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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緩慢

昆德拉 · 2012-02-03 · 來源:烏有之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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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風(fēng)景

 

有意思,簡直揭了大多公知的皮。昆德拉所謂的“舞者”:“有些情況下(比如專制體制下),公開表態(tài)是危險的;對于舞者,這危險卻比一般人少一些,因為他在聚光燈下活動,世人的注意力保護著他;而他有無名的崇拜者,追隨。。。。。?!敖袢账械恼缛耸?,依彭德凡所見,都多多少少是個舞者,而所有的舞者也都卷入政治,但這并不會使我們混淆這兩者。舞者與普通政治人物不同的,是他追求的并非權(quán)力而是榮耀;他并不想榜標(biāo)自己所屬的是某個又某個組織(他對它毫不重視),而是占據(jù)舞臺放射自我的光芒?!?/p>想去一個城堡參加晚會以及過夜的渴望把我們抓住了。在法國,很多城堡改建為旅館:一方綠色草地迷失在一大片沒有綠色的丑陋之中;一段小徑、樹木、和鳥兒置于密如織網(wǎng)的道路之間。我開著車,從后視鏡中盯著跟在我后面的那輛車。左轉(zhuǎn)燈閃著,整輛車涌出不耐煩的波浪。開車的人正等待機會超越我的車,如同一只猛禽窺伺一只麻雀。

  妻子薇拉對我說:"在法國,每五十分鐘就有一個人在公路上慘死??纯催@些在我們周圍開車的瘋子。正是同樣的這些人,看到一個老婦人當(dāng)街被搶時,表現(xiàn)出極端謹(jǐn)慎的態(tài)度。而當(dāng)他們手握方向盤時,怎么又不害怕了呢?"

  該怎么回答?或許這么解釋吧:傾身跨在摩托車上的騎士只專注于正在飛躍的那秒鐘;他緊緊抓住這個與過去、與未來都切斷的一瞬;他自時間的持續(xù)中抽離;他處于時間之外;換句話說,他處在一種迷醉的狀態(tài);在這個狀態(tài)中,他忘記他的年歲、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和他的煩惱,因此,在風(fēng)馳電掣中他毫無恐懼,因為恐懼的來源存在于未來之中,從未來解脫的人什么都無所謂。

  速度是技術(shù)革命獻給人類的一種迷醉的方式。和摩托車騎士相反,跑步者始終待在自己的身體中,必須不斷地想到自己的腳繭和喘息;他跑步時感覺到自己的體重、年紀(jì),比任何時候都還深切地意識到自我和生命的時間。當(dāng)人被機器賦予了速度的快感之后,一切便改變了:自此之后,他的身體處在游戲之外,他投身于一種無關(guān)肉體的、非物質(zhì)的速度之中,純粹的速度、速度本身、以及令人興奮的速度感之中。

  奇異的組合:技術(shù)的森然無人性與興奮的狂熱火焰。我想起三十年前一位臉色嚴(yán)峻但又熱心的美國女人,大概是個性學(xué)權(quán)威之類的,為我上了有關(guān)性解放的一課(只有冷冰冰的理論),在她的演說中重復(fù)最多次的就是"性高潮"這個詞,我算過了:四十三次。對"性高潮"的崇拜其實是清教徒式的功利主義投射到性生活上所產(chǎn)生的;效率勝于閑情,性交被簡化為直達(dá)爆炸性的興奮狀態(tài)而必須以最快速度超越的一個障礙,這就是愛以及全宇宙唯一真正的目的。

  為什么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閑逛的人們到那里去了?那些民謠小曲中所歌詠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蕩于磨坊、風(fēng)車之間,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們到那里去了?他們隨著鄉(xiāng)間小路、隨著草原和林中隙地、隨著大自然消失了嗎?捷克的一句諺語,將他們溫柔的閑暇以一個定義來比喻:悠閑的人是在凝視上帝的窗口。凝視上帝窗口的人不無聊,他很幸福。在我們的世界里,悠閑卻被扭曲為無所事事,其實兩者完全不同:無所事事的人心情郁悶、覺得無聊,并且不斷尋找他所缺少的動力。

  我望著后視鏡:依舊是那輛因?qū)γ孳嚵鞫鵁o法超前的車子。司機旁邊坐著一個女人;為什么他不跟她說說笑呢?為什么他不把手掌擱放在她的膝蓋上呢?而他只咒罵著前面的那輛車開得不夠快;那個女人也沒有想到觸摸他的手,她在腦子里也和他一起開著車,一起咒罵著我。

  我想到另外一次由巴黎出發(fā)前往鄉(xiāng)間城堡的旅程,發(fā)生于兩百多年以前,一位年輕騎士伴隨T夫人回家的路途上。這是第一次兩人如此靠近,圍繞著他們的那種無法形容的情欲氣氛,正因一種緩慢的節(jié)奏而產(chǎn)生:隨著馬車搖動而晃動的兩個身軀相互碰觸,起先是不經(jīng)意的,之后是經(jīng)意的。故事因而展開。

  2.

  以下便是米蒙·德農(nóng)(Vivant Denon)所寫的中篇小說的內(nèi)容: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貴族某天晚上在劇院里(作者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和頭銜,但我猜想是一位騎士)。在隔壁包廂中,他看見一位女士(小說只給她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T夫人);她是騎士情婦(一位伯爵夫人)的朋友。T夫人邀他看完戲后送她回去。騎士一方面訝異她如此露骨的行為,另方面也很困窘,因為他認(rèn)識T夫人的情夫(某位侯爵,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們進入了一個秘密的世界;在那兒,每個人都沒有姓名)。墮入五里霧中的騎上,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與那位美麗的夫人肩并肩地坐在馬車上。度過一段溫柔愉快的旅程后,馬車停在鄉(xiāng)間一個城堡的臺階前,T夫人的丈夫陰沉著臉迎接他們。三人在沉默而詭異的氣氛中共進晚餐,之后她的丈夫便起身告退,留下兩人獨處。

  這時夜晚開始了,像是由三部曲組成的夜晚,仿若三階段行程:最初,他們在花園中散步;之后,在涼亭中做愛;最后,他們回到城堡的一間密室中繼續(xù)纏綿。

  天剛亮,他們便分手了。騎士在迷宮般的回廊里找不到自己的房間,便又返回花園,在那兒,他驚訝地遇見了侯爵,就是T夫人的那位侯爵情夫。侯爵剛抵達(dá)城堡,愉悅地向他問好,并告訴他這個神秘邀約的原因:T夫人必須找個擋箭牌,以消除她先生對她的侯爵情夫的懷疑。計策成功了,他開心地嘲弄著騎士,完成這項假伴情夫的荒謬任務(wù)。后者,經(jīng)過春宵一度,疲倦地登上侯爵慷慨提供的馬車,返回巴黎。

  這篇名為《沒有來日》的中篇小說,最早是在一七七七年出版,作者的名字被六個謎樣的大寫字母取代(既然我們處于一個充滿秘密的世界中):M.D.G.O.D.R,我們可以解讀為:"德農(nóng)先生,國王麾下一個普通的貴族";這本書以這種匿名方式出版了零星幾本,一七七九年再版,又于次年以另一個作者的名字發(fā)表。新版流通于一八0二至一八一二年之間,仍舊沒有作者的真實姓名;被遺忘了半個世紀(jì)之后,一八六六年終于又再版、自此作者名字被定為米蒙.德農(nóng),并在本世紀(jì)獲得愈來愈多的重視。今日,這本書被視為最足以代表十八世紀(jì)藝術(shù)和精神的文學(xué)作品之一。

  3.

  在今日通行的語言中,享樂主義(hedonisme)指涉對淫蕩或邪惡生活的非道德的喜好。這當(dāng)然是不正確的:伊比鳩魯,第一個提出"享樂的偉大"的理論家,對快樂人生的定義是十分吊詭的:不受苦的人是在享樂。因此,享樂主義最根本的概念其實來自痛苦:如果我們知道避開痛苦,便會快樂;而享樂帶來的不幸往往多于幸福,因此伊比鳩魯只建議謹(jǐn)慎、有節(jié)制地享受人生。伊比鳩魯學(xué)派的學(xué)說其實根源大于一種很悲傷的思想:置身于這個悲慘的世界,人們只好把快樂視為唯一的、可掌握的價值,盡管可能只是微不足道、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喝一口清涼的水、抬頭仰望天空(望著上帝的窗口)、或是一個愛撫。

  微不足道與否,快樂只屬于那些感受到它的人,一位哲學(xué)家或許會名正言順地指責(zé)享樂主義自私的本質(zhì)。然而我認(rèn)為,享樂主義致命的弱點并非是自私,而是它無可救藥的理想化特性(喔,我多么希望自己錯了!):事實上,我懷疑理想的享樂主義是否真能實現(xiàn),我擔(dān)心它所提倡的與人性并不相容。

  十八世紀(jì)的藝術(shù),將享樂從道德規(guī)范的迷霧中解放出來,而產(chǎn)生了一種人們稱之為放蕩的風(fēng)格,表現(xiàn)在范更拿(FragO-nard)和瓦多(Watteau)的畫作中,也出現(xiàn)在薩德(Sade)、小坎比勇(Crebillon fils)或居克羅(Duclos)的扉頁間。因為如此,我一位年輕的朋友凡生非常喜愛那個世紀(jì),如果能夠的話,他巴不得把薩德侯爵的肖像當(dāng)作徽章別在衣領(lǐng)上。我與他一起歌詠,但我強調(diào)(雖然沒有人會在意)那個世紀(jì)藝術(shù)真正偉大之處,并不在于對享樂主義有什么了不起的宣揚,而是在于它的剖析。這也是為什么我將修底羅啦克羅(Choderlos de La-clos)所著的《危險關(guān)系》視為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

  小說中的人物只熱衷于征服異性所得到的快樂。但漸漸地,讀者了解他們追求的不是快樂本身,而是征服。引發(fā)他們蠢動的,并非為了快樂,而是渴望勝利。初看是一場嬉鬧淫穢的游戲,不知不覺且無法避免地轉(zhuǎn)化為一場生死之斗。但是爭斗和享樂主義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伊比鳩魯曾寫道:"睿智的人不從事任何與爭斗有關(guān)的事。"

  《危險關(guān)系》所采用的書簡文體,并不只是一種可被其他手法取代的寫作技巧。這種文體本身便是口若懸河的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們角色所經(jīng)歷的事,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被敘述。被傳播、被揭露、被公諸于世、被落筆為文。在這樣一個什么都無所隱瞞的世界中,最容易取得也最具殺傷力的武器便是泄露。小說主人翁瓦爾孟(Valmont)寄了一封絕交信給他引誘上手的女人,使她郁郁而終;然而,這封信是他的密友梅爾朵(Merlteuil)侯爵夫人一字一句口述讓他寫下的。之后,這位梅爾朵夫人為了報復(fù),把一封瓦爾孟寫給她的秘密信函拿給瓦爾孟的情敵看,引發(fā)了一場決斗,瓦爾孟身亡。他死后,與梅爾朵夫人往來的私簡曝光,侯爵夫人因而在世人的鄙視、圍剿和放逐中結(jié)束一生。

  這本小說中,沒有任何事是兩人獨有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像身處在一個巨大的貝殼里,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響著充沛的、多重且不間斷的回音。小的時候,大人告訴我把耳朵貼在貝殼上,便會聽見海洋遠(yuǎn)古的低語。同樣的,拉克羅的小說中,每一句說出的話都回音不斷,永遠(yuǎn)響在耳際。十八世紀(jì)是如此嗎?快樂的天堂是如此嗎?或是人們一直是活在這個充滿回音的大貝殼中而不自知?但是無論如何,一個鳴響如大貝殼的世界,并不符合伊比鳩魯指導(dǎo)弟子的原則:"你應(yīng)該活在隱密之中!"

  接待處的先生人很客氣,比一般旅館接待人員來得客氣。他還記得我們兩年前曾來過此地,便告訴我們這里改變了許多。旅館中辟了一間會議廳,供各種研討會使用,也修建了一個漂亮的游泳池。我們很想看看游泳池,便穿過朝著花園開了許多扇落地窗的明亮大廳。大廳盡頭,沿著寬敞的階梯往下,可通往鋪著磁磚、透明天頂?shù)拇笥斡境亍^崩嵝眩?上一次來,這里是一個開滿玫瑰的小花園。"

  把行李放進房間,我們便到花園里。綠色的草地向河的方向延伸,那是塞納河。真美,我們陶醉其中,想好好地散個步。走了幾分鐘后,出現(xiàn)了一條公路,車子呼嘯而過低們只好折回。

  晚餐非常豐盛,大家都穿得很正式,似乎想對過去的時光致敬,餐廳里飄蕩著對往昔的懷念。我們旁邊坐著一對父母和兩個小孩。其中一個小孩高聲唱歌。桌旁一個侍者端著盤子傾著身。那位母親盯著他,希望引出他對小孩的贊美。那孩子很驕傲大家對他的注意,更站上椅子提高音量地唱。他父親的臉上顯出幸福的微笑。

  上好的波爾多美酒、鴨肉、甜點——該店的拿手菜,我們聊著天,忘卻憂慮。飯后,回到房間,我打開電視,又看見許多小孩。這一次,他們的膚色是黑的,而且瀕臨死亡。我們?nèi)コ潜さ哪且魂囎樱掷m(xù)好幾個禮拜媒體每天報道非洲某國家因內(nèi)戰(zhàn)和饑荒,小孩餓死的情況。那個國家的名字我已忘了(至少是兩、三年前的事了,怎么記得住那么多名字呢!)。那些孩童骨瘦如柴,虛弱無力,連揮手趕開爬滿臉孔的蒼蠅的力量都沒有。

  薇拉問我:"那個國家是不是也有老人餓死呢?"

  沒有,沒有,那次饑荒最教人感興趣的地方,和地球上曾發(fā)生過數(shù)百萬次的饑荒不同的,就是只有孩童受難。就算每天看電視新聞以證實這前所未見的情況,我們在熒幕上也看不見一個成年人受苦。

  因此,非常正常地,為了對抗老人的這種殘酷,并非大人,而是孩童們自動自發(fā)地發(fā)起了一個著名的運動:"歐洲孩童賑米索馬利亞孩童"。對啦,就是索馬利亞!這個響亮的口號使我想起了那個忘了的國家名字!??!那時的一切都已被世人遺忘了,多可惜呀!買了好多的米,成千上萬袋的米。家長們受到他們孩子這種全球性的聲援所感動,慷慨解囊,各個機構(gòu)也提供援助;米集中到學(xué)校,一直運到港口,裝上了駛往非洲的船,所有人都有幸目睹了這場賑米的光榮史詩。

  在這些奄奄一息的孩童之后,熒幕上立即被一些六歲、八歲的小女孩占滿,她們穿戴得像大人,舉止像花俏的老太太,喔,多迷人,多感人,又多滑稽,小孩的舉動像大人一樣,小女孩和小男孩們嘴對嘴地親吻,之后,一個男人抱著嬰兒出現(xiàn)在熒幕上,向我們解釋洗凈寶寶剛弄臟的衣服的最佳方法,一個女人靠過來,櫻唇微啟,把性感的舌頭伸進抱小孩的男人厚厚的嘴里。

  "我們睡吧。"薇拉說著把電視關(guān)掉了。

  4.

  法國孩童為幫助非洲小同學(xué)奔走,一起讓我想起知識份子貝克(Berck)的面孔。那時是他光榮的日子,如同光榮常有的情況,他的光榮是因一個失敗而引起的:讓我們回想一下:本世紀(jì)的八O年代,世界被一種稱為愛滋的傳染病所襲擊,這種病經(jīng)由性行為傳染,最初,尤其在同性戀者間蔓延。為了反對那些將這種傳染病視為神的公正懲罰,并像躲瘟般躲開患者的極端人士,寬容的人們向愛滋病患者顯示友好,并力圖證明與他們交往沒有任何危險。因此,杜貝(Duberques)議員和學(xué)者貝克在巴黎一家有名的餐廳與一些愛滋病患們共進午餐;午餐的氣氛非常好,為了不錯失任何示范的良機,杜貝格議員在飯后甜點的時候請來了攝影機。當(dāng)攝影機一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他起身,走近一名患者,將他從椅子上拉起,親吻他還滿塞著巧克力慕斯的嘴。貝克措手不及。他立刻了解一旦被拍照攝影,杜貝格這偉大的一吻將成為不朽;他站起身,極力思考他是否也該去親吻一位愛滋病患。在思考的第一階段,他排除了這個意圖,因為他并不完全肯定和患者的嘴接觸不會被傳染;在下個階段,他決定克服他的疑慮,判定他親吻的照片值得冒這個險;但在第三階段,一個念頭阻止了他向陽性反應(yīng)的嘴奔去:如果他也去親吻一個患者,并不會使他和杜貝格旗鼓相當(dāng),相反地,他將會被貶為模仿者、跟隨者、甚至仆人的地位,急于模仿將更增加前者榮耀的光輝。于是他只是站著傻笑。但這幾秒鐘的遲疑對他而言代價沉重。固為攝影機在場,電視新聞上,整個法國都看見他臉上尷尬的三個階段并嘲笑不已。為索馬利亞收集一袋袋米的孩童即時解了他的圍。他把握每個機會向大眾發(fā)表那個美麗的句子:"只有孩子活在真理之中!",隨后他到非洲去了,并在一個滿臉爬滿蒼蠅,奄奄一息的黑人小女孩旁邊讓人拍照。這張照片聞名全世界,遠(yuǎn)超過杜貝格親吻愛滋病患那張,因為一個垂死的孩子比一個垂死的成人有價值得多,這明顯的事實當(dāng)時杜貝格還不明白。然而,他不覺得自己被打敗了,幾天后他出現(xiàn)在電視上,虔誠基督教徒的他知道貝克是無神論者,這讓他靈機一動,隨身帶了支蠟燭,這個武器使最不信神的人都得低頭;在與記者會晤時,他從口袋中掏出蠟燭點燃,用心惡毒地想揭露貝克光操心不相干的國家,他談到我們自己國家中可憐的孩童,我們的村鎮(zhèn),我們的城郊,并邀請同胞們作一次穿越巴黎的團結(jié)大游行;他指名邀請貝克(帶著忍隱性的愉快)和他一起站在隊伍前端。貝克必須作出選擇:要不就參加游行,像個杜貝格唱詩班小孩似地手持蠟燭,要不就逃之夭夭并接受各方指責(zé)。這是一個陷阱,他必須以一個既大膽又出人意料的行動逃脫:他決定立刻飛往一個亞洲國家,那個國家的人民正在進行反抗,并高聲呼喊,明確地要求他前去支持被壓迫者;糟糕的是,地理向來是他的弱點,對他而言,世界分為法國和所有他總是分不清的非法國的陰暗省份;因此地降落在一個平靜得令人發(fā)悶的國家,山區(qū)里的飛機場又寒冷交通又不便,在那兒待了八天,才等到一班飛機把又饑餓又傷風(fēng)的他載回巴黎。

  "貝克是舞者們的烈士。"彭德凡(Pontevin)如此評論。

  舞者的概念只有彭德凡的一小圈朋友知道。這是他的偉大發(fā)明,我們該惋惜他沒有將它在任何書中闡述,也沒有在國際會議中提及。但他不在乎名聲。他的朋友們聽他說話時既專心又開心。

  5.

