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生祥第三次到大陸演出,并與長期合作伙伴、美濃同鄉、詩人和文化工作者鐘永豐,通過現場演出和講座,與京滬穗三地文青深度交流。環保工作者盧思騁在巡演結束后,于綠樹林蔭的廣州中山大學校園,就文學音樂、文化實踐和第三世界知識分子的自主創新,訪談林生祥、鐘永豐。
運動音樂與音樂運動
盧思騁:從10多年前的交工樂隊時期,我就開始追隨生祥的音樂創作,但一直未有機會交流。和永豐則認識經年。兩位都是美濃的鄉土知識分子,其實我跟美濃也頗有淵源。1990年代初還在大學的時候,連續3年的夏天,我都去臺灣學習環保運動的經驗。當年美濃反水庫運動鬧得沸騰,我也朝圣般去了美濃,跟著秀梅(按:永豐的妹妹,反水庫運動核心成員)上山下鄉,想起來,也說得上是半個臺灣環保運動的副產品吧。此后的10多年,我一直在大陸推動民間的環保工作。
這10多年在北京工作,我一直關注中國的搖滾和民謠發展。我和多位好友,如文化工作者寧二(按:也是協助生祥到大陸演出的朋友)、臺灣搖滾政治評論家張鐵志,不約而同有個疑問:大陸為什么一直沒有孕育出扎根土地、源自底層民眾、結合社會實踐的音樂?美濃的經驗,或許對我們有所啟發。你們的文化實踐,是怎樣一路走過來的?
鐘永豐:大家對美濃比較看到的是環保運動,但其實在反水庫之前,我們在農村已經待了一段時間。在回去農村之前,我們已經在都市里參加了當時全島性范圍的農運和工運,所以我們看待運動的關系,比較不會個別化,搞環保就是環保,搞什么就是什么,我們比較會把任何一個運動當作是單點切入、全面推開的機會,因此當時在農村其實是在找尋各式各樣的運動可能。
事實上,反水庫運動積蓄強大社會能量的時候,我們也在進行多種多樣的事情。音樂是比較引人注目的(按:生祥當時組織了“交工樂隊”),但同時間我們也推動其它工作。在臺灣,美濃是最早從事小區運動的地方之一,算是開拓了這個領域,后來被官方挪移轉用,成為“小區總體營造”的藍本。
另外,我們也關心農村的婦女問題,當時外籍新娘成為一個社會現象,我們也籌謀如何去推動這個議題。當時在美濃,我們從事的工作其實是一個整體性的社會運動的想法。所以,當我們開始音樂創作時,我們同時想兩件事情:一方面是如何做出一個跟社會運動呼應的音樂,運動的音樂;另一方面,我們也在想,民謠在臺灣這樣的處境里,可以有什么樣的可能性,能夠產生怎樣的能量,我們的音樂弄出來之后,它是不是有本身的能量和主體,是否擁有慢慢地推動一種音樂運動的可能性。所以,我們的思路其實是雙重的:既是運動音樂,也是音樂運動。
擁有更多傳統元素
盧思騁:生祥,你當初又是怎樣參與到這個雙重運動中?為什么會選擇用音樂這種文化表達?
林生祥:那時候我被永豐拐騙回去(笑!)美濃之后,我找不到我的位置。行政工作,打計算機,一指神功……那些東西我不會啊。我寫文章速度又很慢。待了一陣子后,就覺得我好像只能做音樂,音樂有我的位置,其它的沒有我的位置。剛好有個機緣啊,美濃有個畫家,曾文忠老師,也是最早表態要反水庫的一個大老,他從臺灣省政府申請了一個客家八音班的傳承計劃,說要執行,那我們就開始找老師湊人學,所以那時候學八音班的人,協會(按:指“美濃愛鄉協進會”)的工作人員也有去學,比如椰胡,我太太也有去學,我與永豐就選了嗩吶。后來,跟八音的師傅去買樂器時,看到月琴,永豐就叫我買,因為很便宜。買回去之后,永豐就給我聽陳達。所以那時候在音樂上面剛好也是蠻有緣分的,我本來也是想要擁有更多的傳統元素。
盧思騁:在交工樂隊的年代,不論是曲子格式、樂器配搭,西方1960年代那種Folk(民謠)的味道還是挺重的。到最近這一兩張作品,我感覺到生祥你慢慢提煉出一種很獨立、很獨特的聲音,成為自家獨創的載體,吸收了不同的養分,復又發揚了美濃傳統。這個過程是怎么來的?我們如何才能提煉出自己的聲音,不受制于過去的西方套路,也不為傳統的民樂所局限?
