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靈魂與肉體的真情
——評元稹的珠玉之作《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一)
《 聞樂天授江州司馬》全詩只有四句:
殘燈無焰影幢幢, 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 暗風吹雨入寒窗。
這首詩是元稹在古時的通州(也就是今天的達州)任司馬時寫的。我們先看這首詩的直接畫面。殘秋(也許是冬季,未加詳細考證),天氣陰寒,砭人肌骨;巴山寂廖,凄凄切切;百草枯萎,木葉脫落。這天,凄風苦雨,多病的元稹躺在床上,心情抑郁,憂身憂世憂國。床頭的燈油快盡了,光亮微弱,其形如豆。冷風淅淅,燈光的影子忽閃忽閃。這個時候,突然聽到了白居易被貶到江州(現江西九江)做司馬的消息,病重的元稹猛地坐了起來。其時,寒風將冷雨吹入了窗戶。
不過,這只是自然景物狀態和一般的人事活動現象,或者說是表層的情態。從詩歌意象角度看,有的詩僅有表層的情態,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李白語)但有的詩除了表層情態外,尚有里層情態。有的人寫了一輩子詩也不知道這一特征,因為我們從他的詩里讀不到里層的情態。有的詩歌欣賞者也不知道有的詩具有這個特征。具有里層特征的詩是欣賞詩歌的一大難點。元稹這首詩,除了表層情態之外,還有更加豐富的里層情態。里層情態往往是意外之意,象外之象。
“殘燈”一句是說唐王朝當時的社會狀態。盛唐時代一去不復返,藩鎮割據,軍閥稱雄,中央對地方已經失去了控制;在宮廷內部,宦官專政,皇權衰危。中央和地方的矛盾,各政治派系之間的矛盾十分尖銳。“暗風”一句是說政治斗爭呈現云詭波譎的復雜性。在這種背景下,元稹的好友白居易在44歲的時候,由于兩河藩鎮割據勢力聯合叛唐,派人刺殺主張討伐藩鎮割據的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武元衡當場身死,裴度受了重傷。白居易十分氣憤,便上疏力主嚴緝兇手,以肅法紀。可是把持權力的宦官集團為了自己的利益,不僅不追查兇手,反而將白居易貶為江州司馬。在這種政治斗爭背景之下,元稹創作這首詩時不可能不聯想到唐王的“氣數”,事實是,國家無序的、紊亂的運行狀態,各種復雜問題的交織穿錯,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憂慮之情,早已存在詩人的胸中。
這種里層情態是“隱意”而不是“顯意”,由于隱藏較深,因而會給讀者的審美帶來很大的困難。一般的讀者難以領略到這種詩美的奧秘,只有較高美學修養的讀者才能品嘗和玩味這樣的詩。盡管如此,以美學價值衡量,這種詩或時空關廣闊,或意境朦朧,內涵極其復雜豐富,能給讀者給予再創造的相象的空間,當屬詩美的巔峰。同是元稹創作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也屬于這類詩。李商隱的“滄海明月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和李賀的“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也屬于這類詩。對“顯意”和“隱意”兼備的詩,讀者可以產生無限的聯想和遐想。由于審美水準或生活經歷的差異,審美的結果會有不同的答案。雖然答案不同,但只要言之成理,何尚不可以呢!例如“殘燈”,如果僅僅只是當作具體照明的古時的油燈理解,欣賞者就沒有再創造的空間。如果將“殘燈”與唐王朝的衰落聯系起來,那么,背景就深刻和復雜多了,內涵也異常豐富了。社會生活是多么復雜和五彩繽紛呀。再如,李商隱說“滄海、明月、珠”這些東西有“淚”,誰見過?滄海的“淚”是什么樣子,什么味道,只有詩人的想象。讀者欣賞到這里時,也可以發揮自己的想象。可以把“滄海”的“淚”想成黑的顏色,也可以想成紅的顏色。與元稹齊名的白居易的確比元稹在詩歌史上的影響大,但是,白居易為了追求詩歌讓“老嫗”也能讀懂,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春寒賜容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之類,這類詩句固然明麗生動且非常形象動人,但由于描寫對象已經定格,因而給讀者的再創造幾乎沒有留有機會。這是白居易詩歌創作的不足。在渾厚和深刻的美學層面上,白居易沒有元稹《聞樂天授江州司馬》這樣的詩篇,趕李商隱和李賀就更有一段距離。由此聯想到:藝術可以大眾化,但最高層次的藝術卻是創造天才和鑒賞天才的領地。
