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母親煮的一碗糖水蛋,我背起了那年父母去浙江打工時曾經背過的牛仔雙肩包,它的底部又多了幾處灰色小方格補丁,背帶的連接處雖然又被針線加固了一遍,但依舊像為了生活拼盡力氣時的莊稼人,擁有充滿棱角的肌腱。我用行李,夢想、還有母親的期待把它塞得鼓鼓的,牢牢搭在我的肩上。
母親打著手電筒把我送出家門,昨晚約好的摩的在家對面的公路上等待著,它將把我載到鎮上,去坐開往市里的第一趟班車。
上了公路,母親一只手握著手電,另一只手騰出來幫我一起往摩托車后架上綁行李,她低沉而舒緩的輕音叮囑道:“大娃,在外頭不比屋頭,要照顧好自己哈。”我的喉嚨生硬的哽咽了幾下,內心總感覺五味雜陳,卻又解釋不清楚。
“嗯!”我遲鈍的回了一聲,平靜得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繼續綁著行李。
摩托車啟動時,我朝母親安慰道:“媽,你放心,就算落到翻垃圾桶的地步,我也決不會去偷去搶的。”晨曦中,我看不清母親的臉,但能猜得到她的心思,畢竟,她曾帶著弟弟跟隨父親外出打工多年,早也嘗盡了異鄉的苦。
我在滿是泥潭的沙土路上一顛一晃,漸行漸遠了,母親手里的那束光卻還在原地,靜靜地,朝我離開的方向亮著。
到市里時已是下午,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到達宜賓城,好在只需步行幾分鐘就是火車站,可到售票窗口一打聽,半個月以內的票都沒了,不時有黃牛靠近搭訕,我擔心買到假票就沒敢冒這個險。
第二天直到傍晚,總算上了車,車又兜了幾個地方塞滿了人后,算是真正出發了。
圖/視覺中國
都說“東西南北中,打工到廣東。”聽說那兒可遍地是黃金呢。我又這么能吃苦,還有什么工作能苦過我走五六個小時的泥水路去上學呢,怎么著也比在家三百元的月工資強啊。
哎!要不是為了上學欠下的這一攤債,我是說什么也不愿意出來的,可一個月才三百塊,連生活花銷都不夠,就更別提還債了,那得還到猴年馬月啊。自從我父母返鄉創業,打工十幾年攢的錢全砸進去了,還欠親戚朋友銀行一河灘的債,家里比他們打工前還窮,逼得我上個高中還要自己想辦法。
我想,工作苦點也不怕,我還年輕,有的是干勁兒,無論如何也要好好熬上幾年,把債給還清了,這是我出來的首要任務,再攢些錢就回家,我要用家里各式各樣的竹子,蓋一棟精美的竹樓,開一間鄉村主題的攝影工作室,再把咱家的田地種上,每天早晨摘一撮還帶著甘露的苦丁,取屋后的山泉水煮一壺熱茶,在閣樓上飲茶眺望,面朝山川,春暖花開。這生活,簡直太巴適了。
“下車,下車,上廁所了,吃早飯了……”一個魁梧的男人兇神惡剎地在過道里吆喝,將我從疲憊的熟睡中驚醒。天已經亮了,窗外全是凄涼的群山,我們下了車,像一群待宰的肥豬,被幾個頭上留著板寸的男人趕進旁邊的屋里,很多人在柜臺前買零食、方便面、暈車藥,還有很多人圍坐在方桌旁吃飯,我窺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天知道那是接待過多少波客人的剩菜。
每一樣東西都很貴,門口有人把守著,不消費看來是出不去了,我穿過后屋上完廁所,趁機跟在幾個別的車上已經吃了飯的乘客后面混了出去,溜上了車。
“兄弟,怎不吃飯。”起先吆喝下車的那個男人氣勢洶洶的站在我前面,眼里透著殺氣,斬金截鐵的呵斥道,他大概是見我第一個回了車上,便起了疑心。
“沒錢,帶的剛夠路費。”我眼神游離著朝四周躲閃,慢吞吞地回了話。他顯然不相信,便欲上前,估計是想搜身,我本能的將兩側的外衣口袋翻了過來,膽怯地垂著頭,兩張紙條和車票一起從口袋掉了出來。
他轉身幾大步下了車,也許是判斷我不會撒謊了吧,就沒有再上前搜其他的口袋,好在我把路上備用的幾十元零錢放進了貼身的口袋里。
心還在緊張地跳著,我拾起剛掉在地上的東西,從背包里取出母親用豬油炸得外黃里嫩晶瑩剔透的糯米粉團子,一口接著一口艱難的嚼咽著,眼里盛著委曲的淚。
怕頂個球用哩,我在心里告誡自己。明明可以隨親戚去浙江的,那里有的是人照應,可你卻嫌會受管束,非要闖深圳,認為既自由又獨立,這可倒好,才剛出門兒呢,哎,自己選的路自個兒受著去吧。
