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山
敬以此書獻給毛主席誕辰118周年
(本故事屬于虛構,如有巧合,純屬偶然,有對號入座者,恕不應訴)
(上部)
老 君 山
上集
(梗概,供審稿用)
一九六六年夏天,是個火熱的夏天,黨中央發布了《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毛澤東主席站在天安門上接見紅衛兵,掀起全國紅衛兵運動風起云涌。東北地區長白山腳下圣水河畔君山市和君山鋼鐵公司在市委和君鋼黨委組織下也成立了紅衛兵組織。圍繞君山市和君鋼前段文化大革命反動路線的問題君山市委第一書記兼君鋼黨委書記林鳳山和君山市第二書記王杰,付書記谷鳴發生了分歧,市委和君鋼黨委意見不一,市政干部和君鋼干部觀點不一樣。
君鋼所屬的老君山鐵礦也在黨委關懷下成立了紅衛兵組織,年輕的女礦辦代主任龔亞芝被指定為紅衛兵頭頭,這個組織自然而然地站在君鋼黨委書記林鳳山一邊。礦里團委書記韓衛因為年輕有為,也是紅衛兵頭頭的競爭者之一,因而受龔亞芝嫉妒,被排斥紅衛兵組織之外。
這一天,上級君鋼公司紅衛兵總部來通知,說是學生紅衛兵要到君鋼砸四舊,命令老君山鐵礦紅衛兵出動保衛君鋼。龔亞芝立即調動紅衛兵到君鋼廠里保衛君鋼。礦黨委代書記艾正仁擔心人多出事,指派礦團委書記韓衛協助帶隊。龔亞芝在艾書記的壓力下,不得已臨時火線吸收韓衛為紅衛兵并任命他為副總指揮。
龔亞芝和韓衛帶領老君山礦紅衛兵到君鋼東門阻擋學生紅衛兵沖擊君鋼公司,可是等了一天一宿,也沒看到來砸君鋼的人影,原來根本就沒有這回事,是有人故意制造緊張空氣。到了第二天上午,老君山鐵礦的紅衛兵解散回礦。韓衛想借機去探望思念已久的同學黎湘,碰巧黎湘不在,心中惆悵,卻在大街上驚奇地看到市里的紅衛兵貼林鳳山的大字報。對林書記崇拜的韓衛感到驚異,急忙回礦準備向領導打聽情況,卻在老君山鎮里遇見龔亞芝帶人圍攻批斗郊區的兩個紅衛兵,理由是他們在客來順飯館門前貼林鳳山的大字報時,把“毛主席萬歲”的標語蓋上了。幸虧韓衛認識其中一個人是郊區團委干部,是共產黨員,說情設計放了二人。
參加了一天一宿保衛君鋼的韓衛回到辦公室正趴在辦公桌上迷糊,忽然聽見外面人聲嘈雜。向樓外一看,卻是郊區紅衛兵來人將礦辦公樓小白樓團團圍住。礦黨委書記艾正仁出面接待,卻被圍攻,向他要人,艾正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韓衛知是誤會,急忙向艾正仁說明情況。可是郊區紅衛兵卻認為艾是在耍陰謀,施詭計,當即對艾進行圍攻揪斗。礦武裝科長呂浩,保衛科長劉大炎、韓衛等人奮力保護艾正仁,呂浩又把礦里在崗的職工和民兵調來保衛黨委,雙方在小白樓前的院子里發生了拳腳相加的一場武斗。幸虧郊區區委書記范圍安趕到,艾正仁又把龔亞芝找來,得知郊區的兩個貼大字報的人已經安全回到郊區機關,雙方領導又各自做工作,這場武斗才得以結束。
本來已經結束的一場誤會引起的武斗,卻被林鳳山和王杰利用。先是反王保林的君鋼付書記李道槐指示艾正仁組織老君山鐵礦宣傳科長陳化留等人擴大事實,顛倒黑白,苦心炮制一篇《砸礦山、搶鋼廠,反革命氣焰何其囂張》文章,以龔亞芝、韓衛的名義刊登在鋼廠日報上,又印成傳單,大造市政紅衛兵砸君鋼的輿論。緊接著反林保王的一派也炮制了一篇《林鳳山之流唆使暴徒毆打貼大字報的革命群眾,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文章刊登在市報上,印成傳單回擊。雙方都各取所需,擴大事實,顛倒黑白。從而更大規模地挑起了君鋼和市政,工人和農民,學生和學生之間的對立情緒,大街小巷人們一伙一伙的為自己的觀點大辯論,都堅持自己觀點,維護自己的立場,為了證明自己是正確的甚至拳打腳踢的圍攻對方。君山市黨內的分歧社會化,群眾化了,群眾對黨對毛主席無限熱愛的感情被利用了。
韓衛住獨身宿舍,星期六回家,又在街上被保王反林的紅衛兵圍攻了一陣。回到家里和父親母親談起砸礦山的事,韓衛告訴他們事情沒那么嚴重。
父親是一個老干部,一個工廠的廠長,四清運動挨整,現在又被當成走資派挨斗,吃飯時,談起文化大革命大罵紅衛兵。說到君山市,韓衛保林,說王杰有問題,弟弟保王,說林鳳山有問題,紅衛兵的妹妹誰都不保,一家人飯桌上辯論起來,氣得父親把酒杯一頓,不喝了,母親過來打園場。
飯后,母親幫韓衛補秋褲,告訴他,父親怕孩子們犯錯誤。說起毛主席為革命犧牲了六位親人,母親教誨他:沒有共產黨,沒有毛主席,就沒有咱一家人,誰反對毛主席我老太太就不答應。韓衛向母親表態:不看準決不胡來,看準了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一定跟著走,保衛毛主席。他又提前給母親打預防針,說運動來的這么猛,這么復雜,難免站錯隊,自己年輕身體好,大不了回現場當工人。母親嚇了一跳,囑咐他要多幾個心眼,別一條道跑到黑。母親還關心黎湘,知道韓衛深愛著她。
省委和部里領導來君山市召開擴大會議旨在解決團結問題。會上站在王杰一邊的市委付書記谷鳴唆使各部委對林鳳山先發起了進攻,而站在林鳳山一邊的李道槐親自上陣并煽動勞模辛永紅等君鋼干部后發制人攻擊王杰谷鳴,還唆使君鋼下邊的人給王杰送大字報。省委書記看實在不像話了,站起來批評說你們都打著灰旗的,并告誡林、王要各自多做自我批評,要講團結。林鳳山被迫檢查說對君山市前段文化大革命出問題有責任,表示要相信群眾,到群眾中去,搞好文化大革命。回到君鋼召開傳達市委擴大會議精神時,李道槐煽動勞模辛永紅、楊和庫帶頭揭發王杰,把會開成了反對市委王杰和谷鳴的聲討會;市委一些人也學李道槐,依樣畫葫蘆,派人闖進會場來給林鳳山送大字報,被李道槐攆走。君鋼經理金洋為首的一些干部卻一言不發,保持冷靜。會后,李道槐以君鋼的會議為主把兩個會議捆到一起向下傳達。
老君山礦代黨委書記艾正仁向干部傳達市委和君鋼黨委兩個擴大會議精神和省委書記的講話,在礦辦公樓里墻上,來串聯的紅衛兵也貼出了省委領導的講話,論起和艾正仁傳達的不一樣時,陳化留說大字報文過飾非,呂浩說是篡改。劉大炎卻說誰篡改誰還不好說呢。韓衛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他們在懷疑,猜測,一股尋求真理的渴望在心中涌動。
韓衛被分配接待來串聯的紅衛兵,與老同學姜艷邂逅相遇,原來對韓衛一往情深的姜艷是特地來看他的。談起老君山礦被砸,韓衛出于關心告訴姜艷,向他們宣傳的都是胡編亂造,不要信以為真。姜艷聽了感到有問題,回去調查后,又回來告訴韓衛:林鳳山問題很大,根本不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勸他不要再保林。韓衛不以為然,但感謝姜艷的關心,回憶起二人的同窗友誼,不禁對俠義正直勇敢捍衛毛主席的紅衛兵姜艷泛起敬慕之情,擔心起她的安全來。
中央平反文件下來了,各廠礦紅衛兵解散,各種群眾組織出現了。老君山鐵礦的人們暫時忘記了市里的問題,轉而對礦黨委造反,要求給前期打成反革命的人徹底平反。前期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的礦長李長年支持劉大炎、趙凡那些被打成反革命、保皇派的人成立了山鷹造反隊,對礦黨委的反動路線進行沖擊,揪斗了艾正仁,嚇得前期運動辦主任陳化留、趙懷德等運動積極分子們對艾正仁反戈一擊;而對李長年持成見的龔亞芝、呂浩、史玉堂等前期運動積極分子也組織了爭朝夕戰斗隊重新把矛頭指向李長年,意在扭轉礦里運動的方向。經過沖擊,雙方都發現艾正仁的反動路線是上面下來的,艾正仁是犯了錯誤的好干部,都要求艾、李支持自己一派。艾正仁又恢復了往日的威風,暗中操縱當了革命組織頭頭的龔亞芝率領聯合的革命組織把矛頭指向市里王杰和谷鳴,繼續反王保林。
就在這時,在北京來的紅衛兵的串聯下,君鋼各廠礦一些前期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和反革命的干部群眾成立了君鋼部分職工的君鋼紅色造反總部,號召敢于獨立思考的干部和職工起來造林鳳山的反。這個少數人組成的組織一成立,理所當然的受到多數派的壓制和排斥,視為反革命組織,被稱為“胡造”。正當他們處在多數派的瘋狂圍剿時,解放軍介入了,公開支持紅色造反總部開大會批斗林鳳山,并派出軍宣隊到各廠礦宣傳毛澤東思想。
派駐老君山鐵礦的軍宣隊員是年輕的連指導員趙向東,他一到就受到圍攻。
運輸設備檢修車間工人張德利是個頭腦靈活的鉗工,因為困難時期用供應的細糧換粗糧解決家里糧食不夠吃的問題,被人說成是投機倒把批判過,長期要求入黨得不到批準不說,前期運動還上了書記的黑名單差點被揪斗。對車間書記有意見,再加上對礦黨委搞的砸礦山事件看著有氣,說了一些公道話,就被車間麻書記懷疑為胡造。他一睹氣,所性參加了胡造,造了反。他和另一個胡造年輕工人孟憲才串聯全段職工,施巧計把正直有威望的老段長共產黨員鄭國光拉進來當頭頭,成立東方紅戰斗隊 ,參加君鋼紅色造反總部,最早在老君山豎起了造林鳳山反的大旗。
保衛科長劉大炎是一名優秀保衛干部,年輕正直,曾是黨委付書記的后備干部,可是在反動路線時,因為擔任運動辦主任,不贊成打倒老礦長李長年,被打成反革命保皇派,撤職罷官,下放當工人,中央平反文件下來后,仍然得不到徹底平反。他和同時被打成保皇小丑的李長年的妻侄趙凡,還有因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而被打成反革命的王恩清一起組織山鷹造反隊,沖擊艾正仁。有國民黨特務背景的王恩清害怕對立面的再沖擊暴露自己的身分,又退出了山鷹,參加了爭朝夕,從此不再拋頭露面,暗地里保持和劉大炎趙凡的聯系,兩面討好。解放軍介入后,劉大炎和趙凡帶著山鷹戰斗隊全體亮出反林擁軍的觀點。
韓衛親歷了客來順門前和小白樓門前的武斗事件,又參與了《砸礦山》一文的炮制,本性的正直和對黨和毛主席的忠誠使他和艾正仁、龔亞芝一伙產生了分歧,再加上從北京來的紅衛兵姜艷的串聯和影響,對保林產生了動搖、厭煩,從而在保林陣營中受到排擠、壓制,甚至被懷疑是胡造。正當他陷入追求真理的苦悶中時,解放軍介入文化大革命,支持紅色造反團,指出了真理和正義所在。而他所敬愛的同學紅衛兵姜艷又因為到君鋼來串聯被打死。對真理和正義的追求,對女友之死的悲憤,促使他扔掉個人的私心雜念,義無反顧的參加了紅色造反團。
在軍宣隊趙向東的幫助下,山鷹隊和東方紅隊合并組成了君鋼紅色造反總部老君山鐵礦總部,鄭國光當了頭頭,劉大炎,趙凡,張德利,還有共青團員楊慧蘋被選為常委。楊慧蘋暗戀韓衛。
本來李長年是支持山鷹的,也答應和他們一塊參加紅造,可是在艾正仁和林鳳山搞了一次鞏固保林反軍的站隊,利用他保官虛榮和前期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心有余悸又把他拉了回去,從此,表面上他拼命地壓制紅造,可內心里仍然同情紅造。林鳳山這次保林反軍站隊活動后,老君山鐵礦的紅造們處境更艱難了。
老君山紅造召開揭批林鳳山大會,趙凡主持,韓衛和孟憲才上臺揭發了砸礦山事件的真相,立即受到圍攻。劉大炎,張德利智斗艾正仁和李長年解圍。
君山市四清工作隊付隊長、原老君山礦黨委書記楊連忠被貶回了老君山礦當付書記,他是因為給林鳳山提了意見后,被貶回老君山讓艾正仁監督的,自然是支持反林擁軍的紅色造反團。在他的工作下,老工人出身的生產科長伍金長等人參加了紅造,老君山的紅造又發展起來。
就這樣,解放軍介入后,老君山鐵礦分成了兩大派。以艾正仁、龔亞芝為首的爭朝夕造反大軍為一派,是多數派,保林反軍,群眾稱為老爭派。以楊連忠、、鄭國光為首的紅色造反總部為另一派,是少數派,反林擁軍,群眾稱為胡造派。
林鳳山、李道槐唆使君鋼爭朝夕造反大軍頭頭楊和庫組織武衛隊,以護廠為名,圍攻、迫害胡造派。
老君山鐵礦爭朝夕組成武衛隊搞武力關門滅灶(造),要把胡造派隊員全部驅趕出礦,楊連忠被軟禁。
軍宣隊趙向東和劉大炎、張德利設金龜脫殼之計營救楊連忠出礦。劉大然、趙凡、鄭國光、韓衛、張德利這些胡造也被迫離開老君山礦,來到反林擁軍派占多數的所謂解放區市委大樓避難。在軍隊的支持下,為了開辟新的解放區,和老君山選礦廠的呂英、曲慶為首的紅造共同來到礦山中學占點,成立了以趙凡為首的君鋼礦山紅造文攻武衛指揮部,形成和爭朝夕武衛隊占領的老君山鐵礦,老君山選礦廠對峙的武裝割據局面。
韓衛參加造反后,一心一意跟著解放軍,捍衛毛主席路線,多次受到圍攻,甚至毆打,被視為異己分子,在單位受排斥。經歷了父子反目,同志相悖,在孤立無援時,他把軍宣隊趙向東當成了知心朋友,把工人出身的造反派頭頭張德利等人當成了一個戰壕的戰友。接觸楊連忠后,他被楊連忠的風采迷住,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良師益友。在楊的鼓勵下,他勇敢地離崗鬧革命,滿腔熱情地投入到宣傳毛主席路線,宣傳反林擁軍的工作中。然而,跟著解放軍,走上所謂正確的造反道路,卻又發生了種種使他感到不解和迷惘的事,他認為不應打倒的王杰也被以需要為由打倒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竟然變成了武化大革命,不解和迷惘使他夢中求解于姜艷。可在大方向對一切都對的理論下,他身不由已,也跟著參加了文攻武衛隊。由于忙于文化大革命,再加上亂糟糟的社會形勢,他無暇尋找自己日夜思念的同學黎湘,好不容易冒險抽空去找了一次,黎湘卻因為觀點不同,怕他愛傷害,不愿和他見面。
