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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今夜我回到工廠

黃燈 · 2012-01-19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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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離開單位重新走向校園后,我才發現,過去的一切并未隨著我的遠離而淡化。暗夜深處,當我一人默默回首往事時,腦海里滾動和跳躍的竟然是一些與我不太相關的人——他們與我沒有什么交往,當然也談不上有什么厲害沖突,在YF的時候,哪怕與他們擦肩而過,出于禮貌我跟他們也不會有太多的話講,即使在一個陌生城市的路上見面,最多也就停留在點頭示意。
  經常闖入我腦海的是曾經和我一個車間的汪立新。他大學畢業很早,好像比我要早幾年進廠。可以想象,一個從貧瘠荒涼的湘西走出的孩子在大學畢業后,家里人會對他充滿多少期望。然而,他過得并不好,盡管他像很多農村孩子如愿地脫離了土地,來到了繁華的城市,但他并不像父老鄉親所設想的那樣過得很好。他為人太忠厚,上班很多年了,臉上掛的依舊是學生時代的靦腆微笑。二十五六歲了,還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當然也就找不到女朋友。當很多青工在青春躁動的作用下將紡織廠的女孩追得雞飛狗跳的時候,他卻不會憑借自己明顯的優勢,將一個普通的臨時工追到手。分廠的廠長換了好幾個,從來就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畢業于西北紡院,是廠里少有的幾個本科生。他放在車間,修機,拖卷,端茶倒水,收團費,給領導接電話,總之干的都是一些與自己專業毫無半點關系的瑣事。這樣耗了將近七年,碰上廠里精簡人員,不幸竟然落在他的頭上,領導很明確地告訴他,兩條路:一,到一線當工人,三班倒;二,停薪留職,自己到外面去闖。很明顯,第一條路是走不通的,不管他怎么窩囊,他不可能連這點自尊都沒有,但第二條路就更好嗎?對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孩子而言,他要是能夠到外面闖蕩,他會委屈自己在這個并不景氣的工廠熬上這么多年嗎?他依舊默默無語,選擇了第二條路。但他能干什么呢?我能夠回憶起的關于他的最后一個鏡頭,是有一次恰好從他們宿舍經過時(他那時已下崗),在得知我考上研究生后,他用一種很羨慕而又很冷靜的眼神望了我一眼,然后說了一句“你的選擇是對的。”再到我下一次聽到關于他的事,是他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的消息。后來才得知,他離廠后,因為廠里的宿舍不讓他呆下去,他就在岳陽郊區一個很亂的地方租了一間很便宜的房子,然后在一個很不正規的公司上班,大約是聯系建筑材料的業務,他無意識地掌握了一些比較重要的材料,而又恰好不幸地陷入了一個經濟糾紛,別人為了防他,于是將他困在房子里用亂磚砸死了。他死后的現場當時就遭到了破壞,在親人沒有到場的情況下,他的遺體竟然被擅自被送往了火葬場。盡管這樣,他被殺的證據依然確鑿無疑,但因為沒有關系,他的案子一直就沒有進展,法院最后得出的結論竟然是自殺。他家只有一個兒子,他很忠厚老實的父親我見過一次,那一年,橘子大豐收,賤到只要兩毛錢一斤的時候,他爸爸曾經從老家弄來了一車橘子在我們那個工廠賤賣。我還記得汪立新站在一邊幫他父親張羅生意,還記得他碰到同事熟人后,有點不好意思但又明顯想討好的說不清楚的笑容。但今天,那個老父親的唯一的兒子死了,那個老父親大學畢業留在城市的兒子死了。