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鈞集》與明代中后葉的平民儒學
陳寒鳴
明代中后葉,由于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市場階層的興起,加以王陽明心學思潮的激蕩,儒學呈露出由廟堂返民間,由經院之學而向大眾化、通俗化方向發展的跡象,以至產生了同官方儒學、經典儒宵迥然有別的平民儒學。其突出標志就是王艮(1483—1541)所開創的泰州學派崛起于民間,并在社會各階層產生廣泛影響。
在綿綿數百年泰州學派的傳承過程中,影響最大并因之而引導起時人及后世史家高度關注的是徐樾——顏鈞——羅汝芳、何心隱一系泰州后學。顏鈞(1504—1596)是泰州后學中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鈞,字子和,號山農,又號耕樵,后因避成歷帝諱而更名鐸,江西吉安府永新縣三都中陂村人。25歲時,得仲鑰自白鹿洞書院抄回的王陽明《傳心錄》,讀至“精神心思,凝聚融結,如貓捕鼠,如雞覆卵”四句,感奮不已,決意實行,遂靜坐七日夜,閉關悟道,自覺一時豁然,心性仁智光明洞開。讀《大學》、《中庸》,一目了然。在家鄉組織“三都萃和會”,傳室引家,宣講儒家倫理要義;又在吉安府境內遍訪陽明門下士,皆無所得。北上至京,遇貴溪徐樾,從學三載,復由樾薦而赴泰州王艮門下,受傳“大成仁道”(即“大成學”)。顏鈞上承王艮,下啟羅汝芳、何心隱,為泰州學派重要傳人,也是一位頗有思辨頭腦的哲學家。但其著作在當時未能行世,故其人其學雖在當世很有影響,然后人知其思想全貌者甚少,甚至對其生平行事亦不能有全面、真實的了解。雖如史學大家黃宗羲撰《明儒學案·泰州學案》,亦因未能獲讀顏氏主要著作而只能對之作概略性介紹;至于現代史家的思想史名著,如侯外廬主編的《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中國思想史綱》下冊、《宋明理學史》下卷,容肇祖先生著《明代思想史》,嵇文甫先生著《晚明思想史論》等,雖都很重視泰州學派,對之有極高評價,但又都由于缺少必要資料而未能對顏氏思想展開論析(有的干脆不涉及顏鈞)。這在學派系統中無疑缺失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環節。如今,這憾缺終于可以得到彌補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黃宣民先生近年經多方努力,自江西永新顏鈞12代孫學恕先生處廬訪覓得清咸豐六年(1856)顏氏族刻本《顏山農先生遺集》。這是一部極有價值的稀見典籍(1)。黃先生以三年之力加以標點整理,又編著《顏鈞年譜》,廣求史乘資料,輯為資料比較完備的《顏鈞集》(2)。這不僅使人們可以清晰地了解顏鈞其人其學,而且更加深了人們對以泰州學派為主體的平民儒學的認識。
在中國儒學發展史上,平民儒學自有其特色。筆者曾對此舉出六端:其一,拋開傳注,任意解釋經典;其二,打破封建士大夫對文化的壟斷,強調學術的平民性,將文化與學術社會化、普及化,命名儒學真正深入民間,滲透到普通民眾日用生活之中;其三,以平民利益為出發點闡發自己的思想主張;其四,啟迪大眾,使之“樂學”向善;其五,以倫理道德為主建構其思想體系;其六,無論是思想內容,或者是傳道方式,都有明顯的宗教色彩。(3)黃宣民先生在《顏鈞集·前言》中更精辟地指出:顏鈞“繼承了泰州學派的平民儒學傳統,思想上具有鮮明的平民性格”。他從“傳道對象面向平民大從”、“簡化儒學理論”、“心性自然化傾向”、“傳道活動的神秘色彩”、“道德化的社會理想”五個方面對顏鈞以至所有平民儒者的思想特色予以深刻論析。信然!
