獄”。
修筑鐵路時,華工待遇堪比黑奴,加上自然條件惡劣,華工死傷無數,才有了后來的一句話“每根枕木下面都有一具華工的尸骨”?!睹乐奕A僑史話》記:“在修筑100英里的塞拉山脈地段的鐵路時,華工的死亡率高達10%以上”。1970年從美國內華達山的沙漠中就挖出2000磅的華工尸骨。寫過《南京大屠殺:被遺忘的二戰浩劫》(1997)和《中國導彈之父——錢學森之謎》(1996)的著名美籍華人作家張純如在2003年出版了《在美國的華人:一部敘述史》講述了美國華人150年的移民史,一年后自殺身亡?!D錄者注)
最近,古巴建筑家和泥瓦匠在西恩富戈斯市(Cienfuegos)修復主教堂時,驚異地在一面墻上發現一些中文字跡:“保持清潔”、“結實的柱子”,還有一首關于太子和公主的漢詩。(這里的引述不是中文原文,而是筆者根據西班牙文消息的轉譯)根據當地歷史學家分析:1869年,即第一批中國苦力抵達古巴的20多年之后,西恩富戈斯大教堂開始修復工程,很可能有華人苦力被征用,到修復工地的廚房干活。據當地歷史學家稱,清政府特使陳蘭彬曾于1875年4月24日查訪過西恩富戈斯的華工狀況。
華工實為奴隸。每個華工被賣給糖廠主人的價格為170比索,人販子所花費的成本為50比索,每個華工每個月的“工資”為4比索!而這些簽約“華奴未干滿(8年)合約前喪生者居70%”。
直至古巴契約華工的悲慘遭遇引起世界輿論的強烈反響,清政府才于1874年委派特使陳蘭彬前往古巴調查華工待遇。陳蘭彬在古巴各地共錄得口供1176紙,又收得1165名華工單獨或聯名稟帖85張,并據此向總理衙門提供了華工在古巴遭受各種非人待遇、被迫害致死的調查報告,清政府對西班牙提出抗議,并將報告分送各國駐京使館。
在1859年下令終止向古巴引進華工、1861年不準華人進入古巴后,1875年才正式停止華工販賣。按照西班牙官員的語言,此舉的原因是“為了避免引起國籍爭端”,實質是殖民主義的利益爭奪所致。
華工從一開始就參與了逃亡——與殘存的印第安人一起,與潛藏的摩里斯科人一起,與非洲的黑奴一起。在古巴1868年開始的第一次獨立戰爭中,已經出現由華人組成的團、營。華人“芒比”(Mambi,古巴歷史上對獨立戰爭中起義者的專稱)個個驍勇出眾,堅貞不屈,其中有前太平軍的戰士,英勇事跡被何塞·馬蒂的戰友貢薩洛·德格薩達記錄在《中國人與古巴的獨立》一書中,但他們都沒有準確的中國名字,只有甘蔗園主強加的西班牙名字,或者含混的西班牙語注音姓名。(作者在書中寫道:“他們為古巴獨立,慷慨地流盡了自己最后一滴不留名的鮮血。他們不抱任何追求個人名利的欲望,也不企求得到感謝的花束?!薄D錄者注)
早在妥協的1878年《桑洪協議》中,就有了“給黑奴及華工自由”的條款。這樣的特殊地位是華人戰士用鮮血和生命換得的,這樣的付出生命是由慘無人道的壓迫造成的。古巴與中國這兩個相距遙遠的國度,由被壓迫者的國際主義締造了最初的友誼。
如今,華人已經成了古巴人口的三大來源之一。華工不僅留下了食文化、民間習俗,還留下了宗教文化,如我們不知如何還原漢語的San Fan Gong崇拜。華人的存在甚至進入了古巴口語,比如用“這是中國人干的活”(Es un trabajo de los chinos)來比喻一項工作所需要的非凡細致和耐心。
在哈瓦那的桑哈斯,有一個華人街區,居民的遠祖是乘哪條船到來,又被賣到了哪個甘蔗園的呢?在哈瓦那著名大街利內亞(Linea)道邊,有一座高聳的圓柱形黑色花崗巖紀念碑(古巴獨立戰爭華人戰士紀念碑),上面銘刻著一句話:
在古巴,沒有一個中國人當過逃兵;在古巴,沒有一個中國人當過叛徒。
這句話引自馬蒂戰友的那本書。這不是一座普通的紀念碑,這不是一句慣常的贊辭。這是許多無名中國人為中國贏來的尊嚴和驕傲。
在那1895年的時候
芒比他離開了家園
穿過了馬亞里大森林
走向那無邊的荒原
我多么熱愛那古巴姑娘,
離別時她感到悲傷,
第二天她就騎著駿馬,
沿著我的足跡把我趕上。
姑娘她長得美麗非凡,
她那雙大眼睛又黑又亮,
姑娘她時刻和我不分離,
要把生命獻給自由解放。
有一天她倒在我的身旁,
鮮血涌出了她的胸膛。
從那時起我變得更加堅強,
更加熱愛古巴我的家鄉!
——古巴歌曲《芒比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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