  今日所有的政界人士,依彭德凡所見,都多多少少是個舞者,而所有的舞者也都卷入政治,但這并不會使我們混淆這兩者。舞者與普通政治人物不同的,是他追求的并非權(quán)力而是榮耀;他并不想榜標(biāo)自己所屬的是某個又某個組織(他對它毫不重視),而是占據(jù)舞臺放射自我的光芒。

  為了占據(jù)舞臺,必須把其他人擠下臺去。這必須有一個特殊的戰(zhàn)斗技術(shù)。舞者所運用的戰(zhàn)斗,彭德凡稱之為道德柔道;他向全世界挑戰(zhàn):誰比他更能表現(xiàn)出道德情操(更勇敢、更正直、更樂于獻身,更真實)?他利用所有機會使對手在道德層面處于低于他的地位。

  若一個舞者有機會加入政治游戲,他會不加掩飾地拒絕一切秘密協(xié)商(這向來是真正政治游戲的場地),并揭露其為謊言的,不誠實的,虛假的,骯臟的;他將公開地提出他的主張,站在講壇上邊唱邊舞,指名召喚別人跟隨他的行動俄強調(diào):他并非審慎地(以便讓人有時間思考、討論相反的說法)而是公開地;最好是令人措手不及他:"您愿意立即(如同我一樣)將三月份的薪水捐助索馬利亞的孩童嗎?"措手不及的人們只有兩種可能性:要不就拒絕,被指責(zé)為孩童的敵人,要不就在極端困窘中說"好",讓攝影機惡毒地呈現(xiàn)出來,像可憐的貝克和愛滋病患午餐結(jié)束時的情景一樣。"為什么您保持沉默,H醫(yī)生,當(dāng)人權(quán)在您的國家被踐踏的此時?"有人在H醫(yī)生正給一個病人動手術(shù),無法回答時提出這個問題;縫合切開的肚子后,他因自己的沉默感到羞愧,便滔滔不絕說了人們想聽的,甚至比人們想聽的還多;此時口惹懸河的舞者(這也是道德柔道的一招,特別可怕)松了口:"終于,雖然有些遲……"

  有些情況下(比如在專制體制下),公開表態(tài)是危險的;對于舞者,這危險卻比一般人少一些,因為他在聚光下活動,到處都看得見,世人的注意力保護著他;而他有無名的崇拜者,追隨他光采四射但欠缺思考的召喚,他們簽署請愿書,參加被禁止的集會,走上街頭游行哪些人將被無情地對待.而舞者絕不會因感情而責(zé)怪自己造成他們的不幸,他知道一個高尚的事業(yè)比那些人的生命來得更重要。

  凡生(Vincent)反駁彭德凡:"眾所皆知你憎惡貝克,而我們跟從你。然而,就算他是個混蛋,他曾支持過一些我們也認(rèn)為是正義的事業(yè),或者,你也可以說支持它們是出于他的虛榮心。那么我問你:如果你要介入一場公共沖突,吸引大眾注意一件十惡不赦的事,幫助一個受迫害的人,在我們這個時代,你怎么不是或不像一個舞者呢?"

  對此,莫測高深的彭德凡回答:"若你以為我想攻擊舞者那你就錯了。我捍衛(wèi)他們。憎惡或想貶低舞者的人總是遇到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他們的誠實;因為不斷地將自己展現(xiàn)在公眾面前,舞者必須無懈可擊;他并不像浮士德和魔鬼締下合約,而是和天使締結(jié):他要將生命活成一件藝術(shù)品,而天使將助他完成;因為,別忘了,舞蹈是一種藝術(shù)!舞者真正的本質(zhì)就是將自身的生命視為成就一件藝術(shù)品的材質(zhì);他不宣揚道德,而是將它舞蹈之!他要用自己生命的美令世界感動和暈眩!他愛他的生命如同雕塑家會愛上他正在塑造的雕像。"

  6.

  我奇怪彭德凡為什么不把他這么有意思的想法公諸于世。他其實沒什么事做,這位擁有文學(xué)博士頭銜的歷史學(xué)家在國家圖書館他的辦公室中百無聊賴。難道他不在乎別人了不了解他的理論嗎?不止于此:他深惡痛絕。把自己的想法公諸于世的人事實上可能要說服別人相信他的真理,并影響他人,成為那類想改變世界的人的角色。改變世界!對彭德凡而言,多么可怕的意圖!并非這個世界多么令人贊賞,而是所有的改變都無可避免地導(dǎo)致更壞的情況。再說,以比較自私的觀點來看,所有公諸于世的想法遲早會回頭來反駁自己,擁有這想法的快樂也會被充公了。因為彭德凡是伊比鳩魯學(xué)派的一大奉行者:他創(chuàng)造、推演他的想法只為自己的快樂。他并不輕視人性,那是他愉快、調(diào)皮的思考不竭的泉源,但他一點也不想和它有太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他和一群朋友聚在"加斯科"咖啡館(cafe gascon)中,這人性的小樣品對他已經(jīng)足夠。

  這群朋友中,凡生是最天真也最令人感動的一個。我很喜歡他,只責(zé)怪(帶著一點妒嫉,這是真的)他一點,就是他對彭德凡存有年輕人式的,在我看來是過份的,崇拜。但甚至這份友誼也有令人感動之處。當(dāng)他們談到他熱衷的話題,哲學(xué)。政治、書籍,凡生覺得和他單獨在一起好愉快;他心中充滿了奇怪、挑釁的想法,而彭德凡,在熱烈的討論中,糾正他的弟子,啟發(fā)他,鼓勵他。但只要有第三者介入,凡生就變得不快樂,因為彭德凡馬上變個樣子:他說話聲量提高而且愛逗趣,凡生認(rèn)為逗趣得過份了。

  例如:他們兩人在咖啡館中,凡生問:"你對索馬利亞發(fā)生的事有什么想法?"彭德凡耐心地向他做了一場關(guān)于非洲的演講。凡生提出反駁,他們討論,也或許開開玩笑,但不是要出風(fēng)頭,而是讓彼此在極端嚴(yán)肅的討論中放松心情。

  馬修(Machu)伴著一名美麗的陌生女子來到。凡生想繼續(xù)剛才的討論:"彭德凡,你不認(rèn)為你犯了一個錯誤在談到……"之后他展開一席精采的論戰(zhàn)反駁前者的理論。

  彭德凡沉寂許久。他最擅于此道。他知道只有害羞的人會害怕沉寂,當(dāng)他們只知道回答問題時,急著蹦出幾句含混不清,讓他們更顯可笑的話。彭德凡懂得明智地閉嘴,連整個銀河都攝于他的沉寂,忍不住等待他的回答。他沉默地看著凡生,后者不知怎地靦腆地低下了頭,之后,他看著那位女士,又再把目光轉(zhuǎn)向凡生,眼中充滿虛假的關(guān)懷:"在女士面前,你對一個如此卓越超凡的想法所堅持的態(tài)度,證實了你性能力的減退。"

  馬修的臉上現(xiàn)出慣有的蠢笑,那個美麗女子以高傲、嘲笑的眼光巡了一下凡生,凡生臉紅了;他覺得自己受傷了:一個朋友,一分鐘前還對他注意聆聽,只為了討好一個女人,轉(zhuǎn)瞬間便可將他推入困窘之境。

  之后,其他朋友也來了,他們坐下來聊天;馬修說些軼事,谷佳(GOUjrd)不時加入幾句尖酸刻薄的評論以顯示他的博學(xué)多聞;女孩子們強忍著笑。彭德凡保持沉默;他等待;當(dāng)他的沉默醞釀成熟,他說:"我的女朋友總是要求我舉動粗暴一點。"

  天啊,他這句話說得巨力萬鈞。連鄰桌的人都靜下傾聽,笑聲顫動在空氣中,不耐地等待著。他女朋友要他舉動粗暴些有什么好笑的呢?一切都是他聲音的魔力,凡生忍不住妒嫉,他說話的聲音和彭德凡比起來,像一支破笛子比起一把小提琴。彭德凡說話輕聲細(xì)語從不扯開喉嚨,然而聲音充塞整個房間,壓過所有其他的噪音。

  他繼續(xù)說:"舉動粗暴……可是我做不到!我不粗暴!我太細(xì)致了!"

  笑聲一直在空氣中顫動著,為了享受這顫動,彭德凡沉寂了一會兒。

  之后他說:"一位年輕的打字小姐有時會到我家。一天,當(dāng)她正在打字時,我下定決心,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將她拉起來拖向床。走到一半我松開手大笑了起來:喔!弄錯了,不是你要我粗暴一些。喔,真對不起,小姐!"

  咖啡館中的人都笑了,甚至凡生又重新喜歡他的偶像了。
 



第二節(jié)
  7.

  然而,次日,他以責(zé)備的語氣對他說:"彭德凡,你不只是舞者的大理論家,你本身就是個大舞者。"

  彭德凡(有點窘):"你把概念搞混了。"

  凡生:"當(dāng)我們在一起,你和我兩個人,之后有人加入時,我們所在的地方立刻分為兩部份,新來者和我是觀眾,而你在臺上起舞。"

  彭德凡:"我說你把概念搞混了。舞者這個詞只適用于公眾生活中的暴露狂。而公眾生活,我非常厭惡。"

  凡生:"昨天你在那個女人面前的舉動,就像貝克在攝影機前。你要吸引她所有的注意力。你要自己是最優(yōu)秀,最聰明的。對我,你則使用了暴露狂最低極的柔道招術(shù)。"

  彭德凡:"或許是暴露狂們的柔道。但不是道德柔道!因此你不該把我歸類為舞者。因為一個舞者要表現(xiàn)出比其他更有道德。至于我,我表現(xiàn)得比你還沒道德。"

  凡生:"舞者要表現(xiàn)出有道德,因為他廣大的群眾很天真,把道德行為視為崇高。但我們這一小群人是反常的,喜歡不道德。所以你確實對我使用了道德柔道,這和你舞者的本質(zhì)一點也不沖突。"

  彭德凡(突然變了聲調(diào),非常誠懇地說):"如果我傷害了你,凡生,原諒我。"

  凡生(立刻被彭德凡的道歉感動了):"我沒什么可原諒你,我知道你是開玩笑的。"

  他們常聚在加斯科咖啡館并非出于偶然。在所有的主保圣人(注:主保圣人是基督教中的圣人,為各行各業(yè)各自的頭頭。)當(dāng)中,出身加斯科尼的達(dá)太安是最重要的一位:他是友誼的主保圣人,在他們眼中這是唯一神圣的價值。

  彭德凡繼續(xù)說:"廣義地來說(沒錯,你這點說得有道理),當(dāng)然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是個舞者,我承認(rèn)當(dāng)我看到一個女人到來時,比任何人還像個舞者。我能怎么辦呢?我無法控制。"

  凡生友善地笑了,愈來愈受感動,彭德凡以仟悔的聲調(diào)繼續(xù):"況且,如同你剛才意識到的,如果我是舞者的大理論家,他們和我之間一定有小小的共通處,否則我不會了解他們。是的,我向你承認(rèn)這點,凡生。"

  值此階段,彭德凡由懺悔的朋友又變回了理論家:"不過只有小小的共通點而已,因為就我使用這個概念的準(zhǔn)確意義而言,我和舞者一點也不相關(guān)。我認(rèn)為不僅可能而且或許一個舞者,如貝克如杜貝格,在一個女人面前一點也不想表現(xiàn)自己或者誘惑她。他根本不會想到述敘自己揪著打字小姐的頭發(fā),把她拖向床,只因為弄錯了人的這么一個故事。因為他要吸引的觀眾,并不是幾個摸得著看得見的女人,而是一大群看不見的群眾!聽著,這又是對舞者理論該深究的一個章節(jié):看不見的群眾!這正是這種人物唬人的現(xiàn)代性所在之處!他不在你或我的面前表現(xiàn),而是在整個世界面前。整個世界又是什么呢?是無盡的沒有面孔的人!是一個抽象!"

  正談到一半,谷佳和馬修來了,谷佳在門口就對凡生說:"你告訴我你受邀參加昆蟲學(xué)研討大會。我有個消息告訴你!貝克也會去。"

  彭德凡:"又是他?他無所不在!"

  凡生:"他去那里有什么搞頭呢?"

  馬修:"你本身是昆蟲學(xué)家,你應(yīng)該知道。"

  谷佳:"他當(dāng)學(xué)生的時候,曾在昆蟲學(xué)高等學(xué)院聽了一年的課。這次研討會,大家會把他抬到崇高的昆蟲學(xué)大師的地位。"

  彭德凡:"一定要去大鬧他一場!"他轉(zhuǎn)向凡生:"你偷偷地把我們都帶進去!"

  8.

  薇拉已經(jīng)睡了;我打開朝花園的窗戶,想著T夫人和她那年輕的騎上走出城堡后所走的路線,這難以忘懷的三階段的路線。

  第一階段:他們散著步,臂挽著臂,交談著,之后看見草地上的一張長椅便坐下,依然挽著臂,仍舊交談著。夜里的月光明亮,花園梯田般向下朝塞納河延伸,河水低語和著樹葉呢哺。且讓我們試著截聽交談的一些片段。騎上要求一個吻。T夫人回答:"我愿意:如果我拒絕的話,您將會太驕傲。您的自尊心將使您相信我怕您。"

  所有T夫人說的話都是一種藝術(shù)的結(jié)晶,說話的藝術(shù),沒有任何一個行動不含在解,不充滿意義;這一次,舉例來說,她答應(yīng)騎士懇求的一吻,然而是在加上她的同意的解釋之后:如果她讓他吻她,只是為了將騎上的驕傲置于適當(dāng)?shù)某叨取?

  當(dāng)她以智慧的手法將一個吻轉(zhuǎn)化為抗拒的行為時,并沒有人上當(dāng),甚到連騎士也沒有,但必須非常嚴(yán)肅地看待那些話,因為它們屬于推理步驟的一部份,必須以另一個推理步驟來回應(yīng)。談話并不是為了填滿時間,相反地,是它組織、駕馭了時間,并制訂了必須遵守的法則。

  他們的夜晚第一階段的尾聲:她為了不讓騎士太驕傲而允諾的吻跟隨著下一個吻,吻"一個緊接一個,打斷了談話,代替了交談……"但她這會兒站起身決定往回走向城堡。

  多么藝術(shù)的演出!在第一陣的意識混亂后,必須表現(xiàn)出愛情的歡愉尚不是一枚成熟的果實,必須格高它的身價,使它更激人欲望;必須營造出橫生的枝節(jié),一個緊張,一個懸疑。在和騎士走向回城保的當(dāng)兒,T夫人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她知道在最后一刻她能扭轉(zhuǎn)情勢,把約會拉長。只要一個句子,一個那個世紀(jì)說話藝術(shù)十多個公式中的一個就行了。但因某種突來的謀反,無法預(yù)料的缺乏靈感,她一時之間竟一個都找不到。她像個突然忘詞的演員。因為,事實上,她必須知道臺詞;不像現(xiàn)下女孩子們會說的,你想要,我想要,我們就別浪費時間了吧!對他們而言,盡管觀念放縱,這種坦白仍是無法超越的關(guān)口。如果兩個人不及時想到一個辦法、找到藉口延長散步時間,他們就必須,只因沉默這個簡單的理由,返回城堡并各自分開。他們兩人愈眼見找到一個停下來的藉口,并將之大聲說出來的急迫性,嘴巴卻愈像被縫合了一般:所有能解圍的句子隱藏在絕望求助的他們面前。因此,走到城堡門口時,"因為彼此的本能,我們的腳步慢了下來。"

  幸而,在最后一刻,如同提詞的人終于醒來一般,她記起了臺詞:她攻擊騎士,"我對您有點不高興……"。終于,終于!一切都得救了!她生氣了!她找到了假裝生氣的藉口以便延長散步時間:她對他真誠,而他呢?為什么一個字也不提他的愛人伯爵夫人?快,快,必須解釋!必須說話!交談又繼續(xù),他們漸行漸離城堡,這次是循著一條無阻礙,直通愛情擁抱的路徑。

  9.

  一邊交談,T夫人測察著情勢,準(zhǔn)備著下一個階段的情況,讓她的伙伴了解該怎么思考,怎么行動。她做這件事以細(xì)致,以優(yōu)美,以迂回,好像她在說另外一件事似的。她讓騎上發(fā)現(xiàn)伯爵夫人自私的冷淡,以便讓他解脫忠實的義務(wù)并在他眼前展現(xiàn)她所計劃的香艷夜晚。她不只籌劃眼前也安排將來,讓騎士明白她無論如何也不要成為伯爵夫人的情敵,他也不應(yīng)和伯爵夫人分手。她給他上了一堂精煉的情感教育,教給他她實用的愛情哲學(xué),教他從道德規(guī)范的束縛中解放并以保密來保護自己,嚴(yán)守秘密是所有的美德中最崇高的一項。她甚至很自然地向他解釋次日該如何面對她的丈夫。

  你們一定很訝異:在這個如此理智地安排、測察、模擬、計算、丈量的世界中,本能、"瘋狂"的位置在哪里,狂熱在哪里,盲目的情欲在哪里,超現(xiàn)實主義文人們所崇拜的"瘋狂的愛"在哪里,自我迷失在哪里?它們都在哪里,這些構(gòu)成我們心目中愛情風(fēng)貌的不理智的美德?不,它們與此毫不相干。因為T夫人是理智的女王。并非像梅爾朵夫人那種冷酷的理智,而是溫柔甜美的理智,一種以保護愛情為最高任務(wù)的理智。

  我似乎看見她在月光明亮的夜色中帶領(lǐng)著騎士。現(xiàn)在,她停下來,指著他們面前昏暗之中的一片屋頂要他看;啊,這涼亭可不是這甜蜜時刻的見證嗎,可惜的是,她對他說,她沒把涼亭的門鑰匙帶在身上。他們走向門(多奇怪阿!就像意料之外似的),涼亭的門沒鎖!

  為什么她不馬上告訴他涼亭的門從不上鎖?所有都是計劃好的、經(jīng)營過的、人工化的,一切都是一場表演,都不真實,或者,換一個方法說,所有都是藝術(shù);這么說吧:持續(xù)懸疑性的藝術(shù),或者更貼切地說:盡可能延長興奮狀況的藝術(shù)。

  10.

  在德農(nóng)筆下,我們看不到任何對T夫人外表的描述;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她并不瘦,我想她"身材豐盈而柔軟"(這是拉克羅在《危險關(guān)系》中描寫最令人垂涎的女人體態(tài)),而她身體的豐盈產(chǎn)生了她動作、舉止間的圓潤和緩慢。她周身洋溢著一種溫柔的閑適。她具有緩慢的智慧,并掌握一切放慢速度的技巧。尤其那一夜在涼亭中的第二階段展露了她這一點:他們進入涼亭,擁抱,跌坐在沙發(fā)中,做愛。但是"這一切來得有些太快,我們都感覺到我們的錯誤(……)太狂野以至于不夠細(xì)致。我們奔向高潮而錯失了它之前的所有快樂。"

  急促使他們失去了緩慢的甜美,他們立刻意識到這個錯誤;但我不認(rèn)為T夫人是不小心的,我倒覺得她早就知道這個錯誤是無可避免的,是注定的,她早已知道,所以她設(shè)計了涼亭這個插曲作為減慢的煞車器,將事情預(yù)期而可想見的速度壓慢,以便第三階段到來時,在另一個場地,他們的濃情蜜意可以在完美的緩慢中緩緩綻放。

  她打斷涼亭中的纏綿,和騎上走出來,兩人又繼續(xù)散步,坐在草地上的長椅上繼續(xù)談天,之后將他帶至城堡里緊鄰著她寢宮的密室中;這密室是以前T先生設(shè)計的愛情魔幻殿堂。在房門口,騎士驚訝得目瞪口呆:整面整面墻的鏡子重疊映出他們的身影,如同一時之間一長列的愛侶在他們身勞擁吻。但他們并不是在那兒做愛;T夫人要避免太過強烈的感官爆炸,盡可能拉長興奮的時刻,她將他帶到隔壁一個黑暗中洞穴般的房間,擺滿著枕墊;他們是在那兒做的愛,長久而緩慢,直至天明。

  將他們這個夜晚放慢速度,分成一個個獨立的部份來看,T夫人知道如何將他們共度的這段時間呈現(xiàn)為一個絕妙的建構(gòu),如同一個形體。把時間賦予形體,不僅是對美,也是對記憶的追求。因為沒有形體的東西是抓不住也無法記憶的。將他們的相遇孕育為一個形體,對他們來說尤其珍貴,因為他們共度的這一夜是沒有未來、只能在記憶中重視的。

  介于緩慢與記憶,速度與遺忘之間,有一個秘密的關(guān)聯(lián)。拿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情況來說吧:一個人走在街上。突然,他想記起某件事但記不起來。這時候,機械性地,他會放慢腳步。相反地,想忘記一件發(fā)生不久的慘痛意外,他會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像是要快速地遠(yuǎn)離這個時間上離他還太近的事件。

  在存在的規(guī)則中,這個實驗構(gòu)成了兩個基礎(chǔ)的方程式:緩慢的程度與記憶的濃淡成正比;速度的高低則與遺忘的快慢成正比。

  11.