透過顏鈞,不難看出,平民儒學同經生文執掌的經典儒學確有很大差異。比如,宋代理學家表彰《大學》、《中庸》,將之從《小戴禮記》中抽取出來,與《論語》、《孟子》相配而成所謂“四書”,并以這《四書》為儒門《六經》之階梯,要求學者必須認真研讀。《大學》、《中庸》從此具有經典意義。平民儒者也很重視《大學》、《中庸》從此具有經典意義。王艮稱“惟《大學》乃孔門經理萬世”的一部“完書”,同“《中庸》、《論》、《孟》、《周易》洞然吻合,孔子精神命脈具在此矣”(4)。顏鈞受之啟發,從《大學》、《中庸》闡釋儒學基本精神,提倡大中之學,但他別出心裁地把“大學中庸”四字作為各自獨立的范疇。所謂“大自我大,中自我中,學自我學,庸自我庸”(5),而且相互間加以錯綜,如謂:“大中學庸,學大庸中,中學大庸,庸中學大,互發交乘乎心性,吻合造化乎時育”,乃至以之與《周易》六龍相配,“所謂時乘六龍以御天,獨造化也。”在他看來,“如此晰大中大易,以變化學庸”,“自將迸滅百代蓁蕪,千家注集之麋濫也”(6)。他試圖以此對儒學作番改造革新,一掃傳統儒學的教條習氣和空疏無用的煩瑣學風。而他鼓倡的這“大學中庸”,又有著他所賦予的獨特涵義,此即如程學顏《衍述大學中庸之義》所述為:
大:“自我廣遠我外者,名為大”;
學:“自我凝聚員神者,名為學”;
中:“自我主宰無倚者,名為中”;
庸:“自我妙應無跡者,名為庸”。
這里,突出強調“自我”,重在喚醒人心良知,提倡把握命運,自作主宰,奮斗不息,誠如顏鈞所宣言的:“志氣硬如鐵,精神活如水,身子軟如綿,雙瞳炯炯察于日月之并臨,樞機發動察于四時之不忒,立達己人察于霖雨之時布,遂亦七日來復,利有攸往,三年有成,如孔顯設,將信時乘六龍以御天造命,不違終食,造次顛沛之必于是焉者也。”(7)這種被他自認得孔門真傳,并且最富有生氣的“仁神正學”,顯然不同于理學家講求的尋孫格物致知、修齊治平、道心人心、天理人欲、道統神圣等經典理論,而具有平易篤實、易知易行的特點。可見,盡管同樣都很重視《大學》、《中庸》,平民儒學實與經典儒學有著顯著區別,這就難怪正宗儒者要將之斥為背離孔門、違反中庸的“小人之無忌憚”了。
平民儒者多起自社會底層,其思想具有強烈的人民性,而與反映著統治者利益意愿的廟堂儒學迥然有別。王艮倡導“百姓日用之道”,認為:“即事是學,即事是道。人有困于貧而凍餒其身者,則失其本而非學也。”(8)他深切同情呻吟于封建制度重壓之下的勞苦大眾,把衣食不足、禮義不興的原因歸之于統治者失去了“教養之道”,提出以“人人為君子,刑措不用”的“王道”社會替代現實的“刑不勝刑,罰不勝罰”的專制社會的理想。顏鈞進一步發展王艮的這種思想,謂:“今天下四十余年,上下征利,交肆搏激,刑罰滅法,謚人苛烈。賦稅力役,科竭蔀屋。逐溺邦本,顛覆生業。觸變天地,災異趵突。水旱相仍,達倭長驅。戰陳不息,殺劫無厭。海宇十室,九似懸馨。墟野老稚,大半啼嘰。近代專制,黎庶不饒,一民尺土。士仕以上,朝市以下,俱未有一事一難,倘成侵逼,何士何市何官何吏亦嘗苦辛,經操危慮,而皆知此病痛險阻,置思援拯,同惻惻耶!”(9)下層民眾苦難重重,上層官吏卻對之莫關痛癢,獨享安逸,不思救助,故而,嚴重的社會危機,顯然“責在君臣”(統治者)。所以,他認為,要救“天下大溺,赤子大眾”,必須“大赍以足民食,大赦以造民命,大遂以聚民欲,大教以復民性……如此救溺,方為急務。”(10)顏鈞本此思想而四方奔走,到處吶喊,借講學為民請命,充分展現出“志氣硬如鐵”的英雄本色。
這樣的平民儒學,自然難以為統治者所容,所以,凡具“異端”性格、戰斗精神的平民儒者無不殘遭迫害。嘉靖丙寅年(1566),顏鈞即曾被捕入獄。他是因講學獨忤當道,被官方目之為“少正卯”而想加以誅殺,才遭捕入獄的;所謂“盜賣淮安官船”,是在反復查證,“并無一處指證”其過犯的情況下作出的“強誣”之辭。封建專制政治下,“欲加其罪,何患無辭”!顏鈞身陷囹圄,受盡折磨(“刑棒如漿爛,監餓七日,死三次,繼遭瘟痢,共將百日”),幸喜未死,終經其弟子羅汝芳多方設法,募金“完贓出戍”(11)。而其學生何心隱則無此幸運,不得不因反對明廷文化專制、捍衛講學自由而獻身、谷應泰記之曰:
