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多數人的現代化——先知鄧英淘
八十年代中期,當中國人放眼世界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參照物是飛速發展的亞洲四小龍、四小虎,多數人認定中國只要也學他們走市場經濟道路,也投入全球化的圈子里,按照西方發展模式進行改革和發展,最終一定會實現現代化。即使有人對此懷疑,也都是來自意識形態角度的直接否定。最主要的是,農村改革成果明顯,改革給中國開辟的發展空間顯得無限廣闊,在學過西方經濟學的圈子里,除了興奮沒有別的??删驮?984年,改革最主要的探索和推進的機構里有一個年輕人這樣思考:
1980年人均消耗能源0.6噸標準煤﹐翻兩番不難實現。但是要實現現代化﹐一看美﹑英﹑法﹑德﹑日等發達國家﹐人口加起來還不如中國多﹐消耗能源卻占全世界的六七成。當時美國人均消耗能源11噸標煤﹐日本﹑德國﹑法國將近六噸。咱就按日本的水平算,照樣不能想象。不僅如此﹐還有印度呢﹐巴西呢﹐越南等東南亞國家﹐埃及等非洲國家……﹐如今地球已經70億人口了﹐到本世紀中葉﹐要達到一百億。大家都要現代化﹐如果人均按五噸標煤計算﹐就是五百億噸﹐相當于現在世界能源消耗的五倍﹗
2010年有人也這樣考慮了。奧巴馬在澳大利亞對媒體說:
如果10多億中國人口也過上與美國和澳大利亞同樣的生活,那將是人類的悲劇和災難,很簡單,地球根本承受不了?! ?/p>
現在中國也有人算這筆賬了,覺得確實這樣發展不可持續,提出要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但從中國體制內外的主流嘴里,無非是產業結構、技術結構、城鄉結構的調整,似乎只要在這些方面做些調整,中國依然可以在全球化的框架里往前走?! ?/p>
但是這個人想得沒那么簡單,他是這樣思考的:
從資源約束角度看,西方人發起的現代化都是只能實現“少數人的現代化”。西方現代化的經典模式是﹐我現代化了﹐你就別現代化了。中國沒有可能用西方的現代化模式實現現代化。有沒有一條道路﹐其資源基礎和生產方式﹐包括生活方式﹐大多數人都能現代化﹐而不光僅僅是少數人的現代化?! ?/p>
1986年,他把這個思考寫成一篇文字(《論總量分析和總量政策在我國經濟理論與實踐中的局限性 — 兼析我國經濟運行中的某些基本特征》《經濟研究》1987年6)。
比較一下“改革中出現的問題要靠深化改革來解決”與“多數人的現代化”兩者的差別,就知道人和人的差別有多大了。
當然,他的思考還必須面對這樣的問題:
四小龍按照出口導向很成功,日本更是用這種方式實現了現代化,憑什么中國就不行?!
跳蚤可以跳到身高兩百倍﹐肌肉構造原理相同﹐大象再拼命鍛煉﹐跳起身高一半都不可想象。個別不能涵蓋全局,沿海地區可以搞些來料加工﹐“短平快”地率先實現現代化。全中國都做成來料出口加工,局部的成功就可能演化成全局的失敗。中國現在制造業工人的工時就是G8的兩倍,能讓全世界的人都歇著只準中國人就業?在中國出口份額接近封頂的今天,我們也許能想通他關于大象和跳蚤的比喻。
也許也有人很早也想到資源瓶頸對中國實現現代化的硬性制約,也注意到西方尤其美國已經“不得不”圍堵中國。但一些人這樣想:“憑什么你們能占用資源和市場,我們就不行!”。大爭之世,中國不能做羊,也要做狼,于是狼成為不少人新圖騰,連嫁人都要嫁灰太狼。顯然還有不少人不主張用強:雖然進入大爭之世,老虎厲害,咱綿羊們惹不起還能躲不起?能不能用點孔老夫子的主張,一方面告訴對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方面自己韜光養晦不出頭,退一步天廣地闊,和為貴就解決了問題?(不包括天則所和世行一起起草2030年中國發展報告的那批假洋鬼子,他們是給狼圈羊的)
他卻沒覺得世界上除了狼就是羊:
老虎﹑獅子在食物鏈頂端﹐叢林法則﹐弱肉強食﹐想欺負誰欺負誰﹔偏偏大象﹐雖然吃草﹐從不欺負任何小動物﹐愛好和平。可是卻有一條﹐豺狼虎豹﹐誰也惹不起它﹗中國不做綿羊就只能做狼?就不能做個大象?