他那個在工廠做臨時工的女兒失去了她的哥哥,在離家遙遠的陌生城市,這個女孩永遠地失去了她在這個城市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據說,汪立新死后,他爸爸到廠里來過一趟,沒有哭,也沒有說什么,默默地在兒子生活了幾年的工廠靜坐了一天就悄然離去。他壓根就沒有想到要將兇手找出來,他壓根就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將兇手找出來,他的兒子沒了,這個老父親竟然毫無主張,竟然毫無主張到連表示傷心一下的意識都沒有。他的兒子沒了,他竟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使他應該承受這一切。時光流轉了,一切都過去了,今天,在YF,再也沒有人提起汪立新,再也沒有人記起那個曾經引起他們感慨的三個字。今天,我在想起他的時候,還記得他倚在門邊對我說的話“你的選擇是對的”。直到今天,我對我的同齡人所遭受的災難而帶來的痛苦和憤怒,從來就沒有因為時光的流逝減少半點。我只能在我的文字中寫下他,只能采用這種無能的方式來表達我的一種無望的悲哀,我沒有半點勇氣去打聽他父親和妹妹的消息。
  還有一個經常使我想起的是我的師傅秋保。秋保并非教我擋車的師傅,但因為他與我在一個工段,我學梳棉時所用的棉卷都由他負責,加上比我年長,因此我叫他師傅。他顯然很高興我對他的這種稱呼,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還是讀了書的人不同,大學生就是不一樣。”我估計我是車間唯一一個叫他師傅的人。其他人,無論廠長工長還是同事,或者是像我一樣剛剛從大學畢業分配進廠的學生,對他從來都是直乎其名。我始終記得那個三十多歲還沒有結婚,走起路來擺著外八字,臉色一天到晚蠟黃的女工長,叫起“秋保”來簡直就像呼喚自己并不存在的兒子一樣。后來才得知,秋保確實有點“寶”,有神經病,自然也就討不到什么好老婆。不過他看起來一表人材,長得高高大大,濃眉大眼,不說他有病,要是稍微打扮一下,說他是某電視臺的主持人也有人相信。他一發起病來,就打老婆,摔東西。老婆沒工作,全家的生計就靠他在工廠干活維持,但工廠那幾年真的不景氣,總是有下崗的名額,可想而知這種結局肯定不可避免地會落到秋保的頭上。我聽人說過,秋保有活干還好,一般不怎么發病,如果下崗時間太長,呆在家里憋得太久,發病的頻率就更高,病情也更厲害。多少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我不知他的病是否好了點,不知他現在推卷是否還像以前有力氣,也不知他是否還像以前一樣,在車間總是被人“秋保”“秋保”地叫來叫去。我猛然意識到,和其他人一樣,我竟然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而只知道他經常被喚作“秋保”。
  還有那個叫做小玉的姑娘呢?那個和我同時進廠畢業于紡專但卻比我要大上幾歲的姑娘呢?她太瘦了,加上一張尖臉,架一副眼睛在鼻梁上的模樣,看起來就像伊拉克人民的苦難有一半壓在了她的身上,是那樣令人辛酸。她永遠都在車間的梳麻機上手忙腳亂大汗淋漓,她永遠都完不成規定的產量,她永遠都不會在別人欺負她的時候多說半句,她永遠都不可能像我一樣覺得委屈的時候,毫無修養地將車間的滾軸摔得滿地都是,當然,她永遠都不可能擁有燦爛的笑容。但她是一個大學生,是一個女大學生,她復讀了很多年終于考上了大學,但考上大學并沒有改變她的命運。她年紀輕輕看起來就像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婦,簡直就是祥林嫂的翻版。她在嫁了一個好吃懶做的丈夫后,面臨的處境就是,一家的生活擔子必須全部用自己羸弱的肩膀挑起。可她是我的同齡人,我們都一樣地做過每一個少女都有的夢。今天,她還好嗎?今天,工廠是否已經給她換了一個崗位?今天,她那個游手好閑的丈夫是否也能幫她分擔一點點生活的重擔?