其實坐車并不怎么餓,也吃不下多少東西,但一天內我們就被趕下車消費了四次,每一處都大同小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飯菜也難吃得讓人反胃,沒有一點食欲。一切都如父親所講,與他打工時遇到的情景一模一樣,我突然想起了孫二娘在梁山水泊旁開的那家黑店。
終于,在龍崗平湖汽車站下車。我突然來了精神,長途的奔波和疲勞似乎都蒸發得一干二凈。
或許是初來乍到沒經驗,找工作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順利,這里似乎并不歡迎我,僅一個多星期就把我的激情消磨得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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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鄰居介紹我進了她工作的廠,那是一家位于橫崗大康村的日資廠,生產各類電機內部的精密零件,有各種型號和規格。我的工作崗位是精加工部的第一道工序——除水口,即除去因鑄壓部在鑄壓時留在產品底部的一層多余的介質。
產品從一樓的鑄壓部出來,直接進入四樓的電烤箱,在800℃的高溫下烤上一整夜后,第二天早上,我的工作就從這里開始了。我戴上比熊掌還要厚的棉手套,蓄足力量,猛的將烤箱門拉開并迅速后退一大步,一股熱浪向我撲來,我用鐵鉤把烤箱里盛著產品的閣籠拉出大半,暴露在強風里,讓它們冷卻。沒等這四個排成一排的烤箱處理完,衣服已經濕透,我一整天都將在高溫里汗流不止。
當產品的溫度已經不致于燙壞膠箱時,就可以倒入膠箱,疊起來有一人多高,再用拖車拉到二樓精加工部。
接著,同事們稱為訓話、領導們稱為早會的時刻就來了。
其實就是車間里的幾個小頭頭背抄著手,在員工列隊前晃悠,罵罵咧咧地訓斥一通昨天沒做好的事和表現不好的人,對老實人就點名道姓地罵,對不好惹的就含糊其辭的一句帶過。他們無非是想找點存在感,樹立自己的威信,好讓員工在接下來的一天里乖乖的聽話。
訓話結束,精加工部的幾十臺負責各道工序的機器就開始不知疲倦地運轉了,嚴重的粉塵和噪音轟轟烈烈占領了每一個角落。
正常工作時,我們從早7點工作到11點吃午飯,下午13點工作到17點吃晚飯,需要加班的話一般從18點開始,至少加到20點。需要趕貨時,除了給予每餐半小時的進餐時間外,最晚會加班到零點,一天下來整整工作16個小時,休息不足6小時,困乏交加,讓人崩潰。
我常常憑著嫻熟的左右手協調經驗,緊閉著困到僵硬的雙眼工作——無非就是左手拾起產品,將底部朝上放至壓軸下方,右手扳動手把用力下壓,把底部多余的介質層除去后,放進右側的膠箱里,等工作臺上的產品生產完,再睜開眼從左側的膠箱里住工作臺上添些產品。
我的崗位屬于記件制,下班時需要記錄當天生產的各類產品的型號及數量,我都是靠著感覺費力寫下那些歪歪斜斜、像我一樣快要睡著的字母和數字,任憑我怎樣努力睜大雙眼,但眼前依然不停晃動著無數暗淡的重影。
人呢,總是時刻都處于矛盾之中,閑的時候心里發慌,恨不得沒明沒黑像機器一樣干上幾個月,把債還個精光。可一但忙起來了,又覺得和機器沒什么兩樣,甚至還不如一臺機器呢,因為從沒有一臺機器會被罵得一文不值。
真恨不得把機臺砸個稀巴爛,好好出一口胸中的怨氣,可瞅著那一箱箱自己生產的產品,想著每月領到的兩千左右的工資,簡直像秋收的莊稼一樣惹人喜愛,又覺得生活還有盼頭。
那個夏天少有下雨,熱得要命,我們宿舍住了6個人,幾乎一進屋身上就只掛條褲衩,然后就是排隊洗澡,把各自的桶在廁所外順著墻根兒排了一排。到處都是人,床上、地上、陽臺上,躺著的,坐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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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半夜里被熱醒,身上和涼席上全是濕成一片的汗水,往往想都不想就一把拽下內褲,扔到一旁,沖到廁所接上半桶水就從頭上澆下去,若不過癮,就再來半桶,然后拉過毛巾胡亂把頭一擦,又躺回床上,有時干脆打兩桶水放在床前,把腳伸進去泡著,再用濕毛巾蓋在身上,就這么睡去。但醒來時毛巾早已被捂得發熱。