(二)
現在來玩味這首詩的語言美、逼真美、情調美。
自然美是詩美的極致。自然美是指語言的表現形式。不生造字詞,選常見的字詞而不選生僻的字詞,不刻意用典,不故作尖澀。李白的詩大都是用語自然的佳品。如“峨眉山月半輪,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這是何等流暢優美,寧靜清悠!元稹這首詩也具有非常自然的語言美。沒有僻字僻詞,也沒有用典,所選字詞幾乎就是當代人使用的口語。詩句的表面意義和對事物的摹寫淺顯明白且非常準確。當然,僅靠選字選詞的自然還不夠,更為重要的要做到詩句內在韻律的自然。具體指詩的音樂美,詩人通過心靈情緒的流動呈現出高低、強弱的有旋律有節奏的變化。李賀的詩許多內在音韻都不自然。請看《金銅仙人辭漢歌》里的句子:“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在句與句之間往往沒有氣韻的連接每一句似乎都是獨立的。“水官自有真龍騎,兩佐并跨鯨尾螭。步趨群吏怪眼眉,云生海面無端涯。雷部處上相與期,人身獸爪負鼓馳。后有同類挾且搥,次執電鏡風囊吹。青蛇有角魚足鬐,上下引導神所施。”這是梅堯臣《觀楊之美畫》一詩中的句子,用字生澀怪僻、暗昧陰郁,韻律也不自然。《聞樂天授江州司馬》這首詩不僅用字用詞自然,內在旋律也是自然的。
第二個層面的美是非常逼真。用“殘燈無焰影幢幢”雖然只有聊聊數字,但卻是非常細致的描繪。“殘燈”、“無焰”、“影幢幢”是三個具體的形象。用這三個形象來襯托環境暗淡凄涼,最終是襯托詩人心境的暗淡和凄涼。此時此景,重重疊疊的憂慮壓在詩人的心境上。疾病帶來的是痛苦、自己在白居易之前在政治上受挫折、江山社稷的沒落、好友被貶官等等不幸的事,凝聚成的形象就是 “殘燈”、“無焰”、“影幢幢”這些孤寂、寥落、衰微的具體形象。詩人選取的物象和自己的心情達到了和諧完美的統一。詩人憂郁的心情是具體的,所借物象來傳達、表現這種心情是抽象的。只有“抽象”準確,客體的物象適應了主體的心情,才能達到逼真的效果。只有逼真,才會生動。“垂死病中驚坐起”一句也非常逼真生動。一個“驚”字(后面還要提到),特別傳神,在全詩里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一個垂死的病人驚坐起來,這生動的形象就異常鮮明突出。讀到這一句,欣賞者會情不自禁地吃驚和感嘆。此句和前面的“殘燈無焰影幢幢”以及和最后的“暗風吹雨入寒窗”相互照應,使其逼真、生動聯成了一幅完整的立體的畫面。
第三個層面是這首詩有獨特的情調。此詩的風格凄楚悲涼。在《唐詩三百首》和《唐詩選注》里,這種特點十分鮮明和突出。其他一些詩人不是沒有悲哀蒼涼的詩,但沒有元稹的至切至深。如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首詩的主調是蒼涼,但蒼涼得很有抑制,心情也比較平靜,甚至有悠遠之韻。再如:“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別董大》高適 )這首詩的主調仍然是蒼涼,但結果卻給人以希望。元稹這首詩可以說是凄楚悲涼到了極致,“殘燈無焰影幢幢”和“ 垂死病中驚坐起”不僅渲染了凄清、悲切的氛圍,而且還夾雜著對黑暗政治的憤慨。“驚坐起”既是對友人士途不幸遭遇的震驚,更是被黑白顛倒、是非不辨別的宮廷斗爭激起的怒火。元稹把他這首詩寄到江州以后,白居易讀了非常感動。他給元稹回信說:“此句(指“驚坐起”一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與微之書》)從“垂死病中驚坐起”到“暗風吹雨入寒窗”,中間有較長時間的停頓。雖然心情平靜下來,但對前景的預測十分悲觀, “暗風”、“冷雨”、“寒窗”具體的昭示了這悲觀的色彩和情調,讀來令人銷魂,具有強大的藝術震撼力。
(三)