  暗夜深處,我總是想起這些人,在沒有他們消息的日子里,我總是牽掛他們是否還像以前一樣。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為什么我在徹底逃離了那個曾經使我絕望的地方后,心頭總迷漫著一種莫名的憂郁和牽掛,為什么當我真正擁有機會看到那些如雷貫耳的名人后,當我有機會親聆這些人才華橫溢的演講后,我卻始終無法真正認同他們那種過于精英的姿態和立場;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為什么我始終無法像我的那幫同學一樣,以一種與自己身份相稱的心境,來坦然面對那些所謂的學術問題,為什么對那些一直在學校按部就班長大的同學,那些比我要小幾歲的同學,為了獎學金的評比背后告密的行為是如此地鄙夷;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為什么在自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后,更多時候我只是站在暗處而從不參與那些時髦的話題,依舊像在工廠黑暗的日子里那樣再次選擇緘默,為什么一旦離開那些朝夕相處的同學,短短的時間內,他們的面容便在我的面前五官不清模糊一片,而那些一直活在我記憶深處的另外一個群體,卻總是不斷地在我腦海中刷新,面孔清晰明朗生動;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武大時候,為什么每次討論課上我總是不自覺地選擇一個與啟蒙有關的話題,然后理論功底很差地大放厥詞,一次次令我的導師為我不平和的心境而擔心。說實話,我并非厭惡學問,也并非對我的同學有什么成見。我只是對這種從書本到書本,從理論到理論,從一個操作層面到另一個操作層面的思維和方式保持了一份警覺,只是對我們在年輕的時候,竟然以這樣一種方式,來學習和理解一門最需要靈魂和激情還有良知的學問,感到一種深深的遺憾。到現在,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在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依舊固執地保留著對另外一個可能跟我毫無關系的群體的記憶。坦白說,與其說他們被我記住,不如說我需要記住他們,我需要他們鮮活的臉孔提醒自己永遠記住生命的底色,我需要對他們的回味來時時剖析自己的靈魂,我需要對他們的記憶來修補我今天疲憊的靈魂,從而避免自己在脫離現實苦難的日子里,內心冷漠缺乏激情卻還渾然不知。我目睹過我的同齡人怎樣在生活的底層掙扎,目睹過他們從社會驕子的高空摔到殘忍的現實后的疲憊和無奈。我明白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并非所有人都渴望過上刺激而又風雨飄搖的生活,并非所有人都渴望建功立業,并非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成為比爾·蓋茨。更多時候,他們內心只有一個小小的心愿:希望有一個小小的角落能夠容下他們過上一種安定的生活。我對他們這種卑微的心愿充滿了敬畏,從而對那種“有本事就別窩在單位,就到外面去闖”的悲壯但毫無人性的論調保持緘默。
   今天,在見不到他們的日子里,我想告訴他們,我考上研究生后并沒有過上他們想象的好日子,我依舊住集體宿舍,依舊吃食堂,依舊兜里的錢從來都不會超過三位數,依舊會在自己喜歡的衣服前面徘徊不前,依舊會為買不起一本自己一直想要的書而暗暗傷心。只不過,相對以前的日子而言,現在的我能夠更清地看到自己的明天,現在的我離自己年少的夢想更近。我想告訴他們,只要有夢哪里就有幸福的源泉。只要有夢,在每一個無名的角落,我們都可以好好地走完我們的人生。我還想告訴他們,幸福其實就散布在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幸福其實就是那份每天有人牽掛的感覺。我希望那幫與我曾經一起走過的朋友,能夠心平氣和地過好每一天,能夠好好地注視自己的親人,多一份對生命的感激和珍惜。
  正因為這樣,我每次回家總要到YF看看。盡管我知道,那里再也沒有我所牽掛和留戀的人和事,那曾經和我有說有笑曾經和我在一個飯缽子里夾菜的那幫師傅,看到我的眼神可能都有些漠然,我的伙伴再見到我后因為生活的磨礪,可能永遠都不會像以前那樣滿腔熱情。但我必須回去,必須到那條我曾經在無數個黑夜里,夾雜著害怕和擔憂的林蔭道上走走,我必須到那盞曾經在深夜照著我匆匆往宿舍趕的微弱的燈下,再一次體味我當年的心境,我必須站在辦公樓前那塊小小的花園前面,默默地注視那棟曾經裝下了我年輕夢想的房子。我當然還得在一個估計劉總比較輕閑的日子,悄悄地推開他辦公室的門,像往常一樣再一次幫他買包煙或者一個打火機。我真的很想告訴他,這個像我父親吃過很多苦始終沉默的男人,這么多年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給他買一條他最愛抽的金絲猴的香煙。我真的想告訴他,在我最艱難的時候,恰恰是那年黃昏他陪我在廠區的那次散步,點燃了我生命的勇氣,我那時太年輕,因為太年輕,所以他的不經意的鼓勵對我而言才顯得彌足珍貴。
  我還得在夜已經黑了的時候,悄悄地回到廠區宿舍四區五棟的前面,默默地凝視我的511室,那間靠近水房的單間,那間曾經被我笨手笨腳地用煤油爐熏得臟兮兮的房間。我沒有辦法靠近它,沒有辦法像往常疲憊地從車間回來的時候,以一種強烈地對它渴望的心境靠近它,物是人非,那間曾經陪我整整四年的房子如今已住了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我的那幫姐妹如今都已嫁人,不知在岳陽這個小城的哪個角落,悄悄點亮了一盞屬于自己的燈。
  ——可是,我還得回望這一切,這曾經深入我生命骨髓的所有時光,我還得永遠珍藏對他們的記憶,以便修補我被歲月糟蹋的心靈。
  
  黃燈,博士生,現居廣州,曾發表文章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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