  在米蒙·德農(nóng)的有生之年,或許只有一小圈熟悉內(nèi)情的人知道他是《沒有來日》的作者;這個秘密在他死后許久才向世人(或許吧)全盤揭露。這個短篇小說的命運與小說的情節(jié)奇異地相似:它被秘密、隱瞞、神秘、匿名的幽黯面紗遮住。

  雕刻家、畫家、政治家、旅游家、鑒賞家、沙龍中的核心人物,擁有傲人事業(yè)的德農(nóng)從未聲稱自己是這個短篇小說的作者。不只他拒絕這榮耀,其中還有另外的意義;我想他感興趣、想吸引的群眾,并非如同今日作家覬覦的一大堆陌生群眾,而是一小群地可以私下認(rèn)識和敬重的朋友。他的著作獲得讀者的歡迎與他在沙龍中圍繞著幾個聽眾,帶給他的愉快并無太大的不同。

  榮耀,在影視發(fā)明之前與之后,有極大的差別。十四世紀(jì)時,捷克國王瓦克拉夫(Vaclav)喜歡隱姓埋名地在布拉格的小飯館中,和平民百姓聊天。他擁有權(quán)力、榮耀和自由。今日的英國查理(Charfes)王子沒有任何權(quán)力與自由,卻擁有無限的榮耀:無論在叢林中,或是在埋于掩體地下十七層的浴缸中,他都逃不過掉追逐以及認(rèn)出他的眼睛。榮耀吞噬了他所有的自由,而現(xiàn)在他知道了:只有沒知覺的人才會愿意認(rèn)名氣的空罐頭抱在身后走。

  你們會說無論榮耀的特質(zhì)如何改變,反正牽涉到的只是權(quán)貴階級。你們錯了。因為榮耀不只關(guān)系到名人,它關(guān)系到所有人。今日,名人出現(xiàn)在雜志扉頁中、電視銀幕上,他們攻占了所有人的想象力。所有人都希望,盡管只是在夢中,有可能成為這種榮耀的對象(不是出入小餐廳的捷克國王的那種,是隱藏在地下第十七層浴缸中的查理王子的那種榮耀)。這種可能如影隨形地跟著每個人,使他改變個性;因為(這是另一個生存規(guī)則中知名的基本定義)每個生存的新的可能性,即使可能性極小,都會改變整個生命。

  12.

  彭德凡倘若知道知識份子貝克這陣子受到來自某女子英瑪菊娜塔(Lmmaculata)的煩惱的話,或許會對他仁慈一點。她是貝克中學(xué)時曾(徒勞地)覬覦過的女同學(xué)。

  二十多年后的一天,英瑪菊娜塔在電視熒幕上看見貝克揮趕著一個小黑女孩臉上的蒼蠅;這讓她得到一個很大的啟示。她立刻明白其實她一直愛著他。當(dāng)天,她便寫給他一封信,宣告他們當(dāng)年的"純真愛情"。但貝克記得一清二楚,他對她一點也不純真的愛是充滿貪婪欲念的,當(dāng)她毫不婉轉(zhuǎn)地拒絕時,他覺得受到侮辱。因此,他自父母的葡萄牙籍女傭有點好笑的名字得來靈感,為她取了個綽號,這綽號既尖酸且悲傷,英瑪菊娜塔,意指不容玷污的女人。收到這封信,他反應(yīng)激烈(奇怪地二十年之后他還不能對那次挫敗釋懷),他沒有回信。

  他的沉默令她驚惶,下一封信中,她提醒當(dāng)年他曾寫給她數(shù)量驚人的情簡。其中一封,他還喚她作"夜里騷亂我夢的小鳥"。他覺得這句早已遺忘的句子愚蠢地令人無法忍受,而她此時拿來提醒他也是無禮的。之后,一些流言傳到他耳里時,他才明白每次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電視上時,這個他從未玷污過的女人正在某處晚餐會中喋喋不休地散播名人貝克的純真愛情,當(dāng)初還為了她睡不著覺呢。他覺得赤裸裸地?zé)o所抵抗。生命中第一次,他強烈地希望自己籍藉無名。

  第三封信中她請他幫個忙:不是為她而是為她一個鄰居,一個在醫(yī)院中未受到安善照顧的可憐女人,不但差點因麻醉失誤而死,之后還被拒絕任何賠償。如果貝克如此關(guān)照非洲孩童,他將證明他對國內(nèi)小老百姓也同樣關(guān)心,盡管這些平凡百姓可能不會因此讓他有在電視熒幕上炫耀的機會。

  之后,這個女人自己寫信給他,仗著英瑪菊娜塔的名義:"……您還記得嗎,先生,那名您曾在信中說她是純潔無暇的處女,擾你睡眠的年輕女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貝克在屋內(nèi)從這頭奔到那頭,怒吼叫罵著。他把信撕了,在上面吐了口痰,扔到垃圾桶中。

  一天,他聽一位電視臺主任說一位女導(dǎo)演想做他的專題報導(dǎo)。他氣憤地想起那個諷刺他想在電視上炫耀的評語,因為要做他專題報導(dǎo)的女導(dǎo)演,正是夜里的小鳥,英瑪菊娜塔本人!令人懊惱的情況:原則上,他百般愿意有人做節(jié)目拍攝他,因為他向來想把他的生命化作藝術(shù)作品;但他從沒想過這上作品會是滑稽的那一類型!面對這他突然領(lǐng)悟的危險,他希望英瑪菊娜塔離他的生命愈遠(yuǎn)愈好,他請求電視臺主任(非常驚訝于前者的謙虛)延緩這個計劃,對像他這樣一個年輕又如此不重要的人物而言,還太早了。

  這個事件讓我想起另一個我有幸在谷佳家中那滿墻的書中念到的故事。有一次我在他面前傾吐我的憂郁,他指著一個書架,上頭有他的手跡:不經(jīng)意的幽默杰作,他帶著捉狹的微笑抽出一本寫于一九七二年的書,一位巴黎女記者描寫她對季辛吉(Kissinger)的愛情,你們還記得這位本世紀(jì)最出名的政治家,尼克森總統(tǒng)(Nixon)的參謀,同時也是促成美越和平的人物嗎?

  故事是這樣的:她和季辛吉在華盛頓會面,先是為了一份雜志,之后為了電視的報導(dǎo)。他們會了幾次面,但從未超過純粹工作上的關(guān)系:一兩次準(zhǔn)備電視報導(dǎo)的晚餐,幾次到白宮他辦公室的采訪,一次單獨到他家中,又一次是一堆工作人員等等。漸漸地,季辛吉愈來愈討厭她。他不會上當(dāng),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為了和她保持距離,他對她發(fā)表了許多關(guān)于權(quán)力對女人的吸引力,而因此他必須放棄一切男女私生活的精采見解。

  她以一種令人感動的真誠記載下他所有的回避,但這并未使她氣餒,她有不可動搖的信念,他們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那他表現(xiàn)的謹(jǐn)慎與戒心呢?她并不訝異:她知道他一定想到以前所認(rèn)識的那些可怕的女人;她確信一旦他知道她如此愛他,便會消除疑慮,解除防備。啊,她多么確信自己的愛如此純粹!她甚至可以發(fā)誓:她的愛一絲肉欲的成份都沒有。"就性方面而言,我一點也不在乎。"她重復(fù)好幾次這個句子(含著詭異的母性性虐待色彩):他穿衣服沒有品味,人不帥,對女人缺乏鑒賞力;"他一定不會是個好情人",她一面這么發(fā)誓,一面宣告她更多的愛戀。她有兩個小孩,他也是,她沒讓他起一丁點疑心地計劃一起到蔚藍(lán)海岸旅行,開心地幻想季辛吉的兩個小孩可以輕松愉快地學(xué)法語。

  一天,她和攝影小組去拍攝季辛吉的家,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把他們像一堆糾纏的無賴似地趕出家門。另一次,他把她召到辦公室,以一種極其嚴(yán)厲冷淡的聲調(diào)告訴她說他再也無法忍受她對他表現(xiàn)的曖昧態(tài)度。她剛開始灰心已極,但很快地,她告訴自己:毫無疑問,他們認(rèn)為她有政治危險性,季辛吉接到反間諜指示不許和她來往;他們見面的辦公室中布滿了監(jiān)聽器而他也知道;他那些令人無法置信的殘酷話語不是說給她聽,而是說給那些監(jiān)聽的隱形警署人員聽的。她帶著了解和悲傷的微笑看著他;這一幕籠罩著悲劇性的美感(這是她經(jīng)常使用的形容詞):他被迫要傷害她,但同時,他的眼神訴說著愛情。

  谷佳哈哈大笑,但我對他說:那個戀愛女人幻想中呈現(xiàn)的事件事實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重要,那只是一個平庸的事實,平凡又庸俗,一點也不重要,反之,一個更高超的事實將會隨時間永存:這本書。第一次與她的偶像會面時,這本書已然無形地端坐在介于他們之間的小桌子上,那一刻起,這便是她這段愛情冒險未承認(rèn)且末意識到的目的。書?為了什么目的呢?為了描繪季辛吉的面目嗎?才不是,她對他毫無可說!她心之所系,是她自己本身的真實。她對季辛吉并沒有欲望,對他的肉體更沒有("他一定不會是個好情人");她想要擴展她的自我,將它自生命狹窄的小圈圈中解放,使其燦爛,使其換化為光芒。季辛吉對于她是個神話的托座,是匹讓她的自我駕著翱翔青天的飛馬。

  "她是個笨女人,"谷佳冷冷地上了結(jié)論,以嘲笑我做的美麗解釋。

  "才不,"我說,"許多人可證實她的聰慧。此事是關(guān)于愚蠢以外的東西。她確信自己會被選上。"

  13.

  "選民說"是神學(xué)上的一個觀念,意指:毫無功勞的人,由一個超自然的裁判,由上帝自由或隨興的旨意,被選派去做某件奇怪特別的事。圣者便是依此信念,傾盡全力忍受最殘酷的折磨。神學(xué)上的觀念,以一種滑稽模仿的方式,反映在我們生活的微小事物中;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苦于太過平凡生活中的庸俗,想擺脫它而提升。我們每個人都有過(或強或弱的)幻覺,認(rèn)為自己夠這種提升的資格,自己早已被注定、被選為做這種提升。

  被選上的感覺也存在于,舉例而言,所有的愛情關(guān)系之中。因為愛情,以其定義,是一個不勞而獲的禮物;不因所有值而被愛,甚至是真愛的證明。如果一個女人對我說:我愛你,因為你聰明,因為你正直,因為你買禮物給我,因為你不拈花惹草,因為你幫忙洗碗——我會很失望;這份愛情似乎是有條件的。而聽到下面這種說法則美多了:我為你瘋狂,盡管你既不聰明又不正直,盡管你說謊,自私,又卑劣。

  或許是打從襁褓期間,人們第一次便有了被選上的幻覺,因為他不必做什么就能獲得母親的關(guān)愛,并且予求予取。教育讓他擺脫這個幻覺并讓他了解生命中所有取得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但常常已經(jīng)太遲。你一定曾經(jīng)看到過,這個十歲的小女孩,為了反駁她的友伴們,一時辭窮,便大聲且?guī)е鵁o法解釋的驕傲說:"因為我這樣告訴";或是:"因為我就要這樣"她覺得自己被選上。但在將來的一天,當(dāng)她說"因為我就要這樣",周遭所有的人都會放聲大笑。那些希望自己被選上,為了證實他的當(dāng)選,為了讓自己和讓別人相信他不屬于一般庸俗的大眾,此時又能做什么?

  這便是因攝影的發(fā)明而締造的時代,挾著明星、舞者名人,他們的影像出現(xiàn)在巨大的熒幕上,所有人都可遠(yuǎn)觀,所有人都贊賞而所有人都無法接近。那些死忠崇拜名人的人,自認(rèn)為被選上,以一種公開的方式表現(xiàn)自己屬于不平凡那種,展現(xiàn)自己與平凡之間的距離,意思指的是與鄰居、同事、伙伴等他(或她)不得不一起過日子的人之間的距離。

  因此名人成了一種公共設(shè)施,就像衛(wèi)生設(shè)備,就像社會福利,就像保險制度,就像瘋?cè)睡燄B(yǎng)院。但只有在無法接近時,他們才發(fā)揮功用。如果有人想藉由和某名人直接、私下的接觸來證實自己被選上,他很可能會像愛上季辛吉的那個女人一樣被驅(qū)趕。這種驅(qū)趕,在神學(xué)術(shù)語中稱為原罪。這便是為什么愛上季辛吉的女子在她書中明白地談?wù)撍瘎⌒缘膼矍榈脑?,因為原罪,盡管嘲笑這段愛情的谷佳不會贊同,定義上而言就是悲劇性的。

  直到明了她一直愛著貝克之前,英瑪菊娜塔過著大部份女人過的生活:參加過幾次婚禮,聽過幾次離婚事件,有過幾個情人,這些帶給她恒常而平靜,近乎溫柔的失落感。最后這一任情人特別愛她;她也最能忍受他,不只因為他的順從也因為他的利用價值:他是個攝影師,在她剛開始進入電視界時曾大力幫助過她。他比她年紀(jì)大幾歲,但看起來永遠(yuǎn)像個崇拜她的大學(xué)生;他認(rèn)為她是所有女人中最美,最聰明,尤其是最心思細(xì)膩的一個。

  他心愛女子細(xì)膩的心思,在他眼中像德國浪漫派畫作中的風(fēng)景:布滿著扭曲得無法形容的樹木,之上,又高又藍(lán)的天空,上帝的住所;每次他走進這風(fēng)景中,都有一段難以抗拒的欲望,想雙膝跪下像面對著一個神跡。
 



第三節(jié)
  14.

  大廳中漸漸涌入人潮,有許多法國昆蟲學(xué)家,也有幾位外國的,其中有一位六十來歲的捷克人,聽說是新體制的一位重要人物或許是一位部長或是科學(xué)院院長,或至少是院士。反正,就純?nèi)缓闷娴挠^點,他是與會中最令人注意的人物(他代表共產(chǎn)主義黑暗時代結(jié)束后一個歷史新時代);然而,在聊天的人群中,他站得直挺挺,高大笨拙,孤零零的。剛才好一陣子,大家搶著來和他握手,問他幾個問題,但談話總是比他們預(yù)期的停頓得早,交換了幾句寒暄之后,他們便不知該和他說什么了。因為他們之間沒有共通的話題。法國人總?cè)洳浑x他們自己的問題,他試著注意聆聽,偶爾加上一句"相反地,在在我們國家",隨即他明白沒有人對他的"相反地,我們國家"感興趣,他走離人群,臉上罩著一層既非苦澀亦非愁苦,卻是清晰甚至高傲的悲傷。

  當(dāng)其他人熙攘地擠滿附設(shè)有吧臺的大廳時,他走進空蕩蕩的會場,會場中四張長桌擺成正方形,等待研討會開幕。門旁有張小桌子擺著與會名單,以及一位看起來像他一樣孤單的小姐。他傾身向她報了姓名。她要求他重復(fù)了兩次,她不敢要求第三次,只好胡亂地在名單上找與她聽到的發(fā)音相近的名字。

  充滿父執(zhí)輩感情地,捷克學(xué)者彎下腰在名單上找到他的名字。

  他用食指指著:CECHORIPSKY。

  "??!是謝修西比(Sechripi)先生?"她說。

  "要念成契坷西蒲斯基(Tche-kho-rjips-qui)"。

  "喔,好難念!"

  "此外,也寫錯了,"學(xué)者說。他拿起桌上的筆,在C和R兩個字母上加了像長音符號顛倒過來的符號。

  秘書看這些符號,看看學(xué)者后嘆了口氣說:"真復(fù)雜。"

  "正好相反,非常簡單。"

  "簡單?"

  "你知道強·禹斯(Jean Hus)嗎?"

  秘書快速地將眼光投向與會名單,捷克學(xué)者急著解釋:"誠如你所知,他是位十四世紀(jì)教會的改革家。路德教派的先驅(qū)。同時也是夏爾勒(Charles)大學(xué)的教授,此大學(xué),如你所知,是圣羅馬帝國時代第一所成立的大學(xué)。你所不知的,是強·禹斯同時也是字匯拼寫的改革者。他成功地將字匯拼法簡化至完美。你念的契(tch)這個音,必須用三個字母拼出,t,C,ho德文還需四個字母:t,S,C,h。但拜強·禹斯之賜,我們只需一個字母,C,加上頭一個小小的符號。"

  學(xué)者又傾身在秘書桌上名單空白處,寫下一個大大的C,

  V加上長音符顛倒過來的符號:C然后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楚明白地發(fā)音:"契(Tch)!"

  秘書也望著他的眼睛。跟著念:"契(Tch)。"

  "對了,非常好!"

  "真的非常方便。好可惜路德的改革沒在我們國家流傳。"

  "強·禹斯的改革……"學(xué)者假裝沒聽到秘書犯的錯,繼續(xù)說:"……并非全然被漠視。在另一個國家也被使用……你知道的,不是嗎?"

  "不知道。"

  "在立陶宛!"

  "在立陶宛,"秘書一邊重復(fù),一邊試圖想出這個國家到底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在拉脫維亞也是。你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我們捷克人如此為這個字上的小符號自豪了吧。(帶著微笑地說:)我們可以背叛一切。但為了捍衛(wèi)這個小符號,我們不惜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向秘書點頭示意后,朝向排成方形的桌子走去。每張椅子前面都有一張寫了名字的卡片。他找到他的名字,看了許久,隨后拿起來,帶著悲傷但諒解的微笑,拿去給秘書小姐看。

  此時另外一位昆蟲學(xué)家,正站在入口處的桌前,等著秘書小姐在他的名字旁作個小記號。她看見捷克學(xué)者,便對他說:"清等一下,西比基(Chipiqui)先生!"

  他做了個寬容的手勢表示:別擔(dān)心,小姐,我不急。耐心地,并帶著感人的謙虛,他在桌旁等著,(又有兩位昆蟲學(xué)家到來),當(dāng)秘書終于鬧下來時,他把小卡片遞給她看:"你看,真好笑,不是嗎?"

  她并沒看出個所以然:"謝尼比塞(Chenipiqui)先生,你要的符號標(biāo)在上面了?。?

