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式民主的反對者常常以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選民都是自私的,他們從個人利益出發投票從而會傷害國家的整體利益;而政客們則說一套做一套,競選的時候空許諾,最后出臺的政策必然背離民意。這兩個批評都是錯的。
事實上,大量的研究表明,選民在投票的時候是非常無私的。大多數選民考慮的不是自己能從候選人身上得到什么好處,而恰恰是出于愛國之類的高尚情操去投票。美國政客的大多數政策不但是符合民意的,而且是越來越符合民意 — 隨著近年以來各種民意測驗越來越頻繁,政客們發現自己可以發揮的政策空間已經越來越有限了。現在的美式民主其實是一個選民很無私,政客很貼心的制度,是一個選民說話真的好使的制度。
可惜這正是民主失靈的原因。
2008年金融風暴以來,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趨勢越來越嚴重,鋼鐵工業方面就先是在09年初通過的經濟刺激計劃中規定政府基建項目中只能使用美國產鋼鐵,而今年二月更是對部分中國鋼材加征430%的反傾銷稅。中國學者發表文章論證這種貿易保護其實對美國經濟有害,傷害的是美國自己的消費者,而且從歷史角度來看,1930年代類似的貿易保護政策恰恰加劇了大蕭條的深度和范圍。
中國經濟學家希望美國政府能夠理性行事,不要搞貿易保護。但美國經濟學家也反對貿易保護。全世界的經濟學家都反對貿易保護。如果經濟政策完全由經濟學家說了算,那么世界上根本就不會有貿易保護。然而美國政治的現狀是經濟學家說的不算,選民說的算。美國喬治·梅森大學經濟系教授布賴恩·卡普蘭(Bryan Caplan)在2007年出了一本書,The Myth of the Rational Voter(中譯本《理性選民的神話》)對選民與經濟學家意見相左的現狀做了一番相當精彩的描述和分析。
很多人心目中最理想的民主選舉制度,是假設每個選民都能清晰理解候選人許諾的各項政策,并且能理智地對候選人能力和這些政策的好壞作出判斷,在這種情況下大多數人的意見很可能就是最好的意見,民主就是有效的。比如我們看觀眾拿短信投票選超級女聲,網上的人給電影打分,只要參與的人足夠多,最后獲得高分的往往的確就是很好的歌手和作品,“民主”有效,堪稱是“群體的智慧”。
然而政治選舉跟選超女是兩碼事。超女的能力就是她的演唱,每一個觀眾都能直接了解她的演唱;政客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在于他的政策,可是事實證明,大多數選民根本無意去深入了解這些政策。1992年美國總統選舉,有高達86%的選民知道老布什家的狗叫Millie,卻只有15%的選民知道老布什和克林頓都支持死刑。大多數選民對具體政策基本沒什么興趣。任何一個嚴肅的政治學者都了解這一點:大多數選民是無知的。
但選舉制度的妙處在于,如果選民僅僅是無知的,民主并不會失靈。在媒體的狂轟亂炸下每個候選人都有優點和缺點。有些人喜歡克林頓年輕,有些人喜歡老布什經驗豐富,有些人喜歡奧巴馬能說會道長得帥,有些人喜歡麥卡恩上過戰場靠得住。這些無知的選民投票都沒投到點子上,但只要他們的意見是隨機分布的,那么他們的選票就會互相抵消 — 最后哪怕只有1%的選民精心研究過候選人的政策和執政能力,這1%的選票仍能決定選舉的結局。
可是卡普蘭指出,選民的無知不是隨機分布的,他們的整體意見存在系統偏見。在四個關鍵問題上,一般公眾與經濟學家的意見相反,真理不幸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第一,經濟學家非常相信市場,相信看不見的手;而一般公眾很難理解縱容私人公司的貪婪怎么能給社會帶來整體利益。公眾只看到公司賺錢了,卻看不到利潤對公司提高效率和服務的激勵作用。相對于經濟學家,公眾普遍認為公司的利潤太高。比如汽油漲價,經濟學家認為是市場供求關系決定的,而公眾則認為是因為石油公司想多賺錢。
第二,經濟學家支持自由貿易,而公眾則本能地反感外國貨,支持本國貨。公眾總是低估對外貿易的好處,總是認為外國在搶奪本國的就業機會。公眾常常強烈相信商業公司把工作轉移到國外去是造成本國失業率上升的主要原因,而經濟學家則認為其連次要原因都算不上。
第三,公眾過分害怕裁員。如果一項新技術可以節省人力,公眾的態度往往會認為這個技術不但不是進步,而且還是個危險。而在經濟學家看來,一個人的工作只有在他生產的產品能賣出去的情況下才有意義。更何況允許公司自由裁員未必會降低社會整體就業率,因為只有當公司知道自己有權裁員,它才敢于在形勢好的情況下多雇人。