爭朝夕頭頭龔亞芝、呂浩等人在艾正仁支持下,把生產車改為宣傳車大造輿論,武斗時又改為土坦克,作為向紅造文攻武衛的武器。而紅造頭頭趙凡向當權派要宣傳車卻被李長年拒絕。看到爭朝夕的土坦克成天向自己盤據的礦中又造輿論又進攻,而自己礦中大樓的給養卻沒有車輛運輸,樓中就要斷糧,趙凡又氣又急,束手無策。他指使文攻武衛隊長呂英和紅衛兵頭頭張祥設計俘獲爭朝夕的土坦克又無功而返。
在礦里的王恩清有意挑起兩派紛爭。在一次替龔亞芝檢修土坦克時故意將修好裝滿汽油的一臺土坦克放在汽車庫里,然后偷偷潛入礦中將此消息告訴紅造頭頭趙凡。急于想搞到一臺汽車的趙凡大喜過望,當即決定采取革命行動,派小分隊夜襲老君山鐵礦汽車隊,把這臺土坦克搞到手。劉大炎反對,但因市里紅造文攻武衛指揮部支持反對末成。韓衛開始也反對,但是聽說市里軍宣隊支持,自己人微言輕,也就不再堅持,又因為年輕,被選中參加了小分隊。小分隊由部隊轉業干部老君山選礦廠武裝科長呂英帶隊指揮,臨出發卻發現沒有司機,經不住眾人勸說兒子張祥的鼓動,愛面子的張德利也只好硬著頭皮勉為其難。小分隊在飽餐一頓后,趁著月色出發了。
老君山鐵礦這邊,黨委書記艾正仁按照上邊指示,唆使呂浩、朱八一伙武衛隊把紅造隊員攆出礦后,重用呂浩,把礦辦公樓小白樓用鐵板圍護起來成為一個據點,又把運輸車間小樓和采礦調度室也搞成據點,派武衛隊站崗放哨,大搞文攻武衛。科以上干部和爭朝夕的頭頭們被強迫和他一起晝夜站崗值班,礦長李長年也被迫跟著守樓。這天夜里剛剛睡著就聽見汽車隊傳來砸門聲,艾正仁急忙起來招呼武衛隊呂浩、朱八等人出去迎戰。朱八操起了老洋炮,提醒了呂浩,當著艾正仁、李長年的面拉著另一個武衛隊員喬三飛奔到武裝科槍庫,拎出一把半自動步槍,又將一把五零式沖鋒槍給了喬三,和提著老洋炮的朱八沖出小白樓。艾、李二人眼看著三人拿槍支出去打紅造也不制止。三人來到小白樓門前沖著對面黑暗中的紅造隊員射擊,槍聲劃破夜空,震憾了整個老君山地區。
摸黑沖進汽車隊的張祥,李大刀、張德利等人,乘亂砸開車庫大門,幾經周折將王恩清事先停放在那里的土坦克開了出來,負責接應的呂英,曲慶等人,上車后才發現少了一名紅衛兵。呂英果斷地決定下車救人,呂英、韓衛等勇敢地下車冒著對面的槍林彈雨向小白樓邊沖邊喊的佯攻,掩護張祥找人。就在這時黑暗中一顆子彈打來,呂英倒在韓衛身旁。眾人忙將呂英抬進駕駛室,張德利飛車向市中心醫院時,呂英已經停止呼吸。得知自己的兒子張祥和另外一個紅衛兵沒有回來,張德利心急如焚,鼓動小分隊重新回老君山救人,被韓衛及時勸阻。
呂浩和朱八、喬三觀察戰果,呂浩良心發現,心生后悔。回到小白樓里,艾正仁、李長年急于自保,把開槍的責任全都推給了呂浩。駐礦軍宣隊趙向東來查問開槍緣委,申明厲害,并要求呂浩自首,使呂浩又悔又怕。而艾正仁這時卻以關心三人的人身安全為由,要求三人不得離開小白樓,企圖阻止三人逃跑,使呂浩更加后悔。三人出門后各自出逃。
呂浩逃到家里,讓妻子去大哥家借糧錢票。聽了宣傳車廣播,呂浩才知道是自己開槍打死了親哥哥,悔恨交加,當時背過氣去,醒來后又要自尋短見,被妻子兒子制止,又怕被抓,倉皇出逃,幻想中央表態爭朝夕一派對了,自己再回礦將功拆罪。張祥和另外一個受傷的小艾被劉大炎帶領的郊區紅農救回,才知道這小艾是艾正仁的兒子。打電話通知艾正仁來醫院簽字動手術,艾正仁卻以為劉大炎設金釣吊魚之計賺他出來抓他,不肯來醫院。
劉大炎趕回礦中指揮部,主動承擔擔子替趙凡解圍,在軍隊首長和趙向東的幫助下,和楊連忠一起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使指揮部和樓里的紅造情緒穩定下來。又組織鄭國光、馮萬中、曲慶處理呂英的喪事。楊慧蘋聽到小白樓槍聲,擔心是否傷著韓衛,不顧家里人阻攔,趕到礦中,見韓衛沒事才放下心來,幫著鄭國光做安慰呂英家屬的工作。呂浩妻子主動帶孩子給嫂子下跪認罪。開追悼會時,賢惠的呂英嫂顧及呂浩妻子的心情沒有上臺發言。
開槍事件后,老君山鐵礦和老君山選礦廠的武衛隊害怕紅造報復,不愿再為爭朝夕守據點,紛紛離開據點散去。林鳳山、李道槐指示艾正仁和岳克把兩個據點合并,放棄老選廠大樓據點,收縮到老君山礦小白樓。趙凡得知派人進駐老選廠占點,馮萬中乘機要求回廠,主持老選廠紅造隊,為自己將來以革命干部身分結合作準備。
經過兩年的兩派對立,多少次文斗武斗,中央終于表態君鋼紅造是革命組織了,礦中大樓里一片歡騰。
韓衛去探望黎湘,急于把中央表態自己站正隊的喜訊告訴于她,卻得知自己來晚了,心上人已屬他人,正在準備婚禮。他頓時心如刀攪,無限悔恨,來到倆人定情的綠柳河邊楊柳樹下,追憶二人的初戀。然而陰差陽錯,事過境遷,無法挽回,他也只好調整自己的心態,竭力忘卻前緣,丟掉失落、悔恨和惆悵,沿著自己面前的道路走下去了。
老君山礦紅造在張祥的紅衛兵護送下回礦鬧革命。艾正仁心懷鬼胎和李長年站在小白樓門前迎接,受到趙凡的冷落。龔亞芝聽從中央決定,解散爭朝夕要求參加紅造。趙凡為了給李長年創造解放的條件讓他組織收拾爭朝夕扔下的現場,他積極主動,受到艾正仁和史玉堂的奚落。伍金長找到鄭國光和劉大炎要求開會盡快恢復生產。艾正仁卻開黨委會批判陳化留和丁大友帶頭參加紅造。趙凡、張德利勒令艾正仁解散黨委班子,紅造正式奪權。鄭國光在劉大炎的協助下,研究落實大聯合和恢復生產問題。韓衛主動提出離開政工崗位配合伍金長去抓又苦又累誰也不愿意干的生產。在老伍頭、李長年的努力下,加上韓衛的配合,老君山礦很快在《鞍鋼憲法》誕生那天恢復了生產,鄭國光親自操縱電機車,韓衛操縱電鏟,裝出第一趟巖石車,李長年激動得眼里充滿了淚花,伍金長更是掉下了老淚。
就在山上恢復生產的鑼鼓聲中,山下小白樓也發生了一件震動全礦的大事,有人貼出了成立“驚回首造反兵團”的大字報。原來艾正仁和史玉堂等暗中挑動龔亞芝、蔡亮串聯一些不服氣的原爭朝夕頭頭搞鼓包分灶(造),重新成立革命組織,不但提打倒林、王、谷,還提出打倒礦里的李長年以顯示其革命,目的是和紅造分庭抗禮,爭取進革委會的名額。艾、史二人還承諾一旦驚回首旗號打出來,立即表態支持。但是當龔亞芝糾集了一百多人把驚回首組織起來后,史玉堂卻趁紅造面臨分裂的危機,積極申請參加了紅造,艾正仁也在趙凡組織的反對分裂工人階級隊伍的大會上鄭重表態說:“中央表態了,再拉隊伍就是分裂工人階級隊伍,阻礙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是反動的,本人堅決反對。”
艾、史二人的變卦,使龔亞芝面臨四面楚歌。回到家里,丈夫陳滑溜為顯示自己不是和龔亞芝一伙的,要和她離婚,劃清界限。她又氣又怕,來找劉大炎出主意。劉大炎勸她知錯就改,帶領驚回首和紅造隊搞大聯合,盡快穩定局勢抓革命、促生產。
兩派聯合后,辦起了批判反動路線的學習班。艾正仁在學習班里受到揭發和批判,又陷入了被沖擊審查的境遇,回到家里,受到瘸腳兒子艾凌玉的奚落。想到是自己叫起朱八用老洋炮打傷兒子的,心存愧疚,悶悶不樂。飯后出門溜達,在街上看見宣傳車廣播君山市革命委員會成立的消息,觸動心事,又遇到老選廠黨委付書記岳克,得知積極保林的李道槐,由于轉的快,打了林鳳山一個嘴巴,揭了不少干玩意兒,就要解放結合了的消息。岳克還向他介紹了利用紅造隊伍中的馮萬中,打擊造反派干部黨委書記馮子然的經驗。
由于老君山礦和老選廠的各派觀點分歧,廠級干部一時解放不出來,無法形成核心,軍管會主任江禾決定將兩個單位合并,派楊連忠去當一把手成立革委會。楊連忠臨亂受命,心里明白,這一去不知有多少難題在等待自己,不知有多少溝溝坎坎橫在前面,更不知有多少風暴迎面撲來。
時間緊,任務重,楊連忠和派來結合的軍代表一把手林森,還有趙向東幾經周折,反復平衡,終于使革命委員會的名單提出,老君山革命委員會得以誕生,全礦歡騰慶祝。老君山的人們好久沒有這樣歡快過了。“革委會成立了,一切都結束了,應該抓革命促生產了``````”,“一切都正規了,別再胡鬧了,好好干吧,快漲工資了``````”俱樂部門前臺階上的退休工人們,商店糧站里買米買菜的老娘們們,還有坐在客來順飯館里喝得滿臉通紅的老獨們,都在悄悄的議論著,猜想著,也是希望著。
然而,革委會成立卻留下了種種隱患。原老選廠黨委書記馮子然因為所謂假黨員問題被排出在外,付書記岳克因為沒解放進不了革委會,只好將馮萬中作為干部代表結合進革委會抓政工。原北頭老君山鐵礦一攤只被當成一個車間攤派名額,礦級領導只有楊連忠被當做北頭干部代表結合,艾正仁、李長年因為沒解放也進不了革委會。為了有人抓生產只好讓伍金長結合。造反派頭頭只有鄭國光被結合,有威信的劉大炎和權力欲很大的趙仁因為是保李派,張德利因為有過投機倒把行為,韓衛也因為是走資派崽子,都沒有結合進去。更重要的是兩套機關干部硬捏成了一套,再加上結合的軍代表,還有兩家的造反派頭頭,一下子造成大部分干部安置不了。面對革委會預留下的幾個名額,機關各組是南頭人牽頭說算還是北頭人牽頭說算,一場更加激烈復雜的爭權奪利開始了。
果然,革委會成立第二天就有人說:什么革委會,純牌派委會,胡造一派說了算,爭朝夕的都是擺設。還有的說:革委會大門解放軍是雄赳赳的進,胡造是挺著腰桿子進,爭朝夕是低著頭進,干部是貓著腰進,這樣的三湊合還能搞好斗批改?先天不足,必須改造。
革委會辦的干部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中,岳克串聯艾正仁向即將解放結合的馮子然發動進攻。艾正仁接受搞鼓包分灶失敗的教訓,巧妙地拒絕了岳克的串聯。果然,岳克利用學習班聯系實際的機會,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給馮子然寫大字報,被革委會發現立即制止。由于艾正仁的暗示,原北頭老君山的干部史玉堂等人沒有參與,贏得了楊連忠和林森的好印象。
就在楊連忠批評趙凡不該放任大字報上街時,劉大炎來匯報,才知道大字報上街受到了革委會付主任馮萬中的支持。三人感到事非偶然,情況復雜。趙凡提出不愿再當大學校副校長,被派出當工宣隊隊長到大學占領上層建筑。
為協調原北頭老君山鐵礦一攤的生產,革委會設立采礦生產指揮部,由伍金長牽頭。本來想讓李長年當第一付指揮,但是馮萬中和軍代表林森堅決反對,楊連忠只好讓步,由軍代表老連長高興武和韓衛任付指揮,李長年當幫辦。伍金長要負責全礦的生產,老連長對采礦又不懂,李長年又僅是個幫辦,所以原老君山鐵礦的一大攤子生產都落到了韓衛肩上,雖然他是電鏟司機出身,略懂采礦,還有李長年的幫助,但初出茅廬的他不免手忙腳亂,摁倒葫蘆起來瓢。沒辦法他只好不分白天晚上滾在山上,哪有事哪到。他虛心向精通采礦的伍金長學習,也沒有忘記向經驗豐富的李長年請教,還他找到在學習班學習的采礦付總工程師張成,向他借采礦本科的大學教科書一本一本地啃,不懂就問張成,理論聯系實際,提高很快,半年多后,他就能獨立地處理現場出現的一些問題。老伍頭看著高興,高興武更是見人就夸:韓衛這小子能干,采礦全仗他了。
由于枕木備件缺乏,剛恢復起來的采礦生產被動,新鋪設的鐵路線又被盜走一百多米,面對巧媳婦難作無米之炊,老礦長李長年也無法可施。劉大炎帶聞達來山上破案,遇到管設備的張德利和醫院醫生馮英,提到馮子然因為假黨員假紅造問題被貼大字報的事,和馮子然關系密切的馮英說都是馮萬中和岳克搞的鬼,馮子然不是假黨員,而是敢于造林鳳山反的好干部。
革委會傳達中央關于清隊的文件,要抓變色龍和小爬蟲。二十幾名革委成員表面情緒振奮,一致擁護掀起階級斗爭高潮,但內心各揣心腹事。經過大擺階級斗爭新動向,漸漸地把矛頭對準了挑動鼓包分灶、到處對革委會散布不滿言論的岳克。楊連忠和林森同意發動群眾對岳克問題揭揭看。
為了使自己免受批斗之苦,艾正仁反戈一擊揭發岳克,又主動向革委會說出呂浩的去向,使呂浩歸案,從而博得了軍代表和革委會的信任,認為他的立場確實轉變了。李長年怕當變色龍,一改往日的對伍金長不服氣的消極態度,前后判若兩人,積極抓生產,加上韓衛的努力,采礦生產出現了轉機,形勢好起來。伍金長很滿意。
馮子然和岳克長期不睦,在大學校又遭岳克唆使一些人用大字報圍攻。現在見岳克被揭露,自己出頭有望,故而,精神狀態好起來,積極參加大學校活動,病也好起來。
俱樂部開對敵斗爭大會,岳克被揪上臺去。同時被揪的還有呂浩和地下反共救國軍付總司令。坐在下邊的李長年嚇壞了。還有一個嚇壞了的是反共救國軍情報處長王恩清,幸好他的上線在國外,下線死了,沒有被查出來。
階級斗爭一抓,人們精神起來,生產一下子好起來。李長年主動組織創高產,提出不想當假革命反革命的,就趕快拼命干。采礦段長金大拿以為他又玩虛的,當著軍代表高興武的面就問他是不是玩真的,氣得他大罵。金大拿提出5號鏟白班要檢修,出不了礦石,創面高產沒條件。李長年不顧管設備的張德利的反對,下令將5號電鏟檢修時間由8小時壓縮到兩小時。果然,這天采礦生產創造了高產,大家都夸李長年,姜還是老的辣。李長年卻連夸是抓階級斗爭的結果:“對敵斗爭大會一開,這生產就猛門往上上。”
對敵斗爭大會開后,職工隊伍穩定下來,生產形勢好轉。楊連忠為了鞏固大好形勢,提出加快解放干部,又引起革委會內部各派爭議。在林森支持下,力排眾議,把馮子然列為第一號解放的干部。就在這時,上級通知他到北京參加冶金工業會議,臨走時把工作交待給林森和馮萬中主持。楊連忠對馮萬中不放心,囑咐林森要盡快解放馮子然,并推心置腹地談了自己對馮萬中的看法,提請他注意。林森一一答應。二人來到山上采場,卻正趕上5號電鏟因為檢修欠賬,大架子斷裂。林森不分清紅皂白,要關司機李大腦袋的禁閉,送他上軍事法庭。李長年明知是失修的原因,但怕追查出自己壓縮檢修時間的事,當林森的面說要親自組織認真分折事故原因,過后卻敷衍了事。