林生祥:這是個迂回漫長的過程。讓我現在評價過去的創作,我覺得交工時代作品,有欠成熟。一直到《種樹》,我才覺得抓到了成熟的尾巴。那時候我是從日本跟平安隆學沖繩的三弦,跟大竹研學節奏,到《野生》之后,對聲音的營造,節奏的理解,手部的肌肉控制,我覺得慢慢的可以走向成熟了。
《大地書房》是個重大的突破。經過20多年的結他彈奏,我終于發現自己可以遠離和弦了,并開始掌握這種能力。現在大部分的民謠歌者,通常學習音樂都是從和弦開始,往往也容易被卡死在和弦的框框里。不是說和弦不好,但是和弦一下去,你就很難使用對位關系了。可是節奏和旋律的對位關系,正是東方音樂里比較重要的特質。
對我來說,這也是一種機緣。我后來開始彈月琴,遇到非洲馬里的一位樂手哈比伯‧柯伊特(Habib Koite),我們現場一起即興演奏時,我才發現,原來可以把吉他當作月琴來彈,我才晃然大悟,才開始遠離和弦。《大地書房》這張作品,不少內容是我用對位的關系去寫的。我覺得《野生》和《大地書房》,于我的創作歷程而言,聲音上已經邁向成熟了。
《野生》在日本的專業音樂圈里,評價還蠻高,專業樂手知道這張作品這樣做的價值在哪里,反而有些人覺得技術性很高,就抵制。我想,這是源于華人音樂圈子對樂器的掌握普遍技術都不足。例如,我這幾年也在找一個打擊樂手,卻真是不容易找到。在這種不善跳舞的民族,要找到好的打擊樂手,難度其實非常高。我想找打擊樂手的原因,來自我媽媽的一句話,她說:生祥,你的音樂,你跟大竹研兩個人,“攪那個水都攪不濁”,就是說場子都不會弄熱啊。我們對音樂的想法,過去經常只是專業的角度出發,其實還需要民間視角。聽到我媽這樣講,我就更加重視,希望可以找到打擊樂手,使把音樂的空間拉得更開,更奔放自由。
第三世界的文化實踐
盧思騁:生祥說了在音樂方面如何打破既有想象的局限,永豐你在使用客語創作時,在文字和語言表達上的歷程又是怎樣的?
鐘永豐:我們雖然一個負責音樂、一個承擔文字,但創作上的過程和道理是相通的。我們年輕時都受西方的影響,而我則涉獵了大量西方的現代文學,從文學入手,涉及詩歌和戲劇,讀到很多非常進步的東西。比如說很多地方的第三世界文學,他們試圖要達到剛才生祥講的,既不西方也不傳統,既是西方也是傳統,這樣比較超越的現代性。我的過程大概也是這樣。表現在具體的詞作上面,在寫作過程里面,可以說是一個傳統跟現代、在地跟國際的對話,也就是說,我寫的東西,不能是現代的,或者是傳統的,而是兩者不斷交雜之后,產生出來的、新的現代性,能夠對話當代的東西。
盧思騁:早前,《臺灣社會研究季刊》連續發表多個專輯,嘗試去挖掘魯迅、陳映真、韓國思想家白樂晴等批判東亞知識分子的第三世界的、超克現代的視角。《臺社》這批知識分子拉闊了當下的文化政治想象,穿透冷戰,否想東方/西方、傳統/現代等簡單的二元對立,我覺得跟永豐你剛才提到的既不西方也非傳統、西方傳統同時并蓄的文化實踐,底里互通。
《臺社》關于陳映真那個專題里面,有一篇文章,指陳映真對當代臺灣的貢獻不僅僅是思想上的,也是文化實踐的,包括激發了1970年代臺灣民歌運動的萌牙,讓胡德夫、楊祖珺他們有了一個新的文化政治表達空間,讓他們的聲音得以慢慢出來。我覺得胡德夫的音樂,像《美麗島》、《老鼓手》等,在那個戒嚴年代固然是勇敢大膽的,但從表達方式上,還未能擺脫巴布‧迪倫(Bob Dylan)、瓊‧拜雅(Joan Baez)的西方抗議民謠套路。這讓我想起在中國的環保運動,其實也有同樣的挑戰,我們的民間環境非政府組織(NGO),基本上仍是東施效顰,眼望歐美,模仿他們的論述和工作手法,鮮有南南交流,在吸取其它發展中國家的經驗中,省察自身,扎根自主。
誠然,我們既不能夠把西方的東西移植過來,也不抱殘守缺,以傳統主義作為響應。用魯迅的話說,就是拿來主義,凡是戰斗的、合用的,都不論出身,挪用重組,創做自己的聲音。在這樣的一個問題意識下,我在北京聽你們現場的時候,真的深受打動。這不正是我們心目當中一直夢寐以要求的第三世界聲音嗎?你們認為,這種第三世界的文化實踐,在我們這個年代的意義是什么?在臺灣的時空下,你們追求的是什么,嘗試超越的又是什么?