第四,公眾往往過高估計當前社會問題的嚴重性,過低估計經濟的表現。不好的東西總是比好的東西更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看到青少年中有吸毒的,公眾就認為社會一代不如一代時代不行了。看到華爾街金融欺詐,公眾就會認為整個富裕階層完全腐敗墮落了,甚至整個經濟體系都沒救了。公眾對未來生活標準的預期總是比經濟學家悲觀。基于這種認識,選民往往比經濟學家更希望政府干預市場。
而政客們不但了解選民的這些偏見,還特別善于迎合這些偏見。在反對自由貿易活動中鬧得最歡,動不動就要對中國的“不公平貿易”實施打擊的正是最直接代表民意的眾議員,因為他們的任期只有兩年,時刻面臨選舉壓力。卡普蘭在書中引用統計報告,說70%的美國總統副總統和內閣成員,50%以上的兩院議員都曾經有過律師經歷。而受過專業經濟學訓練的政客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選民不喜歡經濟學家。
一個顯然的問題是你憑什么說經濟學家就是對的?也許經濟學家的看法才是偏見。經濟學家的理論來自理性的分析,經歷過歷史實踐的考驗,而公眾的喜好則完全來自直覺和感情。一個政策的好壞,往往與人的直覺相反。很多人既認為給弱勢群體增加福利是好事,又認為政府減稅是好事,但他們看不到這兩件事其實是矛盾的。公眾認為政府強制規定一個高工資是對勞動力的保障,殊不知這樣的勞動力價格會人為地產生過剩。被這種情緒左右,歐洲幾十年來一直對勞動力市場實行管制,結果就是長期的高失業率。
選民在投票的時候比他購物的時候要無私得多。真正因為自由貿易而丟了工作的人只是少數,物美價廉的外國貨對大多數人的生活來說是個好事。事實也是如此,選民們正是一邊高喊讓人民幣升值,一方面看到中國產品還是照買不誤。那么他們為什么還要投票支持貿易保護呢?根本原因在于誰都沒拿自己手里這區區一票當回事。卡普蘭把選民的這種投票態度稱為“理性的無知”,因為無知的確是一個理性的選擇:既然自己這一票根本不能左右大局,何必專門為了投好這一票而研究候選人的政策對比、苦讀經濟學呢?
《理性選民的神話》這本書的結論,就是理性的無知加上公眾對經濟問題的系統偏見,勢必造成民主失靈。卡普蘭說,人們對民主的信仰幾乎是一種宗教。經濟學家非常非常相信市場,但經濟學家也非常非常小心地研究了種種可能造成市場失靈的情況,他們從來都不認為市場是萬能的。相比之下,信仰民主的人卻往往認為民主制度是萬能的,如果你告訴他們在這里民主會失靈,他們的解決方案是更多的民主!
一個人想要什么,和他作為選民投票的時候想要什么往往是兩個不同的東西。卡普蘭沒有回答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如果選民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投票,那么他們是為了什么投票呢?選民到底想要什么呢?僅僅用一句“非理性”去批評,甚至直接說選民很愚蠢,是過分簡單的答案。事實上選民的投票心理有非常明顯的規律,一個政客要想當選,甚至一個政權要想穩固,必須深刻理解這種規律。
從《理性選民的神話》這本很有學術味道的書考證看來,主流政治學者們對選舉的認識還停留在無知選民的意見會互相抵消這個錯誤看法上。反倒是那些直接參與操作競選的人對選民的心理有更多的了解,而且他們還能主動利用這些心理。可惜政客們并沒有把競選攻略寫成教材讓我們學習。
好在有個認知語言學家似乎是把“選民想要什么”這個問題給研究清楚了。這就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 George Lakoff,他在2008年出的這本The Political Mind (《政治之腦》),給我們描繪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政治思維模式。
選民想要的東西,叫做“小故事”。
認知學家發現,人腦認識復雜的外部世界,是通過“小故事”(narrative)去解讀的。比如第一次海灣戰爭是伊拉克先打了科威特,然后美國率領聯軍打伊拉克。戰爭背后可能有非常復雜的政治經濟背景,但在一般公眾看來,這就是一個“有壞人欺負良善,于是英雄出手相救”這么一個小故事。
大腦喜歡小故事。我們把自己看成什么樣的人,也取決于我們認為自己正在實現一個什么小故事。比如當我們努力工作的時候,我們可能認為自己正在實現“通過奮斗獲得美好生活”這個小故事。我們對公眾人物的理解,就是把他們往我們腦子里的小故事里面套。而這一切可以是無意識的。