楊連忠走后,革委會的工作由馮萬中主持,他謹慎從事,博得了林森的信任。他是個城府很深的人,文革前靠聰明會鉆營得到原廠長兼書記馮子然的賞識,被迅速提拔起來,當了磨礦車間書記。在文革前期反動路線時,公司派來的工作組李道槐將馮子然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他受到牽連,為洗清自己他揭發了馮子然不少事。后來馮子然恢復工作,他也官復原職。可是馮子然從此對他有了看法,認為他關鍵時刻靠不住,于是他又投靠樹大根深的付書記岳克。文革深入,馮子然暗中串聯他參加紅造,他向岳克通風報信。岳克讓他趁機打入紅造核心,收集情報,監視馮子然的活動。誰知陰差陽錯,中央表態紅造對了,他變成了左派干部,撈了一根大大的稻草。岳克又給他出主意,在成立革委會前想辦法整倒馮子然,自己當革命干部一把手。他以假黨員假紅造為理由,開除了馮子然的紅造資格,列為審查對象,并擬定他自己當革委會主任岳克是付主任的革委會名單,被軍管會否決了。大學校出現馮子然的大字報,馮萬中明知是岳克搞的,明里暗里給予了支持。這次革委會把岳克揪了出來,他又怕岳克狗急跳墻,咬出自己,暗中很上火。這天夜間,他借值班下現場的機會,以巡查的名義,進了關押岳克的房間,和岳克訂立攻守同盟。岳克給他出主意,以國民黨特務的名義把到軍管會替馮子然鳴冤叫屈的醫院大夫馮英揪出來,上掛下連,給馮子然假黨員的頭上,再加上一個包庇國民黨特務的罪名,阻止馮子然解放當革委會一把手,等楊連忠走后,由他馮萬中當一把掌權給自己翻案。
北京傳來消息,說毛主席要接見冶金工業代表,林森坐拉礦石的電機車夜上老君山采場,和工人一起大干創高產,向毛主席獻禮。路上,他自以為是的提出打破舊規章,提高列車運行速度,多拉快跑的口號。當張德利談起檢修工人為了向毛主席表示忠心加強電鏟的檢修質量時,李長年大為贊揚,陳化留趁機總結出干忠字活、交忠化班、搞忠字化驗收的所謂經驗。李大腦袋突然問林森見過芒果啥樣沒有,林森和李長年都說沒見過。老工人王師傅激動萬分地說:毛主席舍不得吃,給了咱工人,這是把咱工人抬到天上去了,咱工人要永遠跟著毛主席走。在毛主席接見冶金工人代表的喜訊鼓舞下,老君山連續創高產。
接受毛主席接見后的楊連忠等人還要參加學解放軍搞政治建廠的學習班,暫時回不了礦。馮萬中趁機主持革委會討論安插自己親信馬文林到醫院當工宣隊長,侯成貴到人保組當付組長兼專案組組長,為揪馮英做準備。他又慫恿林森討論掀起階級斗爭新高潮,使揪馮英得以通過。
劉大炎從市里學習班回來,正趕上礦里開大會揪馮英。他坐在下面聽會,感到這表面上是揪馮英,實際是把馮子然扔了出來。這時,韓衛受馮英之托,找劉大炎幫助核實特務身分問題。二人來到客來順飯館,談起馮英特務問題,張德利說他曾和馮英同鄉,知道馮英從小參加革命,根本不是特務。劉大炎也說出揪馮英實際是把矛頭指向馮子然的看法,激起韓衛和張德利的義憤,三人決定暗中查清馮英的特務問題,還馮子然一個清白。
張德利、韓衛以來到沙崗鎮調查馮英的特務問題。住旅店時,巧遇到真正的小特務馮英馮廚子和他的上司特務站長李欠奎。真相大白,二人高高興興的回礦向軍代表林森匯報。林森雖然當面批評他們搞非組織活動,但答應重新審核馮英的材料。
在馮萬中的唆使下,專案組長候成貴又對在大學校里的馮子然進行批斗,逼他承認假黨員、包庇特務馮英,使他又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身患重病,被強迫參加長途拉練,路過摩云山金雞嶺,這是他打過游擊的地方,他用帶著的煙酒祭奠當年掩護自己犧牲的老指導員,述說自己火線入黨的情景,感動了正直的民兵邢國安,答應替他找上級組織申訴,使馮子然又看到了希望。可是當二人來到宿營地時,候成貴的車又追到了,專案組要在拉練宿營地夜審馮子然,原因是岳克又揭發了他不少干貨。
馮英的特務問題否了,可是馮萬忠,馬文林不但沒有給他平反,反而以道德敗壞,替走資派鳴冤叫屈等罪名變本加厲的逼他交待和馮子然的黑關系。在大學校里對馮子然批斗更厲害了,岳克揭他一條就逼他承認一條,不承認就彎腰九十度,還不允許看病吃藥。市里派人來,馮萬中以上面不了解情況為名頂了回去。劉大炎見事情緊急,又和張德利、韓衛商量。韓衛見義勇為,為解救馮子然和馮英,冒著被打成替走資派翻案的政治風險,連夜進京。
韓衛找到了在京開會學習的楊連忠和鄭國光,得知家里來電話馮子然已被折磨至死。通過楊連忠得到江禾、李棟的接見,全面地反映了情況。匯報期間,李棟才知道馮子然就是當年的戰士張子然,自己就是他當年的李連長。江禾代表軍管會做出了立即派調查組進駐老君山鐵礦調查馮子然的死因,停止對馮英的揪斗,調馮萬中離開老君山學習的三條決定。
會議中間,江禾,楊連忠還向韓衛宣傳了學習解放軍搞政治建廠的意義。
(上集完)
楔 子
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精美的石頭會唱歌
``````
``````
這是我國北方的一個城市 。
起伏跌蕩的長白山蜿蜒伸展到這里時,分成了三條支脈;北面的是老君山,山勢最高。東面的,山上部團團的,像個大爐子,叫八卦爐嶺,一般都叫八卦嶺。南面的矮一些,叫青牛崗。一條發源于長白山里,開始是潺潺細流,而后是飛湍急流,到了這段,卻變得平緩浩蕩,由東向西從八卦嶺北出來,沿著老君山腳下,向西南流去,把三山之間的平原切成兩塊后,又向南擦過青牛崗,匯進大遼河,奔向浩瀚的渤海灣,這段河叫圣靈河。而坐落在這三面環山中間一水的這座城市叫做君山市。
要說君山市,當然得先從老君山說起。人們都說:老早年祝融和共工打仗,共工敗了,氣不過,一頭撞在不周山上。這一撞不要緊,頓時東南方天塌半邊,洪水倒灌,這里是一片汪洋,是女媧娘娘煉五彩石補天,才使洪水退去 。女媧補完天后,手里剩下幾塊紅色的石頭,她順手一甩,灑落到大地上,就成了今天的老君山,八卦嶺,青牛崗這片大小山巒。
洪水退后,太上老君見人們用木棍開荒種地,用石斧砍柴打獵太費力氣了,就變成一個白胡子老頭,騎著青牛來到這里。他挖出老君山的石頭,用青牛馱到八卦嶺,在那里砌了個爐子,把那些黑紅色的石頭燒化煉成一種黑灰色的東西,打成刀、斧、鏟發給人們,用來開荒種地,砍柴打獵,人們使用起來自然是比木棍石斧好使多了,當時人們管它叫黑金,后來又叫鐵。太上老君見人們學會了冶煉技術,就騎著青牛上天去了,后來人們就把太上老君采礦石的地方叫老君山,把太上老君煉鐵的地方叫八卦爐嶺,拴青牛的地方叫青牛崗。至今開山鉆洞的礦工,煉鐵砌爐的冶煉工,還有掄錘打鐵的鐵匠,都把太上老君當祖師爺來供奉,祈求他老人家保佑平安無事;開礦冶鐵的買賣家也供奉他老人家,保佑生意興隆。
經勘測,這一帶蘊藏著豐富的鐵礦資源,老君山、八卦嶺、青牛崗一帶出土不少古代先人開礦煉鐵的遺址,從春秋戰國時起,我們的先人就在這一代開礦煉鐵。到了一九二八年,東洋人來到了這里,看中了這塊肉,一個什么珠式會社雇用了上萬個中國苦力開礦煉鐵,稱之為老君爐制鋼所,直到一九四五年光復,掠走多少資源不知道,只留下一處處白骨如麻的萬人坑,還有一片長滿荒草荊棘只能種高粱的冶煉廢虛。
解放后,老君山鋼廠經過“三年恢復”,“一五擴建”,便成了中外聞名的鋼鐵公司,特別是大躍進年代,出鋼材,更出人材,為祖國各地的經濟建設出了大力,立了大功。
鋼鐵大躍進帶動了周圍農村城市化,商業、修造業、交通運輸業、副食品加工業在鋼廠周圍迅速發展,上級因勢利導,將老君山改為地級市,地名君山市,現在人口四十萬,將郊區人口二十萬算在內,總共六十萬,在全國也算是中等城市了。
從第一任市委書記開始,就是君鋼黨委書記兼君山市第一書記。
現在的第一書記林鳳山是一年前才從上邊派下來的六級老干部,六十歲左右的年紀,頭發花白,精神癯躒,目光有神,江浙一帶口音卻不濃重,這是早年投奔革命,鄉音淡化的結果。剛來的時候,他是以上級領導的身份住賓館,當然,六級老干部不能住普通的賓館,就住在君山市賓館,反正這賓館本來就是為了大領導建的,人家的級別也夠。后來正式任命下來了,市委也給他安排了房子,可不知什么原因,他并沒有把家搬來,還是委屈著住賓館。可也是,六十多歲了,老伴來不來無所謂了。他愛吃狗肉,特別是他的表妹來看他的時候,他一定要吃。他的親屬很少來看他,只有這表妹一個月總要來看他兩次。賓館的廚師為這,特意到延邊鮮族地區學習狗肉的烹調技術;他愛打乒乓球,賓館特意招了幾個漂亮的會打乒乓球的女高中生當服務員,陪他打乒乓球,本來么,領導撇家失業的,一心撲在工作上,照顧領導吃好喝好,日理萬機之后輕松一下頭腦,就應該是賓館的責任。
他頭腦清晰,思維敏捷,做起報告來,不拿稿子,引經據典,觀點突出,不落俗套,連續四個小時沒問題。不管多么繁紛復雜的事物,業務的技術的,懂的不懂的,只要到了他面前,問過幾個為什么,就能抓住要領,理順幾條,落實下去。他還有個博聞強記的本領,他來后,連續幾批接見勞模、各廠礦主要領導,只要見過面、打過招呼的人,就能記住名和姓,干什么的,不到一年的工夫,君鋼廠處級以上的干部,還有各廠礦勞動模范、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都能叫上名字。他的這個本事作用大了,哪個下屬不希望上司青睞自己呢,一個剛來不久的日理萬機的領導能當著眾人呼自己的名字,說明什么,說明自己在領導心目中有位置。那些有點想法的則私下暗暗高興,新來的林書記這么快就把自己的名字記住了,看來對自己印象不錯,再上一步有望。
很快,君鋼上下都異口同聲稱贊這位林書記水平高,深人實際,平易近人。
對君鋼上下熟悉的這么快,可對市政干部就不行了,市委各部、幾大區局的頭頭他一個都不認識,甚至連市委秘書長都叫不上來名。因為只從到任以來,他一直出了賓館就進君鋼大樓里,從不來市委朝面,難怪市委市政府機關有人就說,市委大樓大門朝哪開,咱林書記都不知道。
市委這邊是市委第二書記王杰主持著。
王杰也是一位資歷很老的同志,在林鳳山沒來前是市委書記,抓地方工作多年,經驗豐富。不是沒有人勸他,把君鋼黨委書記兼過來算了,上邊仲書記也有這個意思,但一想到灰塵爆土的礦山、烏煙瘴氣的燒結化工、煙熏火了的煉鋼煉鐵,他真有些悚,抓鋼鐵不是那么容易的,還是培養一個年輕的吧,我坐鎮市里也一樣管鋼廠么。他看中了君鋼代經理金洋,五十多歲,年富力強,在蘇聯學習過,是國內有名的冶金專家。仲書記已經點頭了,可是上邊卻說這人不適合當書記,只批他當了經理,把林鳳山派下來當書記,自己變成了二把手,自然心中不痛快。但他這個人修養較高,喜怒從不形于色,再加上林鳳山是六級,自己只是八級,上邊加強鋼鐵企業么,自己能不雙手擁護,沒說的,保證配合好!他向上邊領導表態說。
第一書記雖然不到市里來,但市里的工作由他抓著,照樣不誤。下邊的干部有反映,他給解釋道:林書記任務主要是抓鋼,鋼鐵上不去是大事,屁股坐在君鋼是對的,市里這邊么,就靠咱們大家了。
頭半年倒也相安無事,各抓各的,有事電話溝通一下。半年以后,林鳳山在君鋼進行體制改革,將下面的干部紛紛提級,又以開展學解放軍、學大慶,突出政治為名,成立了君鋼政治部,將君鋼付處以下的干部審批權從市里分了回去。這樣一來,鋼廠的獨立性大了,到市里辦事因為有第一書記的批示,照辦無誤,而市里的事到了鋼廠,愿意辦就辦,不愿辦或不高興辦的,就常常以企業特殊為理由拖下來,甚至頂著不辦。時間常了,一些部門頭頭不免有些微詞,王杰聽了也只當沒聽見。
可其中有一件事,市政干部意見最大。中央關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精神來了之后,市委經研究把老君山鐵礦排在第一批四清運動的名單中。這個礦的書記李道槐一眼大一眼小,嘴巴歪長著,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歪得更厲害,再加上他仗著自己“ 三八式”,資歷老,誰的賬也不買,誰的面子也不給,會議不愛參加,調干他不給,不是耍橫就是講歪理,弄得市里各部門誰都不愿意到老君山礦辦事,給他送了個外號,叫李老歪。
李道槐經常和一些部下吃吃喝喝,據說還和一個小寡婦不清不白,百分之百的四不清對象。市委派去的工作隊好不容易把群眾發動起來,揭批整理了他的十大罪狀,正準備上報撤他的職,可新來的林鳳山聽了匯報后,先是提出人的問題要慎重,運動后期處理,接著就以生產需要為由,恢復李老歪的工作,美其名日接受考驗,以觀后效。后來干脆以君鋼的四清由君鋼自己解決為名,下令將市委四清工作隊撤出去。弄得四清工作隊員們一個個灰溜溜的,臨出礦時,都是偷偷摸摸的扛著行李卷從后門溜出去的。就這樣,李道槐還不解恨,當天還讓人買了十幾掛鞭炮,在礦辦公大樓門前“噼噼啪啪”的濫放一氣,一邊放一邊還跺腳罵:“我日他王杰奶奶的,老子和小鬼子拼刺刀時,他狗日的鉆到哪去了,現在整到老子頭上來了,他那些埋汰事誰不知道``````”
滿肚子委曲的工作隊員們回來自然把這些添油加醋地向王杰匯報了。
王杰聽了氣往上升,火往上撞,腦筋直蹦,可他眨了眨眼,卻不以為然地說:“唉,這個李老歪,讓他放放也好么,四清不還沒完么?如果他的十大罪狀成立,早晚跑不了他。如果沒有事,那人家放放怨氣也是應該的么。”
然而,林鳳山派去的工作隊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宣布調查完畢,下結論說李道槐是個好干部,十大罪狀是不實之詞不說,還給他評功擺好擺了十大功勞。緊接著,君鋼黨委討論決定把李道槐調到君鋼政治部當主任,行政級別由十二提到十級,連升三級,李道槐這邊嘴樂得更歪 了,那邊也把一個人的鼻子差點氣歪,這個人就是市委主抓四清運動的書記谷鳴。他找到王杰說:“要維護四清運動的成果呵,更要注意保護群眾積極性。”王杰聽了卻笑著說:“鳳山書記從上面來的,不比咱們水平高哇!”