永豐梁汝元聚徒講學,吉水羅巽亦與之游。汝元揚言張居正專政,當入都頌逐之。居正微聞其語,授意有司捕治之。已,湖廣、貴州界獲妖人曾光,竄入汝元、巽姓名,去謀不軌。汝元、巽先死。湖廣守臣具爰書,下法司訊之,并曾光亦非真也。第具律論罪。(12)
鄒元標《梁夫山傳》亦謂:何心隱“居燕畿聚徒講學,因與司業江陵張公(即張居正——引者注)屢講不合,遂構釁端。比江陵柄國,即首斥講學,毀天下名賢書院,大索公、凡講學受禍者不啻千計,即唐之清流、宋之朋黨是也。公歸,葬兩尊人,遂廬墓焉。未逾期年,而南安把總朱心學輯之,獲解楚。巡撫王夷陵惟知殺士媚權,立斃杖下”(13)。泰州學派另位傳人,同顏鈞、羅汝芳、何心隱具有共通的“異端”精神,并對之景仰之至的平民儒者李贄(14),其遭遇更為慘烈。他“掊擊道學,抉摘情偽。與耿天臺往復書,累累萬言。胥天下之為偽學者莫不膽張心動,惡害己,于是咸以為妖為幻,噪而逐之”(15),以至其一生居無定所,顛沛流離萬歷二十五年(1601),明廷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將他逮捕,“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盡行燒毀,不許存留”(16)。次年,這76歲高齡的思想斗士在獄中以剃刀自剄,用鮮血和生命向封建統治者作出了最后抗爭。
與之相對照,平民儒者受到普通民眾的廣泛支持,其思想在社會各階層激起強烈反響。他們講學于世時,從之游者動輒千數百人,獲得很大成功。如顏鈞初在家鄉設“三都萃和會”,“鄉閭老壯男婦幾近七百余人”,聽其講學耕讀孝弟,眾皆“各透心性靈竅,信口各自吟哦,為詩為歌,為頌為贊,學所得,雖皆芻蕘俚句,實發精神活機……眾皆通悟,浩歌散睡,真猶唐虞瑟僴,喧赫震村谷,閭里為仁風也”(17)。嘉靖十九年(1540),他在江西南昌公開張貼《急救心火榜文》(18),講學傳道,一千多名參加科舉考試的士子聽其宣講“大成仁道”,深深為之吸引,羅汝芳即由此而拜其為師,成為顏鈞的著名弟子。顏鈞曾自述其事道:羅汝芳“年廿六,適赴庚子秋試,未遇。遇耕樵衍講同仁急救心火,芳聽受二十日夜,言下悟領旨味,鼓躍精神,歸學三月,果獲豁然醒,如幾不可遇者。一日,弄筆瀉文數篇,新異悅人,乃翁究竟何以致?芳曰:‘此即豫章顏師所傳,兒叩際會。’翁喜甚,焚香向西南(引注:永新位于南城西南)拜謝樵恩。此可以觀父子知信而用服也。次科癸卯(1543),果中鄉試,甲辰(1544)聯捷(即中進士——引者注)”(19)。其后,顏鈞又在大江南北四處講學,皈依其“大成仁道”者幾千百眾。其講學活動所引發起的強烈社會反響,可以想見。
而且,平民儒者的人格精神也贏得真正學者的由衷敬重,其悲劇性的人生境遇更得到學者們的深深同情。比如,楊夷思輯《懷師錄》,以其師何心隱為中心,將顏、何一系泰州后學的生平行事及具有“異端”特質的平民儒學思想公之于世。顧憲成讀后,滿懷深情地說:
梁汝元,落落布衣也。其生也,不能富人,不能貧人,不能貴人,不能賤人,樵兒牧豎且相與狷身在赴之,至胄鼎鑊蹈白刃而不恤。張江陵,堂堂相君也。其生也,能以人貧,能以人富,能以人賤,能以人貴,公卿百執事侈口誦功德焉。比其死也,人皆快之,為之黨者且相與戢身以避之,唯恐影響之不懸以蒙其累。是何兩人之處世顯微判然,而得失之效更自相反,何也?此以心服,彼以力服也。嗚呼!昔一時也,為江陵獻媚者,殺永豐(何心隱)如殺雞豕,蓋若斯之藐也,布衣固無如宰相。何也?今一時也,為永豐雪憤者,疾江陵如疾豺狼,蓋若斯之凜也,相君亦無如布衣。(20)