小故事的重要特點是它能調動人的感情,在一個小故事過程中,人腦的兩個感情區域(一個正面感情,一個是負面感情,在不同區域)被隨時激活。我們總是會對故事中的人和事有一個好壞評價。比如當初克林頓偷情,希拉里沒有跟他離婚,有些人會把這件事解讀為“受害妻子寬容了”這個小故事,那么希拉里的形象就是正面的。而有些人把這件事解讀為“有些機關算盡的人為了得到權勢什么都能忍”這個小故事,希拉里的形象就是負面的。2008年總統初選的時候一個大學女生表示她會給除了希拉里之外的任何民主黨人投票,顯然就是用后一個小故事去解讀希拉里了。
政客和政治經濟議題都是相當復雜的東西,需要考慮很多方面的因素,甚至還要做一番計算才能評估出好壞,大多數人根本沒有時間和能力去做這種計算。但是選民也不愿意聽專家瞎忽悠,他們喜歡自己做判斷,而他們做判斷的依據,就是小故事。所以懂行的政客從來不給選民上經濟課,他們專門給選民講故事。
第一次海灣戰爭,老布什首先使用了一個”自衛”小故事,說伊拉克威脅美國石油供給,選民不買賬。于是老布什改講一個”英雄救助良善”小故事,選民認同了。小布什愛講的故事則是反恐。2004年小布什在經濟相當糟糕的情況下仍然成功連任,靠的就是這個小故事。競選經理Karl Rove給小布什制定的策略非常清楚:不要談經濟,談恐懼!實際上小布什的反恐故事講得相當成功。早在2004年春天,官方的9/11調查委員會就已經宣布薩達姆沒有給基地組織提供過幫助,然而當年8月,仍然有50%的人認為伊拉克與9/11事件有關;甚至一直到2006年,還有46%的這么認為。
選民最喜歡的兩個小故事,一個是“不怕敵人的勇敢故事”,另一個是“自我救贖的奮斗故事”。哪個候選人會講這兩個故事,哪個候選人就當選。小布什的反恐故事就是第一個故事,而他特別喜歡談論自己年輕時代的酗酒等荒唐行為,就是為了襯托第二個故事。事實證明英雄何止不怕出身太單薄,簡直是早年越差越好。奧巴馬能當選也與這個故事有關,更何況這還是一個黑人的奮斗!當然奧巴馬也講了第一個故事,這就是華盛頓政客一片黑暗,一個年輕人敢想敢干來“change”。選民對這兩個故事都買賬了。
胡適先生在1921年提出“好人政府”的命題,希望民主制度能把一班好人選出來送進政府。但“好人”其實是個故事。選民通過各種小故事來判斷誰是好人。與胡適不同,經濟學家更希望選民能自私一點,能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去投票,只有在這種情況下“看不見的手”才能讓民主有效。
而事實證明當一個選民投票,他根本不是在選擇自己的未來利益,他是在根據自己大腦中的小故事來宣泄自己的感情。廉價的中國貨是不錯,但支持國貨是個愛國故事。陳水扁作為一個臺灣土生土長的窮人家孩子努力奮斗,天生符合選民最愛的故事。他經濟搞得那么差居然都能連任,一個很大因素是他講了一個小島不怕打壓的故事。選民不關心臺獨是否符合臺灣人的利益,他們關心的是通過敢于投出這一票來證明自己很酷。
卡普蘭對民主失靈給出了三個策略。第一個策略,我相信是作者心目中的上策,就是用市場取代民主,也就是說在一些經濟領域取消政府監管,讓公眾自己選擇。最好的例子是電視臺,有線電視網沒有公共電視網那么多內容限制,結果HBO臺生產了很多非常好的作品。作者提出的中策,是限制只會聽故事的一般公眾的投票權,給那些能理解復雜事物的人更多的投票權。而下策則幾乎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加強教育,希望能讓公眾提高一點經濟學常識。
可惜經濟學沒法用小故事講述。
上網能避免淺薄么?
同人于野
(《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0年12月19日)
我國成年人平均每天讀書的時間越來越短,去年只有14.7分鐘,而上網的時間越來越長,超過34分鐘。如果你認為上網也是一種閱讀,我們總的閱讀時間是逐年增加的。但上網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閱讀。
一個典型的上網者通常同時打開好幾個窗口,開著聊天工具,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查查電子郵件。他很少在任何一個網頁停留過多時間,頁面隨著鼠標滾輪上下翻飛。相對于長篇大論,他更傾向于微博客之類短小的信息。據說曾經有一個資深網民教一個新手怎么使用瀏覽器,發現那個新手居然在讀一篇文章,把他激怒了:網頁是讀的么?是讓你點擊的!
