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墓前的心聲

　　戎馬一生的老將軍舅舅，大旗一揮，號令各家!

　　今年四月間，我們聽命從北京、南京、上海各方向相約而來，四十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集聚地處南通楊港的外祖父、小叔公墓前緬懷先烈，又一次接受大家庭的革命傳統教育。

　　感謝當地黨組織和政府新修了通往烈士墓的鄉路，感謝惠兒姐平日的打理關照，讓我們感受到墓地的新氣象。

　　可惜年過耄耋的父母已經來不了。老媽整日病臥在床，早已不認人。行前，我們去醫院對她說要來南通掃墓，她竟陡然興奮，直勁點頭。老爸聽說上海兩位老人要來，也想坐輪椅來見上一面，但實在太危險，沒法讓他如愿。咱家來的第二代當代表，代表的不僅是爸媽，不僅有因故沒來的二代，還有家里的第三代和第四代。

　　記得2010年掃墓，舅舅在這里講話，希望我們以后每年都要來受教育。我們都答應了，但因種種緣由，實際上做不到。不過，每到清明時節，即便身處外地，心也會飛到這里，腦海里總會浮現出外祖夫身中九彈壯烈犧牲的場景。總算今年又聚于此，表達我們對祖輩先烈的祭奠之心、懷念之情和繼承之志。

　　顫顫巍巍的老舅，撐著拐杖走上墓臺，深情回憶起當年外祖父被尊稱“大先生”的忠厚為人、崇教家風和剛正氣節，以及一家人走上革命道路的過程。家史如昨，歷歷在目，激動難抑，一口氣站著講了十多分鐘，真難相信這是半年前才做過腎切除手術的88歲老人!那神情，那氣慨，好像又站在自己率領的部隊前列。

　　搞了一輩子社會科學的老學者姨夫，拿著一份材料，激情昂揚地給大家宣讀。這是我親愛的姨媽和老師，一位馬列教授的遺稿，題目是《我的父親，我的家園》。上海新四軍研究會準備編入《理想在我心中——新四軍女兵的故事》出版，編者按說：這是作者病故前幾月參加紀念建黨80周年座談會的發言，由她的老愛人、也是新四軍老戰士整理，今天讀來仍令人感動，本書特收入以饗讀者，同時也是對作者和她的革命烈士父親的紀念。

　　我的外祖父張小圃，抗戰前是一位在南通縣有知名度的地主兼工商業者，由于共產黨抗日民主政策的感召，使他成為黨的摯友和同志，不屈不饒堅持抗戰，直至為革命犧牲。1940年秋，新四軍東進來到這里，建立抗日民主政權，邀請地方紳士到縣政府開會。外祖父受到邀請，既高興，又有疑慮。沒想到，這三天會，成為他人生歷程的一大轉折。他開會回來，像換了個人似的，異常興奮，贊揚“共產黨的梁縣長看上去是個年輕小伙子，做起報告來頭頭是道，像彈棉花一樣，一層一層分析透徹，令人信服”，從此跟定共產黨，參加統一戰線共同抗日。外祖父當選為抗日民主政權的南通縣參議員和金沙區參議會副主席，他帶頭減租減息，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響，盡力為黨工作，家里成為縣區領導開會、辦公、休息的落腳點和為新四軍傳送情報、人員的聯絡站。他還支持正在小學教書的女兒——我的媽媽，率先離家赴鹽城參加新四軍，進了魯藝，加入了共產黨。此后，又鼓勵支持自己所有的子女及家人投身革命。全家先后有七名家人走出家門，參加了革命隊伍。

　　1941年秋冬，日偽軍侵占金沙后，想利用外祖父在地方上的名望，以種種官職對他利誘拉攏，數次送來邀請函、委任狀，甚至派車來接，均被他拒絕。拉攏不成，敵人轉而威逼，隔三差五派兵來家騷擾，抓不到人就搶東西。有一次，把靠家河邊幾十棵小樹的樹頭統統砍光。外祖父說：“這是做給我看的，我倒要看看我的頭有多硬!”后來，敵人干脆把外祖父抓去，關在碉堡里，逼他就范，因他拒不屈服，只好敲詐些糧食后把他放回。1943年秋，在日偽殘酷的“掃蕩”、“清鄉”中，外祖父的家被敵人抄了，所有能搬的東西都被裝船運走，不能搬的東西給砸得千瘡百孔，連門窗都卸走了，墻頭捅開一個個窟窿，地板撬開破損不堪，大缸、壇罐砸成碎片。當時，擔任我方鄉長的小叔公也同遭劫難。面對慘象，外祖父和小叔公商定，橫下心斗到底，自己動手把家里房屋全拆了，以絕敵念。外祖父堅強不屈、毀家抗日的大義行為，受到南通縣抗日民主政府高度贊揚，特地贈他一面錦旗，上書“舍己為群”四個大字。當時的《南通縣報》還專門報道了他的事跡。

　　抗戰勝利后，外祖父擔任南通縣懲奸委員會副主任，在金沙公審漢奸的萬人大會上血淚控訴，痛斥漢奸罪行。群眾無不義憤填膺，漢奸被當場槍決。在隨后開始的土改中，外祖父又主動將自己十幾畝自種田全部獻給農會，并積極協助貧協工作。當時，他曾給在蘇中二分區人民報社工作的我母親寫信，說自己正在認真學習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和《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已兩次向縣委提出了加入共產黨的要求，而縣委領導以他在黨外工作比黨內作用更大的道理相勸。我母親作為女兒，多么為自己的父親而驕傲!