顧憲成本不理解、更遑論贊賞顏鈞、何心隱、李贄等平民儒者的“異端”思想,曾批評“心隱輩坐在利欲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21),更斥李贄“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敗為是非而已。學術到此,真成涂炭”(22)。但他在這里將“落落布衣”何心隱與“堂堂相君”張居正相比較,字里行間流露出的無疑是對前者人格的贊賞、悲劇遭遇的同情,以及對后者及“為江陵獻媚”而“殺永豐如殺雞豕”之徒的鄙視(23)。又中,張維樞謂:
邵樗朽乃駔儈之豪者,跡其為高新鄭謀相市官爵見壓,把持守令長短,江陵修新鄭之憾,并怒其事,屬巡撫張君徠斃之獄。此自有榷譎豪橫取死處。至顏山農、何心隱以講學中法,心隱至殺身,王弇州推與邵樗朽并列江湖大俠,似為不倫。夫太(泰)州王心齋,固陽明先生之徒也;心齋之后為顏山農,山農之后為羅近溪、何心隱,此其衣缽顏有承受處。弇州謂山農與趙文肅(趙大洲)為患難交,以計取其財不遂而棄取之;嘗以羅近溪為門人,強使勿廷對,至南京挾詐人財事發,被捕笞坐戍,近溪為營救,納贓始脫。又謂心隱師事山農,例受三拳而后拜,及密司山農淫村婦,扼之,亦毆三拳使拜,削弟子籍,因縱游江湖,以計挾吳興富室數百金。……此果足盡二布衣平生乎?文肅、近溪何等氣魄識力;山農果污農婦,文肅安肯行為患難交?近溪如貪一廷對,豈山家所能笞而強,至生死不相負,營脫之獄免禍乃已?此不惟見近溪師友誼重,山農亦何以得此于近溪,則道學淵源素必有中心悅而誠服之。至心隱家世饒財,棄家學道,危言危行,獨往獨來,特以聚徒講學吉安、為江陵所怨,且平日有“得志必殺我”之語傳播四方,及揭榜通衢,列心隱罪狀,眾觀者咸指其誣,由祁門而江西而湖廣,無不噓呼代冤。……弇州史筆多出自私心,山農、心隱之傳據其爰書而為之。至如吾邑呂相得其潤筆千金,不難得其竭力回護,此亦已矣。(24)
按:王世貞將顏鈞、何心隱與邵樗朽并稱為“江湖大俠”,驚呼他們“借講學而為豪俠之具,復借豪俠而恣貪橫之計……幾令人有黃巾、五斗之憂”(25)。他又嘗撰《國朝叢記》六卷,內中或亦有顏、何之傳,其書著錄于《千頃堂書目》卷五,惜今未見。王世貞所述山農、心隱事,以及對之所作的評論,乃本之“爰書”,即記錄囚辭的文書。張維樞不相信官方在獄中搞逼供信記錄下的那些文字材料,竭力為顏鈞、何心隱辯誣,指出所謂“挾詐人財”、行為“污丑”等皆為污蔑不實之辭,顏、何實際是“以講學中法,心隱至殺身”,并譏斥“弇州史筆多出自私心,山農、心隱之傳據其爰書而為之”。這無疑為公允平實之論。與張維樞持同一立場的黃宗羲也指出:“今之言公(指顏、何等泰州后學)者,大概本弇州之《國朝叢記》。弇州蓋因當時爰書節略之,豈為可信?”(26)他撰著《明儒學案》,特設《泰州學案》,詳記王艮思想資料,更一洗“爰書”之詞,以史家的謹嚴態度為顏鈞、何心隱等人立傳,大體展現了顏、何一系泰州后學的思想風貌。這在學說思想史上是一非常重要的貢獻。
無論當時或后世,平民儒學思想都有廣泛影響。如王艮“以自然為宗”,視“天理”為“天然自有之理”,認為“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唯有合乎人的自然本性才是“圣人之道”(27)。其后學發展他的這種思想,批判理學家鼓吹的“存天理,滅人欲”說,如王棟謂:“察私防欲,圣門從來無此教法。”(28)徐樾曰:“圣學惟無欺天滅性”,“人不自滅其性,而不自作其聰明,其誰不圣人乎?”(29)夏廷美亦曰:“‘天理’、‘人欲’,誰氏作此分別?儂反身細求,只在迷、悟間。悟則‘人欲’即‘天理’,迷則‘天理’亦‘人欲’也。”(30)顏鈞提出“制欲非體仁”,“體仁之妙,即在放心”(31)。何心隱揭示“存理滅欲”說非孔、孟本旨,實為佛、老之論。李贄更倡“人必自私”說,以“民情之所欲”為“至善”,而以“非民懷受害所欲”為“惡”(32),并公然袒護素來為儒者不齒的追欲逐利的高賈階層(33)。