  "是的,可是那是尋常的長音符號!他們忘了將它顛倒過來!再看看符號標(biāo)在哪里!在E和O兩個字母上!變成了

  謝休西比斯基(Cechoripsky)!"

  "喔,對,你說得對!"秘書也憤慨起來。

  "我覺得奇怪,"愈來愈悲傷的捷克學(xué)者說,"為什么人們總會忘記這些符號。它們?nèi)绱嗽娨?,這些倒過來的長音符號!你不覺得嗎?像只飛翔的小鳥!像伸展羽翅的白鴿?。ㄈ崧暤兀海┗蛘?,如果你愿意,像蝴蝶。"

  他又傾身拿起桌上的筆改正小卡片上他的名字拼法。他動作如此謙遜,像在道歉似的,之后,他沒說一句話地走開了。

  秘書注視著他離開,高大且怪異地畸形,她心中一下子充滿了母性的情愫。想像顛倒的長音符號,換化成一只蝴蝶,在學(xué)者身畔飛舞,最后落在白發(fā)上。

  走向座位時,捷克學(xué)者轉(zhuǎn)頭看見秘書感動的微笑,便也回了一個微笑,抵達(dá)座位的途中,他又回頭對她微笑了三次。那是悲傷卻又驕傲的微笑。一種悲傷的驕傲:我們不妨如此定義這位捷克學(xué)者。

  15.

  他因為看見名字上擺錯位置的符號而悲傷,大家都能了解。然而他的驕傲是由何而起的呢?

  以下便是他的生平大略:一九六八年俄軍入侵后的一年,他被趕出昆蟲研究院,被迫從事建筑工人的工作,直到一九八九年俄軍占領(lǐng)結(jié)束,前后約二十年。

  然而,數(shù)百數(shù)千,在美國、法國、西班牙、世界各地,也大有失掉工作的人啊,他們?yōu)榇耸芸鄥s一點也不感到驕傲。為什么捷克學(xué)者感到驕傲而那些人卻不呢?

  因為他被趕離工作崗位,不是因為經(jīng)濟之因,而是政治。

  就算如此吧。但在這種情形之下,必須解釋的是為什么因經(jīng)濟因素引起的不幸便比較不嚴(yán)重,比較不值得敬佩呢?一個因不討上司歡心的職員被辭退就該覺得丟臉,而因政治理念丟掉工作的人卻有權(quán)利以此為傲?為什么?

  因為因經(jīng)濟原因而遭解雇,被解雇的人是被動的,在他的行為中,并沒有任何值得贊賞的勇氣。

  這狀似明顯,事實不然。因為一九六八年后被解雇的這位捷克學(xué)者,當(dāng)俄軍在他的國家成立極其令人厭惡的政體之時,他也并沒有完成任何勇敢的行動。他是研究院中一小組的主任,專門研究蒼蠅。有一日,突如其來地,十多個眾所周知的反動派涌進他的辦公室,要求他撥一個研究室讓他們舉辦半地下化的集會。他們以道德柔道的規(guī)則行事:突然地到來,組成一群觀察者。這出其不意的對質(zhì)使捷克學(xué)者非常困窘。說個"好"字會立即招來不幸的危險:他將會丟掉工作,三個小孩將來也無法人大學(xué)。但要對這群嘲笑他膽小的人說個"不"字,他沒有足夠的勇氣。他最后答應(yīng)了,并開始鄙視自己,因他的膽怯,他的脆弱,他不得不任人擺布的無能。因此,正確說來,是因為他的懦弱,才使他后來丟了工作,小孩也被學(xué)校開除。

  若是如此,他又有什么可覺得驕傲的呢?

  隨著時光,他逐漸淡忘他對反動派原存的憎惡,愈來愈習(xí)慣將自己答的"好"字視為一種自愿、自由的表示,視為他個人對令人厭惡的政權(quán)的反叛。因此他相信自己屬于登上歷史大舞臺的一份子,自這種確信之中,他汲取了他的驕傲。

  但是,長久以來,數(shù)不清的人扯進數(shù)不清的政治沖突之中,他們也都能因晉升歷史大舞臺而覺得自豪嗎?

  我必須表明我的論點:捷克學(xué)者的驕傲來自于他并非在隨便一個時候登上歷史舞臺,而是正好在舞臺上燈光亮起的那一刻。歷史舞臺燈光亮起的那一刻,稱為全球歷史性的時刻。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在聚光燈的照射及攝影機的注視之下,是全球歷史性時刻最體現(xiàn)的一刻,捷克學(xué)者至今還自豪彼時的幸寵。

  然而,某個重要的商務(wù)協(xié)商正在舉行,全球各國首腦人物聚集一堂,這也是件重要的時事,也被重視、拍攝、評論;為什么那些主角并沒有同樣被激起驕傲的感人情愫呢?

  我立刻表明最后一點:捷克學(xué)者所拜的并非隨便一次全球歷史性時刻之賜,而是人們稱之為崇高的那"次。那個時刻之所以崇高,是因為舞臺前的人在受苦,舞臺后方回蕩著機關(guān)槍掃射的聲音,舞臺上方且飄蕩著死亡天使。

  因此最終的程式如下:捷克學(xué)者因參與崇高的全球歷史性時刻而感驕傲。他深知這使他不同于廳中所有那些挪威。丹麥、法國、英國的與會者。

  16.

  主席所在的桌上有一個空位,供發(fā)言者輪流上臺發(fā)表;他根本沒在聽。他等著輪到他,不時伸手摸摸口袋中五頁準(zhǔn)備好的,他自知寫得并不好的講稿:離開科學(xué)工作二十年了,他只能把以前年輕時發(fā)現(xiàn)并寫下關(guān)于一種不為人知,他命名為布拉格蒼蠅(musca prngensis)的一篇研究做一個簡介。當(dāng)聽到主席念出一串他相信是他名字的發(fā)音時,他起身走向發(fā)言臺

  抵達(dá)發(fā)言臺的二十秒鐘內(nèi),一件不期然的事發(fā)生在他身上:他情緒一陣激動:天啊,經(jīng)過這么多年后,他又重新回到這些地敬重,也被敬重的人之間,回到這些令他親切而命運卻將他們分散的學(xué)者之間;走到發(fā)言位他不坐下;這一次他要聽任自己的感情,要宣泄,要告訴這些他不相識的同僚們他心中所感。

  "請原諒我,親愛的女士先生,把我的情緒說出來,它一時襲上我心頭。經(jīng)過二十年的缺席之后,我終于又能在與我思考相同問題,與我有相同熱愛的人士的集會中發(fā)言。在我來自的國家中,一個人只因大聲說出心中所想,便會被剝奪生命的全部意義,因為對一個科學(xué)人而言,生命的全部意義便是科學(xué)。誠如各位所知,數(shù)百萬的人,我們國家的知識份子們,于一九六八年悲劇的夏季之后被趕離工作崗位。六個月前,我還做著建筑工的工作。那一點也不可恥,我們可學(xué)到許多東西,可贏得一些單純、親切的人的友誼,我們同時也了解,從事科學(xué)的人是幸運兒,因為從事自己熱愛的工作,就是幸運,是的,朋友們,這幸運是我那些建筑工人伙伴所沒有的,因為人不可能熱愛扛水泥。這份幸運二十年來拒絕了我,今日我重新?lián)碛卸老踩艨?。這是之所以,親愛的朋友們,我把此刻視為一份真正的快樂,盡管這份快樂帶著些許憂傷。"

  說到最后幾個字時,他覺得淚水涌上雙眼。這讓他有點窘,想到他的老父最容易感動且愛哭泣的樣子,但他立刻告訴自己,何不放任自己一次:這些人應(yīng)該因他的感情覺得榮幸,這是他饋贈的來自布拉格的小禮物。

  他沒想錯。與會者深受感動。他剛說完最后幾個字,貝克便站起來鼓掌。攝影機馬上移近,拍下他的臉,他鼓掌的雙手,也拍下捷克學(xué)者。廳中的人都站起身,緩慢或快速,臉色微笑或嚴(yán)肅,所有人都鼓著掌,他們鼓得如此忘形以至于不知何時該停,捷克學(xué)者站在他們面前,高大,非常高大,笨拙地高大,這笨拙愈是籠罩著他的身形愈顯感人,他自己也愈受感動,因而眼淚不再隱藏眼皮下,莊嚴(yán)地沿著鼻子流至嘴唇、下巴,眼見如此,所有鼓掌的同事盡可能地更加賣力。

  終于,歡呼聲停歇,大家重新坐下,捷克學(xué)者以顫抖的聲音說:"謝謝你們,我的朋友,我衷心地謝謝你們。"他點了個頭朝向他的座位走去。他知道此時是他生命中最偉大的一刻,光榮的一刻,是的,光榮,為什么不說這字眼呢,他覺得自己偉大俊美,他覺得自己出名了,希望走回座位的這段路長得走不完

  17.

  他朝向座位走去時,沉默籠罩整個會場?;蛟S說許多種的沉默籠罩更正確。捷克學(xué)者卻只辨認(rèn)出其中一種:被感動的沉默。他并沒察覺,逐漸地,如同難以察覺的轉(zhuǎn)調(diào)將奏鳴曲的調(diào)子變了,被感動的沉默轉(zhuǎn)變?yōu)閷擂蔚某聊?。大家都了解這位有個不知如何發(fā)音的名字的先生,被自己感動地忘了念他該向大家揭示他新發(fā)現(xiàn)的蒼蠅的講稿。大家也都知道如果提醒他是很不禮貌的。好長的一陣遲疑之后,會議主席咳了一聲說:"感謝契訶西比河(Tchecochipi)先生……(他停頓好一會兒,給與會者最后一次機會提醒講稿的事)……那我就請下一位發(fā)言人。"此話一說,會場后方一陣竊笑短暫地打破了沉默。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捷克學(xué)者既沒聽到笑聲也沒聽到下位同事的發(fā)言。其他發(fā)言者輪流上臺,直至一位也是研究蒼蠅的比利時學(xué)者發(fā)言時,才將他從冥想中驚醒:天啊,他忘了念講稿了!他把手伸進口袋,那五頁稿紙證實自己不是在夢中。

  他的雙頰滾燙。覺得自己好可笑。他還能挽回什么?不,他知道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一陣羞慚之后,一種奇怪的想法又使他稍感安慰:他是可笑,但其中并沒有什么負(fù)面、羞恥或得罪人之處;這種可笑使他生命中既有的憂傷更緊密,使他的命運更令人神傷,卻也更偉大悲壯。

  不,驕傲永不離捷克學(xué)者的憂傷。

  18.

  每一個集會總會有開小差的人,躲到鄰室中飲酒。凡生,聽煩了昆蟲學(xué)家們的演講,且不覺得捷克學(xué)者奇怪的表現(xiàn)如何有趣,便和其他開溜者聚在大廳中,圍著吧臺旁一張長桌子。

  沉寂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后,他終于成功地加入那些陌生人的談話:"我有個女朋友要我舉止粗暴一點。"

  因為彭德凡說完這句話時停頓了一下,使聽眾陷入一片專心聆聽的沉寂。凡生有樣學(xué)樣地停頓了一下,的確,他聽到笑聲揚起,一聲大笑,這使他信心大增,眼睛發(fā)亮,他作了一個手勢讓聽眾安靜下來,但在此時,他察覺大家轉(zhuǎn)朝向桌子另一端,興致盎然地看著兩位先生用精話互相叫罵。

  一、兩分鐘后,他終于又把注意力吸引回來:"我剛才說到我的女朋友要我舉止粗暴一些。"這會兒大家都聽他說話,凡生不再犯相同停頓的錯誤;他愈說愈快,好像要逃避什么人追在身后要打斷他的話:"可是我做不到,我太細(xì)致了,不是嗎?"為了回應(yīng)這句話,他自己笑了起來。察覺他的笑并無人應(yīng)和,他趕緊繼續(xù),加速他的敘述:"我家中常有一位年輕的打字小姐,我說什么她就打什么……"

  "她用電腦打嗎?"一位先生突然產(chǎn)生了興趣。

  凡生回答:"是的。"

  "什么廠牌的電腦?"

  凡生說了一個廠牌名稱。那位先生的電腦是另一個廠牌的,他開始敘述他那臺電腦每次都出狀況搞得他如何地火冒三丈。大家紛紛開起玩笑,哈哈大笑了幾回。

  凡生,悲傷地,又勾起他原有的想法:人們總以為一個人的運道多少取決于他的外表,臉蛋的美丑,身材好壞或頭發(fā)多寡。錯了。是聲音決定一切。凡生的聲音又弱又尖;當(dāng)他說話時沒人會注意,當(dāng)他一大聲時,大家又覺得他在喊叫。彭德凡則正好相反,說話既緩且柔,低沉的噪音回蕩,悅耳,美麗,有魄力,使所有人只聽到他的聲音。

  啊,好個彭德凡。他答應(yīng)要和那票人一起來參加研討會的,之后又喪失了興趣,吻合他光說不練的本性。一方面,凡生很失望,另一方面他覺得更不能違背主人的命令了,出發(fā)前夕,彭德凡對他說:"你得代表我們。我賦予你以我們之名的全權(quán),為我們共同的事業(yè)努力。"當(dāng)然,這是個滑稽可笑的命令,但加斯科咖啡廳這票人確信在我們存活的這無意義的世界中,只有滑稽可笑的命令才值得去執(zhí)行。在記憶中,彭德凡機靈的頭旁邊,凡生看見馬修巨大的臉上帶著同意的微笑。這個指示和這個微笑支持著凡生,他決定開始行動;他張望四周,看見吧臺旁一群人中,有一個不錯的年輕女子。
 



第四節(jié)
  19.

  那些昆蟲學(xué)家都是些奇怪的家伙:他們完全漠視那個年輕女子,盡管她虔心誠意地聆聽,該笑時笑,當(dāng)他們嚴(yán)肅時她也表情嚴(yán)肅。顯然地,她不認(rèn)識場中任何一人,沒有人注意到的勤奮反應(yīng)她隱藏著驚惶的心。凡生自桌旁起身,走進女孩所在的那群人,和她說話。他們很快地脫離人群,沉浸在談話中,這談話打一開始便輕松而沒有結(jié)尾。她名叫茱莉,是打字員,幫昆蟲學(xué)會主席做些雜事;下午之后便沒事了,她藉此機會到這個有名的城堡來和這些雖令她惶恐卻又好奇的人共度晚會,因為直至昨天為止,她還從未見過一個昆蟲學(xué)家哩。凡生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他不必提高音量,相反地,他壓低說話聲音以免其他人聽見。他將她帶至一張小桌子分,面對面坐下,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你知道嗎,"他說:"一切都取決于說話的聲音。這比有張好看的臉還重要。"

  "你的聲音很好聽。"

  "你覺得?"

  "是啊,我覺得。"

  "但太微弱了。"

  "聽起來才舒服。我呢,我的聲音就很難聽,刺耳,像一只老烏邪瓜瓜叫,你不覺得嗎?"

  "不,"凡生帶著些許溫柔地說:"我喜歡你的聲音,挑釁,不唯唯諾諾。"

  "你覺得?"

  "你的聲音就像你的人!"凡生熱情地說:"你的人也是不卑躬曲膝并且撩人。"茱莉很開心聽到凡生所言:"我相信你所說的。"

  "這些家伙都是些笨蛋,"凡生說。

  她完全贊同:"一點也沒錯。"

  "一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家伙,布爾喬亞。你看到貝克了嗎?蠢蛋一個!"

  她完全同意。這些人完全漠視她的存在,聽到罵他們的話使她開心,她覺得報復(fù)了。她對凡生愈來愈有好感,他長得很好看,愉快而單純,一點也不自以為了不起。

  "我想,"凡生說:"大鬧他一場……"

  這句話回蕩著:如同一個淘氣的諾言。茱莉微笑著,很想鼓掌。

  "我去幫你拿杯威士忌!"他向大廳另一端的吧臺走去。

  20.

  此時,會長主持了研討會的開幕,與會者吵嚷地走出會場,大廳立即擠滿了人。貝克與捷克學(xué)者攀談:"我非常感動您的……"他刻意遲疑一下以便讓人感受到要找出適當(dāng)字眼描述捷克學(xué)者發(fā)表的談話是如何困難:"……您的……見證。我們似乎都忘得太快了。我想向您保證本人對貴國所發(fā)生的事感觸極為敏銳。你們是歐洲的驕傲,歐洲本身呢,并沒有太多驕傲的理由。"

  捷克學(xué)者大略作了一個反駁的手勢以表示自己的謙虛。

  "不,請別反駁,"貝克接著說:"我堅持要說。你們,正是你們,貴國的知識份子,表現(xiàn)了對共產(chǎn)主義壓迫不屈不撓的反抗,表現(xiàn)了我們經(jīng)常缺乏的勇氣,表現(xiàn)了對自由如此的渴望,甚至我要說對自由如此的勇敢,你們成為我們追隨的表率。何況,"他加上一句,期使他的話更多一層親切、一種默契:"布達(dá)佩斯(Budapest)是個美麗的城市,活力充沛,并容我強調(diào),完全是歐洲的一部份。"

  "您要說的是布拉格?"捷克學(xué)者膽怯地說。

  啊,可恨的地理!貝克察覺了他犯的小錯誤,壓抑被這個不知分寸的同事激起的怒氣,他說:"當(dāng)然,我要說的是布拉格,但我要說的也是克拉科夫(Cracovie),我要說的是索非亞(鋇,我要說的是圣彼德堡,我想到所有東歐剛從一個巨大集中營解放出來的城市。"

  "請別用集中營這個詞。我們經(jīng)常會失掉我們的工作,但我們并沒有進集中營。"

  "所有東歐國家都滿布著集中營,我親愛的朋友!實際的或象征的集中營,并沒有什么差別!"

  "也請別用東歐進這個詞,"捷克學(xué)者繼續(xù)反駁:"布拉格,如您所知,和巴黎同樣是西方都市。夏爾勒大學(xué),成立于十四世紀(jì),是圣羅馬帝國時代第一所大學(xué)。在此大學(xué)執(zhí)教的強·禹斯,誠如您所知,是路德教派先驅(qū)、教會及字匯拼寫的偉大改革家。"

  捷克學(xué)者吃錯什么藥了?他不停地糾正他的談話對象,后者火冒三丈,卻仍努力地維持話語中的熱情:"我親愛的同僚,請莫以東歐為恥。法國向來對東歐存著最大的好感。請回想一下十九世紀(jì)你們的移民潮!"

  "十九世紀(jì)我們并沒有任何的移民潮。"

  "那么米基耶維滋(Mickiewicz)呢?我很自豪他把法國當(dāng)成他第二個祖國!"

  "可是米基耶維滋并不是……"捷克學(xué)者繼續(xù)反駁。

  正在此時,英瑪菊娜塔加入了;她朝著她的攝影師大幅度地打著手勢,之后,用手撥開捷克學(xué)者,自己站到貝克身旁,對他說;"賈克一阿藍(lán)·貝克先生(Jacques-Alain Berck)……"

  攝影師把攝影機扛上肩頭:"等一下!"

  英瑪菊娜塔停頓了一下,看著攝影師,隨后又朝貝克說:"賈克一阿藍(lán)·貝克先生……"

  21.

