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野草》里藏著兩個魯迅,一個叫周樹人,一個叫魯迅;或者說,一個叫白天的魯迅,一個叫夜晚的魯迅;再或者說,一個是衣冠楚楚、滿口仁義道德的正人君子魯迅,一個是把自己脫得光光、隨性隨心赤祼著的周樹人;再再或者說,一面是人氣,一面是鬼氣。
他們在激烈的交鋒、搏斗、算計,也在相互妥協(xié)。他們在冠冕堂皇、道貌岸然、艷陽高照之中高談闊論;也在泛著冰凍的極寒和骯臟的血水、極度頹唐之境里彷徨;也許有過握手言和,哪怕只是臺面上僵硬地站立,有那么一瞬間,在歸于毀滅前夕化為一體;但最終就象與自己的親弟弟的塵世際遇一樣,啟明與長庚之星,在終身的內心纏斗中,反復糾結,一會兒直插九天,一會兒又鉆入地府;一會兒熱得能將地球融化,一會兒又冷如百丈之冰。
活在死亡之境里,自己與影子都在打仗;而在真正的死亡之中,又頗不甘心來,偏要與這一切的生死法則來對著干,本為寂滅,又渴望永生。想脫得光光的,然后將自己一刀一刀地解剖給人看;同時,又掩藏痛苦,笑著把一個個人世間的冷故事講完。因此這又是一本最為模棱兩可的書。
那么,這或許才是我們所要直面的世界,所要直面的世人?因為,每個人的身上,都同樣有著與魯迅一樣的黑白、陰晴、善惡交織的兩面。只是這個叫周樹人的浙江紹興人把內心用顯微鏡放大了出來,看見了真實;但我們又更加不敢相認了——真實其實是可怕的,哪怕面對自己內心深處的邪惡的時候。這惡本來就與生俱來,獨魯迅說破;讓大家彼此看清,彼此尷尬萬分又驚懼不已。于是,大家又都開始轉說起今天的天氣來:“這天,嗯,哈哈哈……”
2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一會兒是別人,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是男人,一會兒是女人(見《頹敗線的顫動》);一會兒是神仙,一會兒是魔鬼(見《失掉的好地獄》);一會兒是古文,一會兒是白話文(見《墓碣文》)。其實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如此苦心孤詣地把自己如同一個“變形金剛”般變來變去,這是在有意搞怪、故弄玄虛;還是在捉弄讀者。這個魯迅,到底想干什么?
3
他的確非常陰暗。書里所展示的是一個讓人無法沮喪,但其實又陰森恐怖的苦界。這正與他所處的這個現(xiàn)實世界是相對應的。既然現(xiàn)實已經(jīng)讓他目不忍視,而且無語了;那么唯有用文字的展陳來對這個現(xiàn)實進行實質性地對抗;只是在此時,他的這種反抗,到底是積極地,還是消極地,的確很難說。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他正面臨著精神和現(xiàn)實的雙重困境。
從魯迅的眼中看去,他早將魂靈陷于這個虛無之境里了,這是一個由他刻意創(chuàng)造的神秘而現(xiàn)代的詩性世界?;蛉纹滹h移,這里的所有都是呆滯且晦暗的,沒有自我,所有的詛咒、所有的怨憤、所有的悲慘,都直立于這種如鈍刀子割肉般的時空之中。這是一個冷氣、陰氣、鬼氣森森的界域,讓人恐懼、害怕,膽小者視之為畏途,而常人更從心底里在抵制和回避這個世界。雖然在魯迅看來,每個人有一天,都終歸于要進到這里來接受這一靈界里眾生的審視;或在陰陽兩界穿越。兩界俱由他自己所建構、又由他所摧毀,所表述的無非是他這些無常的情緒而已,但他在內心里又是確信的:這個中的秘境其實是真實存在的。如同中醫(yī)所述“打通任督二脈”一樣,他將自己的內心歸結于死地,但又化石般存在于這個他看來最沒有存在價值的凡俗人間里。因此,他只能將自己身上的鬼氣拂開,以一顆慘傷之心來勉力應對他的非人間。那么,如同卡夫卡所見諸的世界一樣。在魯迅看來,他整日介所敷衍的現(xiàn)實世界,就是這樣的末日之境。
4
中年男人內心的焦灼?這肯定是有的。但問題在于,他雖然能夠建構一個虛構的世界;但這世界里的一切,即使有著現(xiàn)實的強烈隱喻,可惜又有誰,真正見過那個我們既家喻戶曉,又充滿神秘色彩的魂靈世界呢?魯迅即或再鬼,也無法通神。故而,他除了有將無數(shù)的破夢和幻覺編織起來的本事,至少在《野草》時期,并無真正走出和打碎的能力——這一能力,要到1936年,他寫《死》的時候。此時,他仿佛可能是真正瞅見了這個暗世界的一角了。然在寫作《野草》的時候,他將世間的萬物種種均以鬼魅或地獄的形式展開,這鬼魅中究竟是“雜取種種人”,還是某個人或他自己的化身,或者只是他某種情緒的表達,自然只能“過猜”一般。