現在已經沒人能看完《戰爭與和平》了。高質量的讀書要把自己沉浸在書中,有的地方反復看,甚至還要記筆記。這種讀法似乎有點喪失自我,好像成了書本的奴隸。而上網則是一個居高臨下的姿態,我們游離在內容之外,面對眾多等著被臨幸的超鏈接想點哪篇從心所欲。可是在Nicholas Carr的The Shallows(《淺薄》)這本書看來,上網者才是真正的奴隸。相對于讀書,網絡閱讀使我們能記住的信息更少,理解力和創造力下降,形成不了知識體系–互聯網把我們的大腦變淺薄了。
網絡文本的特征是有超鏈接。本來設計超鏈接是讓讀者可以隨時點擊相關內容,是更主動的閱讀,然而多個實驗發現效果恰恰相反。讀者傾向于毫無目的地點來點去,不但沒有加深理解,甚至記不住讀了什么。一個實驗中受試者被分為兩個組,一組讀純文本,一組讀有超鏈接的“超文本”。然后用所讀內容測試,超文本讀者的得分顯著低于純文本讀者,而且文章中超鏈接越多,他們的得分就越差。這還不算在真實的上網中,一個人還要面對大量無關的鏈接,更不用說各種廣告都在爭奪他的注意力。
為什么超鏈接使閱讀效果變差?因為我們必須隨時對點與不點一個鏈接做決定。一個人讀書的時候調動的是大腦中負責語言、記憶力和視覺處理的區域;而對鏈接做決定則要時刻調動大腦的額前葉區,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實驗表明,網上沖浪可以增進做決策和解決問題的能力,這對老年人保持頭腦年輕有好處,但壞處則是犧牲了深度理解。神經科學家發現,網上閱讀從硬件層面改變了人的大腦。一個沒上過網的新手只要每天上網一小時,五天之后他的大腦結構就會發生可觀測的改變!
多媒體內容也未必是好事。在一個實驗中受試者被要求閱讀一份關于馬里的資料。其中一組讀的是純文本,另一組則在文本之外還有一份配合的聲像資料,可以隨意選擇播放還是停止。在隨后的測試中,文本組在10道題中平均答對了7.04道,多媒體組只答對了5.98道。而且與直覺相反,文本組的人認為這份資料更有意思,更有教育意義,更容易理解,他們更喜歡這個資料。
多媒體,超鏈接,時不時蹦出來的聊天信息和新郵件通知,還嚴重干擾記憶力。只有有意識的短期記憶,稱為工作記憶,才有可能被轉化為長期記憶。過去心理學家曾經認為人的工作記憶只能同時容納7條信息,而最新的研究結果是最多只有2到4條。這樣有限的容量非常容易被無關信息干擾導致過載。上網時分散的注意力,不停地為點還是不點做決定,都在阻礙我們把短期記憶升級為知識。
網上有些人只看標題就敢評論,根本還不知道文章說的是什么。逐字逐句的讀書已經被快速掃描式的讀網取代。用小型攝像機跟蹤上網者的眼球運動表明,網上閱讀模式是個 “F” 形軌跡:他們會快速讀一下文章的前面兩三行,然后把網頁下拉,跳到文章中間再掃幾眼,然后就立即跑到結尾把目光停留在屏幕的左下角。大多數網頁被讀的時間不超過十秒,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網頁被讀超過兩分鐘。
既然是掃讀,深刻的內容就很難有競爭力。點擊排行榜上的文章大多是短小精悍的,配有精彩插圖,讓人會心一笑,有機智而無智慧。很多流行文章都是相同的幾個套路,沒有真正的新意。與書相比,網上的文章是膚淺的。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局面?Carr認為根源在于互聯網這個技術。考察地圖、鐘表和書籍技術對人類思維方式的影響,會發現技術并不僅僅為思維服務,技術能改變思維。比如地圖就加強了人們抽象思維的能力。而互聯網這個技術是用各種小信息去干擾人的思考。神經科學家Michael Merzenich說,多任務的閱讀方式是“訓練我們的大腦去給廢物注意力”。
更進一步,Carr認為Google正在把互聯網向更膚淺推動。YouTube這樣的業務對Google來說只是為了給搜索引擎帶來流量,收集信息,以及排擠潛在的競爭對手,對公司利潤幾乎沒有貢獻。Google的真正業務是搜索,利潤的絕對大頭是廣告。一個盯著屏幕看的用戶不會給它帶來任何廣告收入,你必須不停地搜索和點擊。正如其用戶體驗設計師Irene Au所言,Google的核心戰略就是讓用戶快來快走,它做的一切都是為這個戰略服務。對Google來說,短而新的信息可以帶來更多點擊,價值遠遠超過經典長篇大論,它把所有書籍上網,正是把整體的書變成一堆可搜索的短信息的集合。