  一個鐘頭之前,當(dāng)貝克在研討會上看到英瑪菊娜塔和她的攝影師時,他以為自己會氣得大吼。但此刻,被捷克學(xué)者激起的怒氣比對英瑪菊娜塔的還來得強;感謝她將自己解救于那個外國老學(xué)究,他甚至朝她稍微微笑了一下。

  倍受鼓舞的她以愉悅且露骨的親熱語調(diào)說:"賈克一阿藍(lán)·貝克先生,在此次您因命運中的巧合而參加的昆蟲研討會中,您經(jīng)歷了感性的時刻……"她將麥克風(fēng)湊到他嘴下。

  貝克像個小學(xué)生般回答:"是的,我們很榮幸接待了一位偉大的捷克昆蟲學(xué)家,他被迫在監(jiān)牢中度過了本應(yīng)貢獻此界的一生。我們因他的蒞臨深受感動。"

  作一名舞者不僅是一種熱愛,也是一條不歸路;當(dāng)杜貝格在與愛滋病患的餐會中壓倒他之后,貝克前往索馬利亞,并非因為他過度的虛榮心,而因為他必須挽救跳壞的那個舞步。此時,他家覺自己話語中的平淡乏味,他知道少一點什么,一點調(diào)味料,一個出人意表的想法,一個驚奇。因此,與其停頓下來,他不如繼續(xù)說著,直到看到遠(yuǎn)遠(yuǎn)朝他走來的一個身影,引發(fā)他的靈感:"我也想藉此機會向各位宣布,我建議成立一個法捷昆蟲學(xué)會。(驚訝于自己這個想法,他立刻覺得舒坦多了。)我剛才和來自布拉格的一位同僚談起(他朝著捷克學(xué)者模糊地指了一下),他非常欣喜,并想以上一世紀(jì)一位偉大的放逐詩人之名為此學(xué)會添上光采,這位詩人完整地象征我們這兩個國家的友誼。米基耶維滋。亞當(dāng)·米基耶維滋(AdamMickiewicz)。這位詩人的一生,如同一個忠告,提醒我們所做的一切,不論是詩或是科學(xué),都是一個反叛。("反叛"這個詞決定性地使他精神充沛起來)因為人總是反叛的(此時他容光煥發(fā),他自己知道這一點),不是嗎,我的朋友,(他轉(zhuǎn)身朝向捷克學(xué)者,后者立即出現(xiàn)在攝影機鏡頭上,點了一下頭像表示"是"。)您以生命、以所受的苦難證實了這一點,是的,你對我證實了這一點,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總是反叛,反抗壓迫,不僅為了反抗壓迫……"(他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只有彭德凡才知道使用這種長而有效的停頓;之后,以低沉的聲音說:)……

  也為了反抗并非我們選擇的生存狀態(tài)。"

  反抗并非我們所選擇的生存狀態(tài)。最后這個句子,他即席演說的精華,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絕美的一個句子;立刻將他從政客的說教大大提升,置身于他國家最偉大的靈魂之列:卡繆(Camlls)可能會寫出如此一個句子,或者馬列候(Malraux),或者沙特(Sartre)。

  英瑪菊娜塔,幸福萬分,向攝影師打了個手勢,攝影機便關(guān)了。

  此時捷克學(xué)者靠近貝克,對他說:"很美,真的,非常精采,但請客我告訴你米基耶維滋并不是……"

  在此番公眾演說后,貝克仍在陶醉之中;以堅定的聲音,嘲弄且高聲地打斷捷克學(xué)者:":我知道,我親愛的同僚,我如你一樣知道地清楚,米基耶維滋不是昆蟲學(xué)家。詩人同時是昆蟲學(xué)家是很少見的。但除了這個缺陷,詩人是所有人性的驕傲,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昆蟲學(xué)家們,連同您本人,皆屬其中。"

  一陣肆無忌憚的大笑揚起,像被積壓許久的蒸氣:事實上,自從察覺這位被自己感動的先生忘了念他的演講稿后,所有的昆蟲學(xué)家都忍俊不住。貝克無禮的話語終于讓他們解除顧忌,而盡情放聲大笑。

  捷克學(xué)者瞠目結(jié)舌:他這些同僚不到兩分鐘之前表現(xiàn)的尊敬到哪兒去了?他們怎么可能笑,怎么敢笑?人怎么能如此容易由崇敬轉(zhuǎn)至鄙視?(當(dāng)然能,朋友,當(dāng)然能。)好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穩(wěn)定的嗎?(當(dāng)然是,朋友,當(dāng)然是。)

  正值此時,英瑪菊娜塔靠近貝克。她大聲且醺然地說:"貝克,貝克,你太棒了!你就是這樣!喔!我好崇拜你的嘲諷!雖然你曾以此讓我受傷!你記得中學(xué)時候嗎?貝克,貝克,你記得喚我為英瑪菊娜塔嗎?夜里擾你睡眠的小鳥!騷亂你的夢!我們一定得合作拍個片子,一個你的專訪。你應(yīng)該同意只有我有權(quán)利這么做。"

  昆蟲學(xué)家們的笑彌補了面對捷克學(xué)者的失敗,笑聲在貝克的腦中回蕩使他飄飄然;在這種時刻,強大的自我滿足充塞著他,常會使他做出自己也會吃驚的未經(jīng)思考的行動。讓我們原諒他即將要做的事吧。他抓著英瑪菊娜塔的手臂,拉到一旁以免別人聽到,他以低沉的聲調(diào)對她說:"滾蛋,你這老婊子,和你那些生病的鄰居們一起滾,夜里的鳥,夜里的恐怖,夜里的噩夢,我愚蠢的回憶,我糊涂的紀(jì)念碑,我回憶中的垃圾,我年輕時代臭氣沖天的排泄物……"

  她聽他說著,不能真正相信她所聽到的。她想這些可怕的字眼,他是說給別人聽的,是為了混淆視聽,為了欺騙聽眾,她想這些話語只不過是一個她不能了解的詭計;她輕聲、天真地問:"作為什么對我說這些?為什么?我該如何了解?"

  "你該了解的就是我所說的!字面上的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婊子如同婊子!討厭鬼如同討厭克,噩夢如同噩夢,排泄物如同排泄物!"

  22.

  此時,從大廳吧臺,凡生觀察著他鄙視的目標(biāo)。整幕戲在他面前十公尺處演出,他并沒聽懂話的內(nèi)容。有一件事卻相當(dāng)清楚:貝克在他眼前表現(xiàn)的正如彭德凡一直向他描述的:一個大眾媒體的小丑,嘩眾取寵的家伙,自以為了不起,一介舞者。無疑地,因為他的蒞臨,才會有一組電視工作人員垂愛眷顧昆蟲學(xué)家!凡生注意觀察他,一面研究他舞蹈的技巧:眼光不斷投向攝影機的身段,他永遠(yuǎn)扭身人群之前的敏捷,為了吸引注意力所作的手勢的高雅。當(dāng)他拉著英瑪菊娜塔的手臂時,凡生忍不住嚷道:"瞧瞧他,他唯一在乎的,是電視臺的女人!他可沒拉著那位外國同僚的手臂,他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同僚們,尤其當(dāng)他們是外國人時,電視是他唯一的主人,唯一的情婦,唯一的姘頭,因為我打賭他沒有其他的,因為我打賭他是全宇宙最沒種的一個。"

  奇怪地,這次他的聲音,盡管令人不快的微弱,倒讓人聽得一清二楚。事實上,他經(jīng)歷的此刻,是即使最微弱的聲音也足以讓人聽見的一個時機。是你無論說什么想法都會令人惱火的時刻。凡生推演著他的思想,才智橫溢且尖銳,他談到舞者與他們和天使締結(jié)合約之種種,愈來愈得意于自己的滔滔雄辯,他盡情揮灑,如同攀登通往天際的階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穿著三件式西裝,耐心地聽著他看著他,如同潛伏的一只猛獸。隨后,當(dāng)凡生滔滔話語窮盡時,他說:"親愛的先生,我們無法選擇生存的時代,而我們都活在攝影機之下。從此這也將屬于生存狀態(tài)的一部份。甚至當(dāng)我們發(fā)動戰(zhàn)爭時,也是在攝影機的鏡頭下。當(dāng)我們要抗議無論什么事,不靠攝影機是無法成功的。我們都是舞者,如您所指。我甚至要說:我們要不是舞者,否則就是逃兵。親愛的先生,您似乎感慨時代往前行。您大可以回頭朝后走!回到十二世紀(jì),您愿意嗎?但那時您或許會反抗天主教堂的興建,將它們視作現(xiàn)代化的野蠻!那就回到更遠(yuǎn)古!回到猴群之中!那兒沒有任何現(xiàn)代化的威脅,那兒你才會安穩(wěn),在獼猴的無暇天堂中。"

  面對一個尖刻的攻擊,最令人丟臉的就是找不出一個尖刻的反擊。在一陣無法形容的困窘中,一陣嘲弄笑聲中,凡生,卑懦地,退縮了。一分鐘的沮喪之后,他想起茱莉在等他,他一口把不自覺端在手上的杯中之酒飲盡,把酒杯放在吧臺上,拿起兩杯威士忌,一杯給自己,另一杯要拿給茱莉。
 



第五節(jié)
  23.

  穿三件式西裝先生的身影如一根刺深植在心上,擺脫不去;這在他正要勾引一個女人時更加令人難以忍受。如何能勾引她,當(dāng)他正被心上的刺攪得渾身疼痛呢?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以為你不回來了。你拋棄了我呢。"

  他因此知道她在乎他,這使他從刺痛中稍減痛苦。他重新試著表現(xiàn)扭力,但她戒心已起:"別說笑了。你頃刻之間已經(jīng)變了。你遇到認(rèn)識的人了?"

  "才沒有,沒有啦。"凡生說。

  "就有,一定有。你遇見了一個女人。而我希望,如果你想和她走,你大可以走,半小時之前我還不認(rèn)識你。我大可以繼續(xù)不認(rèn)識你的。"

  她愈來愈悲傷,對一個男人來說,再也沒比他引發(fā)一個女人的悲傷更妥貼的撫慰了。

  "才沒呢,相信我,根本沒什么女人。有個討厭的家伙,一個凄慘的笨蛋,我和他爭執(zhí)了一會兒。如此而已,如此而且,"他如此真誠地?fù)崦哪橆a,如此溫柔使她消除疑慮。

  "你還是,凡生,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

  "來,"他邀她一塊兒到吧臺邊。他想以威士忌拔除心上的那根刺。穿三件式西裝的高雅男士依舊在那兒,和另外幾個人在一起。他身分沒有任何女人,這讓有茱莉為伴的凡生很舒服,他覺得她一刻比一刻更美了。他又拿了兩杯威士忌,遞了一杯給她,傾身對她說:"你看那里,看到那個穿三件式西裝的蠢蛋了嗎?戴眼鏡那個。"

  "那個?凡生,他一無是處,狗屁不如,你何需掛心?"

  "你說得對。他是個變態(tài)。是個性無能。是個沒種的家伙,"凡生說,他覺得茱莉在身邊使他遠(yuǎn)離了挫敗,因為真正的勝利,唯一算數(shù)的,是在這些不近女色的怪異昆蟲學(xué)家之列中火速勾上一個女人。

  "狗屁,狗屁,狗屁不如,我說真的,"茱莉重復(fù)說。

  "你說得對,"凡生說:"如果我還掛心著他,我也會變得和他一樣白癡。"此時在吧臺前,眾目睽睽之下,他吻了她。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

  他們走到花園中,散步,又停下?lián)砦恰K麄兛匆姴莸厣系臎鲆伪阕?。遠(yuǎn)處傳來河水呢喃。他們心蕩神馳,不知道受了什么吸引;我卻知道:他們聽見的是T夫人的河水聲,那愛情之夜的河水聲;從時間之井中,那享樂的世紀(jì)給凡生一個秘密的致意。

  他呢,如同感知到了一般:"從前,在這些城堡中,是狂亂無度的。十八世紀(jì)的薩德,你知道。薩德侯爵?!顿F婦人客廳中的哲學(xué)》(La PhilOSOpie dans ieboudoir),你知道這本書嗎?"

  "不知道。"

  "你一定得看。我可以借你。那是狂歡之際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之間的對談。"

  "好。"她說。

  "四個人都赤裸著,正在交歡,一起。"

  "噢"

  "你會喜歡,對不對?"

  "我不知道。"她說。但這句"我不知道"并不是一個拒絕,而是一個足為楷模的謙遜,令人感動的真誠。

  拔取一根刺并非如此簡單。我們可以控制傷痛,壓抑它,假裝不再想,但是這種假裝是一個努力。凡生如此熱切地談到薩德和狂歡,并非真想帶壞茱莉,而是想努力忘記三件式西裝高雅男人重創(chuàng)他的傷。

  "一定會的,"他說:"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擁著她吻著她。"你知道你一定會喜歡那樣的。"他想列舉出這本名叫《貴婦人客廳中的哲學(xué)》的古怪書里他記得的幾個句子、幾個情況。

  之后他們起身,繼續(xù)散步。一輪明月從樹葉縫中浮出。凡生凝視著茱莉,突然,他神魂顛倒:明亮的光芒授與這年輕女子仙女般的美麗,讓他吃驚的美麗,他一開始在她身上沒察覺的美麗,優(yōu)雅、纖細(xì)、清純、無法接近的美麗。突然,他不知為什么,想像著她的屁眼。突然地,出乎意料地,這個影像就在那兒,他擺脫不了。

  啊,解放的屁眼!因為它,三件式西裝高雅男士的身影(終于,終于?。┩耆帕?。好幾杯威士忌都未達(dá)成的功簇,一個屁眼在一秒鐘之內(nèi)便完成了!凡生擁著茱莉,吻著她,輕撫她的胸部,凝視著她仙女職纖細(xì)的美麗,此時,他不斷地想著她的屁眼。他真想告訴她:"我輕撫著你的胸部,但我只想著你的屁眼。"但他不行,話說不出口。他愈想著她的屁眼,茱莉就愈顯得潔白、透明、神圣,以至于根本不可能把這句話說出來。

  24.

  薇拉睡著,而我站在大開的窗戶前,望著兩個人在月夜下的城堡花園中散步。

  突然我聽見我拉呼吸加速,轉(zhuǎn)頭望向床邊,我以為她立即要尖叫起來。我從未看過她做這種惡夢!這城堡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叫醒她,她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驚怖。她向我敘述,急促地,如若置身一場高燒之中:"我在這個旅館中一條很長的走廊上。忽然,遠(yuǎn)處,一個男人出現(xiàn)了并且朝我跑來。到我面前十幾公尺處時,他開始尖叫。你能想像嗎,他說的是捷克語!一些毫無意義的句子:"米基耶維滋不是捷克人!米基耶維滋是波蘭人!"之后他靠近我,威脅的神情,離我只幾步之遙,就在那時你把我叫醒了。"

  "對不起,"我對她說:"你是受了我胡思亂想的影響。"

  "怎么會?"

  "就好像你的夢是我丟棄告廢草稿的垃圾桶。"

  "你在胡說些什么???你在寫一本小說嗎?"她憂慮地問我。

  我點點頭。

  "你常對我說有一天要寫一本小說,里頭全都是嘻笑怒罵。只憑高興而做的一件大蠢事。我擔(dān)心這個時刻已到。只是我想提醒你:要小心。"

  我頭又點得更低了些。

  "你記得你母親常說的嗎?我耳中她的話恍若昨日:米蘭昆,別再開玩笑了。沒有人會了解的。你得罪大家,所有人都會討厭你。你記得嗎?"

  "記得,"我說。

  "我想提醒你,嚴(yán)肅一點才能保護自己。嘻笑怒罵會遭致狼群攻擊。你知道她們正在伺機而動,那些狼。"

  說完這個可怕的預(yù)言,她又睡去。

  25.

  約莫就在此時,捷克學(xué)者回到他的房間,失望已極,靈魂煎熬。他耳中仍充斥著貝克的嘲諷后爆發(fā)出的笑聲。他依然呆若木雞:人們真能如此輕易地由崇拜轉(zhuǎn)化為輕視嗎?

  事實上,我也好奇,崇高的全球歷史性時刻對他的寵幸消失于何方了呢?

  這便是對時事趨之若騖者弄錯的地方。他們不知道歷史為某事件打上聚光燈只不過在最初的幾分鐘。任何的事件被稱為時事,并非在它持續(xù)的時間當(dāng)中,而只在發(fā)生的短暫時間中最初的那個片刻。電視觀眾悉心收看的索馬利亞垂死孩童已不再死亡了嗎?他們目前如何了?胖了或瘦了?索馬利亞這個國家依舊存在嗎?或者,這個國家到底是不是存在過?還是只是個幻想的名字呢?

  今日人們陳述歷史的方式就像一場一連串詮釋一百三十八首貝多芬作品的盛大音樂會,但每一首只演奏前八小節(jié)。十年后同樣一場音樂會,演奏的可能是每一首作品的第一個音符,一百三十八個音符串成一個旋律。二十年后,貝多芬所有的音樂將被概略為一個很長的高音符,如同他聾了的那天聽到的那個音,無止境且高尖。

  捷克學(xué)者沉浸在他的憂傷之中,如同一種安慰似的,他想到當(dāng)建筑工人那個英雄式的工作,所有人都想遺忘,他卻存留一個實際且具體的回憶:一個完美的肌肉組織。一個滿足的微笑悄悄地爬上臉龐,因為他相信在場的沒人擁有像他這一身的肌肉。

  是的,不管你相不相信,這個看似可笑的想法讓他好過多了。他脫下外套,臉朝下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他作了二十六次,對自己很滿意。他回想和那些建筑工人朋友,下了工之后一起到工地后面的小水塘游泳。說真的,那時候他比今日在此城堡中快樂一百倍。那些工人叫他愛因斯坦,他們喜歡他。

  他突然有一個無聊的想法(他察覺了這很無聊,甚至因此高興),他想去旅館中華美的游泳池游泳。帶著愉快且自覺的虛榮心他要在這矯揉造作、文化高超、背信忘義的國家的孱弱知識份子面前展現(xiàn)他的體格。

  幸好,他把泳褲從布拉格帶來了(他到哪兒都帶著),他穿上它,看著鏡中半裸的自己。他屈起手臂,二頭肌完美地鼓起。"如果誰想否定我的過去,瞧瞧我的肌肉,無可辯駁的證據(jù)!"他想像自己的身體漫步在游泳池畔,對那些法國佬顯示一個非常基本的價值,就是體型的完美,這是他能引以為做,而人們則一點也沒想到的優(yōu)點。他覺著半裸著走在旅館走廊上有點不得體,便披了一件汗衫。但是腳呢?光著腳或穿著鞋都不適合;他決定只穿上襪子。穿好了他再照一次鏡子。又一次,他的憂郁混合著驕傲,又一次,他充滿自信。

  26.

  屁眼。我們也可以用另外的字眼來說它,例如吉約姆·阿波林內(nèi)(Guillaume Apollinaire)就說:身體的第九扇門。他描寫女人身體第九扇門的詩有兩個版本:第一版本在一九一五年五月十一日一封他在戰(zhàn)壕中所寫的信中寄給他情婦露(Lou),另一版本,同年九月二十一日從同一地點寄給另一個情婦瑪?shù)律從龋∕adeleine)。兩首詩皆美,因想像不同而相異,卻又因型式而相同:每一節(jié)描寫他愛人身上的一扇門:一只眼,另一只眼,一耳,另一只耳,右鼻孔,左鼻孔,嘴巴,之后,在寫給露的詩中,"臀部之門",最后,第九扇門,陰戶。但在第二首寫給瑪?shù)律從饶鞘字?,詩尾的門有微妙的改變。陰戶倒退為第八扇門,屁眼自"珍珠雙峰中"開啟,成為第九扇門:"比其他的還神秘",無人敢提及的"妖術(shù)之門","崇高無上之門"。

  我想到這兩首詩之間所差距的四個月又十天,四個月阿波林內(nèi)在壕溝內(nèi)沉浸于強烈的色欲幻想之中,使他有如此觀點的改變,帶給他如此一個啟示:屁眼才是裸體所有核能集中的神奇之點。陽門當(dāng)然是很重要(當(dāng)然,誰敢否定?),但重要得太正式,這是個公認(rèn)的、定位了、控制了、評論了、檢討過、試驗過、被監(jiān)視、被吟詠、被贊美的地方。陰門就是:喧擾人性相聚的吵鬧的十字路口,世世代代經(jīng)過的隧道。只有傻瓜才會以為這是隱密之所,其實它再公開不過了。真正隱密的地方,面對它連色情電影都得屈服的,就是屁眼。崇高之門,崇高乃因為它最神秘,最隱密。

  這個智慧,花了阿波林內(nèi)槍林彈雨下的四個月,凡生在和被月光洗滌白凈的茱莉一次散步中便獲得了。

  27.

