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時下國人父子（女）關系的一組散亂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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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了二十八年的兒子后，九年前，終于成了女兒的父親?！ ?/p>
當第一次面對女兒的時候，自已卻感到了一陣惶恐。女兒，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么？我該怎樣來當這個父親；或者說，我又從哪里來的當父親的經驗呢？所以心里雖然是高興和喜悅的；但其實對當好父親并沒有多少底?！ ?/p>
中國的許多事情往往容易陷入兩可的境地。也即說東，固然是對的；說西，也不錯。有些時候，甚至連命題都是假的。比如說“怎樣做父親”的問題，自 魯迅 先生1919年在《新青年》上的那篇名文問世后，這個問題一直是大眾比較關注的問題。就魯迅 先生而言，主要是運用進化論的觀點，認為過去、現在、未來是有進步的；而且是在不斷發展的?，F在的孫子，可能成為今后的父親，乃至爺爺。故而，傳統儒家在“孝”的觀念上的一些迂腐之詞，是遭 魯迅 先生斥責的。因為從生理角度講，繁衍后代是生存的需要，這是自然的事情，談不上貢獻。因此， 魯迅 先生在“做父親”的問題是堅持要沖破舊道德，提倡新道德的。借著“五、四運動”的大纛，他的思想得到了許多“新青年”的認同?！ ?/p>
時間過得很快，馬上又是一個百年了。與1919類似，現在又到了“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 陳寅恪 先生語），在現今“我們怎樣做父親”這個問題上，就我個人而言，也覺得有必要凝神靜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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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孩子，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我個人認為，首先應是要告訴孩子，他（她）所生活的，是個什么樣的世界，他（她）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真正問題所在。然而，我們“七零后”這一代人的問題恰恰在于，我們又不能告訴孩子這些。相反，我們能做的只能是重復傳統道德與官方文本中的思想；而這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種悖論?！ ?/p>
給孩子說這個世界陽光明媚、鶯歌燕舞；覺得不真實。給孩子說這個世界上人心惟危、居心叵測，處處是機關和暗箭，真實倒是真實了；但在孩子的理解力下，如何讓他（她）接受這種現實？如果不說，這是不是一種虛偽？自己都常常心口不一，又如何為長、為父？我們所謂道德上的“神圣感”竟如此不堪！有些時候，這種虛無感讓我時常無所適從。一方面，盡管我們心靈深處都知道，我們所教給孩子的與現實規則其實是兩回事?？墒窃诤⒆用媲埃覀儏s又不得不給孩子們臆造出那個虛無的童話王國，試圖讓孩子們相信許多“仁義道德”一類的話語；但是，另一方面，做父親的，又都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真的按自己說的這么去做。因為他們從自己的實踐中已經一次次驗證了，在時下的中國，要做一個成功的人，往往需要付出自我，犧牲理想。真正有道德有良知的人，景況其實是不妙的?？墒沁@種內心深處的矛盾搖擺，最終只停留在了父親內心的糾結上，最終能告訴孩子的，還是“仁義道德”。中國父親的悲劇，便在于此。這種倫理與現實的糾結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種虛偽，讓皮袍下面藏著的“小”成為了與孩子之間溝通時的一道天然溝壑。
而這些個事情，孩子們又怎么知道？懷揣著心中無數個美好的夢想，懵懂地走入了這個骯臟的城市，不受傷才怪？碰壁的次數多了，想不世故都難。因此，中國的孩子，不僅“憤怒青年”，其實大都也在心靈的深處是——仇父的。我原先以為，這種仇父是年齡代溝所引發的，其實不然；這是一種偶像轟塌后的幻滅感。在許多孩子的心目中，父親曾是一種崇拜；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父親在慢慢變老；而孩子卻在慢慢長大，他們也在暗地里觀察著自己曾經的那個偶像，而這個時候，父親其實是沒有覺察的，他依舊在用自己幾十年形成的慣性在生活著。他哪里知道，危險已漸漸臨近，孩子正漸漸成為了自己的對立面。這種危險，便是自己已和街上那些路人看客一樣處在了孩子的視線與日常生活的規則里。只是這種大多數的“仇父”，到了最后，只能歸結于一種平淡；而此時，所謂“父與子”，剩下的只有對儀式的遵守了。孩子對父親表達情感的方式，也僅僅是對形式繁瑣的把握；越形式，越認真，越繁瑣，好象便是情感越真摯了。