話是這樣說,他暗地里讓人打聽,才知道李道槐曾在林鳳山手下干過。
這李老歪當了君鋼政治部主任后,對市里領導更不買賬。市委市政府的文件到了君鋼簡直就是一張費紙,統統都被束之高閣,有關中央精神都以君鋼黨委或者君鋼政治部的名義重新起草下達。
谷鳴嘟囔說:“君鋼職工只知道有君鋼黨委,哪還知道有個市委!”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知道黨中央就行。”王杰這樣對谷鳴說。
君鋼的事市委市政府插不進去手,可市里的事林鳳山開始插手了。他突然親自主持召開了一次市委擴大會,把君鋼黨委的常委擴大進來,研究市委工作要突出抓鋼,全市要為君鋼服務。市里的常委們面面相虛,心里犯嘀咕,現在都講要突出政治,哪有突出鋼鐵的;再說,政府有政府的事,君鋼有君鋼的事,怎么變成全市要為君鋼服務了呢?林書記見大家半晌無言,帶頭發言道:“現在國家缺鋼,人民要鋼,多出鋼、出好鋼就是我市最大的政治任務,抓住了鋼就是抓住了市委工作的綱,方方面面,各行各業都要為鋼作貢獻。”
一是第一書記親自主持會議,二是君鋼上去也確實能帶動各行各業,這個道理王杰是明白的,他就林書記的講話作了表態式的發言。
谷鳴還有其他常委見王書記表態了,也紛紛表態,各區局書記也紛紛發言表態,會后全市立即掀起了為君鋼服務的高潮。
糧食局長王懷錄提出為鋼鐵工人每人每月增加十斤細糧,三兩豆油。這個意見一出,立即得到林書記大會小會表揚,電臺有聲,報紙有名。不多日子,林書記就提名他為抓財貿的付市長。
其他局區的頭頭們也紛紛拿出自己的高招。商業局提出鋼鐵工人到商店買東西不用排隊;交通局提出鋼鐵工人坐汽車不要錢;就連理發館也提出到現場給鋼鐵工人理發。可他們拎著理發工具進鋼廠時,門衛卻不讓進,他們再三說明來意也不行,這事驚動了李道槐。李主任說這是好事,但天天去高爐前不行,弄不好出事故,那么辦吧,只要鋼鐵工人去剪頭不排隊不要錢就行了。理發師父說也好,于是理發店前都貼出了“鋼鐵工人剪頭不排隊不要錢”的告示。然而問題來了,進理發店的人都說是鋼鐵工人,都要求不排隊不給錢。理發店沒辦法,先是要求出示職工證,后來又規定必須是真正的煉鋼煉鐵的爐前工才可享受此待遇,因為爐前工就那么幾百人,一般的也不進理發店,買把推子在班組里就互相理了,這才把理發店的圍解了,得以正常營業。當然 ,也免不了挨君鋼其他職工一頓臭罵,說他們搞名堂,說話不算數。但是最先提出這件事的理發店經理外號洋蛤蟆的楊和庫,被選為市勞模,受到林書記的親切接見,好不風光一陣子。鋼鐵工人的頭剃不上了,可是君鋼領導的頭還要剃么,聽說他理發理得好,李主任就叫他每個星期到賓館去一次,給林書記和他理發。還別說,這洋蛤蟆理發還真是一絕,不管什么頭型,經過他的手理出來,就叫人看著舒服,得體,美觀大方。干脆,林書記下令,把他從市內調到君鋼行政處當了一名付科長抓文明生產,就是檢查衛生,看住公司領導發型是他主要工作之一。
王杰書記也是經過多次運動的老干部,講修養自信還是可以的,知道在什么形勢下,怎么說話辦事。他對市里干部們說,林書記抓大事,提綱攜領,咱們市鋼上去了,其他行業也就上去了么,大家也就臉上有光了。但作為多年的地方干部,他從來不忘用點鋼琴的手法加上那么一句,“但是大家不要忘了抓住本行,抓好農業、商業、財貿。鋼上去了,中央會表揚我們;但糧食、商業上不去,我可要收拾你們,省委也要收拾你們。”
各區局的干部都知道王書記講的省委指的是什么。王書記和省委仲書記的關系可不一般,當年搞地下工作就在一起,現在,王書記到省里開會辦事,很少住賓館,常常住在仲書記家里,即看了老領導,又請示了工作。中央,省里精神吃透了,再回來抓下頭,工作自然就容易打開局面了。林鳳山的到來,王杰就是先從仲書記那里知道的。
“聽說,鳳山同志到君鋼來是自己主動要求的,一是年紀大了,給年輕的讓讓位,二是想在有生之年親自到基層弄點東西出來,為鋼鐵發展領領路。是這樣么?。”王杰問宋書記。
仲書記微微一笑:“什么主動不主動,共產黨的干部就得能上能下,叫干啥干啥。老林搞十幾年鋼鐵了,今天大煉,明天大辦,后天又砍,鋼產量老是徘徊不前,中國這么大,鋼產量還趕不上小鬼子,上邊能沒看法么?這次下放到君鋼,讓他把君鋼抓好倒是真的。抓好了你也有成績,抓不好,與你無關。但市委工作你一定要抓住不放。”
從仲書記的話里面,王杰摸到了林鳳山的底細,也悟到了領導的信任,當然還有期望。他心領神會地說:“那,仲書記,你可得多給我來點小灶哇。”
“沒問題,你放手干吧。”仲書記勉勵他說。
君鋼公司的一個重要原料基地就是老君山鐵礦,是一九五六年由蘇聯專家幫助建設的,原是采選燒一體化的大型露天鐵礦。林鳳山到君鋼不久來礦里調研時, 發現這個礦有六千多人,認為管不透,提出要學大慶,細化管理,把采選分開,山上采礦部分為老君山鐵礦,山下選廠部分為老君山選礦廠,簡稱老選廠,同為縣團級,直接歸君鋼公司領導。
采選分家,一套班子變兩套,一個機關變兩個機關,增加了那么多干部崗位,自然是提拔的提拔,高升的高升,科員提科長,副科提正科,正科就有望鬧個副處當當。這不是么,政治部付主任兼宣傳科長艾正仁,被任命為老君山鐵礦代黨委付書記兼政治部主任。
這艾正仁,三十多歲,中等身材,黃白鏡子面孔,一雙機敏的眼睛,下巴稍長,有點兜齒,經常是一套藍制服。據說,林書記來礦里調查研究那幾天,除礦領導陪同外,就是艾正仁圍前圍后,端茶倒水的,非常殷勤周到。在礦領導匯報工作時,林書記插話問幾個問題,當時誰都沒答上來,艾正仁在旁邊,接過話頭,對答如流,林書記很滿意。晚上,林書記住在礦招待所,艾正仁聽說林書記愛打乒乓球,特意從礦醫院和學校找來兩個女青年,陪林書記打乒乓球。因為事先交待過,兩個女青年怎么賣力氣也打不過老當益壯的林書記。林書記一連贏了三拍,精神頭大振。休息時,林書記一邊接過艾正仁遞過來的手巾把擦汗,一邊問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齡,凈做過什么工作。艾正仁一一做了回答,林書記 當即勉勵他說:“好,好,年輕,腦袋又好使 ,是個苗子。”大概這就是艾正仁這次分家得到重用的原因吧。
老君山鐵礦的黨委書記是公司派下來的楊連忠,三十七、八的年紀,中等個頭,清瘦身材,白凈面孔,眉目清秀,一套半舊的藍布干部服洗得發白,熨得平整,更顯得精明強干。原是君鋼公司團委書記,講話作報告聲音宏亮,感情充沛,聲情并茂,說笑打科,妙語連珠,常常不拿稿子,一個小時下來,下面聽的群眾也不悃倦;還是個筆桿子,寫總結打報告自己動手,從來不用秘書。礦長也是公司新派來的,叫李長年,是個有資格的正處級干部,五十左右的年紀,高個,身板結實,一張褐色寬大樸實的臉,前額眼窩已有了不少皺紋,總穿著那套舊的退了色的褐色的中山裝,看著簡直就是一個老礦工,右手總是習慣地端著,手掌里像握著一個小球,五指不停的撓動,又好像鄉下村頭大樹下曬太陽的老頭,講話實在,很少訓人,就是批評人也給人以平易近人的感覺。他的記性特別好,到上面開會從來不記錄,回來憑記憶傳達,一五一十保管不走樣。
由于礦長和黨委書記都是新來的,所以,老君山礦的人事安排實際上就是艾正仁說了算。你看,他科里的干事陳化留就當了宣傳科牽頭付科長,和他一車來到老君山鐵礦的史玉常當了干部科牽頭付科長,經常給他打水買飯,包打自行車氣的通迅員小蔡這回也抽到了宣傳科,據說下步還要提干。跟他關系不錯的原保衛科付科長劉大然這回當了保衛科長。就連陳化留老婆龔亞芝,也就是那個陪林書記打乒乓球的女護士也被安排到礦長辦公室當代理主任,要不是礦長李長年聽了一些閑言碎語,說了一句“先試用一個階段看看吧。”就直接提為礦辦主任了。
倒是礦團委書記的人選,讓他著實傷了一通腦筋,他本想讓龔亞芝干,年輕的女共產黨員,初中文化也算可以了,可書記楊連忠不同意,堅持要按團中央精神辦,選拔二十五歲以下的。實在沒辦法,就先空著吧。
忽然有一天,楊連忠從現場回來,一邊脫勞動服一邊高興地對他說:“老艾呀,我物色一個,今年二十一歲,預備黨員,叫韓衛,是青年號電鏟的司機,高中文化。小伙子文筆挺好,經常在報紙上投稿,給我寫個總結材料,我看還可以,你看是不是讓干部科去考核一下。”艾正仁聽了忙說:“你看準的,那還有錯,直接調上來用不就得了,只要苗子正,水平是可以培養的。”楊連忠雖然相信自己的眼力,但他還是堅持要慎重,說:“還是先借上來試用一段再說,免得任命完了,再發現不行,被動。另外,還要懲求一下行政礦長的意見。”李礦長對楊連忠的意見非常尊重,當即表示同意。這樣,采礦車間這個青年就被調到礦團委,先是當宣傳干事,半年后提為共青團老君山鐵礦委員會付書記,成為當時礦里最年輕的科級干部。
當然,采選分家也有不高興的。和艾正仁同是正科級的采礦車間主任伍金長,本以為這回分家能弄個付礦長,結果上面派了礦長不算,還要派個付礦長來。對他的安排看似很慎重,先是放出風來,說仍然是采礦車間主任,雖然這回管的人少了,可級別沒降。伍金長聽了,第二天就沒來上班。第三天,聽說又變了,讓他當生產科長,而且那個付礦長暫且不來了,要把這個位置留給他,艾正仁又到他家做了一次促膝談心,伍金長這才重新上班參加生產調度會。只是剛過了一個月,生產科又來了一個付科長,叫張成,戴眼鏡,白皮嫩肉,說話文質彬彬,說是接伍金長班當科長的,可不久,又有人說此人是公司政治部李主任的處甥,大學文憑,來老君山鐵礦淮備當接班人的,這樣看來伍金長又沒戲了。
這伍金長,姜黃臉,雖然瘦小枯干,卻非常能干,整天一套勞動服不離身 ,天不亮就上山,采場上哪有事他就到哪 ,瞅冷子看,你看不出他和工人有啥區別。但只要在哪坐下,工人們就會過來渾身上下搜他的身,看他把煙藏在哪了,就是藏到褲襠里也要搜出來。搜出來肯定是大家分了,有時候剩一支給他,有時候干脆一支不剩,扔一個空煙盒給他,他就只好抽大家的老干卷。抽完了,他站起身來,用腳踢一下工人的屁股,罵一聲:“媽拉個巴子,別抽了,干去!”被踢的工人不但不生氣,反倒像得了什么獎勵一樣,哈哈笑著干活去了。但是,他是爆破工出身,文化低,一張嘴除了“穿、鑿、爆,拆、鋪、移”,“打眼放炮”那一套,一點政治味道沒有,開會講話還老是“啊”呀“啊”的,連不成句。
他常和當時還是政治付主任兼宣傳科長的艾正仁頂牛叫勁。那次艾正仁來采礦蹲點,正在山上筑路班休息室領著工人學習《論突出政治》的社論,伍金長風風火火地推開門,一腳門里一腳步門外地喊:“媽拉個巴子的,別念了,上現場干活去,眼看九點了,十一點前120米掌子鐵道拆不完,影響放炮怎么辦?”滿屋子的人見車間主任發火了,呼啦一聲全站起來了,一個個二話不說,拿工具操家伙,跑出去干活去了。因為雖然艾正仁官大一點,可縣官不如現管。伍金長是頂頭上司,得罪不得的,更何況,大家都知道礦山每天都是中午十一點響炮,這鐵道拆晚了要影響放炮,出了事故不是鬧著玩的,所以也就沒有給艾正仁面子。結果,緊趕慢趕,到中午十一點時鐵路勉強拆完,剛剛好,那邊大爆破也響了。事后,宣傳科發了一個稿,題目是《學社論突出政治干勁倍增,120米拆道提前完》,艾正仁把大樣給伍金長看,讓他簽字準備在報上發表。伍金長剛看了標題,就氣得啊呀啊呀的兩聲:“凈整景,我不簽。”一甩袖子走了,給艾正仁弄個燒雞大窩脖。從此,伍金長落了個“只抓拆鋪移,反對抓學習”的毛病,艾正仁落了個“愛整景”的外號,兩人表面不說什么,心中各懷芥蒂。
據說分家后,公司曾來人考核伍金長能否當生產付礦長。找到艾正仁,他列舉了伍金長一大堆業績后,輕描淡寫地談了這件事。來考核的人聽了說:“很好,你介紹的情況很全面。”就走了。從那以后,伍金長提付礦長的消息就石沉大海了,慢慢地就傳出了伍金長是“只顧拆鋪移,反對抓學習,光拉車不看路,早晚得淘汰”的干部。輿論傳到伍金長耳朵里,他心里明白,這是某領導踩小腳了,提拔是沒有希望了。正趕上這時搞憶苦思甜,艾正仁有意讓他帶頭憶身史家史和礦史。不知艾正仁怎么引導的,把個五十多歲的伍金長憶得大鼻涕哭得多老長,末了自我表態說:“我是個苦大仇深的礦工,文化又低,如今能當個科長就是托共產黨和毛主席的福了,還爭啥呢?今后我就是黨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黨叫干啥就干啥。”他本性是個實干家,即使心存怨言,對工作也沒有半點含糊之心,氣消心寧后,自然更是競競業業。艾正仁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這自然又是他突出政治抓活思想的結果,少不了又是總結經驗又是登報的,這回伍金長沒說什么整景,倒是很通快地簽了字,有人說他覺悟提高了,有人說他學乖了,可從此,他也落了個外號叫“苦大深”。
老選廠這邊,原黨委書記兼礦長馮子然本來在分家前就找了林書記,提出自己五十多了,身體不好,不想兼廠長了,他請上級派一個年輕有為的技術干部來當廠長。可是干部名單公布下來,他仍然書記兼廠長,這使他感到意外。然而,分家公布后,人心不穩,百事待辦,他沒工夫找上邊勾通,再加上他這個人多年來形成一個習慣,不和上級講價錢,于是就拖著帶病的身子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去了。他的想法是,既然領導這么定就有這么定的理由,自己再困難,也要咬牙完成任務。他決定再干一段,盡快把形勢穩定下來,工作中培養出一個廠長的人選,自己這付擔子也就御掉了。他甚至還想再培養個年輕有為的書記接班人,到那時就可以要求到公司機關干點力所能及的,既完成了黨交給的任務,又培養了接班人,豈不快哉!
馮子然這樣做本無可厚非,可是卻帶來個麻煩,那就是付書記岳克。此人滿想分家后能弄個黨委書記,而且老上級李道槐已明確地暗示,分家后他就是書記,因此,鼓動分家他是非常積極的。誰知,選廠兩個一把手是正處級,需市委討論,谷鳴知道這岳克就是當年帶頭放鞭炮攆市委四清工作隊的,所以,李道槐剛提出讓岳克當黨委書記,他就發言反對,說這個人原則性不強,愛搞小幫派,工作作風專橫,說話還沒把門的,當不了政工一把手。李道槐又提議他當廠長,君鋼經理金洋卻提出岳克不懂生產,更不懂選礦,當不了選礦廠廠長。林書記雖然聽李道槐的,可見谷、金兩位書記反對,只好作罷。然而一下子又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于是就暫定讓馮子然仍舊黨政一人兼,等到有合適人選再調整。就這樣,,咱們的岳克書記廠長都沒當上。事后雖然李道槐安慰他說;“馮子然年老體弱,干不了幾天了,過段時間一動,還愁這書記不是你的?”可他還是感 到很失落。回到家里喝上兩盅就大罵:“老不死的,廠長還不夠他當的,還要當書記,也不怕累死!”他成了這次分家幾個不高興的人之一。
先說分家后的老君山鐵礦;伍金長的思想問題解決了,其他一些不高興不順心的干部就好辦了。艾正仁主動承擔起做這些人思想工作的任務,他一個一個地找談話,都給予肯定、鼓勵,個別的當然也要許一點愿。管他能否實現呢,實現了是艾某的兌現,實現不了么,那是班子里兩個一把手說了算,艾某盡力了。沒用多長時間,老君山鐵礦——因為地處老選廠北,工人叫“北頭”,干部隊伍精神大振,各項工作很快進入正軌。這期間,楊連忠和李長年又深入班組調查研究,解決了幾個現場工人反映多年而未能得到解決的長胡子問題,同時,又蓋了兩棟職工住宅,解決了一大批職工住宅困難。工人們看到新領導務實,關心群眾,自然干勁大增,生產形勢一天比一天好。楊連忠又讓人在面向公路的老君山山坡上,立了一行兩米高的大字標語牌,用紅字寫著“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干群一心,堅決把我礦辦成大慶式企業!”山下公路上南來北往的車輛人流老遠地就能看見那三十個耀眼奪目的大字,自然包括各級領導,無不拍手叫絕,紛紛舉大拇指稱贊老君山鐵礦形勢好。當然,這要歸功于林書記學大慶搞體改的英明決策。
公司對礦里工作滿意當然有艾正仁的功勞,經書記楊連忠和礦長李長年商量向公司打報告,公司正式批復艾正仁為黨委付書記兼政治部主任,由正科提為付處。
批復下來的第二天早晨,艾正仁沒有像往常那樣騎自行車上班,因為昨天辦公室通知他今天早晨小車來接他上班。艾正仁當時不好意思的忙擺手說不用,還是騎車方便。可辦公室主任告訴他說,這是李礦長吩咐的,坐小車是處級干部應享受的待遇,別人想坐還沒這個屁股呢,他也只好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果然,第二天早晨,一輛綠色的北京吉普到門口停住了,司機小李下來,熟煉地把后車門拉開,手一伸讓著說;“艾主任,著急了吧?請上車。”艾正仁往車里一看,李礦長坐在前面,坐在后面的楊書記熱情地招呼他;“來,快上來。”
李長年在前面說:“以后你不用出來這么早,車到門口再出來也趕趟。”
小李子的駕駛技術也不錯,穿大街、過小巷,鉆人流,自行車、公共汽車,還有各種載重車,一輛一輛的被甩后面。小李子戴著白手套的雙手,不慌不忙的和腳配合著,總能在紅燈亮起之前穿過十字路口。
楊連忠見李長年和艾正仁都不說話,大概是想打破沉悶的氣氛,側過臉對艾正仁說:“正仁哪,這段干的不錯,上下對你都挺滿意呀。”
艾正仁忙回答:“要說有點成績,也是你們兩位幫助指導的結果。我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雖然這回公司把我的級別提了,其實我明白,是你們倆對我的提拔,向上面說我的好話,這說明在你們二位手下干,不白干!今后你們放心,我會加倍努力,當好配角。”
李長年回過頭來有點惋惜地說:“這要是在五六年,你就得請客了,那時崗位工薪制,提職就提薪,你現在工資多少?”