  當(dāng)我們想說一件事卻又不能說時,情況十分難堪:說不出口的屁眼留在凡生口中像塞住了他的嘴。他望著天空像在求助。天空如其所愿:給了他一個詩意的靈感:凡生喊道:"看!",手指向月亮:"她就像嵌在天空中的一個屁眼。"

  他轉(zhuǎn)頭看著茱莉。透明且溫柔,她微笑著說:"是阿,"一個小時以來,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稱贊他所說的任何一句話。

  他聽到她的一句"是啊",卻仍不滿足。她的神情貞潔若女神,而他想聽到她說的是"屁眼"。他希望看見她仙女般的口說出這一個字,喔,他多么希望!他想對她說:跟著我說,屁眼,屁眼,屁眼,但他不敢。為自己的口若懸河所逼,他愈來愈陷入隱喻的窘境:"往前,迎向無窮盡的屁眼!"

  我忍不住對凡生這即席之言做一個小小的評論:藉由他所承認(rèn)的屁眼之纏繞,他想實踐與十八世紀(jì)、與薩德、與那一幫放蕩人士的愛慕;可惜他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持到底,沒有另一項非常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屬于之后一世紀(jì)的遺產(chǎn)前來相助;換句話說,他只能以詩歌化方式;以暗喻談起縈繞不去的放蕩念頭。因此他將淫蕩思想讓賢給詩興。屁眼,他因而將之幻化為天空中一個女人形體。

  啊,這個轉(zhuǎn)化多可惜,看了多難過!我饒有興味地跟隨凡生循著這條路:他忙亂,卷入自己的隱喻之中,如同一只粘在捕蠅紙上的蒼蠅;他又喊道:"天空之屁眼如同神圣的攝影機之眼!"

  似乎察覺到彼此的疲憊,茱莉打斷凡生詩意的推演,指著窗洞后燈火通明的大廳:"差不多所有人都走了。"

  他們走進去:沒錯,桌前只剩下幾個動作慢的。三件式西裝的高雅男士已不在。但他不在卻強烈地使凡生想起他的話,仿佛又聽他冷酷惡意的聲音,夾雜著他同伴們的笑聲。他再次覺得屈辱:他那時怎會如此不如所措,如此可悲地保持緘默?他努力想掃去這想法,但做不到,他又聽到那些話:"我們都活在攝影機之下。從此這也將屬于生存狀態(tài)的一部份

  他完全忘了茱莉,驚訝地停頓在這兩句話上;多么奇怪:高雅男士的說法和他自己的想法幾乎相同,凡生之前曾反駁過彭德凡:"如果你要介入一場公共沖突,吸引大眾注意一件不公平的事,你怎么能,在我們這個時代,不是一個或不像一個舞者呢?"

  是這個原因使他在高雅男士面前如此狼狽嗎?他自己的理論和他的如此接近,所以他無法攻擊,是否我們都身在同一個陷阱中,被一個在腳下突然變?yōu)橐粋€沒有出口的舞臺的世界所困?凡生和高雅男士的想法因此并無真正不同之處?

  不,這個說法令人無法忍受!他鄙視貝克,鄙視高雅男士,而他的鄙視產(chǎn)生于他的評斷之前。他頑固地努力找出他與他們不同的地方,直到發(fā)現(xiàn)一線曙光:他們,就像可悲的走狗,高興地迎合他們所必須存在的生存狀態(tài):心甘情愿的舞者。而他,盡管走投無路,仍然咬緊牙不與世界茍同。他想到當(dāng)時應(yīng)該擲往高雅男士臉上的回答了:"如果生活在攝影機下成了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我會反抗。因為我并沒有選擇它!"就是這個回答!他傾身,什么也沒解釋地對茱莉說:"我們剩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反抗并非我們所選擇的生存狀態(tài)!"

  已經(jīng)習(xí)慣凡生沒頭沒腦的話,萊莉覺得這句話太棒了,便以戰(zhàn)斗的語氣回答:"當(dāng)然!"似乎"反抗"這個字眼使她充滿快樂的活力,她說:"到你房間去吧,我們倆。"

  突然,又一次,在凡生腦中高雅男士又消失,他看著茱莉,驚嘆她說的話。

  她也迷醉了。吧臺旁邊有幾位男士,在凡生和她說話之前,她和他們站在一起。這些人那時就當(dāng)她不存在似的,她覺得被侮辱了?,F(xiàn)在,她看著他們,女王般無懈可擊。她對他們再也沒有什么感覺了。她面前有一個愛情的良夜春宵,而這是她自己要的,她自己勇敢得來的;她覺得充實,幸運,比那些人強壯。

  她靠著凡生耳旁輕說:"那些人都是沒種的。"她知道這是凡生的用語,她說出來是要他了解她將自己給他,她屬于他。

  她像在凡生手中放了一枚快樂的手榴彈。他大可現(xiàn)在就直接和他美麗的屁眼女子到他房間去,但像遵從遠(yuǎn)方傳來的命令似地,他覺得自己必須先在這兒大鬧一場。他置身于醺醺然的混沌之中,夾雜著屁眼的影像,性交的逼近,高雅男士嘲弄的聲音和彭德凡的身影,后者就像托茨斯基(Trotski),自他在巴黎的掩體中,指揮一場大轟炸,一場激烈的暴動。

  "我們?nèi)ビ斡荆?他對茱莉說,跑下樓梯朝向此時空無一人的游泳池,由上往下看猶如一個舞臺。他解開襯衫扣子。茱莉朝他跑去。"我們?nèi)ビ斡尽?他重復(fù)地說,脫下了長褲。"脫衣服吧。"
 



第六節(jié)
  28.

  貝克對英瑪菊娜塔說的可怕的一段話聲音很低,輕聲至極,周遭的人根本無法猜測到就在他們眼下發(fā)生的悲劇。英瑪菊娜塔成功地壓抑下來;貝克離開她之后,她走向樓梯上樓,終于只有她單獨一人,在通往房間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她才察覺到自己連路都不會走了。

  半個小時后,一無所知的攝影師回到他們房間,發(fā)現(xiàn)她在床上,臉朝下趴著。

  "怎么了?"

  她沒回答。

  他在她身旁坐下,手放在她頭上。她將之抖落猶如被一條蛇碰到。

  "到底怎么了?"

  他一直追問直到她回答:"拜托你去漱一下口,我受不了口臭。"

  他并沒有口臭,他牙刷得很勤,清潔得一絲不茍,他知道她在胡說,但他還是乖乖地去浴室做她要他做的。

  口臭的想法并非沒來由地闖入英瑪菊娜塔的腦中,這句惡語出自才剛發(fā)生但又立即被壓抑的記憶:對貝克的口臭的記憶。當(dāng)她灰心透頂聽取他的咒罵時,并沒有時間注意到他的氣息,然而她身上一個隱形的觀察者替她記錄下這個惡心的氣息,并加上清晰具體的評語:有口臭的男人別想交到女人;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遷就;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讓他明白他很臭而讓他改掉這個毛病。臟話炮轟之下,她愉悅地傾聽這個評語并充滿希望,因為她知道盡管貝克奸詐地讓一些美麗女人的身影圍繞身旁,他許久以來都未有風(fēng)流韻事,他床邊的位置是空的。

  一邊刷牙,攝影師,即浪漫又實際的一個男人,對他自己說改變女朋友惡劣心情唯一的辦法就是火速和她做愛。他在浴室中套上睡衣,以不確定的腳步走回床邊坐在她身旁。

  他不敢摸她,又問了一次:"怎么了?"

  她無情果斷地說:"如果你只會對我說這句蠢話,我想實在沒有和你談話的必要了。"

  她起身走向衣柜;打開柜門看看里面她到底掛了哪幾件洋裝;那些洋裝吸引著她;模糊又強烈地喚起她不讓自己被趕下舞臺的欲望;想再現(xiàn)身被羞辱的地方;不愿輕易承認(rèn)失?。痪退闶?,也要將之換化為一場表演,好讓她展現(xiàn)受了傷的凄美,炫耀她反抗的傲氣。

  "你做什么?你要去哪里?"他問。

  "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和你待在一起。"

  "告訴我到底怎么了!"

  英瑪菊娜塔看著洋裝說道:"第六次,"我聲明她沒算錯。

  "你表現(xiàn)得很好,"攝影師對她說,決定不管她的心情:"我們來對了。你對貝克的專訪我覺得很成功。我叫了一瓶香檳到房間里。"

  "你愛跟誰喝什么都隨便作。"

  "到底怎么了?"

  "第七次。我和你之間完了。永遠(yuǎn)完了。我受夠你嘴里的氣味了。你是我的惡夢。我的怪夢。我的失敗。我的羞恥。我的侮辱。我的惡心。我必須告訴你。粗暴地。不延長我的猶豫。不延長我的惡夢。不延長這段毫無意義的故事。"

  她站著,面對衣柜,背對攝影師,平穩(wěn)沉著、聲音細(xì)且低沉。之后她開始脫衣服。

  29.

  這是第一次她如此完全不帶羞怯,完全冷漠地在他面前脫衣服。這個舉動表示:你的存在,在我面前,沒有,沒有一點重要性;你在這里和一只狗或一只老鼠在這里沒兩樣,你的眼光不會讓我身體起一丁點反應(yīng)。我可以在你面前隨便做什么;最不禮貌的舉動,我可以在你面前嘔吐,洗耳朵洗屁股,自慰,小便。你是個沒眼,沒耳,沒頭的東西。我驕傲的冷漠是個掩飾,讓我在你面前可以恣意、毫無羞恥的行動。

  攝影師看著情人的身體在他眼前完全蛻變:這個身體,直至目前都簡單快速地獻給他,現(xiàn)在在他面前升起,像座希臘雕像站在一百公尺高的基座上。他充滿欲望,這奇怪的欲望并非激起肉欲,而是充塞在腦中,只在腦中,這欲望是思維的蠱惑,擺不去的想法,神秘的瘋狂,堅信這個身體,就是眼前這個身體,注定要圓滿他的生命,他整個生命。

  她察覺了這個蠱惑,這粘在她皮膚上的愛慕,一股冷淡沖上腦中。她自己也覺得吃驚,她從來沒體驗過這種感覺。這是一股冷淡,就如同一股激情、一股熱浪或一股怒氣。因為這股冷淡其實是一股激情;就像攝影師絕對的愛慕和貝克全然的否定是她要反抗的同一個惡運的兩面;就像貝克粗暴的拒絕要將她丟回她平凡愛人懷中,唯一能反抗這個拒絕的就是對這個平凡愛人全然的恨。這就是為什么她這般的憤怒否定攝影師的原因,她想把他變成一只老鼠,再把這只老鼠變成蜘蛛,把蜘蛛再變成一只蒼蠅,這只蒼蠅再被另外一只蜘蛛吃掉。

  她已經(jīng)換了一件白色洋裝,決定下樓出現(xiàn)在貝克和其他人面前。她很高興自己帶了一件白色洋裝來,白色是婚禮的顏色,因為她覺得這一天活像自己的婚禮,一場亂糟糟的婚禮,沒有新郎的悲劇婚禮。白色洋裝下的她帶著不公平的傷口,她感覺這不公平使她偉大,使她美麗,如同悲劇中的人物因不幸而變得凄美。她朝門口走,知道那個穿睡衣的平凡愛人將會緊跟著她、拉著她,像崇拜她的一條狗,她要這樣穿過整座城堡,悲劇與滑稽的組合,一個女王身后跟著一條野狗。

  30.

  但她嫌棄如狗的這個男人令她吃驚。他擋在門口,一臉怒氣。她馴服的毅力突然枯竭了。他充滿了絕望的欲望,想對抗這不公平地羞辱自己的美麗女子。他沒有足夠的勇氣甩她一巴掌、揍她、把她扔到床上強暴,但他感覺必須做件無法彌補、極其下流和粗暴的事。

  她被迫停在門口。

  "讓我過去。"

  "我不讓你過,"他對她說。

  "你對于我已不再存在。"

  "什么,我不再存在?"

  "我不認(rèn)識你。"

  他發(fā)出被激怒的笑聲:"你不認(rèn)識我?"他提高聲音,"早上我們才干過一場呢!"

  "我不準(zhǔn)你這樣和我說話!用這種字眼!"

  "今天早上你自己才用過這些字眼,你跟我說:上我,上我,上我!"

  "那是當(dāng)我還愛你時,"她有點不自在地說。"但現(xiàn)在這些字眼只是下流。"

  他喊道:"不過我們干了!"

  "我不準(zhǔn)你這樣說!"

  "昨夜我們還干過,干過,干過!"

  "停止!"

  "為什么早上你還能忍受我的身體,晚上就不能了?"

  "你知道我討厭粗俗!"

  "我管你討厭什么!你是個婊子!"

  啊,他不該說出這個字眼的,這個貝克也曾對她用過的字眼。她喊道:"粗俗令我厭惡,你令我厭惡!"

  他也喊道:"你和你厭惡的人上床!和自己厭惡的人上床的女人正是一個婊子,一個婊子,一個婊子!"

  攝影師用的字眼愈來愈下流,害怕出現(xiàn)在英瑪菊娜塔的臉上。

  害怕?她真的怕他嗎?我不認(rèn)為:打心底她就知道不必夸張這個造反的重要性。她清楚也一向確信攝影師的馴服。她知道他侮辱她是為了被聽到,被看到,被重視。他侮辱她因為他很軟弱,沒有氣魄的他只有下流和攻擊的話。如果她愛他的話,這根本沒什么,她應(yīng)該會被這個絕望的、無能的爆發(fā)所軟化。但她沒被軟化,她升起一種狂妄的渴望想折磨他。正因如此,她決定把他說的話當(dāng)真,決定相信他的侮辱,決定害怕。因此她用顯出害怕的眼睛盯著他。

  他看見英瑪菊娜塔臉上的害怕而勇氣大增:通常,都是他害怕,他妥協(xié),他道歉,這會兒,因為他顯出他的氣魄,他的怒氣,換她發(fā)抖了。以為她正承認(rèn)著自己的脆弱,正在讓步,他提高聲音繼續(xù)滔滔不絕說著無能的攻擊蠢話。可憐的家伙,他不知道他玩的向來是她的游戲,甚至當(dāng)他自以為在怒火中找到氣魄和自由之時,他都只是被擺布的一個東西。

  她對他說:"你讓我害怕。你很可怕,粗暴。"他不知道,可憐的家伙,這是無法被撤銷的控訴,他因而由一個善良馴服的老好人,迅快被判定為一名暴力份子、攻擊者。

  "你讓我害怕。"她又說了一次,將他推開走出去。

  他讓她走出門,然后跟著她,如同一只野狗跟著一位女王。

  31.

  裸露。我保存著一份《新觀察家》雜志一九九三年十月份的剪報;有一個民意測驗:拿給一千二百名自稱為左派的人一張寫有兩百一十個字的單字,在這些字中他們可圈選使他們迷惑,使他們產(chǎn)生特殊感受的字眼,吸引他們或令他們有好感的字眼;早在幾年前,已做過相同的調(diào)查:彼時,這相同的兩百一十個字中,左派人士意見一致并有相同感受力的有十八個字。今日,他們崇拜的字眼剩下三個。左派人士所達(dá)成共識的僅有三個字?喔,暴跌!沒落!是哪三個字呢?聽好:反抗;紅色;裸露。反抗與紅色二字原本源自左派,但撇開這兩字不談,唯獨裸露一字能使左派者砰然心動、承繼共通象征性的遺傳,令人驚訝。難道這就是所有自法國大革命兩百年以來歷史莊嚴(yán)地遺留給我們的?是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的遺產(chǎn),是丹東(Danton),是若雷斯(Jaures),是羅沙·盧斯堡(ROSa Luxembufg),是列寧兒L(enine),是格拉蒙昔(Gramsci),阿拉貢(Aragon)或是謝·格瓦哈(Che Guevara)的呢?裸露?袒著肚子?露著性器官?光著屁股?是在這面旗幟下,左派中最后的一支隊伍仍佯裝幾世紀(jì)以來他們的大躍進?

  為何偏偏是裸露這個字呢?對左派而言,這個他們在某個研究所對他們發(fā)出的單子上選出的字眼代表著什么呢?

  我記得在七O年代德國的左派游行隊伍,為了表達(dá)他們對某件事的憤怒(反對核能發(fā)電廠、戰(zhàn)斗或金權(quán),我已不知道了)而光著身體吶喊著游行,在德國一個大城的大街上。

  如何闡釋他們的裸露呢?

  第一個假設(shè):對他們而言,它代表著所有自由中最珍貴的,所有價值中最受到威脅的。這些德國的左派份子,如同基督徒受難而死時在肩上背負(fù)著十字架般暴露自己的性器官揚長而去。

  第二個假設(shè):這些德國左派份子不愿豎立起一個價值的表征,而直接地,震驚一群討厭的群眾。讓他們震驚、害怕、憤怒。用象屎轟炸他們。將世界所有廢水溝的臟水傾倒在他們身上。

  一個令人好奇的矛盾:赤裸是代表著所有價值中的最高價值,抑或如同我們投擲在敵人堆中的糞便炸彈一般是最污穢不堪之物?

  而裸露對凡生而言,當(dāng)他對萊莉重覆著說:"把衣服脫了!"又加上一句:"讓那些沒爽過的家伙見識見識。"之時,代表的是什么?

  而裸露對茱莉而言,當(dāng)她順從地,甚至有些奮力地說:"有何不可。"并解開衣物之時,代表的又是什么?
 



第七節(jié)
  32.