他們這種一脈相沿的進步思想,乃是稍后以反理學為主要內容的早期啟蒙思潮的先導。又如,何心隱提出著名的“師友”論,主張以平等的師友之道統率社會人際關系,對傳統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婦關系予以改造(34)。李贄稱曰:“人倫有五,公舍其四,而獨置于身于師友圣賢之間。”(35)稍后,黃宗羲撰著《明夷待訪錄·原臣》,也說臣不同于子;君臣關系不可與父子關系并稱,父子關系以血親為紐帶而形成,是“不可變”的;君臣關系以“天下之責”即“以天下為事”為紐帶而結成,是“可變”的。不僅倘“吾無天下之責,則吾在君為路人”,而且“吾以天下萬民起見,非其道,即君以形聲強我,未之敢從也。況于無形無聲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改許也,況于殺其身乎?”他又依據這種認識而做“臣不臣之辯”,說:“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見,君有無形無聲之嗜欲,吾從而視之,此宦官宮妾之心也;君為己死而為己亡,吾從而死之亡之,此其私呢者之事也。”他們的這種思想,顯然具有反對封建主義的啟蒙性質。這種啟蒙之論,乃是中國思想文化近代化的先聲。近代的譚嗣同繼承發揚這種思想傳統,立場“沖決封建倫常之網羅”(36),以西方資產階級的自由、平等、博愛觀念為思想武器,大膽抨擊封建主義君權、父權、夫權、族權及封建倫理道德觀念,尤對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予以猛烈批判,指出:“君臣一倫,尤為黑暗否塞,無復人理,沿及今茲,方愈劇矣。”(37)由此可見,啟蒙猶如一根紅線貫串著明代中后葉以至近代的中國進步思想。
當然,泰州后學并非都象顏鈞、何心隱、李贄那樣是具有“異端”性格、戰斗精神的啟蒙思想家,其中甚至還有背叛泰州平民儒學傳統,自覺充任專制政權幫兇的偽道學者,耿定向就是此類人物中的一個典型。由顏鈞《自傳》所述其蒙冤受難經過看,顏鈞是被耿定向誘捕的,所謂被“耿定向所擒獲,意欲送至盛汝謙手搥死”。何心隱冤案,或與其無直接關系,且如其自述,還曾致書撫臺“辯其學蓋所謂差毫厘而謬千里者,如人所言有他,則重誣也”,并“遇書李司空為之解”,但亦如其所自述,一旦有人對其言“政府左右且藉此中公也,公茲從中救人耶”?遂不敢為之援手,而依違其間,聽任心隱被“斃楚獄”(38)。這就難怪李贄要憤而責曰:
然公款何心隱)豈誠不畏死者?時無張子房,誰為活項伯?時無魯朱家,誰為脫季布?吾又因是而益信談道者之假也。由今而觀,彼其含怒稱冤者,皆其未嘗識面之夫。其坐視公之死反從而下石者,則盡其聚徒講學之人。然而匹夫無假,故不能掩其本心,談道無真,故必欲劃其出類,又可知矣。夫惟世無真談道者,故公死而其文遂喪,公之死顧不重耶?(39)
對耿定向在“何心隱獄”上,因恐“犯江陵不說學之忌”,而“不敢沾手”(按:耿本“與江陵善”,“且主殺心隱之李義河”,又其“講學友”),李贄固然深恨之(40),但李贄更不滿意其偽善,這由刊入其《焚書》中的與耿論學的多封信件可見。耿定向對此自感愧憤,遂作《求儆書》進行反噬,又指使其學生蔡毅中著《焚書辯》攻擊李贄,更唆使地方士紳誣蔑李贄為“左道惑眾”,并加以恫嚇和驅逐,致使李贄無法再在麻城安居。不過,泰州后學中,象耿定向這樣的人并不多見,多見的乃是顏、何式有著錚錚鐵骨的英雄,以及朱恕、韓貞式以德行著稱,畢生致力于平民教育的布衣儒者。顏、何一系與朱、韓一系,是泰州后學的主流。后者雖不具備前者“赤后搏龍蛇”、“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的精神,但承襲了王艮注重平民教育的傳統,無愧為明代中后葉平民儒學的主要代表者(41)。