“一百令柒元。”
“那是正科級的工資,提付處就是一百三十八,而且又馬上給你調房子。現在不行了,提職不提薪,還要降一點,科級以下干部拿活工資六元,你提了付處就拿不到活工資了,這不等于降薪了么。至于調房子,暫時更沒條件了。”李長年嘆了一口氣,好像在替艾正仁抱不平。
楊連忠聽了,頗有感觸地說:“這就是共產黨干部,今后恐怕就是這樣了,提職不提薪。當干部首先想的是為人民服務,吃苦在先,享受在后,做不到這一條,今后就別想當干部。”
李長年接過來感慨地說:“不提不知道,一提就知道,共產黨的干部難當,領導干部更難當,又是運動又是生產,起早貪晚,壓力重重,忙地暈頭轉向,弄不好不知不覺就犯個錯誤,官越大責任越大,犯的錯誤也越大,我就不理解,為什么有些人就那么官迷,挨命想當大領導;其實,不如當個小領導,官小小的,事少少的,錢多多的,安安穩穩的,不照樣干革命么?”說完,他身子向后一仰,恢諧地哈哈一笑。
艾正仁聽了,不由一愣,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跟著哈哈一笑,用調侃的口氣說:“李礦長真行,當領導的體會也一套一套的。“
其實,李長年絲毫沒有冷嘲熱諷之意,他是為艾正仁鳴不平。昨天因為艾正仁活工資的事他和公司干部處吵了一架,干部處不但不給艾正仁提薪,還要把六元錢的活工資拿掉,他爭了半天,但白爭了。他又到房產處替艾正仁要房子,也碰了一鼻子灰,房產處長明確表示,短期內無法解決。所以,他才發表了那一通議論,當然,也有一些其他的因素。
楊連忠發現氣氛有些尷尬,想把話題岔開就對艾正仁說:“正仁哪,你還別老說當配角,這回你還真得有當主角的思想準備。”
“什么思想準備?“艾正仁忙問,他以為自己的工作要調動。
“我已經得到風了,要調我去搞四清,最少也得一年才能回來,礦里黨委這一攤,就是你主持了。”楊連忠說。
“唉呀,我可沒那兩下子,你倆趕緊和上面講,別讓楊書記去,不行我去。”艾正仁連擺手帶搖頭,帶著祈求的語調說。當然,他心里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恐怕不行,按中央精神,干部參加四清是經受階級斗爭的鍛煉,分期分批早晚都得參加,輪到誰,不準串不準換哪。”楊連忠笑著說。
李長年聽艾正仁要代替楊連忠去,也笑了說:“你恐怕還代替不了他,你知道這次去他是什么角色么?林書記親自點將,讓他當四清工作隊付隊長,隊長是市委第二書記王杰,付隊長的級別就相當于君鋼公司的付書記了,將來能不能回咱礦還兩說子呢,你能代替得了么?”
楊連忠忙說:“回來,肯定回來,這個礦我還沒待夠呢,回來和你們一起辦大慶式礦山。”又詼諧地說:“不過,你們可別等我,最好你們先辦成,我回來好享受。”
“你想的倒美,不勞而獲!”李長年一笑。
“聽你倆這么說,我的壓力大了,黨務都交給我,我怕叼不起來,上邊能否派個人來呀?”艾正仁這時心情很復雜,他又一次探問。
“派誰呀,就派你。”楊連忠指著艾正仁的鼻子說:“而且必須完成好任務。”
艾正仁的心簡直要蹦出來了,他努力控制著自己,臉上依然是虛心自謙的樣子,嘴里推辭著,可大腦卻在迅速地打轉轉:楊連忠這回是重用提拔去了,不會再回來了。這又是天賜良機,可以再次顯露自己的才干,看來,自己官運正通,付書記的代字剛去掉,現在又來了個書記的代字,只要抓住眼前的機會,盡快干出成績來,這黨委書記的代字說不定也能去掉呢。想到這,他心里樂開了花。看了看坐在前面的李長年,他忽然意識到,必須得到這個人的支持,有了這個人的支持,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靈機一動,他用手捅了捅李長年的背。見李礦長回頭,他很誠懇地問:“李礦長,你看我能行呵?”神態就像一個小學生問自己的老師。
“有啥不行?你年輕,正是干事的時候。”李長年既是回答,也是鼓勵,充滿支持。
“你就大膽干吧,李礦長肯定支持你。公司來人征求意見時,是李礦長推薦的你,以后他要是不支持你,那不是打他自己嘴巴子么?”楊連忠看出艾正仁的心思,給他吃了一粒定心丸。
“還有你。”李長年用手指著楊連忠,二人會心的哈哈大笑起來。
艾正仁聽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自我嘲解的說:“難得你們兩位對我這么關心,看來,我只有努力干了,干不干是對你們兩位的態度問題,干好干賴是水平問題,水平問題,說句日本話,就得李礦長多多關照了。”
其實,讓艾正仁代理書記是楊連忠的主意。他猜測到自己這次出去搞四清,很可能不會回來了,因為林鳳山書記找自己談話時,已明確透露,四清結束后他將另有重任,并且征求他的意見,誰接替他合適。他當時表示沒思想準備,要考慮一下再說。這一年來,他對艾正仁看法不錯,老實、肯干、遇事有辦法,但他要和礦長李長年通通氣再發表意見,因為畢競是李長年今后和他搭班子。果然,李長年說:“這人表面老實,但城俯很深,很少和咱們暴露心里話,叫人捉摸不透。”楊連忠勸他說:“不提他,上面肯定派別人,派誰你我就說了不算了,要是來個事多的,成天量你腳印過日子,你這個礦長就怎么干怎么不對了。不管怎么樣,艾正仁給咱們當過副手,把他提起來,一是他能感謝你培養,二來論閱歷,他和你沒法比,必然在各方面尊重你,你倆之間就不會出現大問題,這樣,你的礦長就好當了。”李長年一聽是這個理,也就同意了。二人商量后,楊連忠特意讓李長年代表二人向公司匯報這件事,無非是讓艾正仁事后知道,多領李長年的情,以便二人關系融洽、合作成功,這也是他提攜部下成人之美的一番苦心。
說話間,小車已到了小白樓。
今天是星期三,政治學習雷打不動。由楊連忠主持黨委班子學習,宣傳科長陳化留給黨委班子安排的內容是學習《紀念白求恩》。
陳化留作輔導發言,他從《紀念白求恩》這篇文章發表的時代背景講起,正講的天花亂墜,滿嘴丫冒沫,忽然被一陣鼾聲打斷。眾人順著聲音看去,卻是李長年躺在圈椅上睡著了,大家一陣哄笑。
李長年驚醒了,揉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自我嘲解地說:“這老三篇我最愛看,每當晚上睡不著覺,我就看,一看就睡著了。”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陳化留順口開了句玩笑:“那老三篇不成你的催眠曲了?”
正說著,生產科張成推門進來請示礦長:“122米裝車線下班前鋪不完怎么辦?”
李長年想也不想就答道:“跟工人講,眼看八月節到了,連班干,干完了我給他們每人對付二斤黃花魚錢。”
大家聽了又是一陣哄笑。
楊連忠當然知道大家笑什么,急忙補充說:“和大家好好講講,做做思想工作,今天要是干不完,就要影響明天出礦,那就拖人家選廠后腿了,不能因為咱們影響大局。加班么,當然也要給了。”
“對,對,這就是突出政治,咱礦最大的政治就是多出礦,保證選廠需要。”李長年急忙補充說,大概也感到前面的話有些不妥,想修補一下。
大家又笑。
“怎么又錯了?”李長年見大家笑,忙問。
“咱礦最大的政治是把咱礦辦成毛澤東思想大學校。”艾正仁笑著更正說。
“難道多出礦石不是咱礦最大的政治 ?”李長年還是想和大家爭一爭。
但是不知大家是不好意思和礦長爭論呢,還是認為這個問題已沒有爭論的必要,反正沒有人理李長年的茬。
不過,李長年有嘴無心地說出這幾句話,競讓他抖摟了好幾年也沒抖摟清。
這之后,楊連忠到市委四清工作隊任付隊長搞四清去了
艾正仁當上了中共老君山鐵礦代黨委書記,和礦長李長年的配合果然融洽默契,這一段時間,老君山鐵礦政通人和,上下努力,眼見形勢蒸蒸日上,報上有名,電臺有聲。
和北頭老君山鐵礦比,南頭老君山選礦廠卻顯得被動。黨委書記兼廠長馮子然雖然多次找付書記岳克談心,但岳克總是心不順,怨氣沖天,兩人配合不起來,下面的干部也分成了馮幫岳派,擰不成一股繩,生產形勢徘徊不前,在公司各種會議上,經常挨批受罰。這馮子然修養還算學得好,心中有苦也不說,誰讓自己黨政一身兼呢,生產被動當然他得負責。沒辦法,甘當反面教員吧,不管領導怎么批怎么罵,我只是一個字,“是,是”的挺得住。他理解,不管什么樣的領導,都得有一面自己能敲的鑼,敲這面鑼去轟那些不聽話的雞。
第一章, 七月流火
我愛北京天安門,
天安門上太陽升,
偉大領袖毛主席
指引我們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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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來得早,五一節剛過,松遼大地就已經感受到夏天的火熱了,連續的烈日當空,酷暑難耐,熱浪一浪高過一浪。然而,這時的君山市,政治熱情更大大高于盛夏的帶來的酷暑,人們頂著噴火的太陽搞紅化。他們搭著梯子爬到所有墻上,高大的煙筒上,把上面涂抹成紅色或黃色,然后寫上毛主席語錄和一些政治口號。在十字路口或街頭畫上“毛主席指示我照辦,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大幅宣傳畫。重要的廣場還聳立了他老人家揮手向前的塑像。幾乎所有的高層建筑上面,都安裝了高音喇叭,高唱革命歌曲,廣播送毛主席語錄。
君山市也和全國一樣,迎來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到了七、八月,大街上出現了來回跑著四面圍著紅布寫滿標語口號和毛主席語錄的宣傳車,一邊跑著一邊廣播著最新指示、最新消息、最新社論。廣播員累了,就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小道消息、馬路新聞滿天飛,人們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報紙,聽著廣播,傳閱著那一張張紅綠傳單。
“中央開會了,制定了十六條!”
“毛主席寫了一張大字報,炮打司令部。”
“毛主席還寫大字報,打誰呀?”人們驚訝的互相詢問。
緊接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消息,兩報一刊登出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又戴上了紅衛兵袖標的大幅照片。
一下子,全國各地的大中院校的紅衛兵風起云涌,像潮水一樣向社會四面八方噴出。
不久,上邊來精神,機關廠礦也要成立紅衛兵。
老君山鐵礦黨委也急忙召開黨委會,研究組織紅衛兵。由誰來當頭呢,人們紛紛猜測是團委書記韓衛,年輕、根紅苗正,韓衛自己也美滋滋地認為非自己莫屬。可是討論時,黨委代書記艾正仁卻力主讓礦長辦公室代主任龔亞芝來干。明白人知道他這是想找一個自己人來當這紅衛兵司令。
礦長李長年早就看不慣龔亞芝那張張狂狂的樣子,再加上前期運動挨了她不少大字報,巴不得讓身邊這顆不定時炸彈離自己遠遠的,聽說調她去搞紅衛兵,當然樂不得的,滿口贊成。于是,這龔亞芝就被授命組建紅衛兵。
聽說讓自己當紅衛兵司令,龔亞芝高興地差點蹦起來。她知道現在紅衛兵是新生事物,最吃香,黨政工團都得支持,誰不支持就是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問題,當這個司令正是出風頭顯能耐的好機會,恨不得當天就把紅衛兵大旗扛起來,第二天就當上紅司令。她連夜叫老公陳化留替她起草紅衛兵的綱領、章程,寫成立紅衛兵的海報。
老公陳化留,歲數不大,卻半禿了腦袋,刀條臉,白凈面,細眼睛,薄咀唇。春秋總是一套料子制服,皮鞋;夏天是絲綢襯衫,皮涼鞋;冬天是料子大衣水獺帽子,一付公子哥打扮。由于大事小情決不吃虧,為人處世太奸滑之故,大家送個外號陳滑溜。此時見老婆有求于自己,心想,平常凈是你轄制我,好不容易今天有求于我,這時不拿把,啥時拿把;推說腦袋疼,屁股脹,叼支煙卷,迷縫著眼睛,躺在靠椅上聽廣播,就是不動筆。急得這龔亞芝又端茶又倒水,看看實在沒辦法,摟著陳化留的半禿的頭,啪啪使勁作了兩個嘴,哄得這陳化留這才伸了個懶腰,又伸手擰了一下龔亞芝的肥臀,得意地說:“怎么樣,老公也有用吧。”
還別說,這陳化留的抄東襲西的功夫還真非常人能比,找了幾張報紙、傳單,拿起筆來,埋頭于燈下,東拼西湊,南抄北照,筆走龍蛇,龍飛鳳舞,兩個小時的工夫,兩篇滿是文革新詞澡的宣言和章程一揮而就。龔亞芝拿來一看非常滿意,抱著禿頭又親了兩下。陳化留就勢摟住她的腰,將她摔在床上,另支手“啪”地把燈閉了``````可只過了一會兒,龔亞芝就把他從身上推下來,嘴里還罵著:“沒用的東西,沒能耐就別來騷擾老娘。”
這龔亞芝,倒也長得漂亮,長瓜臉,黑眉毛,雙眼皮,白皮膚。只是由于兩片嘴整天撲撲地不閑著,扎扎呼呼愛說,人們都叫她公鴨子。她到處宣揚自己根紅苗正,又年輕,高舉緊跟有覺悟,是可靠的接班人。但是,不知什么原因,群眾不買賬。紅衛兵成立的海報貼出三天了,沒人來報名參加。龔亞芝心急難耐,一把推開艾正仁辦公室的門,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氣呼呼地說:“下邊群眾覺悟低,機關干部還低呀,為啥不來報名?我看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肯定有人搞鬼,想破壞我礦紅衛兵的成立!”
艾正仁急忙站起來,給這位還是光桿的紅衛兵司令倒杯水,笑著說:“別急,別急,咱們的女司令,這里恐怕有個認識問題沒解決,群眾在觀望。”
“群眾看黨員,黨員看干部,機關干部都不報名,誰還敢報名?”龔亞芝想起昨晚老公陳化留對自己說的話。
艾正仁聽了,用手揉了揉大下巴,沉思半晌,說:“這樣吧,今天下午你請各車間支部書記和機關各科長來開個座談會,我也參加,專門談紅衛兵和黨委關系問題。你要表明紅衛兵是在黨委關懷下成立起來的,要在黨委領導下搞好文化大革命,解除各級干部的顧慮,下步就好辦了。”
果然,這次座談會后,龔司令的紅衛兵火爆起來。先是政治部,接著是行政各科室的機關干部 ,再接著是各車間的職工紛紛報名要求參加。表面上龔亞芝到處講,參加紅衛兵要經過審查,不合格的不要;暗地里她是有一個要一個。她明白要一個就多一個歸自己管的人,她管的人越多,官越大。這個道理不用別人教。
開紅衛兵成立大會那天,龔亞芝脫掉了往日的大花裙子,不知從哪弄來一套暫新的綠軍裝穿上了,胳膊上戴著紅袖章,平日里拎的花兜子,今天換成了一個黃書包斜背在肩上。原本是燙成波浪的頭發,不知怎么鼓搗的,用兩個手帕扎成了兩個爪髻,隨著她一走三晃,她頭上的爪髻也一擺一擺的和她的胸部一樣亂顫。
主席臺上就坐的艾正仁看了,心中贊道,真是個該園的園,該滿的滿的大美人,他老公陳滑溜可真有艷福,不由得揉了揉兜齒的下巴,咽了幾口唾沫,轉過臉和坐在旁邊的李長年說道:“這小龔要不是身子豐滿一點的話,真和大街上的紅衛兵沒啥兩樣!”