那么，又該怎么辦才好呢？難道要告訴孩子，這是一個恥辱的時代，是一個不需要理想主義的時代，是一個特權財富為王和弱肉強食的時代？現實很殘忍，真相很殘酷。因此，中國的青年教育，由于無法擺脫說教與現實脫節的虛偽，故而注定又是失敗的。特別是父親在瑣屑事態上所表現出的“說與做”的巨大反差，更容易滋生孩子的叛逆感——不照你說的這么做，便怎么就不成呢？我偏要試試看！而此時，身為人父，對于下一代的錯誤，就需要更多些寬容；多給他們一些時間；孩子犯錯誤，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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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我們一再說要讓孩子學好為人，錢解決不了一切問題，富貴于我如浮云；可是我們往往發現，身為父親，其實能給孩子的，最終還是只有物質。這只是多和少的問題，而不是給與不給的問題。我們不能說賦予孩子良好的生活學習條件，以及所謂“官二代”、“富二代”的父親有何不妥。因為也要看到，這種給孩子以富裕生活的作法，除了血親因素外，還可能有其它原因。比如，因忙于掙錢作官而忽略親情的補償；比如，自己青少年時代受到了清貧的刻骨印象，“窮怕了”，故不愿再讓自己的孩子稍受委曲；再比如，滿足孩子的虛榮心之類等等……但是在社會公眾的仇恨情緒里，上述這些因素全被淹沒在了對“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怨怒聲浪中。把父親對子女這種自然主義的親情又轉化成了對為富不仁者的怨怒。在公眾的意識里，與其說是在恨這個不爭氣的孩子，不如說是在恨孩子背后的那個發財作官的老爹。
人們在心中對“富二代”、“官二代”的情緒，固然有著對于上一代財富來路（恐怕是一種“原罪”吧）的懷疑，其實更多的是對他們授子以魚，而不是授子以漁的嗤之以鼻吧。所以做父親的，要讓孩子們切割父輩與自己在財富上的聯系，至少要讓他們知道不勞而獲是可恥的。至少要讓他們知道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其實與降生在牛棚的孩子，在人格上是平等；而后者，除了少了一些機遇外，與前者在尊卑貴賤上沒有任何區別。亡 國 君 朱由檢 先生在自殺前用劍將自己愛女長平公主的肩膀砍斷，并一再為愛女來到這個世界上而悲憤不已，一句“你為何生在帝王家！”道出了幾千年以來被君王們所遮蓋住的事實。在兒女而言，自己的父親是田舍郎或是陶朱公，并無區別。這個道理，現在的“官二代”、“富二代”的父親們是尤需要懂得的。
而且，我尤其同情那些陷入公眾口水海洋中的父母們，其實他們何辜；他們又能有什么辦法？“茍不教，父之過”；可是，這個時候再說這些，已經晚了。在孩子惹出來的這些個讓人頭痛的禍事面前，為人父者，又豈能袖手？這個時候，無論他們做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雖然在方法上有所謂“卑劣下流”與“光明正大”之分?！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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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當好一個父親，很難。這個時候，自己父親的影子就冒出來了，我發覺，這是自己當好一個父親的唯一現實摹本。可是，作為一個曾經的叛逆青年，對于父親的仰視其實并非如書上說得那么美好?！ ?/p>
不過我又知道，中國人的信仰大多來自于自已的先輩?！皷|方神秘主義”中一再出現的輪回與轉世方面的傳說，又都表明了信仰傳承的最大物質基礎就在于血緣；特別是對于自我人生前途的宏觀規律性把握的自信程度在隨著年齡增長而增長時，宿命就會不知不覺地鉆出來；身為父親，也幾乎是本能地要把從上一代人身上學到的東西告訴自己的孩子。
可是所能告訴孩子的，又是些什么人生經驗呢？心性高傲的嵇康被殺的時候，兒子只有十歲；可是就是這么一個“通脫”、“飄逸”和“性靈”的人兒，留給兒子的遺言竟然都是一些非?！坝顾住薄ⅰ艾嵭肌钡氖浪壮Ｇ?；他其實就只是要讓自己的兒子做一個庸碌的人（詳見 魯迅 先生《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而那個金圣嘆在臨刑前也在留給兒子的信中說：“字諭大兒知悉，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對于上述這二位父親而言，讓孩子懂得生存、懂得生活，其實勝過了大眾所憂心的“道德”、“道統”——而這一點，不過是一種“自然性”啊！嵇康和金圣嘆，真是兩位絕頂聰明的父親。在生與死的絕別前，在將死者看來，讓生者活的更好，既是底線更是追求。這就又回到原點上了，所謂生存、繁衍，就是要給下一代以我們未享有的幸福，哪怕俗氣些，哪怕煙火氣些；就是要免除他們在我們身上曾遭受過的痛苦，特別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很遺憾，我們時常做的卻是把自己身上所受的氣加諸于子女，又容易陷入溺愛與錯愛的陷阱，即用一個崇高的目標和理由來剝奪他們的青春，讓他們的天性得不到完全的發揮，且美其名曰：“我們是為你好！”、“我們也是這么過來的”。可惜這并不是道德；也并不能以自我的意志是否受到孩子的尊重作為衡量“孝道”的標準。要知道，我們長期以來行之有效且經過實踐檢驗的有些東西，并不就是真理；而只能是你個人的原則。這個原則，很可能用在某個具體的事情上是錯的；身為兒女，一定也有他們的道理，這就不能固執。