有機轉譯 創造對話
林生祥:問題很好,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其實我沒有想那么多,只懂做我擅長的事。我知道我們的傳統注重旋律,必須把它發揚光大,因為這是我的根源。至于節奏上沒有那么強壯,我就去找強壯的節奏文化,融匯結合。基本上我的想法是這個樣子,所以我沒有想那么多,這個我有興趣我也想做,我也期待別人也能做。我覺得臺灣這10年來,做的人還是蠻少的,因為做這個事情真的要靜下來、沉下去,不能靠拼貼速成。
鐘永豐:如果要從方法上來討論,我可以用“有機轉譯”這個自創的概念。這個做法,其實是從農村的具體工作上,自然地發展出來的。舉個例子,在美濃反對水庫,你只團結一個地方是不夠的,即便你團結一個地方,你也不能光靠一種語言,即便是一個小地方,它可能牽扯到農民、士紳、小企業者,在一個大的城市里,還牽扯到農村和都市,就都市而言高雄和臺北也大不相同。
所以,有機轉譯的意思是,我們作為組織者,我們必須要把農民的概念翻譯成當代的進步語言,讓都市的人可以聽得清楚。
反之亦然,一個國際上進步的理念,我們必須要翻譯成農民的生活語言、日常智能,讓兩邊可以對上話,這個我稱之為有機轉譯。通過這種有機轉譯,我們可以讓農村跟都市對話,可以讓農業和工業對話,讓農業和商業對話,讓不同知識的階層和社群可以因為對話,形成一定的共識。轉換成文學和音樂的創作,我覺得也是這樣的過程。就是說,我們理解西方的東西后,不是硬生生的拿來,必須經過消化轉譯,同樣的,傳統里面的一些元素,具有與時俱進的可能性的東西,我們也必須轉譯成更普世的語言,讓不是這個地方的人都能夠理解。
文化實踐和現實之間的張力
盧思騁:在大陸我們有一個概念叫做“知識分子返鄉”。越來越多年輕人愿意到農村去參與三農問題的解決,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鄉建運動等等。你們的經歷和實踐,在城里讀書,上大學,接觸一些新的知識,然后回到鄉土,回到美濃,也希望通過文化實踐,把那片地方的問題和挑戰,以及農民的聲音,能夠與外界產生對話。我注意到在鐘理和的文學里面,載滿了這樣的兩個世界間的對話詰問、來回往返。這是你們選擇演繹鐘理和的素材之根本原因嗎?
鐘永豐:我們一開始其實沒有想那么遠,只是覺得鐘理和是美濃非常重要的一個文學前輩,對后輩影響巨大。讓他的文學添加一個音樂載體,也許可以飛得更遠。
林生祥:我高中受到鐘理和的影響,這是我的動力之一。是因為就知道他的故事,他的創作,以至感受到那個影響的時候,在某一個狀態下就能夠支撐你往下走。這是非常美妙的,我覺得應該讓更多的人得益。
盧思騁:在鐘理和的文學里面,對底層民眾的關懷是非常明顯的。在你們的音樂里面,對底層民眾的生活和困難,他們的快樂和想象,也是很核心的一個靈魂。可是,在當今盛世,唱片工業越來越把我們的音樂文化變成一種商品。《大地書房》這種文化介入,是否時間錯亂、不合時宜的?一般聽眾,可能難以進入你們的文化想象中。你們怎么看待文化實踐和時代現實之間的張力?
林生祥:意思是說,搞不好我們的音樂是與時代脫節的?(大笑!)這是個挑戰,我也在思考。像我媽媽那個意見,說你的樂手太少,你沒有打擊樂,不夠熱鬧,不夠適合現在這個時代。我比較認真地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對我來說,多一個打擊樂手不是壞事,如果真的是一個好的打擊樂手應該是好的事情,如果這個好的方向能夠把音樂推得更廣,讓它有更強大的影響力的話,我覺得我會樂意這么做。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菊花夜行軍》和《種樹》都賣了一萬多張,這是我們最好的銷量,后來我們就沒有破過一萬張了,當然也跟整個全球的唱片市場巨大的萎縮有很大的關系。不過我們的專輯到目前為止,我們最少的銷售量也維持到5、6千,包括《野生》,《大地書房》第二刷已經到了5千了。其實相對于流行音樂的市場的萎縮來說,我們算是萎縮的比較少。因為全球平均大概萎縮了9成以上,我們基本上還有基本盤的5成以上。個中原因,可能是我們長期以來累積了不少朋友,他們還是愿意去完整地收藏作品。
鐘永豐:生祥講的也是我們目前正在想調整的地方。我補充一點,這樣的比較有社會文化意識的音樂,它在整個社會上的接受程度,也許不能純粹看這個作品本身而已,還要看整個社會、尤其是公民社會的成熟度。因此,我們不能純粹的只把我們的音樂當作我們的專業,我們還是要去參與這個社會其它有助于公民社會成熟的具體工作。我覺得也不只是為我們自己創造出好的條件,也是為其它從事類似努力的朋友創作出更多更好的條件。
來源: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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