李長年歪著黑褐臉看了看他,沒有說話,他倒是怎么看,也看不出這三十出頭的龔亞芝為啥那么像紅衛兵。
人逢喜事精神爽,當了紅衛兵司令的龔亞芝在紅衛兵成立大會上,真是春風得意,跑上忙下,出盡了風頭。
成立大會也沒啥特別的,只是主席臺前就座的只有艾正仁和李長年兩位領導。以往的各種大會,主席臺前就座的大都是黨政工團四位領導,這回龔亞芝壓根就沒讓工會主席和團委書記上臺。在她認為只有黨委能領導紅衛兵,行政、工會、團委都領導不了紅衛兵,讓李長年上臺是因為他是黨委常委,而不是看重他的礦長身份。
在大會宣布給革命領導干部戴紅衛兵袖標時,在臺下紅衛兵雷鳴般的掌聲中,龔亞芝走到艾正仁前面,恭恭敬敬地給艾正仁戴上了紅袖章,右手滿懷激情地使勁握著艾正仁的手,左手高高舉起,嘴里喊著:“向革命領導干部學習,向革命領導干部致敬!”
這情這景使艾正仁大為激動,他眼含著淚花,兜齒大下巴微微顫動,也舉起戴著紅衛兵袖章的左手,振臂高呼:“向紅衛兵學習,向紅衛兵致敬!”
和艾正仁并排而坐的李長年,情緒也受到感染,也跟著舉手高呼:“向紅衛兵學習,向紅衛兵致敬!”好不容易等到龔司令松開了艾正仁的手,他便急忙站起身來,也像艾正仁一樣伸出左胳臂,擺好姿勢,準備接受紅司令給自己戴紅袖章。
誰知,龔司令看也沒看他,就從他前面走過去了,弄得李長年這伸出的胳膊縮回也不是,伸著也不是,不知往哪放好,站起的身子也坐不下來,足足杵在那里兩分鐘,才紫著老臉說要方便一下,下了主席臺就再也沒回來。
“這叫啥事,都是領導,怎么能厚這個,薄那個?既然不想給人家戴紅袖標,事先就別讓人家上臺,這不是寒磣人么!”臺下有人氣不公,抱不平。
“這么做就對了,領導和領導還不一樣呢,有黑的有紅的。前段給他貼的那些大字報就不算數了?”坐在前兩排中間的穿著一身半舊黃軍裝的武裝科長呂浩見抱不平的是前排坐著的福利科總務趙凡,有意地頂上一句。
趙凡聽了,回過頭來眼睛瞪得溜園,氣哼哼的問:“那你說李礦長是黑的?”
“不是黑的,起碼不是紅的!”呂浩也不客氣,大嗓門回敬。
眼看兩人要在會場上打起來,旁邊陳化留忙勸道:“別吵,別吵,聽你倆的,還是聽大會的。”
趙凡猛地站起身來,“走,什么破會,不聽。”嘴里罵著,離開了會場。
“這保李小丑還在保呢!”呂浩沖著趙凡的背影對團委書記韓衛說。
“看來,批他保李長年沒批錯。”一身學生裝的韓衛笑了笑,說道。
這時,臺上紅司令正在講話,全是新鮮詞,報紙電臺的新鮮詞這里全有不說,報紙電臺還沒出來的,傳單、小報上的新詞這里也全用上了,什么幾個偉大呀,幾個千萬哪,還有幾個什么永遠哪,忠于呀,最后就是火藥味的表態,什么誰反對就打倒誰,頭可斷,血可流,毛主席革命路線不可丟,誰反對就和他拼到底,就砸碎他的狗頭!等等。發言稿寫得朗朗上口,再加上女人清脆的嗓音,伶俐的口齒和新購進的麥克風的高效能,使紅司令的講話充滿激情,會場上口號聲、歡呼聲此起彼伏。革命熱情空前高漲。
這回是坐在下面的武裝科長呂浩聽著不順耳了,他又捅了一下身旁的團委書記韓衛,說:“這哪和哪呀,說的血絲呼啦,像要打仗似的!”
韓衛不屑一顧的說:“砸碎誰的狗頭,和誰拼哪?把學校紅衛兵那套用到企業這兒來,風馬牛不相及!”
前面坐著的生產科長伍金長聽到了他倆的議論,回過頭來說:“企業紅衛兵得研究咋帶頭抓革命、促生產,吵吵別的都是假的。”
坐在他們身后的保衛科長劉大然卻用手指點著身旁陳化留的半光的腦殼,笑著說:“你們這些人是老跟不上形勢,龔亞芝這詞是誰的?是咱大滑溜的!咱大滑溜腦袋小,可心眼兒轉的快,能跟上形勢!”
“凈瞎扯,凈瞎扯,人家自己寫的,與我無關。”大滑溜忙擺手否認。
從此,龔亞芝成了名符其實的紅司令,大家都叫她公司令。
公司令的第一個革命行動是帶領幾個紅衛兵到各科室各車間砸四舊。
第一個先來到艾正仁辦公室,滿屋子搜尋半天,卻沒發現什么可砸的。倒是公司令指著墻上掛著的一幅丹鳳朝陽圖說;“艾書記,這畫是不是該換成毛主席語錄?”
艾正仁連忙點著兜齒大下巴說:“換,換,還是紅衛兵覺悟高,我怎么就沒注意到呢?”
走進李長年辦公室,公司令二話沒說,就直奔窗臺那兩盆月季花沖去。她恨透了這兩盆月季,在她代理辦公室主任時,因為沒侍弄好這兩盆破月季,沒少挨礦長訓斥,說她一個女同志連花都澆不好,不是水大了,就是水小了,連澇帶旱,弄的兩盆月季越開花越小,越來越蔫巴,到后來干脆就搭拉頭不開了。現在一見這兩盆月季花,她的眼睛都紅了,不由分說沖上前,先把窗戶推開,抱起花盆,“咚 ,咚”兩聲,扔了出去,嘴里罵道:“砸亂資產階級香花毒草。”回過頭,又指著李長年桌子上一套塑著天女散花的南泥紫砂壺碗:“這也是封資修!”順手舉過頭,往地上使勁一摔,“啪”的一聲,水泥地上立刻一片泥瓦片。把個李長年心疼的不得了,嘴上卻說:“摔得好,摔得好,我也正想摔呢。”
龔亞芝又往四周看看,她的眼光投向哪里,慌得李長年的老眼也跟著瞅向哪里。果然,公司令的目光在墻上掛著的松竹梅蘭的四軸上面停住了:“這時候了,你還在辦公室里供這些封建糟粕,你是在公開宣揚封資修哇!”不由分說,搶上前去,幾把就將這四軸扯下來,撕個粉碎。
李長年忙解釋說:“這幾幅畫我早就想換下來,只是這些日子事多,忘了,你們幫我清除最好了。”其實,這幅四軸是一個過世的畫家朋友送的,他十分珍愛,工作調到哪,他帶到哪。掛在辦公室里,見到這四軸就像見到了當年那位老友,沒想到,如今毀在公司令手里。他心里直罵,這公鴨子,真不是東西!可表面上又不得不笑臉相迎,一口一個“謝謝紅衛兵幫我革命,幫助我清理封資修。”
“換,你還想把這些畫藏起來呀?這是封建玩意兒,要徹底銷毀,懂么,老李?”龔亞芝從當上司令那天起,就不管李長年叫礦長了。
“是得銷毀,是得銷毀。你看我這嘴,老說錯話。”李長年老臉堆笑急忙附合,就差沒用手打自己嘴巴了。
“老李呀,你這屋里一條毛主席語錄沒有,封資修的東西可到處都是,今天咱們來促你一下,是幫你革命。但革命要靠自己,今后,你要是再對封資修戀戀不舍,那革命的紅衛兵決不答應!”公司令一臉的嚴肅,訓斥完了她才心滿意足地領著大家離開了礦長辦公室。
跟著她走的紅衛兵見她對礦長都敢大聲訓斥,自然個個對她的造反精神心悅誠服。而她呢,頭一次嘗到了訓斥大人物,凌駕于眾人之上的滋味,多么愜意,多么快感,多么舒展哪,咱們的紅衛兵司令簡直陶醉了。
來到宣傳科,不知科長陳化留哪去了,只剩下干事在屋里。公司令只用眼睛環顧了一下,就說:“宣傳科凈宣傳毛澤東思想,哪有啥封資修?”就要領著眾人往外走。誰知保衛科有個干事叫聞達的,年輕不知好夕,眼睛還尖,指著科長辦公桌玻璃板底下壓著的一張畫說:“這東西是典型的資產階級糖衣炮彈。”
眾人仔細一看,原來陳化留不知從哪個畫報上剪下來一張美人照。照片上的大美人穿著三點式泳裝,正搔首弄態用撩人的眼光看著欣賞者。別說是男人,就是女人看了也會感到臉紅心跳,魂不守舍。這公司令不看則已,看了氣不打一處來。心想,死東西,玻璃底下壓啥不行,偏偏壓了這么個妖精,明擺著家里一個大美人還嫌不夠,還想到外面拈花惹草。再看看桌上的茶杯,上面畫的也是個大美人。氣得她拿 起大美人的茶杯,沖著玻璃板下大美人的粉臉,使出最大的力氣砸去,“啪”的一聲,水杯和玻璃板同時粉碎。但玻璃板底下的美人仍沖著她勾魂般的調笑,她抓起那張照片,幾把撕得粉碎,然后,氣呼呼地走出門去。
公司令領著幾個紅衛兵在全礦走一圈,除了辦公桌玻璃板底下壓著的,再就是墻上貼的,再也找不到值得一砸的四舊了。忽然她發現辦公樓門前掛的老君山鐵礦的大牌子,心里一動說:“這老君山指的是太上老君,這不是封建迷信么?應該改名。牌子也不能是白底的,應改成紅底的。”
眾人一聽有理,但叫什么名字呢?眾說紛紜,有人說叫紅軍山,還有的說叫學軍山,還有的人叫紅透山。
“就叫學軍山吧。”紅司令拍板。于是她帶著人去找艾正仁和李長年要求把礦名改了。二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還是李長年轉的快,說;“好,我們馬上打報告,改學軍山。”可艾正仁卻摸著下巴說:“這礦名要改,涉及到地方、郵政、交通一系列問題,恐怕有難度。”
最后,兩人一致意見為支持紅衛兵革命行動向上打報告,在上面沒批下來之前,先用紅紙寫上“學軍山鐵礦”貼在原來的牌子上,等上面批下來后,再正式換牌子。然而,報告打上去了,卻沒有音信,牌子上的紅紙第二天就被一場小毛毛雨涮得干干凈凈。所以,學軍山鐵礦只叫了一個星期,便被人遺忘了。
公司令還貼大字報聲明把自己的名改了,叫龔滅資。并要求大家也把自己名字中封資修的東西改掉。開始確有一些年輕人貼出聲明改了,叫什么立新了、文革了、學軍了、要武了``````可沒過多長時間,發現改名還得到派出所辦手續,還得通知親友、領導和周圍的同志,不然見面還是管你叫老名字,麻煩太多,另外,不改名也照樣可以參加各種政治活動。于是這改名的風很快就淡了下去。就是公司令,也經不住陳化留總在耳邊吹風,嫌這滅字難聽犯忌,別人不再叫,公司令自己也就不再堅持滅資,而重新恢復亞芝了。
公司令最看重的是列席參加礦里的所有會議。因為沒有她的表態支持,就等于沒有得到紅衛兵的支持,沒有得到紅衛兵的支持的會議那就很難說是革命的或正確的會議,弄不好就成了非法的黑會。誰愿意開非法的黑會呢?所以,主持會議的都忘不了請公司令來作指示。這使公司令忙得疲于奔命,進了這個會場,沒等講完話,就有另一個會場的人來找,而從那個會場出來就急忙又鉆進另外一個會場,就這樣整天從會場到會場,講話支持到支持講話,公司令雖然忙的要死,但感覺卻很好,而且越來越好。
這天,公司令——我們還叫她龔亞芝吧,正在講話支持,辦公室的小白來告訴她君鋼公司的紅衛兵總司令部來電話,她急忙離開會場去接。
這君鋼紅衛兵總司令部是由君鋼黨委支持成立起來的,司令就是機關行政處那個外號洋蛤蟆的楊和庫。理所當然的是老君山鐵礦紅衛兵的上級,龔亞芝哪敢怠慢。
上邊的楊司令說,君山市內有一批學生正以砸四舊為名,前來砸君鋼的設備儀器,命令老君山鐵礦的紅衛兵立即組織起來到公司保衛君鋼,十萬火急!
龔亞芝放下電話,立即向艾書記匯報,并向李礦長要了四臺大汽車,傳令所有的紅衛兵集合上車。事出緊急,各車間、科室的紅衛兵們聽說有人要砸君鋼,紛紛放下手里的活,來到礦門前擁上汽車,都要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去保衛君鋼。
艾正仁見這么多人,亂糟糟的,擔心出事,急忙叫人找團委書記韓衛。
韓衛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紫醬色胖乎乎的一張娃娃臉,濃眉毛丹鳳眼,鼻直口方,五官端正,虎頭虎腦,眉宇間透出一股子正氣。他中上身材,一身藍色的學生服,腳下一雙翻毛膠底皮鞋,渾身上下,壯壯實實,朝氣蓬勃。可上衣右側口袋掛著的那支鋼筆和穩重的說話語氣,又給人一種青年老成,辦事可靠的感覺。他正和干事蔡亮趴著二樓團委辦公室的窗戶往院子里看熱鬧,聽艾書記找,急忙跑下樓來到艾書記面前,閃著丹鳳眼問:“啥事,艾書記?”
艾正仁簡短地交待說:“公司來緊急電話,有壞人煽動學生借砸四舊的名義砸君鋼,調咱礦紅衛兵去保衛君鋼,這么多人小龔一個人帶隊我怕照顧不到出點事不好辦,這些紅衛兵大部分是團干部和小青年,你去幫助照顧一下。注意,有造反精神固然好,但要掌握政策,別動不動就采取革命行動。”
聽了艾書記交待任務后,韓衛濃眉微皺,面有難色,說:“艾書記,我現在還不是紅衛兵呢,怎么能參加紅衛兵的活動呢?這些人都是紅衛兵,我連紅衛兵都不是,誰聽我的?”
艾正仁一聽笑了,忙把龔亞芝叫過來,對她說:“這么多人去廠內,讓小韓協助你帶隊。他雖然不是紅衛兵,但還是團委書記么,你和大家說一下,要聽他指揮,別亂來。”
幾乎所有的機關干部都是紅衛兵了,就是這韓衛,龔亞芝遲遲不愿意吸收。為什么?韓衛比自己年輕呵,又是科級干部,進來把自己頂了怎么辦?公開的理由么,他父親是四清下臺干部,走資派之子,當然不能當紅衛兵。誰知越怕越來神,這回好,艾書記偏偏要韓衛來幫忙帶隊。龔亞芝雖然不愿意,但也無法拒絕,她眼珠一轉,心想:讓他以團委書記出面,還不如把他吸收到自己的紅衛兵里來,讓大家看看,團委書記也歸我管,也只能給我當個助手,豈不更好。于是她主動向艾書記提出:“沒關系,咱們可以火線吸收小韓加入紅衛兵么!”
韓衛聽了一愣,又忙擺手對龔亞芝說:“不用,不用,領導發話了,什么入不入的。”他又對艾正仁說:“艾書記,我去,你放心吧!”其實韓衛心里有數,那撥小哥們哪能不聽他的?他就是想借此機會向領導放放怨氣,我堂堂一個團委書記,為啥不夠格當紅衛兵?他就是要當著領導的面抖擻抖擻公鴨子,出她的丑。可他沒想到龔亞芝會當著領導的面來了個火線吸收,他也不傻,知道這又是在壓自己一頭,于是連忙推辭。
艾正仁笑了,又對龔亞芝說:“別管怎么弄,你和小韓互相配合,一定把這次活動搞好,別出事 。”
龔亞芝忙說:“入,咋不入呢,入了工作方便。我這就向大家宣布。”說著,她爬上一輛汽車,站在車箱上,手擺晃著,大嗓門喊道:“大家注意聽了,我宣布,今天咱們火線吸收韓衛同志為我礦紅衛兵正式成員,今天的革命活動,我是總指揮,他是副總指揮,大家要聽從指揮,服從命令``````”
艾正仁見了,沖著韓衛使了個眼色一笑,便進樓里去了。
人來的挺多,車只有四臺,韓衛擺手把干事蔡亮也叫下樓來,和龔亞芝商量著每個車間去十五個人,加上機關去二十,總共一百多人,其余的回去抓革命促生產。
龔亞芝坐第一臺車打先鋒,韓衛和蔡亮上了最后一臺機關紅衛兵的車押后陣。機關團支部書記保衛科干事聞達張羅著大家上車站穩后 ,就下令開車。誰知車剛起動,從樓里又跑出來一個人,頭上兩只小辮子一上一下的亂顫,邊跑邊大聲喊“等一等,我也去!”
韓衛一看原來是會計科的楊慧蘋。
韓衛急忙擺手阻攔說:“人夠了,人夠了!”