在狼和羊的世界里做個大象算奇思妙想了,但只想到這里,無非是腦子轉得比別人快些,圈子繞得多些。但是否有可能做大象和怎么做大象?就不僅依靠智慧,還要依靠有一顆為大多數人找出路的那顆癡心和堅忍不拔的毅力了?! ?/p>
說到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是個專家就能說出幾條來,口吐白沫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不乏其人??砂凑瘴鞣交嬎愕默F代化資源是個硬約束,找不到多數人實現現代化的資源樣式都是廢話!有人敢不繞開這個硬約束說事兒嗎?
有,這個人就是?! ?/p>
八十年代后期開始,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尋找讓多數人現代化的資源模式上了。從調研農村沼氣﹑養豬等各種案例﹐到雅魯藏布江調水﹐《再造中國》﹐《西部大開發方略》﹐《西部大開發調研實錄》之一﹑之二﹐《再造中國﹐走向未來》﹐《新能源革命與發展方式躍遷》﹐一路不停﹐一口氣沒喘?! ?/p>
他首先把注意力集中在大西線調水上,他認定:“只要少數發達國家把持大部分油氣資源﹐這個國際大環境不改變﹐中華民族要想現代化﹐西部調水這件事﹐一定會有人做﹗”誰來做?不管別人怎么樣,自己現在就動手做。找錢正英、汪恕誠等領導請示,請教各地水利專家。后世一定會傳為佳話的是他與“長江王”林一山(毛主席叫起來的)連續7年,50多次的請教和訪談,硬是從一個數學、經濟學專家變成個水利專家。與王小強、崔鶴鳴組織的“三老漢戰斗隊”走遍西南、西北的峽谷、森林和荒原,實地勘察了大西線調水的路線?! ?/p>
如果能從中國西南調水2000億立方到平坦廣闊的西北,就能給中國增加30億畝農田、草場和林地,再造一個中國。這樣判斷異議很少。但能否調出2000億立方水,用什么方法調水,則異議很多。經過十幾年的不懈努力,他提出一個“高水北調﹐低水東調﹐風水互濟﹐提引并重﹐東西對進﹐調補兼籌”的方案,讓“水量不足”、“工程難度”、“見效過長”、“國際爭端”的疑問只能成為一種絮叨?! ?/p>
當然,西部調水是個幾代人才能完成的大工程,還要出個大禹王才行。但是他知道:中國人有修都江堰的智慧,“一個長城修了幾千年。從來沒有一個民族把一件事做這么長時間”,“逐次逼進﹐從最緊迫的眼前問題著手,逐步延伸拓展,最終徹底改變全局”。“中華民族不會滅亡﹐就是靠這種精神”。今天的中國有這種精神的人依然存在,不過不在廟堂。牛玉琴、石光銀,一個寡婦,一個勞改釋放人員,兩個文盲堅持幾十年治沙30萬畝,植樹近億棵。見到他們,他有了信心?! ?/p>
一個水資源和土地資源,一個能源,都要考慮。說到能源,人們直接想到的就是石油、煤炭、核能等一次性。這些能源分布集中。風能、太陽能、生物能等可再生能源雖然幾乎到處都有,但難以長途傳輸。美國人開始種玉米做燃料,但中國人吃的糧食才勉強夠,恐怕也不是出路。可他偏偏把注意力放在了風能、生物能和太陽能上。經過二十多年的調研,他調查了中國人發明的垂直軸風力發電機;山東人發明的“便宜得一塌糊涂”的太陽能瓦;沼氣發電。注意到能夠畝產2噸干物質的中國象草,畝產5噸干物質的非洲巨菌草,畝產2.5-3噸干物質,直接海水灌溉的海蓬子。如果北調的水灌溉西北和北部形成的40億畝都用來種草,形成的草和秸稈一樣可以像美國種玉米做甲烷。這種綠色能源是“‘農業’這個概念的一次革命”——農業“長入”工業?! ?/p>