  他赤裸著。他光著身子,不時輕咳地笑著,與其說是和她說話其實是喃喃自語,因為光溜溜地置身在這個鑲著玻璃的大空間里,如此地不習(xí)慣使他腦中除了想著這個情景的荒誕之外,什么也沒想。她已丟開胸罩,接著是內(nèi)褲,但凡生并沒有正眼瞧著她:他察覺到她是赤裸的,但卻不知道她裸體時是什么樣子。還記得片刻前,他被她的屈服的影像纏繞,現(xiàn)在這屁眼已經(jīng)擺脫了絲質(zhì)內(nèi)褲,他是否仍想著呢?不。這屁眼在他的腦中消失了。他沒仔細(xì)端詳眼前赤裸的胴體,沒靠近它,慢慢體會它,也沒碰觸它,他轉(zhuǎn)過身縱入水中。

  凡生這個奇怪的男孩。他大肆攻擊那些舞者,胡言亂語地談著月亮,但實質(zhì)上,他是個熱愛運動的人,他潛入水中游泳。一下子,他忘了自己的赤裸,忘了茱莉的赤裸,只想著自己的爬泳。在他身后,不會跳水的茱莉循著扶梯小心地進入池中。而凡生甚至沒回頭瞧她一眼!對他而言真是可惜:因為她是如此迷人,非常地迷人。她的身體像被照亮著;并非被她的靦腆,而是來自另一個相同美麗的原因:被自己在這情況下赤裸的胴體引發(fā)的不自在,因為凡生頭潛在水中,她確信沒有人會看見她;池水已淹至她下體濃密的陰毛處,水有些冷,她原想潛入水中卻缺乏勇氣。她停止下水的動作猶豫起來:接著,謹(jǐn)慎地,她又下了一個臺階讓水淹到她的肚臍:她把手伸入水中,輕輕拍撫著胸部,讓它們習(xí)慣池水的冰冷。觀察她的動作實在是件美妙的事。憨直的凡生什么也沒想,但我呢,我終于看見一個不代表任何事的裸露,既非自由也非不潔之物,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裸露,赤裸的裸露,就是我們所見的,純潔,蠱惑著男人。

  終于,她開始游泳。她游泳得比凡生慢許多,頭笨拙地抬在水面上;當(dāng)她接近梯子想離開池子時,凡生已經(jīng)在十五公尺長的泳池內(nèi)游了三圈。他趕忙跟上她。當(dāng)上方的大廳中傳來一些聲音時,他們正在泳池畔。

  凡生被某種冥冥中不可知的事物驅(qū)使著放聲大吼:"我要強暴你!"并帶著猙獰的面目猛沖向她。

  為什么在他們親密的散步途中,他不敢吐出半個猥褻的字眼,而現(xiàn)在任何人都可能聽見時,他卻嘶吼這些荒謬的話?

  明確地說,因為他已經(jīng)不易察覺地脫離了隱密的范圍。在一個窄小空間中說出口的話與同一句話回蕩在大廳中的意義是不同的。這不再是他必須負(fù)完全責(zé)任的話,也不是針對發(fā)話對象,卻是其他人要求聽到的話,那些眼睛睜看著他們的其他人。大廳是空的沒錯,但即使它是空的,虛構(gòu)的、想像的。潛在的、有可能的觀眾躲藏在那兒,與他們在一塊兒。

  讓我們思忖這些觀眾是誰:我不認(rèn)為是凡生召集了一些他在會議中見到的人;目前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是眾多、堅持??燎?、激動、好奇的,但同時是完全無法辨認(rèn)的,臉部線條模糊;這是那堆他想像的,也是舞者們夢想的群眾嗎?這些看不見的群眾?這些彭德凡正在建立他的理論的群眾?整個世界?無數(shù)沒有臉孔的人?一個抽象的概念?不全然如此:因為在這無名的喧囂中隱約顯露出一些具體的面孔:彭德凡和其他伙伴們;他們開心地觀看著整出戲,看著凡生、茉莉,甚至那些圍繞的不知名觀眾。就是為了他們,凡生嘶吼出那句話,為了贏得他們的欽佩,他們的贊許。

  '你不會強暴我的!"茱莉尖叫著,雖然她不認(rèn)識彭德凡,但她也是為那些盡管不在場但或許會感受到的群眾而說的。她期待他們的贊賞嗎?是的,但她只希望這贊賞能取悅凡生。她希望得到一些看不見、陌生的群眾的掌聲,使她能夠被今晚她選擇的男人所愛,而且誰敢說?或許他也是往后許多夜晚的男人呢。她繞著池子跑,她的奶子喜悅地左右搖晃著。

  凡生的言詞愈來愈大膽;只是暗喻的色彩薄霧般籠罩著這些極其粗俗的字句。"我要用我的陰莖戳穿你,把你釘在墻上!"

  "你釘不住我!"

  "你將會像被釘在十字架上般地被釘在泳池底!"

  "我不會這樣被釘住的!"

  "我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撕爛你的屁眼!"

  "你撕不成的!"

  "所有的人將會看見你的屁眼!"

  "沒有人會看見我的屁眼!"萊莉喊著。

  此時,又一次,他們聽見近處的人聲,使萊莉輕盈的腳步沉重了,使凡生停了下來:她開始用一種刺耳的聲音尖叫起來,就像個幾秒鐘之內(nèi)即將被強暴的女人。凡生抓住了她,雙雙跌在地上。她張著一只大眼望著他,并等待著她已決定不抗拒的進人。她張開了雙腿。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倒過頭。

  33.

  他并未進入。它沒有發(fā)生是因為凡生的陽具小得如同一枚憔悴的野草莓,如同曾祖母的一個項針。

  為什么它這么小呢?

  我直接向凡生的陽具提出了這個問題,它著實震驚地回答:"為什么我不該這么小呢?我不覺得有長大的必要!相信我,我沒有這個念頭,真的!我沒被預(yù)知!同心協(xié)力地,我跟著凡生繞著泳池跑了一場奇怪的競賽,很想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我玩得很開心!現(xiàn)在你卻來責(zé)怪凡生的無能!拜托你!這讓我產(chǎn)生可怕的罪惡感,而且也不公平,因為我和凡生相處非常融洽,我可以發(fā)誓,我們從未令對方失望。我總是以他為榮,他也以我為傲!"

  這陽具所言不虛。此外呢,凡生并沒有因它過度的舉動被激怒。如果它是因害羞而澀縮,他將永遠(yuǎn)不會原諒它的。但此時,凡生將它的反應(yīng)視為對的甚至是合情入理的。他因此決定接受此事并開始假裝交歡起來。

  茱莉既沒生氣也沒失望。感受到凡生在她身上的起伏但體內(nèi)毫無感覺令她覺得奇怪,總之,她能接受并以自身的動作回應(yīng)愛人的撞擊。

  他們原先聽見的聲音已遠(yuǎn)處,但另一陣噪音又充斥在泳他的共鳴空間里:一個跑步者經(jīng)過他們身邊的腳步聲。

  凡生的喘息聲加快并擴大,并低吼嚎叫起來;萊莉則發(fā)出呻吟和啜泣聲,一來是因為凡生潮濕的身體在她身上不斷起落而覺得不舒服,二來是因為想回應(yīng)他的喘息。

  34.

  最后一刻才看見他們,捷克學(xué)者已無法躲避。但他裝作他們不在那兒,努力把眼光朝向別處。他一陣害怕:他還不太熟悉西方世界的生活。在共產(chǎn)主義帝國下,在泳池畔做愛就像許多其他的事一樣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起他必須耐心學(xué)習(xí)。他已到了泳池的另一端,突然很想轉(zhuǎn)頭火速瞄一眼正在交歡的男女;因為有件事令他掛懷:交歡的那個男的體格強健嗎?哪一項對身材有用,是魚水之戲還是苦力勞動?但他控制住自己,不想被視作偷窺者。

  他停在泳池另一畔,開始做體操:他先高抬膝蓋原地跑步庭后以手撐地,雙腳朝天小時候他就很會做這個體操中稱為倒立的姿勢,直到今天他還是做得一樣好;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多少法國大學(xué)者能像他做得這么好呢?他想像一個個他知道名字或認(rèn)得長相的法國首長,試著想像他們做這個以雙手保持平衡的動作的模樣,然后他很滿意:依他所見,他們笨手笨腳又不堪一擊。做完七次倒立之后,他臉朝下趴在地上,用手臂撐起身體。

  35.

  茱莉和凡生都沒注意他們身旁發(fā)生的事。他們并非暴露狂,不會試圖藉別人的眼光而興奮,去抓住這個眼光,去窺視那個窺視他們的人;他們并不是在狂歡,而是在表演,而演員們在表演之時并不想與觀眾的眼神接觸。甚至之于凡生,茉莉奮力地什么都不看;但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如此之沉重,她沒法不感覺到。

  她抬起眼看見了她:她穿著一件很美的白色洋裝,緊緊地盯著他們;她的眼光很奇怪,很遙遠(yuǎn),但又很沉重,非常沉重;沉重得如同絕望,沉重得如同不知該做什么,茱莉,在此沉重下好似麻痹了。她的動作慢了下來,沒了生氣,停止;又呻吟了幾聲后她閉上了嘴。

  穿白衣的女人竭力忍住不嘶吼出來。她遏止不住這個欲望,尤其當(dāng)她想到嘶吼的對象根本聽不到時。突然,按捺不住,她發(fā)出一聲叫喊,一聲恐怖的尖叫。

  茱莉因而從驚愕中回過神,直起身子,拿起內(nèi)褲穿上,用凌亂的衣服掩住身體,一溜煙跑了。

  凡生動作比較慢。他撿起襯衫、褲子,但找不到他的內(nèi)褲。

  他身后幾步遠(yuǎn)之處,有個穿睡衣的男人杵在那兒,沒人注意到他,他也不著任何人,只專心地盯著白衣女人。

  36.

  不甘心被貝克拒絕,她非常渴望去挑逗他,去他面前炫耀她純白的美麗("英瑪菊娜塔"(不容玷污的女人)的美麗可不是純白的嗎?),但她在城堡的走廊和大廳中的漫步并不成功:貝克已不在那兒,而且攝影師沒像只可憐的野狗般安靜地跟著她,卻以大聲又刺耳的聲音對她說話。她確實吸引了注意力,卻是惡意且嘲笑的注意力,使得她加快了腳步;像逃跑似地,她走到了游泳池畔,碰上一對正在交歡的男女,她終于發(fā)出尖叫。

  這聲尖叫將她自己喚醒:她突然看清周身逼近的陷阱,后有追趕者,前面是水。她清楚地明白這個包圍沒有出路;她唯一的出路是個瘋狂的出口;她唯一剩下可行的行動是一個瘋狂的舉動;以其所有的意志力,她選擇了這個不理智的行動:她往前走兩步,縱身躍入水中。

  她縱身入水的方式很怪異:和萊莉相反,她很會跳水;但她腳先入水,雙臂粗俗地張開。

  那是因為所有的動作,除了它實際的功用之外,都擁有超出做動作的人意圖的意義;穿著泳衣的人跳入水中,動作中就顯現(xiàn)了歡樂本身,盡管跳水者可能很悲傷。當(dāng)一個人穿著衣服跳入水中,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有想溺死的人才會穿著衣服入水;想溺死的人一定不會頭先入水;他就這樣跳下去:自古以來的表達(dá)方式便要求如此。正因此,英瑪菊娜塔雖是個游泳好手,穿著她美麗的洋裝,也只得以如此不堪的姿勢跳入水中。

  毫無合理的原因,她便在水中了;她在那兒,屈服于她的動作,動作的意義一點點充滿她的心靈;她的感覺正體驗著她的自殺,她的溺斃,她接下來要做的只不過是一曲芭蕾,一出啞劇,藉由她悲劇性的動作持續(xù)她沉默的話語:

  跌入水中后,她直起身。這個池水不深,只及她的腰,她站在水中一會兒,頭仰著,上身挺直。然后她又浸入水里。此時,她洋裝的腰帶松開了,浮在她身后如同死者身后浮沉的紀(jì)念。再一次,她又站起,頭向后稍仰,雙臂張開;像要往前跑似地,她走了幾步,那兒泳池底是斜的,她又沉入水中。她便如此前進,像一只水中動物,像一只神話中的鴨子,把頭藏在水底下,接著高高向后仰起。這些動作贊頌著活在高處或死于水底的渴望。

  穿睡衣的男人突然跪下哭泣:"回來,回來,我是個兇手,我是個兇手,回來!"

  37.

  泳池另一頭,水深的那一端,正做著伏地挺身的捷克學(xué)者驚訝地看著:他一開始以為新到的這一對是前來與交歡的那一對會合,而他也終將見識到從前他研究共產(chǎn)主義道德嚴(yán)謹(jǐn)?shù)蹏慕r,常聽到的傳奇性的淫蕩聚會。害羞之故,他甚至想,在這種集體交歡的情況下,他應(yīng)該離開此地轉(zhuǎn)身回房去。接著一聲恐怖的叫聲刺穿他的耳朵,手臂挺直,他像楞住了,維持這個姿勢無法繼續(xù)做運動,雖然他只做了十八下。就在他眼前,穿白衣服的女人落了水,一條腰帶開始在她身后漂浮,還有幾朵人造花,藍(lán)色和粉紅色的。

  靜止不動,上半身撐起,捷克學(xué)者終于明白這個女人想溺死:她努力把頭埋在水中,但她的決心不夠強,老是站起身來。他從未想像他會目睹一場自殺。這個女人是病了,受傷了或是被追殺,她挺直身,隨即又沒入水中,一次又一次;當(dāng)然地,她不會游泳;她愈往前進,身體愈沒入水中,馬上水就要蓋過她的頭,她將死在一個穿睡衣男人無力的眼光下,后者在泳池邊,跪著,看著她哭泣。

  捷克學(xué)者不能再猶豫了:他站起來,對著水面傾身向前,腿曲著,兩手向后伸直。

  穿睡衣男人不再看那個女人,他被一個陌生男人的身影懾服,這身影高大,強壯,畸型,就在他面前十五公尺左右,準(zhǔn)備介入一場與他無關(guān)的悲劇,一個穿睡衣男人善妒地保留給他自己和他所愛的女人的悲劇。因為誰會懷疑呢,他愛她,他的恨只是一時的;他根本無法真正地、持久地討厭她,盡管她讓他痛苦。他知道她是在非理性、又不可遏制的敏感的控制下行事,他不了解但崇拜她那令人驚嘆的敏感。雖然他才侮辱了她一頓,內(nèi)心深處,他還是相信她是無辜的,他們突如其來的失和其實真正的禍?zhǔn)琢碛衅淙?。這個人他不認(rèn)識,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但他已準(zhǔn)備好好地摸他一頓。沉浸在此想法中,他看見那個矯健地向水面傾身的男人;被催眠般地,他看著他的身體,強壯——肌肉結(jié)實且奇怪地不成比例,大腿如女性般肥大,配合粗笨的小腿肚——一個怪異的身體,如同不公平的完整體現(xiàn)。他完全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也根本不懷疑他,但被痛苦蒙住了眼,他在這個丑陋的形象中看到自己無法解釋的不幸,覺得自己被一股他抵擋不住的恨意所抓住。

  捷克學(xué)者跳入水中,奮力劃了幾下便靠近那個女人。

  "別管她!"穿睡衣男人吼著,然后自己也跳入水中。

  捷克學(xué)者離那女人只有兩公尺之遙了;他的腳已踏到池底。

  穿睡衣男人朝他游來,又吼道:"別管她!別碰她!"

  捷克學(xué)者已經(jīng)把手伸往吐了一大口氣后漂浮的女人的身體下。

  此時,穿睡衣男人離他已經(jīng)很近了:"放開她,否則我宰了你!"

  淚眼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見,除了一個畸形的身影。他撲上他的肩膀狠狠地?fù)u晃。學(xué)者翻倒,女人從他的手臂中滑落。這兩個男人都沒再注意這個女人,她朝扶梯游去,爬了上去。學(xué)者看著穿睡衣男人充滿恨意的眼睛,他的眼里也燃起相同的恨意。

  穿睡衣男人再也忍不住,揮出了拳。

  學(xué)者感覺嘴巴里一陣疼痛。他用舌頭檢查前排的一顆牙齒,察覺到它正在搖動。這是一位在布拉格曾替他裝過旁邊其他假牙的牙醫(yī)精心幫他植回牙根上的一顆假牙;并一再告誡他這顆牙像梁柱般支撐其他牙齒,如果掉落了,便逃不掉戴假牙套的命運了,因此捷克學(xué)者感覺一陣無法描述的恐怖。他的舌頭檢查看那顆搖晃的牙齒,臉色變得蒼白,先是因擔(dān)心,后是因憤怒。他的生命涌上眼前,而淚水,這天第二次,充滿他眼中;是的,他哭泣,而在哭泣深處,一個想法浮上他的腦際:他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他的肌肉;但這些肌肉,他這些可憐的肌肉,又有什么用?這個問題像一個彈簧,使他右手揮出一個可怕的舉動:一個巴掌,一個大巴掌,巨大得如同戴假牙套的悲傷,巨大得如同半個世紀(jì)在法國所有泳池畔混亂的交歡。穿睡衣的男人消失在水中。

  他如此快速、直接地下沉,捷克學(xué)者以為自己殺了他;一陣呆愕之后,他彎下身將他扶起,在他臉上輕拍了幾下;男人睜開眼睛,無神的眼光看了看身前畸形的幽靈,之后掙開身游向扶梯,去找他的女人。

  38.

  這個女人蹲在泳池畔,注意看穿睡衣男人的打斗和溺水。當(dāng)他踏上池畔的方磚時,她站起身朝樓梯走去,沒回頭,但走得不快以便他能跟著。如此不發(fā)一言,渾身濕透,他們穿越大廳(眾人已離開好久了),穿越走廊回到房間。他們的衣服滴著水,他們冷得發(fā)抖,他們該換衣服。

  之后呢?

  什么,之后?他們將會做愛,不然你想他們會做什么?今夜他們會很沉默,她將會像個受到傷害的人般呻吟幾聲。因此一切又可以繼續(xù),他們今晚第一次演出的這一幕將在未來的日子、未來的禮拜里不斷重演。為了顯示自己置身于所有的庸俗、置身于她鄙視的平凡世界之上,她會逼他再下跪,再道歉,再哭泣,她會比這一次更惡劣,讓他戴綠帽,公開自己的外遇,讓他受苦,他將會反抗,會更粗俗,威脅,決定做件卑鄙已極的事,他將會砸花瓶,吼出可怕的臟話,她會假裝害怕,控訴他是個暴力份子、攻擊者,他又會下跪,又哭泣,自認(rèn)錯誤,之后她又允許他和她上床,如此繼續(xù),如此繼續(xù)幾個禮拜,幾個月,幾年,直到永遠(yuǎn)。
 



第八節(jié)
  39.

  那么捷克學(xué)者呢?舌頭舐著搖動的那顆牙,他對自己說:這是我此生剩下的:一顆搖動的牙和必須戴假牙套的恐懼。沒別的了?什么都沒了?沒有了。在一陣突然的領(lǐng)悟中,他覺得發(fā)生的事并非是一個崇高的際遇,充滿悲劇性且獨特的事件,而是雜亂一堆的混沌事件中一個極小的部份,這些事件急速穿過地球,使人無法看清它們真正的面目,如此急速而或許貝克將他視為匈牙利人或波蘭人是對的,因為,或許他真的是匈牙利人或波蘭人,或是土耳其人,蘇俄人或甚至是索馬利亞垂死的孩童。當(dāng)事情發(fā)生太快時,沒人能確定任何事,任何事,甚至他自己。

  當(dāng)我說到T夫人的那一夜時,談到存在規(guī)則手冊前幾章中一個很有名的方程式:速度的高低與遺忘的快慢成正比。由這個方程式我們可推演出許多必然結(jié)果,例如下列這一個:我們的時代獻身于速度的惡魔,正因如此,它很容易忘記自己?;蛘呶覍幵赴堰@個論證倒過來說:我們這個時代被遺忘的渴望纏繞,為了滿足這個渴望,它獻身于速度的惡魔;它加快腳步因為要讓我們明白它不希望我們記得它;它覺得疲憊;覺得自己很惡心;它想把記憶微弱搖晃的火苗吹熄。

  我親愛的同胞,同志,布拉格蒼蠅的著名發(fā)現(xiàn)者,祖國的英雄工人,我不能再忍受看你杵在水中!你會重感冒的!朋友!兄弟!別難過!走出泳池!睡覺去!該高興你自己被遺忘了。圍上失憶的柔軟圍巾。別再想那使你傷心的笑聲,它不再存在,如同在祖國的這些年及受迫害的榮耀都不再存在。這城堡一片平靜,打開窗戶讓樹木的氣息充滿你的房間。吸口氣。這些是三百年的老栗樹。它們的低語和T夫人與騎士在涼亭中歡愛時聽到的是一樣的,那夜從這窗口便可望見但今夜你是看不到了,可惜,因為涼亭在十五年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中被毀壞了,只剩下米蒙·德農(nóng)的數(shù)頁小說,你從未讀過并且很可能永遠(yuǎn)不會聽到。

  40.