那楊慧蘋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邊跑邊往車上爬,蔡亮急忙哈腰拉了她一把,她就勢登上了車,瞪了韓衛一眼,氣喘吁吁的說了句:“興你們去不興人家去呀!”韓衛不高興地說:“車都開了,還往上爬,出事怎么辦?在家抓革命促生產不一樣重要么!”那楊慧蘋把頭一甩,爭辯說;“我出來晚就是搶今天的事呢,現在都搶完了,還不讓我去!”
蔡亮替她說情;“她今天的事都搶完了,就讓她去吧,多一個人多份力量。”
聞達也笑嘻嘻地對韓衛說:“她去好,她去能活躍空氣。”
這時前面 三臺車都已經開動,韓衛皺皺眉頭,說了聲“開車。”
于是四臺車,一百多人,打著紅旗,唱著雄壯的毛主席語錄歌,離開礦里,向君鋼廠內開去。
汽車來到君鋼東門外,眾人下了車,這就是君鋼紅衛兵司令洋蛤蟆楊和庫指定老君山鐵礦紅衛兵把守的陣地。
前面是一座寬大的水泥大橋,橋上走的是進出鋼廠的車輛,上下班的職工;橋下是南北的鐵路干線,來往貨車客車日夜穿梭繁忙。東橋頭那邊,是丁字型的馬路,向東就是路東區。市委、市政府機關大樓在這個區,還有商業街、學校、各局辦群眾團體、影劇院等文化事業單位都在這個區里。這個區也是主要居民區,市里的主要領導都往在那里。學生要來,很可能從東面馬路來,南北公路是通往郊區和外市的,和大橋下的鐵路一起構成東三省的交通大動脈,老君山紅衛兵就是從這條路的北面來的。
龔亞芝和韓衛把人排成三道人墻,一排在橋東頭,一排在橋西頭,一排在大門口,面對路東區大馬路,一個接一個的手拉手,胳膊挎胳膊,把整個東門堵得嚴嚴實實。上班的職工要驗職工證,進廠的車輛要出示通行證。沒有證件,別說人了,進個蒼蠅都難。
接到這樣光榮而又艱巨的,又是實實在在的參加階級斗爭保衛國家財產的任務,紅衛兵們自然是群情激奮,斗志昂揚。
龔司令帶頭高喊口號:
“保衛君鋼!”
“保衛國家財產!”
“保衛君鋼就是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
楊慧蘋這時發揮了作用,在蔡亮的鼓動下,她大方地站出來指揮大家高唱“凡是反動的``````你不打他就不倒。”的語錄歌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革命歌曲 ,隨著她的雪白胳膊的上下晃動,一百多人,歌聲嘹亮,斗志高昂,嚴陣以待。引得不少下夜班的工人和對面馬路上來往的人駐足圍觀,聽說有壞人要來砸君鋼,不少圍觀的群眾也義憤填膺,跟著高喊口號助威。
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的過去,火一樣的太陽曬得人臉上冒油,背上淌汗,很快,人們衣服的后背和前胸處都被汗水浸透了。從早上八點鐘一直等到十一點了,也沒見到來砸四舊的學生的影。圍觀的群眾沒見到來砸鋼廠的壞人大概很掃興,漸漸散去。
烈日當空,汗流浹背,饑渴難耐,正當龔亞芝領大家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用以振作士氣時,外號于老臭的礦里食堂管理員于慶,也戴著紅袖標,開著大汽車,送來了油炸刀魚、白面饅頭、雞蛋甩秀湯、大鐵瓶裝的鹽汽水。他扯著山東家的口條,大聲嚷嚷:“不要錢不要糧票,隨便吃隨便喝,管夠咧!”
紅衛兵們哪見過這樣的好事,更何況現在正是又饑又渴的時候,不知誰喊了一聲,“向食堂紅衛兵學習,向食堂紅衛兵致敬!”便呼地一下子圍上了送飯車。
龔亞芝忙喊:“別搶,別搶,按車間排隊領。”說著她親自跳上車,幫于老臭發饅頭,盛湯,分炸魚。
紅衛兵們吃得高興,喝得痛快,情不自禁地又高呼起來:
“堅決保衛君鋼!”
“誰破壞君鋼誰就是反革命!”
“堅決和破壞生產的反革命戰斗到底。
整個下午還是不見來砸鋼廠的學生。
晚上六點多鐘,太陽西沉的時候,又是一頓大饅頭,炸魚和雞蛋湯。又是一翻大吃大嚼后,氣溫涼爽了,勁頭更足了,口號聲更響了,胳膊與胳膊挎的也更緊了。
到了深夜十一點鐘左右,忽然有人一聲喊:“來了,來了!”
果然,從北面馬路上,射過來兩道剌眼的燈光,一輛汽車沖過來,車上有七八個人還高呼著“造反有理”的口號。
龔亞芝一驚,急忙高喊:“全體注意,準備戰斗!”
已吃了兩頓炸魚大饅頭的紅衛兵們正愁勁頭沒地方使呢,一見立功的時候到了,說時遲,那時快,一擁而上。不容分說,先是一陣磚頭瓦塊飛上車,接著蔡亮和幾個勇敢的已跳上車去,手腳利落地把車上的人拽下來了,拳頭撇子交加。等韓衛急忙跑過來阻止時,只聽這些俘虜們大喊大叫:“別打,別打,咱們是送飯的。”大家停下拳腳看時,果然是食堂的炊事員于老臭,車上拉的是饅頭、炸魚,不過裝雞蛋湯的大桶里已被扔進了幾塊大磚頭,路燈光下,黃白色的湯已經變成了紅色的了。
一場誤會之后,當然又是享用。那盆湯也沒浪費,有人把磚頭撈出來扔了,把湯也將就著喝了。
接著又是胳膊挎胳膊,喊口號,唱語錄歌,一直到天亮,依然沒見誰來砸君鋼。
這時傳來楊司令的通知,說林書記講了,同志們辛苦了,暫時回去,每人給兩個加班,什么時候再來,聽通知。
來的時候,礦里有車送,回去時卻沒有了,各討方便。
韓衛住獨身,半個月沒回家了,想回家看看,他的家住在路東區。于是就和家也住市內的聞達順著大橋往東的那條寬敞的大馬路,向市中心走去。回頭卻見楊慧蘋也跟了來。
聞達笑著問她:“你不回礦,跟咱們走干啥?”
楊慧蘋嫣然一笑說:“興你們到市里逛,就不興人家到市里逛逛呵?”
韓衛夸獎了她一句說:“今天你表現的不錯,想不到你拍子打的那么好!”
楊慧蘋小辮子一甩,鼻子哼了一聲說:“本來領導就不愿意讓咱來,不表現好一點能行啊!”
韓衛聽了笑了,說:“好,再有活動落誰也不落你!”
三個人一邊走,一邊品評著這次革命行動。
聞達滿腹牢騷地說:“凈扯蛋,站了一天一宿,連個砸君鋼的人影都沒見。”楊慧蘋說:“咱這門沒來,興許上別的門去了。”
聞達肯定的說:“別的門也沒去,要去了,早傳達了!”
韓衛猜測說:“我分析是那些人得風了,知道咱們有準備罷手了,要不是各廠礦紅衛兵來得及時,那些人就來了。”
說話間,小聞到家了。
韓衛和楊慧蘋繼續往前走。
楊慧蘋穿著一件粉色短袖襯衫,露著雪白的胳膊,藍褲子不肥不瘦,腳下一雙系帶白球鞋。她顯得挺高興,有點發黃的頭發,梳著兩個小辮子,一顫一顫的,粉白的一張瓜籽臉上,清秀的眉毛舒展著,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東瞅瞅西看看,像個孩子似的,不時的指著熱鬧繁華的商業街,向韓衛問這問那。她家住在老君山礦區,難得到這市里商業區來一趟。
眼前來到商業街十字路口繁華處,韓衛忽然想到,難得有機會到這一趟,時間還有,何不到她那看看。心里想著,就對楊慧蘋說:“我要去看一個人,不陪你了?”
楊慧蘋正逛的高興,忙問:“啥人?”
韓衛說:“一個同學。”
楊慧蘋歪著頭,忽閃著長捷毛的眼睛,神秘地問:“男的女的?”
韓衛笑了,卻也實話實說:“女的。”
“是對象么?”
韓衛臉一捧,一本正經的說:“別瞎猜,是普通同學。好幾年沒見了,走到這兒了,隨便看看。”
韓衛本以為說到這楊慧蘋就會知趣地離開自己獨自走了,誰知她眨了眨眼睛,卻調皮地笑著說:“既然是普通同學,我也去看看,長的什么樣?讓你好幾年了,還想著看看她。”
韓衛見攆她不走,心里蹩扭,又不好說什么,又一想,也沒什么,就說:“好吧,可你回去別亂說呀。”
楊慧蘋又神秘地笑笑說:“不能。”
其實這就是韓衛的不是了,他那時還不理解女孩子的心理,你帶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去看另一個女孩子,啥意思!
——從小學到中學,他一直是個高材生。他小學時就愛看連環畫,到了中學,便是大部頭的長篇,歷史巨著,什么他都愿意看,這本無可厚非,誰知卻養成一個壞習慣,常常在課堂在提出一些使老師手忙腳亂的問題。當時的班主任魯老師卻非常欣賞他這一壞毛病,常常當著大家表揚他知識寬,能獨立思考。然而好景不長,魯老師卻不知什么原因被打成了右傾分子下農場勞動,接替她的那個外號一巴掌黨員的班主任來后,他就倒霉了。
她叫一巴掌黨員因為同學們看見她在一次學校農場批斗會上不由分說,沖上前去,“啪”地打了魯老師一個大嘴巴,接著就大罵魯老師“反黨,偷農場的苞米吃”之后就入了黨。從此,同學們就叫她一巴掌黨員。
當時政治課還沒有正式教材,老師講的都 是一些修正主義呀,南斯拉夫哇,還有階級斗爭什么的,再有就是國際時事,講課老師也都是現發現賣。一巴掌黨員原來是農村小學老師,跟著當軍官的丈夫來到城市 ,走后門安排到這個中學。大概因為教講其它課程都上不了講臺,就有高人出主意讓她來教這現發現賣的政治課。在課堂上,她常常笑話百出,使學生捧腹,競說出南斯拉夫這個修正主義,正天抱著個哈吧狗吃喝玩樂,忘記了革命等。
其人雖然底子薄,偏偏虛榮心又強,總怕別人瞧不起,所以當韓衛舉手說南斯拉夫是個國家而不是人名時,這靈魂工程師惱羞成怒,指責韓衛驕傲自大,有意與她作對,是階級斗爭的表現,發動學生進行批判。她一個一個地找同學談話,讓大家和韓衛劃清界線,頭一個找的就是她——黎湘。因為這一巴掌黨員觀察好久了,他倆一起上學,放學,一起溫習功課,還有一起如何如何,關系不錯。就連哄帶嚇地對她說,你是女他是男,常在一起就是搞對象,就是作風問題,你要是和他劃清介線,我就讓你入團。她還派班上的團支書監視她,不讓他們接觸,美其名日搶救她。可她寧可不入團也不揭發,但那個年代女孩子誰不怕沾上作風問題,當然,從此二人接觸少了。
直到臨畢業前,倆人才利用同學間互相告別的機會,互相贈送了一張照片。照畢業像時,韓衛本不想和一巴掌黨員照像,但是他想和她一起照,于是便悄悄地問她去不去。她也好像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說去。既然她去,他也就去了。照相排座位時,他千方百計地要挨她近一些,同時也感到她也在向自己這邊努力靠攏。從那以后,一張她的個人小照和一張畢業照就珍藏在韓衛的身邊,心中煩悶了,偷偷拿出來看一看。
畢業后二人各奔東西,得不到她的消息,不免思念,特別是參加工作以后,曾多次打聽她的消息,直到半年前才知道,她當了店員,還沒有處朋友,單位就在這商業街上,心中高興,于是就去找她。誰知不巧,她不在店里,好生惆悵。以后,由于工作忙,從老君山到這個商店又很遠,始終沒來上。趁今天得點空閑,又順路,正好看看她。本來么,雖幾經周折,自己也算一帆風順,還當了團委書記 ,前途么,只要一心一意跟黨走,憑自己的才干也錯不了,自我感覺也有點人樣了,要防止機會擦肩而過么。誰知卻帶了個墜腳的。他不由得看了看身邊的楊慧蘋,楊慧蘋卻依然一走三跳,高高興興,絲毫不介意的樣子。
這是一個賣辦公用品的商店,就在十字路口的南面,漂亮的大櫥窗里擺滿了各種辦公用品。
韓衛和楊慧蘋推開門走了進去,顧客不多。
韓衛怕影響營業,就向一位三十多歲的胖乎乎面目和善的女店員走去,恭恭敬敬地問:“打擾您,請問黎湘在不在?”
胖營業員聽了,打量了韓衛幾眼,卻反問道:“你是她什么人,找她干么?”目光里明顯地帶著不信任,又看了看韓衛身后的楊慧蘋。
本來,自己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冒然打聽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就不好意思開口,又被她的目光審視一翻,韓衛好不自在,頓時感到心跳加快,臉發燙,忙解釋道:“我們是同學,路過這里,特意來看看她。”
“看看,又是看看,一天到晚看她的人不知咋那么多?”胖營業員譏諷地說。
“知道她上哪去了么?”韓衛也不管她什么口吻,急忙又問。
“不知道?”胖營業員冷淡地把頭轉向了別處。
她的態度使很尷尬,也很訥悶,態度這么不友好,是沖自己呢,還是沖著黎湘。他不死心,又另一個那個店員說:“這位同志,我是她的同學,遠道而來,要是等她一會,她能不能回來?”
“不知道。”這個店員也毫無表情,眼睛也不瞅韓衛,只是用手理理頭發,一點也不比胖女人熱情。
這情景讓站在那邊低頭看柜臺里商品的楊慧蘋,差一點笑出聲來,卻裝做沒看見,也沒聽見。
韓衛等下去不是,不等也不是,他只好自言自語的說:“出去轉一圈再來,看她能回來不。”說著,轉身招呼了一下楊慧蘋,推門向外走去。
就在他推門向外走時,聽見背后胖店員嘟囔道:“想吃天鵝肉,先拿塊鏡子照照自己呀,夠格再來!”
聽到這些話,韓衛心里一激愣,臉上更發熱了,怕她們再說出什么難聽的讓楊慧蘋笑話自己,便加快兩步出了商店,向街上走去。
商業街兩側,店鋪林立,人來人往,大小飯店,香味撲鼻。
韓衛神情懊喪,既不看飯店,也不逛商店,也不和楊慧蘋說話,順著十字街往東南市政府大樓方向溜達。
楊慧蘋見韓衛吃閉門羹不但不同情,反顯出開心得意的樣子,眉飛色舞,也不言語,甩著兩只小辮子,左顧右盼地看那街道兩旁的熱鬧。
越往東,兩側的大字報、小字報、各種顏色的傳單越多,墻上,路邊電線桿上,凡是能貼的地方都貼滿了。街上不少人都是來看大字報的。
韓衛靜下心來,和楊慧蘋漫步瀏覽。
都是些外地新聞,再不就是幾天前的最新消息,沒什么新內容。楊慧蘋卻饒有興致地一張一張地看,還不時的指點評論。韓衛有心事,跟著她似看似不看的溜著,消磨著時間。
太陽越來越毒,韓衛感到酷熱難耐,正想再踅回那個商店看看黎湘回來沒有,卻發現前面不遠處,又有一伙紅衛兵拎著漿糊桶在貼大字報,不少人圍上前看。
楊慧蘋興致勃勃地拽著他的衣袖說:“走,看看去!”
韓衛跟著緊走幾步來到近前時,驚呆了,大字塊寫的競是“沏底揭批林鳳山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林鳳山不投降就讓他滅亡!”再一看,貼大字報的都是一些長胡子的紅衛兵,雖然戴著紅袖章,卻都是三四十歲的人,都身著干部服,一個五十多歲的戴眼鏡的老太太指揮著大家一張一張的往墻上貼。左右打聽,方知這伙老紅衛兵都是市委、市政府機關的干部。
韓衛眼睛看著,心里想著,這些人出來貼大字報肯定是有來頭的,不由得心里“砰,砰”亂跳,緊張得直打寒顫。
楊慧蘋也轉過臉來,滿臉疑惑的問他:“難道林書記也有問題了,要不這市里干部咋出來給他貼大字報呢?”