說到這里,有人會認為貧道在說一個科技迷。那是他們腦子太直?! ?/p>
這個世界為什么會有戰爭?人類從先民時期就你殺我我殺你?只用看看四川那塊地方就知道了。古代的巴人曾經創造了很輝煌的文明,但周邊族群不斷襲擊巴人,最終巴人沒有了。是巴人愛斗還是周邊族群愛斗?是巴人擁有鹽井。鹽井是不均勻分布資源,恰好在巴人的地盤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可還是在四川,都江堰用之不盡,沒有人爭奪。難道這里沒有玄機嗎?這個“科技迷”著眼的是“道”,是人類生存之道。
西方現代化的基礎是用一次性使用、不均勻分布資源形成的工業化。不均勻分布,資源出產地就既是福地又是險地,阿拉伯人和伊朗人就懷璧其罪,美國的航母就老在那里轉悠,精確制導炸彈鉆地彈就老招呼那里。一次性使用,能支持二三百年西方模式的現代化,到煤炭、石油、核能快沒的時候(根據美國能源部的統計﹐現在全球仍在運行的440座民用核反應堆每年需要1.65~1.85億磅的鈾。按照這一消耗速度﹐可用的鈾還夠支撐40年,與石油煤炭期限差不多),“和平與發展”就快到頭了。工業化靠一次性資源加上不均勻分布支撐,誰的胳膊粗誰的刀子快誰就分得多,只能實現“少數人的現代化”。
依靠可再生和均勻分布能源支撐的工業化,創立分布式的能源體系和就地城鎮化的生活方式,用不著爭﹐用不著搶﹐用不著也沒有辦法市場交換。從需要市場、需要競爭到不那么需要市場和不那么需要競爭。從只有少數人能夠現代化到多數人能夠現代化。沒有了那種你死我活,離開你我就吃不上飯的關系,才真正“不需要皇帝”。這才可能“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p>
道是中國人的最高境界。他的這些思考說完了會覺得“簡單得很嘛,這就叫得道了?”
是很簡單,但大道至簡。
道德經第十六章有一段很重要的文字: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BR>
虛極靜篤是我們道士們修煉的最高境界。什么是“靜”呢?歸根曰靜。也就是事物很多頭緒(萬物并作),要通過回看(觀)事物的產生、發展、衰落過程(復);事物再繁復紊亂,也要回到最初那個最簡單的根上來認識。歸根曰靜,后面的就是由此引導出來的境界。不能“復命”,從枝梢上蔓延,自然越走越遠。換句話說,分析能力很強,說起來“頭頭是道”,其實哪頭都不是“道”。歸根才能談道?!皩庵氯?,能如嬰兒乎?”
最近流行“頂層設計”,吳敬璉老先生還“頂頂層”!“頂層”似乎提綱挈領,可惜有個“設計”這個純粹自我的東西。頂層設計無非是預設個頂,再層層分析而已。沒有歸根,沒有把最簡單,最基本的道理說清楚,最后會有個好!?趙本山賣拐的辦法就是頂層設計:跺腳——麻了——腿有毛??!