  凡生沒找到他的內(nèi)褲,他將長褲和襯衫穿在濕淋淋的身上,跟著茱莉身后跑。但她太敏捷而他又太慢。他走遍每條走廊發(fā)現(xiàn)茉莉已不見了。他不知道茱莉住哪個房間,雖然機率不大,他還是在走廓上徘徊,希望有一扇門打開,茱莉的聲音對他說:"來,凡生,來。'膽大家都沉睡了,聽不到一點聲音,所有的門也都開著。他低語:"茱莉,茱莉!"他把低語聲音提高,他大吼著那句低語,只有寂靜回答他。他想像著她。他想像她月光下透明的臉龐。他想像她的屁眼。啊,她裸露的屁眼曾離他那么近,他卻錯過了,完全錯過了。他既沒摸到也沒看到。啊,那可怕的景像又出現(xiàn)了,他可憐的陰莖蘇醒了,站起了,喔它豎立起來了,無用武之地,不合理而巨大的。

  走進房間,他倒在一張椅子上,滿腦子只有對茱莉的欲望。他準(zhǔn)備做任何事把她找回來,但什么也不能做。她明天早上會到餐廳吃早餐,而他,唉,他將已經(jīng)在巴黎的辦公室里了。他既不知道她的住址,她的姓,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單單地和他巨大的絕望在一起,由那根大而無用的器官具體呈現(xiàn)。

  這器官,不到一個鐘頭前,見識值得嘉許,也知道維持適當(dāng)?shù)捏w積,在剛才那場絕佳的演說中,以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理性證實它的論點;但此時,我懷疑這個器官的理性,這一回,它完全失去道理;沒有任何可辯護的原因,它站立起與全宇宙相對,如同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面對悲傷的人性,吶喊出歡樂的贊歌。

  41.

  這是薇拉第二次醒來。

  "為什么你一定要把收音機開得震天價響呢?你把我吵醒了。"

  "我沒聽收音機。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還寂靜。"

  "不,你剛才在聽收音機,你真差勁。我在睡覺

  "我發(fā)誓沒有!"

  "尤其是這愚蠢的歡樂贊歌。你怎么會聽這種東西。"

  "對不起。又是我的想像力作祟。"

  "什么,想像力?搞不好九號交響曲是你作的?你開始自以為是貝多芬了?"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從來沒覺得第九號交響曲如此令人難以忍受,如此不得體,如此討厭,如此幼稚地浮夸,如此愚蠢、如此無知地低俗。我受不了了。這實在夠了。這城堡鬧鬼,我連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我們走,好不好。反正天也亮了。"

  她下了床。

  42.

  清晨了。我想到米蒙·德農(nóng)中篇小說中最后那一幕。城堡密室中的愛情之夜由一位女仆,悉知內(nèi)情的女仆來向這對愛侶宣告天明而結(jié)束。騎士火速穿上衣服,走出密室,卻在城堡走廊上迷了路。怕被發(fā)現(xiàn),他寧可走到花園中,假裝安睡一夜,早起散步,頭腦還昏亂,他試著弄清這次艷遇:T夫人和她那侯爵情夫分手了?或正在分手當(dāng)中?或她只想氣氣他?這夜之后又會如何繼續(xù)?

  沉浸在這些疑問中,他突然看見面前的侯爵,T夫人的情夫。他剛抵達(dá),匆忙向騎上走來:"事情怎么樣?"他急切地問他。

  接下來的對話終于讓騎上弄清楚了這次艷遇:必須讓她丈夫?qū)⒆⒁饬D(zhuǎn)向一個假情夫,這個角色便落到他身上。不是個好角色,頗荒誕的角色,侯爵笑著承認(rèn)。如同想補償騎士的犧牲,他向他吐露一些小秘密:T夫人是個很棒的女人,尤其極其忠實。她唯一的弱點就是:性冷感。

  他們兩人回到城堡向她丈夫問好。他和侯爵說話時非常禮遇,面對騎士時卻輕蔑不屑:他希望他愈早離開愈好,因此好心的侯爵建議他坐自己的馬車回去。

  然后侯爵和騎士一起去看T夫人。會面結(jié)束,在門口,她終于對騎士說了幾句情話;小說中寫著下列最后幾個句子:"在這一刻,你的愛人呼喚著你;值得你的愛的那一位。(……)永別了,再一次對你說。你很迷人……別讓我和伯爵夫人關(guān)系破裂。"

  "別讓我和伯爵夫人關(guān)系破裂":這是T夫人對她的情郎說的最后一句話。

  緊接著,是短篇小說結(jié)尾的幾句:"我上了等著我的馬車。在這次艷遇中找尋寓意,……但我找不到。"

  然而,寓意在此:由T夫人體現(xiàn)——她對先生撒謊,對侯爵情夫撒謊,對年輕騎士撒謊。她才是伊比鳩魯?shù)恼嬲茏印O順返暮门笥选厝岬闹e言支持者。快樂的守衛(wèi)者。

  43.

  這短篇小說是由騎士以第一人稱敘述的。他完全不知道T夫人真正的想法,對他自己的情感想法也未多著墨。兩個主角內(nèi)心世界是被隱藏或半遮蔽的。

  當(dāng)那個清晨,侯爵說到他情婦的冷感,騎上大可暗自偷笑,因為這女人才向他證實相反的情形。但除了這個確定之外,他也沒別的了。T夫人和他的這一手是她慣常生活的一部份,或者這次對她是很不尋常,甚至獨一無二的一次?她的心動了嗎,還是無動于衷?她對騎士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出自真心的,抑或為了保全自己?騎士離開她會悲傷,或者根本不在意呢?

  至于他呢:當(dāng)那個清晨侯爵嘲笑他時,他很清醒地回答,成功地掌握情況。但他到底感覺如何?當(dāng)他離開城堡時心里有什么感覺?他會想些什么?想他剛才享受的歡愉或是年輕人荒唐的名聲?他覺得勝利或是挫?。靠鞓坊虿豢鞓??

  換句話說:我們可以享受歡愉、為歡愉而活而又同時是快樂的嗎?享樂主義的理想可能實現(xiàn)嗎?這個希望存在嗎?至少像一線微弱的光芒存在嗎?

  44.

  他累得要命。他好想躺在床上睡上一覺,但他不能冒著睡過頭的風(fēng)險。他得在一小時后出發(fā),不能再拖了。坐在椅子上,他把摩托車安全帽套在頭上一面想帽子重量可以阻止他入睡??墒穷^上戴頂安全帽坐在椅子上不能睡覺實在一點意義也沒有。他起身,決定出發(fā)。

  臨行的匆忙讓他憶起彭德凡的影像。啊,彭德凡!他一定會問他。他該告訴他什么呢?假如他把一切的經(jīng)過告訴他,他一定會笑死,這是一定的,而且大伙都會和他一樣。因為當(dāng)敘述者在自己的故事里扮演一個喜劇角色時,通常會顯得很滑稽。況且,沒有人比彭德凡更會這一招了。比如說那一次他談到因為搞錯人,揪著打字小姐頭發(fā)的經(jīng)驗。但是注意!彭德凡可不是省油的燈!每個人都相信他的好笑故事中總是隱藏著一個更令人欣羨的事實。聽眾覬覦那個要他舉止粗暴的女朋友,并心懷妒意地想像和這個美麗的打字員,天曉得他會干出什么好事來。但如果凡生說出泳池畔交歡未果的故事,每個人都會相信他,取笑他,嘲弄他的失敗。

  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試著修改一點故事內(nèi)容,重新捏造,添加幾筆。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把假的性次改成真的。他想像那些步下泳池的人,被禁忌的性愛場面吸引、震懾住;他們急急忙忙寬農(nóng)解帶,有的只在旁邊觀看,有的立即效法。當(dāng)凡生和茱莉看到他們四周這一幕展現(xiàn)得赤裸無遺,他們精心導(dǎo)演出來的集體交歡場面時,他們站起身來,又看了幾眼那些嬉戲的男女,像造物主創(chuàng)造了世界后飄然離去,他們離開了。他們離開正如他們當(dāng)初的相遇,各走各的方向,為了永不再相會。

  當(dāng)"為了永不再相會"這最后幾個可怕的字眼剛鉆進腦中,他的陽具馬上亢奮起來;凡生真想拿頭去撞墻。

  奇怪的是:當(dāng)他幻想著這一場狂歡畫面時,他那可厭的興奮遠(yuǎn)離而去;相反的,當(dāng)他想到真正的茱莉已不在了,卻又亢奮得快瘋掉了。因此,他緊抓住這個狂歡的故事不放,不斷地想像,一再向自己訴說:他們在做愛,其他情侶來了,看著他們,也開始脫衣;很快地,在游泳池畔淫樂狂歡的人數(shù)倍增。經(jīng)過幾次這個小色情畫面的重復(fù),他終于覺得好些了,他的陽具也恢復(fù)正常,幾乎冷靜下來。

  他幻想在加斯科咖啡館中,那群伙伴們聽著他說話。有彭德凡,有馬修露出他迷人的傻笑,有谷佳插入他博學(xué)的評語,還有其他人。結(jié)論時,他會告訴他們:"我的朋友們,我為了你們好好地干了一場,你們大伙的老二都曾在這場盛大的狂歡中亮相,我是你們的代理人,我是你們的大使,你們的性交議員,你們的陽具傭工,你們的那根都在我身上!"

  他在房里踱步,好幾次大聲地重復(fù)最后那一句。你們的那根都在我身上,多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然后(那令人不快的亢奮早就消失無蹤了)他拿起袋子走出去。

  45.

  薇拉走去柜臺結(jié)帳,我提了個小皮箱下樓,走向停在中庭的車子??上鞘姿撞豢赡偷牡诰盘柦豁懬车梦姨珱]辦法睡覺,催著提早離開這個讓我感到十分舒適的地方。我懷念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城堡的臺階。就在那里,夜色降臨時分,一輛四輪豪華馬車停在階前,有禮而冷漠的丈夫出現(xiàn),迎接他由一位年輕騎士陪伴歸來的夫人。就是那里,十個鐘頭之后,騎士步出城堡,而這次,無人相陪。

  當(dāng)T夫人屋子的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時,他聽到侯爵的笑聲,同時,另一陣笑聲,女性的,隨之加入。這一秒,他放慢了腳步:他們在笑什么?笑他嗎?接著,他什么也不想再聽到了,不再延遲地走向出口;然而,在他靈魂中,他不斷聽到這笑聲;他無法擺脫這笑聲,事實上,他永遠(yuǎn)都擺脫不了了。他想起侯爵的話:"因此你沒感受到你角色中的喜感?",當(dāng)那個清晨侯爵問他這個不懷好意的問題時,他并沒有抓狂。他知道侯爵戴了綠帽,很高興地告訴自己,要嘛T夫人正打算離開侯爵,那他也一定會再見到她;要嘛她尋思報復(fù)侯爵,那他也有可能再見到她(因為今日想報復(fù)的人,明日還是想報復(fù))。這些,他還可以想一個小時,直到T夫人說了最后那一句話,一切都清楚了:那一夜將沒有后續(xù)。沒有來日。

  他從城堡出來,走過早晨的冷冽孤寂之中;他想,剛剛度過的那一夜不留下任何痕跡,除了那個笑聲:軼事將會流傳,他會變成一個可笑的人物。眾所皆知,沒有女人會看上可笑的男人。沒有經(jīng)過他的同意,他們就在他頭上按了一頂滑稽的帽子,他感到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承擔(dān)它。他聽到靈魂里一股叛逆的聲音要求他把自己的故事說出來,敘述原原本本的經(jīng)過,大聲地說出,說給每個人聽。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變成沒教養(yǎng)的人比可笑更糟。他不能背叛T夫人,他也不會背叛她。

  46.

  凡生從另一個通往柜臺、較為隱密的門出來,走到中庭。他一直努力記誦著游泳池畔狂歡的故事,不是因為這樣可以消除亢奮(他早已一點也不亢奮了),而是為了粉碎對萊莉令人難以承受的傷心記憶。他知道只有捏造出來的故事才能使他忘發(fā)生過的真實。他很想立刻大聲地把這個新的故事說出來,將之轉(zhuǎn)化成一首莊嚴(yán)的管號軍樂,把他卑劣的假裝交歡而失去茱莉這檔子事化為烏有。

  "你們的那根都在我身上,"他反復(fù)地念著,像是回答似的,他聽到彭德凡同謀似的笑聲,他看到馬修迷人的笑容告訴他:"我們的那根都在你身上,從此我們就只稱呼你大家的那一根好了。"這個想法讓他很開心,他微笑了。

  走向停在中庭另一邊的摩托車時,他看到一個男人,比他稍微年輕些,穿著一件屬于遙遠(yuǎn)年代的衣服,正朝他走來。凡生盯著他看,呆住了。啊,自從這個荒唐之夜后,他發(fā)昏到什么樣的程度了:他無法合理地向自己解釋這個幻象。他是個穿著歷史古裝的演員嗎?或許和那個電視臺的女人有關(guān)?或許他們昨天在城堡里拍了一支廣告片?然而當(dāng)他們眼神交會時,他在這個男子的眼神里看到一絲極為真實的驚異,那是沒有一個演員裝得出來的。

  年輕騎上看著這個陌生人。一定是帽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兩、三個世紀(jì)前,戴了頭盔的騎上是準(zhǔn)備上戰(zhàn)場的??墒呛皖^盔同樣令人吃驚的是這個男人的粗俗。長的褲子,寬大,不成形,只有最窮的農(nóng)人才穿的衣服。要不然就是僧侶。

  他覺得很累,筋疲力竭,不舒服到了極點。他或許是盹著了,可能是在做夢,也可能是胡思亂想。終于,這個男子走近他身旁,張口說了一句話證實了他的驚訝:"你是十八世紀(jì)的人嗎?"

  這個問題很奇怪、荒誕,但這個男子講這句話的方式更是怪異,帶著陌生的語調(diào),仿佛他是來自一個陌生國度的使者,在宮廷里學(xué)了法文卻對法國一無所知。是這個怪里怪氣的腔調(diào)、似是而非的口音讓騎士認(rèn)為這男子可能真的來自另一個時光。

  "是的,你呢?"他問他。

  "我?二十世紀(jì)。"然后他又加上:"二十世紀(jì)末。"他又說:"我剛度過一個非常美妙的夜晚。"

  這句話讓騎士震了一下:"我也是。"他說。

  他想著T夫人,突然心中充滿一股感激之情。老天,他怎么會對侯爵的笑聲這么在意呢?好像那一晚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夜色之美,不是那個他目睹幽靈,似夢似真,仿若置身時光洪流之外的美麗之夜。

  戴盔甲的男子,操著他古怪的口音重復(fù)一遍:"我剛度過一個非常美妙的夜晚。"

  騎士點了點頭仿佛在說是的,我懂,朋友。還有誰能了解你呢?接著他想到:因為曾答應(yīng)保密,他不能告訴任何人他所經(jīng)歷的。但就算是泄密吧,二百年后還能算是一種泄密嗎?他覺得是放蕩者的上帝派遣這個人來,好讓他可以跟他說;好讓他將秘密說出卻又不違背自己保密的諾言;好讓他將生命中的某一刻安置在未來的某個角落里;升華為永恒,轉(zhuǎn)化為榮耀。

  "你真的是二十世紀(jì)的人?"

  "當(dāng)然,老兄。這個世紀(jì)里發(fā)生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社會道德解放。我剛度過了,我再重復(fù)一次,一個美妙的夜晚。"

  "我也是。"騎士又說了一遍,而且他準(zhǔn)備告訴他自己的故事。

  "一個奇特,非常奇特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夜。"戴盔甲男子堅定地盯著他又重復(fù)了一遍。

  騎士從這個眼光中看到想要傾訴的堅決。在這堅決里有個東西令他不舒服。他了解迫不及待想傾訴也就是不愿傾聽。碰上對方這個想傾訴的渴望,騎上馬上就失去說任何事情的興致,覺得這個會面沒有任何延續(xù)下去的理由了。

  他感到另一股新的疲倦涌上。他用手撫摸著臉,感受T夫人在他指間留下的愛情的氣息。這氣息在他心中泛起了一陣憂傷,他想獨自坐在馬車?yán)铮痪従彽?,恍恍惚惚地載向巴黎。

  凡生覺得這個容古裝的男子看來非常年輕,因此他對年紀(jì)較大的人的告解一定感興趣。當(dāng)凡生告訴他兩次"我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對方回答"俄也是"時,他以為在他臉上看見了一絲好奇,但接著,突然地,莫名地,這好奇消失了,換成一副幾乎是傲慢的冷漠。適合傾訴的友善氣氛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分鐘,馬上煙消云散了。

  他氣憤地看著這個年輕人穿的服裝。這個白癡到底是誰?一雙別著銀針的鞋,白色短褲裹著腿和屁股,還有那一堆難以描繪的滾邊、絲絨,以及圍繞裝綴在胸前的蕾絲,他將那結(jié)在頸上的緞帶結(jié)夾在兩指間,看著他,露出表示滑稽可笑的欣羨微笑。

  這個放肆的舉動惹惱了古裝年輕人。他的臉僵硬起來,充滿了恨意。他舉起右手像要給這個沒禮貌的家伙一記耳光。凡生放開了緞帶,向后退了一步。男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過身去走向馬車。

  他投向他的輕蔑再度把凡生往他的困惑里推得更遠(yuǎn)。突然間,他覺得很虛弱。他知道他無法同任何人敘述那個狂歡的事了。他不會有力氣說謊。他悲傷得無法騙人了。他只有一個渴望:迅速忘卻這一夜,這搞砸了的一整夜,把它擦掉、抹去、湮滅——就在這時候他感到一股對速度難以言喻的渴求。

  踩著堅定的步伐,他沖向他的摩托車,他渴望它,他對他的摩托車充滿愛意,因為騎上它,他可以忘記一切,騎上它,他可以忘記自己。

  47.

  薇拉剛上車坐在我旁邊。

  "看那兒,"我對她說。

  "哪兒?"

  "那兒!是凡生!你沒認(rèn)出他嗎?"

  "凡生?騎在摩托車上那個?"

  "是啊。我擔(dān)心他騎得太快了。我真擔(dān)心他。"

  "他也喜歡飆車嗎?"

  "不是常常。但今天他騎得像個瘋子一樣。"

  "這個城堡不祥。它會把霉運帶給每個人。拜托,上路吧!"

  "等一下。'

  我要再凝視我那個緩步走向馬車的騎士。我要好好參詳他步伐的韻律:他愈往前進,步伐愈緩慢。在這緩慢里,我相信自己重新體認(rèn)出幸福的標(biāo)記。

  車夫向他行禮致意;他停下來,把手指靠近鼻子,接著上車,坐下,蜷縮在角落里,兩腿舒展著,馬車開始晃動,很快地他將沉沉入睡,接著他將會醒來,而在這段時間里,他將盡量地貼近那個終將隱沒在光里的夜的記憶。

  沒有來日。

  沒有聽眾。

  拜托,朋友,高興點。我有個模糊的感覺,就是你尋得快樂的能力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馬車消失在霧中,我發(fā)動了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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