有的同事會帶著涼席偷偷爬到樓頂去睡覺,廠里發現后,就用鐵條把天井封死了。要是在老家,我早跑到河邊的大石塊上睡去了,旁邊點上兩堆熏蚊子的濕柴草,嘴里叼著根草芯子,天上繁星璀璨,時而有螢火蟲閃著綠瑩瑩的屁股縈繞在河灣里,清爽的涼風順著河道徐徐吹來,還帶著植物散發的芳香。
在最熱的那些天里,我的脖子上長起了痱子,癢得難受,就拼命撓,撓著撓著就破了,汗水浸入更加難受。不但晚上睡不好,白天也吃不下,有幾天幾乎頓頓喝稀粥,為了補充能量和防止脫水,粥里加了白糖和鹽,我像喝中藥一樣幾大口就灌下了肚。
整天都是昏昏欲睡的狀態,嚴重時連吃著飯、走著路都只想著找機會讓眼睛多閉上一會兒,養養精神,但一不小心就睡著了,頭猛的瞌下去,整個人才突然清醒過來。若能踏踏實實的睡上一覺,該是多么奢侈而幸福啊。
我的手被壓出了好幾個血泡,但并不妨礙我正常上班,和另一個受傷的同事相比,我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那晚,他被壓彎工序的氣壓機臺壓到兩根手指,即使當時戴著手套,整個手掌都被鮮血染紅了,看起來相當嚴重,當班領導來到他的工位上,不是第一時間送他去醫院救治,而是拔下帶血的手套,拿著那只繼續往下流血的手研究機臺出了什么故障,之后干脆自己拿起產品,再次起動機臺繼續研究起來。這讓我感到悲痛和絕望。
廠里只給部分員工買了工傷保險,可惜這位受傷的同事不在其中,廠里就用別人的身份證給他住了院,還好住院治療一切都很順利,但那時法律規定,做工傷認定需要廠方開證明,這不是擺明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哪有這么傻的企業呢。
由于廠里拒絕開證明,加上住院用的是別人的身份證,維權變得更加艱難了,我偷偷陪他去勞動局折騰過幾次,依舊沒轍,最后只能無奈接受了廠里提出的私了方案。
后來,有同事請假,我被調去頂崗。由于機器原因,不到一個上午,就出了兩批不良品,有的在機器調好后可以重新加工成良品,但有的將成為次品,次品多了就會被罰款,那還不如不做了呢,我一想便打算磨洋工偷懶了。
這樣一來,很快就導致下一道工序斷了料,領班把問題追蹤到了我這里,催促我做快點,我沒有搭理他,依舊慢條斯理著,他在車間轉了兩圈回來,見我還是老樣子,就開始自以為是的給我做示范,教我效率是怎樣提高的,我站在一旁看著,他每做好一個,我就測量一個,結果沒做幾個就又出現了不良品,機器調好后他讓我接著做。
我依舊死性不改,偏不按他教的做,他被我徹底激怒了,氣得咬牙切齒,臉上的青筋都逼出來了,像一條條印在地圖冊上的江河,開始破口大罵。我蹭得站了起來,脫下防護手套狠狠的砸在機臺上。
他的叫罵立刻停止了,我接著摘下防護眼鏡,兩只瞪得又大又圓的眼睛,從眼鏡后面就直勾勾的和他對視上了,他的表情里明顯透著不知所措的驚恐,我繼續摘下防護口罩,讓他看到我的腮幫子隨著咬緊的牙關一起抽動,他像是凝固了一樣站在我面前一動不動,預料不出我接下來究竟要干什么,我一圈一圈的把袖子往胳膊上卷,眼神始終死死的盯著他,紋絲不動。
“怎么了?”身旁突然傳來車間老大的聲音,大概是領班對我的咆哮和我們持續的對峙引起了他的注意。“準備上個廁所。”說罷,我隨手關了機臺的電閘,轉身離去。
不久后,我準備離開工廠,向勞動監查大隊舉報了廠里的多項違法行為,并向那個領班放話:“出了這個廠,我照樣做普工,但你,也就在這兒能撈個領班,要是干膩了,我就成全你。”在好長一段時間里,連附近的超市也沒見他再去逛過了,原來,出了廠的我也能給他帶去恐懼。
在這家廠工作的一年里,除了附近的商場和公園,我幾乎哪都沒去,一是恨不得把掙來的每一分錢都攢下,二是那時候,我們所在關外,即便在白天也盡量避免單獨外出。
前些年,我總算還清了債,曾幾度回家尋找出路,但都無疾而終。后來,我又輾轉于多個城市,試圖拼得一份熱愛的工作和安穩的生活,但拼到遍體鱗傷依舊被淘汰出局。
而今,我受了工傷落下殘疾,一顆比黃金還要昂貴的鉚釘永遠釘在身體里,那是打工城市烙在我身上的永恒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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