[注釋]
(1)李學勤先生稱:“這是我們三十多年來屢次訪求而不能得的孤本秘籍。”見李氏《顏鈞集序》。
(2)該書已于1996年2月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
(3)參閱拙作《論明代中后葉的平民儒學》,載《河北學刊》1993年第5期。拙著《中國文化史綱》(江蘇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亦有專節論析明代中后葉的平民儒學,可資參閱。
(4)《心齋王先生全集》卷三《答問補遺》。
(5)據程學顏:《衍述大學中庸之義》,見《顏鈞集》卷九,第76頁。
(6)《耕樵問答·晰大學中庸》,見上書卷六,第49、50頁)。
(7)《論大學中庸》,見上書卷二,第17頁。
(8)《心齋王先生全集》卷三《語錄》。
(9)《耕樵問答·急救溺世方》,見《顏鈞集》卷六,第53頁。
(10)同上,見上書第53—54頁。
(11)《自傳》,見上書卷三,第27—28頁。
(12)《明史紀事本末》卷二。
(13)見容肇祖整理:《何心隱集·附錄》,第121頁,中華書局1960年版。
(14)李贄自謂:“心齋之子東崖公,贄之師。東崖之學,實出自庭訓。”(《續焚書》卷三)他稱頌顏、羅、何的言論甚多,茲難詳舉。《林李宗譜·卓吾公傳》更明確以其與心隱接近。
(15)錢謙益:《列朝詩集·閏集》卷三。
(16)《明神宗萬歷實錄》卷三六九。
(17)《自傳》,見《顏鈞集》卷三,第24頁。
(18)其文今見《顏鈞集》卷一,第1—3頁。
(19)《著回敢死事》,見上書,卷五,第43頁。黃宗羲《明儒學案·泰州學案》亦記有羅汝芳問學拜師經過,此不贅引。
(20)《重刻〈懷師錄〉題辭》,見黃宗羲編《明文海》卷二二三。
(21)《小心齋札記》卷十四。
(22)《顧端公文集》卷五。
(23)以顧憲成為代表的在野學者重建東林書院,開展講學活動,亦受張居正為代表的明廷迫害,但其不同于顏、何、李等平民儒者,仍屬正宗經生文士。筆者擬另文專析二者間的異同。
(24)《靜觀軒瑣言》,見《明文海》卷四八○。
(25)《弇州史料后集》卷三十五《嘉隆江湖大俠傳》。
(26)《明儒學案》卷三十二《泰州學案序》。
(27)據《明儒學案》卷三十二《泰州學案·心齋語錄》。
(28)《王一庵先生遺集》卷一《會語正集》。
(29)見《明儒學案》卷三十二,《泰州學案·徐波石傳》。
(30)同上《夏廷美傳》。
(31)據賀貽孫:《顏山農先生傳》,見《顏鈞集》卷九,第82—83頁。
(32)參見《李氏文集》卷一九《明燈道古錄》。
(33)說見《焚書》卷三《又與焦弱侯》。
(34)其說詳見《何心隱集》卷二《師說》、《論友》。
(35)《焚書》卷三《何心隱論》。
(36)《仁學·自敘》。
(37)《仁學一》。
(38)耿定向:《里中三異傳》,見《明文海》卷三九九。
(39)《焚書》卷三《何心隱論》。
(40)此據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三十五《泰州學案四·耿定向傳》所說。
(41)近年,黃宣民先生整理并系統研究顏鈞資料,在完成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高質量學術成果的同時,又以明萬歷本《樂吾先生遺稿》和清雍正本《韓樂吾先生集》為基礎,重新整理、編訂成《韓貞集》,并附于《顏鈞集》后一同出版,為人們了解和研究朱恕、韓貞一系泰州后學的真貌提供了彌足珍貴的資料。關于朱、韓之學,筆者擬另文專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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