我感到，中國的父母，多數其實是死于孤獨的。這種孤獨，一方面固然與社會情感的疏離有關；其實更多的原因在于他（她）們與下一代在情感溝通上的代溝。你自己端著個架子，就不容易與孩子成為朋友；甚至不如一個路人看客；這時候，早已有自己獨立思想的子女除了認為自己與父親有著親情責任外，并無感情上的親近感。這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但我所悲者，更在于這種孤獨的傳染?，F在的孩子，它日可能成為父親；而現在的父親，在若干年前，其實也正為人之子。就在這么一代代的孤獨傳承中，表明我們東方的倫理道德在父子交流這一點上是存在問題的；而我們的這種道德是以血緣形成的等級尊卑為基礎的。正因為有了等級，就人為形成了距離。這種距離，雖然我們都知道，但也都沒有辦法來解決它。因為有一個問題，就是生物性的繁衍又是我們所無法克服的，“長幼有序”嘛！所謂“百年孤獨”，正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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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們也要懂得，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性欲自然是有的，情愛的變遷亦屬正常。要生存，要活著的諸多現實均要坦然以對。對于子女雖有道德示范的義務，然并不意味著為著陳腐教條殉葬而犧牲自我。也就是說在世間百態、人生炎涼面前，父親若沒有作惡，自不必有著道德羞惡感。這在子女，或許父親并不完滿，但這才是真實的生活。我們做父親的，亦要讓孩子們認識到這一點。在良知與道德底線之上，還有諸多空間。在這空間里面，圣人與凡人是沒有區別的?！ ?/p>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面臨著許多二元對立般的悖論，以前種種，在經歷中早已有了判斷，給予生命，僅是一種對自然的敬畏，對于子女，絕非恩賜，更重要的是要讓他們明白現實、明白自我以及創造機遇。對他們進行教育是必需的，但這教育里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要讓他們明白學習是一件快樂的事情；而學習在更大程度上僅是一種習慣。孩子成功與否，父親并無天然的責任。對于父母的尊重里，并不包含對于個性、自由的壓抑和對個人幸福的放棄；老年人亦要有著“越老越糊涂”的自知之明，雖然他們有經驗、有閱歷，也有世故；但生理上的衰老也是事實；性脾上的個人特點（性格）亦絕非沒有缺點。故而對于下輩的生活，一般為建議或靜觀為好。倘若定要固執已見，則意味著下輩的活著沒有意義。因為你既然想掌控著下一輩的一切，那這個下一輩無非是你生活的翻板，無非是你意志的服從，沒有個人色彩，更無幸福可言。然而這樣的情形，在現今之中國并不少見。當然，為子女而言，也應對長者的意見一分為二地加以分析。雖有不滿，但并不應喜形于色。覺著對的，采納便是；若不對，不照辦即可；但也不應有什么道德上顧慮，更與“孝”或“不孝”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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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父親，更多的是一種責任和義務。要把自己擺到與子女同等的地位；也即自己實際上并不比子女聰明；如果非要說多了些東西，那只能說是一種責任。
讓孩子知道責任當然是重要的；但是這個責任感的教化，一方面出自社會的教育；另一方面，父者，師也；父輩們的言傳身教很重要。這種責任感是一種很崇高的東西；不過，這種崇高之所以是一種崇高，應該有著對社會基本倫理遵守的意味在里面。它不是反人性的，相反它是尊重人的天性的；而且，它能夠使人的存在得到社會的承認與自我的認同。因此，它并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是就存在我們社會生活的許多細節中的。比如，作為社會一員，必須遵守社會公德，或者要有著對社會成員的起碼尊重，至少要有維護社會道德底線的擔當；比如，作為人子、人父、人夫，必須有著對家庭、社會和國家的責任，這既有個人層面的，也有社會層面的，還有國家層面的。但是這些，僅僅依靠國家教育是不夠；更多的在于與孩子相處過程中的日月浸潤，“潤物細無聲”啊！
但是這些個東西，對于處在青春期的孩子來說，又很容易流于一種說教和虛偽。正因為年輕一切皆有可能，才有可能在規劃自己人生的時候顯得多少有些不切實際；而此時的父母，又豈能入剛剛開始青春期，剛打破對父母偶像崇拜且心高氣傲的孩子們的“法眼”呢？所以，這種責任感實際上空的。而且，由于這種責任感的缺失，很容易造成孩子們養成極端利已主義的觀念；這時，再所謂“利他”或“為人民服務”之類，恐怕文不對題。如果不能真正懂得這些，對子女的“教育”就一定是失敗的?！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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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罷了，只要孩子是快樂的，只要他（她）自己能夠擔當，說得再多都顯得多余?！ ?/p>
孩子，你快快長吧。只要你不會因為我們將你帶到這個世界而懊惱；只要我們沒有將自我的痛苦傳染給你；只要你能從爸爸身上找到教益，哪怕這些教益是你從爸爸的失誤與缺點中學來的；只要你高興，只要你快樂。而我，做為你的父親；會永遠為你的成長進步而弦歌、而努力、而欣慰。直到，我離開這個世界之時。如果，真有天堂，那么在天堂，我們還做父女。如果，真有來世，那么在來世，我們還做父女?！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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