　　此后，我母親和她的弟妹轉戰于解放全中國的戰場，家中音信全無。直到上海解放，才從她大哥處看到小叔兩年前寫給她的信，得知父親早已慘遭殺害的噩耗。

　　信中寫道：那是古歷臘月十二(1947年1月3日，恰是外祖父53歲生日)這天戌時，國民黨還鄉團一行五六人，冒充新四軍警衛團敲家門，直呼“大先生開門燒茶”，“你父即披衣下床，門甫開，槍即發，一彈即中而倒于地，一言不能出，僅嘆氣一聲，繼之彈如雨下”，“身中九彈而倒斃門內”。小叔痛述：因“你父如此慘亡，又不能報仇于今日，淚不能干，心痛轉加，終日不止，恐不久于人世。雁群失序，今生不復，痛何如之，臨筆滴淚，不容多寫。接信之日，務遙為掛孝舉哀，以盡為子之禮。”可是，哪里想得到，小叔在半年后的8月27日，也被還鄉團匪徒抓去，先是殘酷鞭打，又用刺刀剖開他的胸膛，挖掉他的眼睛。敵人把他活活整死，還不解恨，又補上幾槍。而小叔至死不屈，罵不絕口，其犧牲場面，悲壯至極!

　　姨媽遺稿中有一話，過去也聽老媽說過：

　　——想想我們兄妹幾個在革命戰爭年代無一傷亡，而作為黨的摯友、無黨派人士的父親和小叔卻早早倒在血泊之中，心中之痛，無法言表。

　　老一輩們回顧先烈，對我們心靈是震撼，也是洗禮。說實在，當年祖輩先烈們大義凜然，為民族獨立、人民解放，赴湯蹈火，舍身奮斗，他們的崇高思想境界和大無畏革命精神，我們這些后代人遠所不及。正像老一輩回憶的，外祖父被害前的1946年冬，國民黨大舉進攻解放區，反動地主還鄉團趁機卷土重來、瘋狂報復，在這極為嚴峻的形勢下，縣委曾動員外祖父向后方轉移，但外祖父認為自己群眾基礎好，留在敵占區工作更有利于穩定群眾、堅持斗爭，故毅然做出最危險的選擇。正是這個選擇，給自己帶來了死亡。

　　今天，我們在這兒祭奠，是為咱大家庭的這份血脈情緣，更是為繼承革命先烈的遺志，傳續革命先烈的事業，弘揚革命先烈的精神，像革命先烈那樣做人做事，一代代相傳，做好人、走正道，為黨為人民為國家做點有益之事，盡點微薄之力，把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人民江山保護好、建設好。

　　值得欣慰的是，由于老一輩的教育影響，我們第二代還是無悔無愧的。我們一路走來，經歷過艱苦條件磨礪鍛煉，也經受了改革開放環境檢驗，面對各種困難和坎坷沒有消沉，面對權力利欲等各種誘惑沒有摔倒，都能把持住自己，堂堂正正、老老實實地做人做官做事，經受住了考驗，現在大都安全著陸。也有的仍在崗位上工作，表現都相當不錯。我退下來有時還寫點東西，為人民吶喊，可能也是外祖父的遺傳基因，好打抱不平。這不是多余，而是一種責任。就是為了對得起前輩，不想讓烈士的鮮血白流，不想讓我們這個黨變質，不想讓老一輩浴血奮戰、畢生奮斗為人民的歷史成為后來人的笑柄。

　　感謝老一輩對我們的教育，我們這代人都是正能量，沒有負能量，不像有的紅二代早就變了。我們還要教育好第三代第四代，也寄希望于第三代第四代。

　　雖然時代不同了，生活品質不同了，但做人的信條、做事的底線、做革命后代的精神支柱不能丟。信條就是要做好人，做有益于社會、有益于人民的人;底線就是不能違法犯罪，不能干出賣祖國背叛人民有悖祖訓家風的壞事，不能當敗類、當不肖子孫;精神支柱就是要有崇高信仰，追求真理，秉持正義。現在很多人以為社會主義過時了，老一輩的事業終結了，其實社會主義是人類發展的大趨勢，即便在資本主義國家社會主義因素也在增長，無論是暴力革命還是和平過渡，社會都要走向共同富裕，這是必然規律。老一輩開創的事業沒有完，這是人類的、也是中華民族的最美好、最壯麗的事業，代表著社會進步的方向，在新的條件下必然延續。當然，也必然有斗爭，有人民力量和反人民力量的斗爭，有愛國力量和賣國力量的斗爭。

　　所以，我們不能忘本，不能背叛。無論你從事什么崗位工作，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國外，無論將來天下發生什么變化，作為革命的后代和傳人，心志不能動搖，本色不能改變，而且要一代比一代更堅強。這樣，才對得起革命先烈的生命付出，對得起祖宗的在天之靈。否則，就無顏再來此地。

　　老媽還能提筆時，曾用毛筆最后寫過三個大字：“根在此”。

　　這里，就是我們大家庭共同的根，是祖輩留給我們人生之路的根，是革命精神永續相傳的根。

　　革命先烈英魂安息吧，也請老一輩放心，我們還會再來!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八日完稿于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