就詩來說,語言是既定的,情感是隨機的;語言是客觀的,情感是主觀的;語言是被動的,情感是主動的;語言是目,情感是綱;語言是散在的珠子,情感是將珠子串聯起來的線。詩的表層是語言,里層是情感。陸機在《文賦》中說:“詩緣情而綺靡”,所謂“緣情”,是說情感是詩歌的本源。 與唐詩中其他詩人的七言四句詩相比,有元稹這首《聞樂天授江州司馬》的情感深切、蘊積深厚、動于靈魂、透過血肉的詩是不多見的。如果說此詩是一座小小的火山的話,那么,那個“驚坐起”的“驚”就是火山爆發的口子。這個“驚”字,具有穿云裂石的力量。當然不是具體這個“驚”字的力量,是隱藏在它背后雖然看不到但卻能感覺的到的巨大的情感的力量。是情感的“核聚變”涌突而出打開了口子。假如詩人聽到白居易遭受政治打擊的消息時身體健康,即使用到“驚”字,是不會產生沖擊力和震撼力的,而恰恰是此刻詩人正在病中,且不是一般的病,而是病倒在床上,是重病,在“垂死”的時候被一個不幸的消息刺激得突然坐起來,這個力量不巨大嗎?這個力量不源自骨髓、發于靈魂、不涌動全心身的力量,是不可能“驚坐起”的。
欣賞藝術美時,欣賞者的心靈可能會產生“共鳴”,可能會產生震動。但淺表的、單純的情感對讀者是不會產生較大的“共鳴”和震動的,必須具有悲劇色彩的立體的、復合的、關系到人群命運前景的情感才會達到“共鳴”和震動的效果。元稹這首詩中的情,可以說是真摯關懷朋友之情、自己的生活命運之情、憂慮滄桑社稷這三種情懷的交織、融匯、蘊聚,最終在聽到白居易被貶的信息時釋放、爆發出來,從而產生極大的詩歌美學效應。白居易和元稹的友情可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在詩歌的創作方法上,二人都高舉現實主義旗幟。在唐朝的文壇上,元稹和白居易關系最深,兩人終身為莫逆之交,當時和后世都并稱為“元白”。元稹大力提倡“新樂府”,文學見解和白居易幾乎一樣。在中國文學史上,聯絡、懷念友情,相互往來,相互唱合表現詩人之間的情誼,要數元稹和白居易為最。在人生命運、政治途程上,元稹和白居易有相同之處。在白居易被貶在江州之前,元稹因得罪宦官,在監察御史的職位上“被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徙通州司馬。”宦海浮沉,士途曲折,元稹和白居易可以說是同病相憐。不僅詩心相通,官場遭遇也一致啊!他們倆怎么會沒有相同的情感呢!白居易有時在夢里也在思念元稹,他在江州時的一首詩寫道:“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 兩相比較,元稹掛念友人的詩比白居易更為深情,更具有悲劇色彩,因而對讀者的震動更大。除了《聞樂天授江州司馬》很憂憤低沉外,《得樂天書》也寫得很凄切深情:“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看到有遠信傳來,激動得流出熱淚,妻子看到后吃驚,女兒看到后哭了起來。問為什么呢?元稹回答:這是白居易來信了,我以前不也是這個樣子嗎!真是情深似海,義重如山啦!
好詩來源于真情,真情來源于辛酸人生、曲折命運、世態炎涼的煎熬。聯想到當代一些所謂詩人,把寫詩當成文字游戲,甚至用什么“下半身”寫作,這哪里是詩,是對詩的褻瀆!元稹還有一首懷念妻子的傳世之作也很見真情:“昔日戲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元稹的第一個妻子在27歲時就逝世了,元稹寫了很多首詩懷念。
情生于意,傳意靠情。情與意合二為一,不可分離。意是生活觀念,是社會、政治觀念,是對復雜多變人生經歷和社會變化的感知感覺。元稹生活的時代為唐朝衰落的時期,政治黑暗,管理紊亂、王朝的前途暗淡。一個關心民族和國家命運的官僚知識分子,怎么不會關心唐朝的未來。這種憂國憂民的情懷和自己政治命運的情懷以及婚姻家庭的情懷融匯在一起,使元稹的詩情不僅真切,而且深厚。
通過上述分析研究,我感到元稹的《聞樂天授江州司馬》這首詩在燦爛的唐詩星海中格調獨絕,藝術價值極高,是唐詩中的上品。同時也感到,創造出一首優秀的詩篇十分不易,涉及到很多的因素。非常遺憾,不知什么原因,這首沒有被選入《唐詩三百首》中。
(續完,2007年1月30日星期二完稿)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