可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在魯迅的文章中,鬼神一類的描述是一再出現(xiàn),難道他真的見過?他想借此來表達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呢?凡間太好,好的連陰界都自愧不如了?世人太美,美的連鬼魂都嗤之以鼻?我雖愚魯,但隱射肯定是看出來了的。
但問題又來了,既知棲身的這個世界為非人間,那你魯迅又在干什么呢?固然,他不是“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更不是“敢撫哭叛徒的吊客”,他只是一個多少有些頹廢的中年文人。此時,他身遭家庭變故,幾乎凈身出戶;在體制里做著混吃等死的小官僚,曾以每日鈔鈔古碑來打發(fā)日子,所謂“呂緯甫”、“魏連殳”等袞袞諸公就是他自己。本來,他所首先要批判的,正是這個叫“周樹人”的教育部官僚,他需要殺掉自己,但又舍不得離開了這個賴以維身的飯碗,他想死但又能死,也知道自己并不會去死。雖然他高度懷疑范愛農(nóng)君選擇死亡方式是自沉,但他決不會做如此的傻事;但他又活在這個他所憎惡萬分的鐵屋子般的世界,他在其內心里需要毀滅掉這個活棺材。這就有趣了,打碎了一切之后,那他這一簇“野草”該如何生長?所以,問題絕沒有這么簡單。
5
這樣大的起伏,如是文學,本非常態(tài)。因為這看起來不象一個正常人寫的文本,但因為是魯迅,便成經(jīng)典。這是給現(xiàn)代文學開的一個笑話。“不瘋魔,不成佛”,這話用在這里倒貼切。
魯迅就是用一種與文學對著干的方式在抒寫自己的內心。他太隨心所欲,他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有著“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暢快,又有著“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的悲涼;還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類似市井潑皮無賴的乖張。反正早已一無所有,耍個光棍更不算什么。故而,其文字如同過山車一般,高高低低,奇奇怪怪,一會兒極冷,一會兒又極熱;更多的是瘋瘋癲癲,讓人費解,有的更無從理解,而此時,或者“他在叢中笑”呢!
其實不然,他所展示的無非是一種“真性情”。這樣的文本,即使現(xiàn)在也不嫌其多,倒只能嫌其稀少了。因為又有誰能如他般,具備將自己的內心波瀾翻譯成文字的能力?人性之復雜,不在其亂,正在其野(狂野的“野”);而魯迅,以一部《野草》,將他這個民國時期中年文化男人的心掏了出來,曬給大家看。若論玄虛,是有的;吞吞吐吐,也肯定是有的;但多數(shù)的篇什,應為直陳,似并無遮掩。因為人性本身就是這個樣子——在某個瞬間,被多種情緒所支配(善惡美丑、左中右、好壞對錯、淫蕩圣潔、干凈骯臟)——只是我們不愿意直面和承認而已。
因此,這些看起來亂得有些離譜的書寫,又恰是符合人性規(guī)律的展陳。他并沒有瘋,瘋的是這個世界;但世界并不愿意承認自己的病態(tài)。所以魯迅以自我的“狂人”形象對世界的癲狂形成反諷。在到處是死亡、病痛、極寒、黑夜和慘傷的世界里,正常的思維早已沒有了。所謂“民族性”里面大半被陳腐和沒落的東西所充斥著。
那么,若要新生,就先從自我的毀滅開始(“只有我被黑暗沉沒”)吧。這是一個混沌的世界,在一片渾渾噩噩、模模糊糊之間,文字當然也不可能就是那么的“清爽”,但死滅是清晰和堅定的。對魯迅而言,死亡,才正是快意的復仇,包括自己的肉身。依著魯迅的視界看去,即使處處是死亡、遍地是死尸的灰色暗喻,反倒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這是真實,更是悲劇,也才是正常——“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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