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今天的“現代化”是一個都無可挑剔、政治正確的好詞兒。根據馬格納雷拉的定義,現代化是發展中的社會為了獲得發達的工業社會所具有的一些特點,而經歷的文化與社會變遷的,包容一切的全球性過程?!鞍l達工業社會”就是西方國家,因此“現代化”經常被認為就是“西方化”。不少人,尤其后起工業國的學者不愿意承認“現代化就是西方化”。但是如果讓他們列舉現代化的內容,無非是知識上的科學化,政治上的民主化,經濟上的市場化,產業上的工業化,思想文化領域的自由化、個性化和世俗化等。批判顯得非常空洞。有點新意的無非是思考如何在現代化大潮中“保持中國文化自主性”,或者嚷嚷“中國不高興”和總結現代化的“中國模式”。前者表現的是自憐,后者則更像自慰,都脫不了“民族主義”的窠臼?! ?/p>
所有人看到的是:亞洲、拉美一大批新興市場國家正在民主化、市場化、工業化、自由化的道路上邁進;蘇聯和東歐反水;中國改革開放;東歐和前蘇聯國家的“顏色革命”,以及最近正熱鬧的“阿拉伯之春”。眼前的現代化排山倒海,一切阻擋這個潮流的主張和動作都在銷聲匿跡。即使最近幾年這些現代化的祖宗們日子有些不好過,反思現代化的人們依然認為這無非是又一次“大蕭條”,磕磕絆絆幾年后還會歷史潮流滾滾向前。思考最深的,無非是想到“非主權貨幣”和新的世界政治經濟秩序樣式?! ?/p>
為什么我們看到的現代化與他看到的不一樣?因為我們說的現代化雖然“萬物并作”,“夫物蕓蕓”,但根本是工業化。什么是根?抽調了不影響事物存在的不是根,抽調了事物就不存在的是根。不科學的中國,沒民主的沙特,計劃經濟的社會主義國家,“情緒搖滾”就要被石頭砸死的伊拉克,這幾十年經濟都長足發展了,因此他們都不是現代化的根。如果抽調了工業化,恐怕你找不到什么現代化進程。與西方主導的現代化身影相隨的只有工業化,民選,世俗化都是后來有的?! ?/p>
西方主導的工業化的根是一次性和不均勻分布資源。西方主導的工業化從開始到現在就伴隨著一次性和不均勻分布資源,這種資源秉性決定了充分市場交換的必要性,同時決定了大規模生產的合理性。大規模生產決定了科層體制的必要性。而科層體制減弱了互惠機制的功能。這才形成主流世界的基本構架?! ?/p>
他通過“觀復”“歸根”,找到形成“少數人現代化”的起點,實現“多數人現代化”的事物才有條件擺布。他對現代化的認識方法和結論,比所有人超前了半個世紀(因為至今沒人能夠這樣認識),甚至他“觀復”的半程(比如中國現代化的不可持續性),也是二十年后世人才模模糊糊有點感覺?! ?/p>
貧道眼里,他就是屬于“先知先覺”?! ?/p>
這個他就是鄧英淘。昨天去世了?! ?/p>
貧道寫這個東西是為了他。還是用道德經十六章后面一段“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的意思來追思吧:
老弟雖然“沒身”,卻也“不殆”!
胡亂寫的文字說不清說不全也說不透鄧英淘的思想,如果想做些了解,可讀讀王小強搶在他臨終前寫的《為了多數人的現代化》。鏈接http://hkstrongwind.com/pdfs/HKFax/No_HK2012-1.pdf
當然,能讀鄧英淘的《新發展方式與中國的未來》一書最好?! ?/p>
鄧英淘,1952年9月生,湖南桂東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主要學術專長是計量及數理經濟學,現從事農村宏觀經濟研究。1982年畢業于北京大學經濟系。1982年2月~1985年7月在農村發展研究所工作,1985年7月~1988年7月在國務院農研中心工作,1988年7月至今在農村發展研究所工作?,F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副所長,中國生態經濟學會常務理事,中國農村金融研究會理事。1992年被評為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1997年任中國社科院經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主要代表作有:《走向現代化的抉擇》、《鄧英淘文集》、《中國預算外資金分析》(合著)、《海南模式的特征問題和前景》(合著)、《新發展方式與中國未來》(合著)、《中國農村的變革與發展》(合著)、《中國體制改革的進程與趨向研究》(合著)等,此外,譯校《社會科學中的數學模型》等5部著作,撰寫論文28篇,內部報告4篇,完成各類成果總量約138萬字,《中國農村經濟發展與改革面臨的問題與對策思路》一書獎1990年度孫冶方經濟學獎。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