不過經濟學家Tyler Cowen則對膚淺信息的流行有不同的解釋。在Create Your Own Economy(中譯本《達蜜經濟學》)一書中,他提出廉價必然導致低俗流行,是Alchian-Allen定理的要求。這個定理說如果低品質蘋果和高品質蘋果同時漲價,那么人們將更樂意買高品質蘋果,反正也要花很多錢還不如吃個好的。在通訊和交通手段不發達的時代,出門看一場戲劇往往要花費很多時間和金錢,所以要看就看個經典的,而且戲劇往往很長。同樣道理在中國發明紙張之前,竹簡是昂貴而費力的信息載體,所以那時候的書本本都是經典。
如果獲得信息很容易,我們就會傾向于短小輕快的內容。這有一個心理學原因,那就是期待和嘗試的樂趣。比如說我們收到一個的禮品盒,打開這個盒子的過程本身就是個很愉快的經歷,這就是為什么有人愛看最新電子產品的開箱視頻。點開一個鏈接就如同打開禮品盒,各種短小信息構成了一股期待–嘗試–發現的快樂之泉,我們享受這源源不斷的小樂趣。另外,很多時候完成一個工作的樂趣集中在開始和結束,而不在漫長的中間過程,我們喜歡不斷地開始和不斷地結束。相對于一本600頁的書,我們可能更想讀兩本300頁的書。我們在網上追求能夠立即滿足的小刺激。
Cowen認為多任務不是壞事。當處理短小信息的時候,同時干好幾個任務,比如說一邊看新聞一邊聊天,是高效的方式,而且人的多任務能力可以訓練。更重要的是,多任務工作可以讓我們對這些小事情保持興趣。Cowen熱烈歡迎互聯網技術給人們帶來的種種方便。
在Cowen看來,新技術的最重要特性是允許我們定制自己接收的信息。過去一張專輯里的歌曲是出版者設定的;而現在每個人的播放器上都是自己選擇的節目。網上閱讀的要點在于選擇和過濾,我們應該學會訂閱特選的博客,訪問專門的論壇,從而排除無關信息。
哪種人最善于對信息定制,整理和排序?有自閉癥傾向的人。自閉癥患者往往因為大腦的缺陷而缺少對情感交流的解讀能力。對人情的不解反而使他們讓思想保持冷靜客觀。他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對特定信息的收集,整理,分類和記憶中,是最極端的信息愛好者。也許自閉癥者不怎么了解自己的鄰居,但他們往往對某個特定領域了如指掌。一個小男孩愛好火車時刻表,他可以整日在網上看時刻表。
有點輕微的自閉癥傾向甚至可能是成為大師的先決條件。Cowen列舉了很多可能有自閉癥傾向的名人,包括牛頓,愛因斯坦,圖靈,愛迪生,亞當·斯密,甚至杰斐遜和莫扎特。Cowen考證,從福爾摩斯特別注重細節而又不怎么擅長處理人際關系這一點來看,他和柯南道爾都有典型的自閉癥癥狀。更進一步,Cowen認為現代教育正是要把學生往自閉癥的思維方式上培養。
Cowen沒有回答的問題是上網能徹底取代讀書么?收集并整理一大堆短信息能取代對成體系知識的學習么?顯然不能。大量的信息不能自動帶來深度理解。很多自閉癥患者對細節具有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他們甚至可以把一本多年以前看過的書背出來,卻不怎么理解書的意思。Carr對閱讀膚淺化的擔心是合理的,上網不能取代讀書;而Cowen的貢獻則在于如果我們上網,我們就應該用自閉癥思維上網。
知識是有等級的。八卦新聞,實效性強的信息,網友對時局的看法,本來就不值得印在紙上浪費樹木,在網上看看正好。掃讀網頁不見得是什么毛病,相反,能夠以不同速度讀不同等級的內容是最有用的閱讀技術。
上網的關鍵態度,是要成為網絡的主人,而不做各種超鏈接的奴隸。高效率的上網應該像自閉癥患者一樣具有很強的目的性,以我為主,不被無關信息左右。就算是純粹為了娛樂上網也無可厚非,這時候讀得快就是優點。一個真正的智者不會讓上網占用讀書時間,他應該經常能夠平靜地深入思考,只有電話接線員才隨叫隨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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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利永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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