“可是君鋼這邊一點沒傳達呀,前天艾書記還講要認真貫沏林書記一二五報告呢,就在今天,不,就在剛才解散隊伍時,不還是傳達林書記指示么?”韓衛也迷惑不解。
“可眼前這些人公開貼林書記大字報怎么解釋呀?”楊慧蘋又提出疑問。
是呀,眼前的大字報怎么回事?天大的疑問涌進韓衛的腦海里。“不行,得趕快回礦,問問艾書記怎么回事。”他對楊慧蘋說了一句,急忙調頭往回走。
二人又來到黎湘的商店門前,這回楊慧蘋沒有進去,韓衛一個人推門進去,得知黎湘還沒回來時,便誠懇地對那個胖營業員說:“大姐,麻煩你告訴黎湘,有個叫韓衛的同學來了,因有事就不等了,以后抽空再來看她。”也沒聽清楚胖營業員說什么,韓衛就匆匆地出來,和等在門口的楊慧蘋一起,急急忙忙直奔通往老君山鐵礦方向的公共汽車站走去。
通往老君山地區的汽車終點站就在老君山礦俱樂部門前,這是老君山地區的中心地帶。俱樂部是分家以后蓋的,高大漂亮,成為老君山地區唯一的大型群眾誤樂場所。每周至少放映兩場電影,當然都是市里電影院映完至少半個月的片子,有時也能請來一些三流的劇團 ,演完了還得請演員們到食堂后屋吃一頓。但是礦里職工們,還有周圍的老農們,也是很愿意光顧的,尤其是孩子們,場場都是扒窗戶擠門,有票無票往里鉆,俱樂部把門的連罵帶掘的也制止不了,在演出一半時,索性就敞開大門隨便進,把門的也樂得自在。
今天沒有演出,俱樂部大門緊閉著。可是,往日門前臺階上一群一伙的下象棋、打撲克、嘮閑磕的退休老工人,下夜班無事的獨身職工,還有那些互相追著玩耍的看電影不買票的孩子們,今天都到哪去了呢?
韓衛和楊慧蘋下了車,正納悶今天俱樂部門前人這么少,老遠地卻聽見“客來順”那邊傳來吵鬧聲,口號聲。遠遠地看見客來順門前圍著一大群人,人群中不時有人舉拳頭高喊口號 :“堅決打倒反革命,誰反對毛主席誰就是反革命!”這好像是蔡亮的聲音,他喊一聲,周圍的人也跟著舉拳頭高呼一陣子,看樣子在斗爭什么人。怪不得俱樂部門前沒人了,都到客來順那兒看熱鬧去了。二人橫穿馬路,向客來順走去。
這客來順是老君山地區唯一的一處小飯館,就在汽車站對過往北五十米處,面南,門前本來掛著兩個紅晃,頭些日子讓紅衛兵給摘下去了,如今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牌碥在門上掛著。說是飯館,其實就是賣些火勺、面條、大米飯,主要顧客是公路上來往的汽車司機、農村趕大車的老板。當然也有礦里職工,大部是住獨身的,下了班或者節假日不回家,心情煩悶時,也進來炒個綠豆芽、邊白肉或者溜個豆付,要上二兩,坐在這里喝上半天,直到紅頭脹臉的才離開。客來順飯館門前是個丁字形油漆小馬路,往西的通往郊區政府所在地。對面就是老君山百貨商店。商店不大,什么都賣,蔬菜副食,布疋鞋帽,肥皂牙刷等生活用品,也算應有盡有。和商店緊挨著就是老君山糧食供應站,老君山地區工業戶吃糧都 在這買。從糧站西墻外小馬路再往北走前走幾百米,就到礦獨身宿舍和礦辦公樓了 。
這俱樂部,客來順小飯館,商店和糧站就構成了老君山地區的繁華中心。
韓衛和楊慧蘋到了客來順門前仔細觀瞧,卻見圍著的人大部是礦里職工,不少還是昨天一塊參加保衛君鋼東門的紅衛兵。這些人里三層外三層的圍成一圈,里面有兩個穿灰干部服的男子低著頭垂頭喪氣的站在那里,腳下一個漿糊桶倒扣著,里面的漿糊灑了一地。
只見龔亞芝站在兩個人面前,跳來跳去的指著兩人的鼻子大聲地問:“你們為啥把毛主席萬歲蓋上了?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也給蓋上了?說!”
“說,為啥蓋上了?”圍攻的也齊聲吶喊,給紅衛兵司令助威。
站在中間的矮個戰戰競競地說:“我們看那毛主席萬歲都舊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也過時了,就貼上了新標語。”
龔亞芝一聽,把手一指,對圍著的群眾煽動說:“這個混蛋說毛主席萬歲舊了,大家說毛主席萬歲能不能舊?”
周圍的群眾一齊跟著喊:“不能?”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過時不過時?”
“不過時!”
“他們攻擊毛主席萬歲舊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過時了,是不是反革命?”
“是反革命!”眾人異口同聲喊道。
“讓他們站板凳,給他們戴尖帽,游街!”人群里有人大喊。
這時,只見一個頭發立立著的黑小子過來,果然是蔡亮。他分開人群,“嗖”地鉆進客來順飯館。不一會,就從里面拎出一條長條板凳放在人群中間。又“嗖”地返身鉆進去,出來時雙手端著的卻是一大盆面條湯,左腋窩下還挾著一卷舊報紙,他把面條湯和報紙放在地上,然后和幾個人推推搡搡地把那兩個倒霉鬼弄上長條凳。那高個子胖一點,太沉了,一個不小心,平衡沒找好,踩哧溜了,將另一頭的矮個子跌了個仰面朝天。圍觀的人一陣哄堂大笑。
龔亞芝忙崩著臉大喊: “笑什么?嚴肅點,這是階級斗爭!”
小蔡幾個人,急忙又上前將兩個人推上長條凳,七手八腳的用舊報紙疊了個大尖帽,用盆里的面條湯糊好,就用二人帶來的筆和墨汁,在尖帽上寫上“現型反革命”五個字,也不管干沒干,“啪”地就扣在了二人的頭上。在太陽光暴曬下,黑的,白的,還有透明的,像條條小河從二人的頭上往下淌,順著臉直流到脖領子里。人群里又響起“誰反對毛主席誰就是反革命!”,“堅決打倒反革命分子,反革命不投降就讓他滅亡!”的口號。
板凳上的兩個人大概是感到問題嚴重,害怕了,也可能認為好漢不吃眼前虧,在人屋檐一下,不得不低頭,只見他倆苦著臉向圍攻的人群連連點頭作揖求饒,嘴里不停地說小話:“請革命同志們原諒,咱們說漏嘴了,咱們錯了,請革命同志們原諒!”
“誰和你們是同志。你們是反革命。”圍攻的人們不依不饒。
韓衛這才明白,原來問題出在“客來順”的墻上。那墻面朝公路一面,橫七豎八,花花綠綠貼滿了標語,其中剛貼上去的“林鳳山不投降就讓他滅亡”和“堅決揭批林鳳山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兩條標語蓋在了早些日子貼上去的“毛主席萬歲”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兩條標語上面了。細看那毛主席萬歲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兩條標語,大概貼上去有兩個月了,風吹雨打的,顏色都變了,其中“歲”字和“千萬”兩個字已被風吹沒了。再仔細看板凳上的兩個倒霉鬼,其中高個的韓衛認識,是郊區團委干事蘇振海,在市里開團代會時曾和自己在一個小組討論。
“那不是老蘇大哥么?原先在咱家對面屋住過!”緊跟著擠進來的楊慧蘋滿臉驚訝的指著人群中間對韓衛說。
“我也認識,他是郊區團委干事,怎能是反革命呢?純屬誤會。”韓衛正想分開人群進去把事說清楚,里面卻鉆出一個人來,迎面差點沒把他撞個趔趄,那人頭也不抬,說了聲:“對不起!”就急三火四的掙出人群往外走,大約走出十幾步,回頭見沒有人跟著他,突然撒丫子就跑。韓衛也沒理他,撇開楊慧蘋,一個人擠到人群中間,一把將龔亞芝拉到一邊,趴著她的耳邊小聲說:“你是不是搞錯了,那高個我認識,是郊區團委干事,黨員,怎能是反革命呢?那毛主席萬歲的標語也確實又舊又破了!”
龔亞芝瞪了韓衛一眼,不屑于解釋的說:“你真笨,說毛主席萬歲舊了是借口,斗他們是因為他們給林書記貼大字報,反對林書記就是反革命!”
蔡亮也過來氣憤憤的對韓衛說:“這是礦區,他們跑這來貼大字報不是瞧咱老君山鐵礦沒人么?”
韓衛這才恍然大悟,笑著對二人說:“算這倆小子倒霉,教育教育讓他倆滾蛋得了。”
見頂頭上司發話了,蔡亮態度軟了,點點頭說:“我也就是這個意思。”
龔亞芝想了想,對韓衛說:“也好,他們是郊區的,不歸咱們管,不看僧面看佛面,雖然問題嚴重,看在你面上,就饒他們這一次。”說著她又回到人群中央,拍拍手,讓大家靜一靜。然后對大家說;“這兩個反革命由我們紅衛兵總部處理,革命的同志們可以回去抓革命、促生產了。”
龔司令這么一說,圍攻的人大部散了,可個別還有不愿意放過的,還跟著瞎起哄。
為了躲避這幾個人,韓衛和龔亞芝把兩個郊區的人拉到“客來順”小里屋。龔司令又教訓一番:“看見沒?廣大革命群眾對你們二人今天的罪行恨之入骨,堅決要把你們批倒批臭,嚴肅處理。但考慮你們初犯,態度還算老實,就算了,今后不準再給林書記貼大字報!”
聽到這里,高個蘇振海正要張嘴辯駁,韓衛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使了個眼色說:“還不快走!”二人這才明白意思,互相使了個眼色,怕從前門走有人堵著,推開后門慌慌張張地溜了出去 。
見事態平息了,人群也逐漸散了,再找楊慧蘋,卻不知哪去了,大概回家了,韓衛就和龔亞芝、蔡亮也離開客來順飯館,穿過丁字馬路,順著糧站西墻外的小柏油馬路往礦里走。韓衛這時想起在市里看見林鳳山大字報的事,他對龔亞芝說:“我剛才在市里也看見有人給林書記貼大字報,這里也有人貼,你知道什么來頭不?”
“這就是階級斗爭。”龔亞芝搖頭晃腦的賣弄著她的高明。通過這次保衛君鋼的革命行動,她還真的把韓衛當成了自己的助手,愿意把自己知道的告訴他:“我早問過艾書記了,林鳳山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紅籽紅瓤的革命干部,這是絕對的內部消息。現在是市委那邊出問題了,管宣傳的書記谷鳴和北京市委“三家村”有聯系,是黑線人物。他是市委第二書記王杰調來的,現在又包庇他。他倆狼狽為奸煽動市政干部把矛頭指向林書記,是想混淆是非,顛倒黑白,轉移大方向,咱們可不能上當!”
蔡亮聽了,頭發一立,也說:“林書記要是壞人,那君鋼黨委,咱們礦黨委不都完了,這可能么?”
龔亞芝的一翻話,聽得韓衛出了神,他真不敢想,市委王杰書記、谷鳴書記競成了黑線人物,他驚訝地感嘆道:“頭些日子,谷鳴還給咱團干部作形勢報告,大家聽了,都說講得好、有水平呢。”
“三八節王杰還給咱婦女代表講話呢,這才幾天!這些人就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看不漏,不好識別。”龔亞芝自為人師的說。
“也不知谷鳴的報告里放沒放毒,要是放了,我原樣不動地向下傳達了,不也跟著放毒了?”韓衛有點擔憂。
“你是現發現賣,有毒也找不到你頭上。不過今后要精神點,多獨立思考,路線覺悟高了,自然就不當傳聲筒了。”龔亞芝笑著安慰韓衛,仍然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
說著,通往龔亞芝家的路口到了,“我得回家睡一覺,太困了。”龔亞芝說著離開了韓衛和蔡亮。
韓衛和蔡亮向礦辦公樓走去,他急于想找艾書記問問,對龔亞芝說的他半信半疑。
老君山鐵礦辦公樓是一座日偽時期留下的白色三層小洋樓,人們都叫它小白樓,坐落在巍峨的老君山西南腳下,四周用鐵絲網和灌木叢圍著;樓北面是鍋爐房,樓南面形成一個廣場,幾棵老楊樹高大挺拔,樹和樹之間立著藍球架子,扯著排球網。小白樓坐東面西,正門開西面,從南面客來順那邊過來的那條小柏油馬路經過她的正門,往北東拐可以通往老君山鐵礦山上采礦場。還有一個后門在東面,門前是一條國家級公路,這條公路往南不遠在礦職工俱樂部門前和小白樓正門前往南過來的小板油馬路交匯,再往南通往市內,再往南呢,一直可以到達渤海邊;小白樓后門的門前也是一條小板油路穿過國道鋪出去,直接通往老君山鐵礦的各車間,汽車隊、運修車間等在路南,運輸、機修等車間在路北。
昨夜一宿沒合眼,剛才客來順門前又一陣折騰,韓衛就覺得兩腿發軟,頭發脹,上二樓進了自己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想睡。干事蔡亮給他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他動也沒動,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蔡亮見書記睡著了,自己也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休息。
就在迷迷糊糊當中,忽然聽見樓外人聲嘈雜,干事蔡亮先驚醒,急忙捅醒韓衛,用手指著窗外喊:“韓書記,快看,外面來那么多人。”
韓衛忙站起身,來到窗前,只見樓門前集聚有一百多人,從南面小馬路上,還有二百多人的隊伍向小白縷跑步而來,有男有女,一個個都戴著紅袖章,一邊跑一邊還高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不一會小白樓門前就集中了二三百人,打著郊區農民紅衛兵的大旗,幾個領頭的手里舉著電動小喇叭,帶頭喊:“請礦黨委接見,請礦黨委接見!”
卻說黨委代書記艾正仁正在聽匯報,聽說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和保衛科長劉大然,武裝科長呂浩,還有宣傳科長陳化留商量對策。
“老農到咱礦來干么,弄不好是來尋釁鬧事砸礦山的吧?”陳化留小眼睛一眨,有點驚慌的說。
艾正仁沉吟一下,揉了揉兜齒的下巴道:“不能排除這個。”
“不管怎么樣,有備無患,單靠保衛科這幾個人對付這么多人不行。”劉大然感到問題嚴重,作為保衛科長,國家財產受損失他有責任。
“那就緊急調些民兵吧,但要聽從指揮,不準亂來。”艾正仁對武裝科長呂浩說。
“現在沒幾個人了,昨天去保衛君鋼站崗,說是紅衛兵,其實都是咱民兵,現在都回家睡覺去了。”呂浩借機發瀉對龔亞芝的不滿,說都是民兵自然也就少不了他日常訓練之功。
“那就把機動車間白班工人都拉來,再不夠,向老選廠求援一下。”艾正仁感到心中沒底。
緊急商量后,艾正仁在保衛科長劉大然,武裝科長呂浩 ,宣傳科長陳化留的護擁下,走出辦公樓,接見外面喧囂的人群。
外面的人群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艾正仁站在門前臺階上,沖著鬧哄哄的人群用電池喇叭喊:“向農民紅衛兵學習,向農民紅衛兵致敬!你們來到我礦,有什么要求請提出來,我們黨委立即研究。”
站在前面的一個戴紅袖標的人喊 :“少廢話,咱們是來要人的,把咱們的人放出來!”
艾正仁沒弄明白他的話,反問了一句:“這位紅衛兵同志,你要什么人?我們這兒哪有你們的人?”
“有,你們給關起來了,趕快給放出來。”那個人說著,又領頭喊起“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又高呼“誰鎮壓紅衛兵,誰就是反革命!”
艾正仁慌了,忙轉身問劉大然:“你們關了誰了?”他以為是保衛科把誰給關起來了。
劉大然急忙回答:“這兩天咱們誰也沒關。”
艾正仁又問其他幾個科長:“你們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有面面相虛,互相搖頭說不知道。
劉大然見大家都搖頭不知道,便轉過頭大聲的問那個領頭的;“你們憑什么說我們關你們的人了?有什么證據?”
這時,人群中站出來一個人說:“是你們的紅衛兵司令,那個臊老娘們,她不是你們黨委的紅人么?人被她帶到樓里去了,你們賴什么賬,快把人交出來,不交,我們就進去搜!”
站在艾正仁身后的韓衛見那人正是客來順飯館前和自己撞個滿懷的人,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大半,原來這人是跑去送信的,于是他急忙搶到艾正仁面前,把客來順飯館前發生的事簡要地匯報了一下。
艾正仁忙問:“龔亞芝現在在哪?”韓衛說已經回家睡覺去了,艾正仁立即打發陳化留回家去找。回過頭來,艾正仁又耐著性子和那個領頭的說;“你們說的那倆個人,現在礦里沒有,據說已經放了,咱們的紅衛兵領導不在,等找到她落實一下,如沒放,我們立即放人,請你們先回去,大家看好不好?”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下面人群立即騷動起來:
“你不要耍陰謀,施詭計。”
“人就在你們樓內!”
“你們的人確實走了,我親眼見的。”韓衛沖上前去,想證明這件事。
“耳聽是虛,眼見為實,你說人放了,在哪呢?”又一個人大聲嚷道。
韓衛剛要解釋,突然人群里又有人喊道:“別和他們廢話,誰反對貼大字報誰就是走資派,不給人就把他抓走。”說著,呼拉一下,圍上來幾個人架著艾正仁就往外拽。
韓衛急忙擋在艾正仁面前和幾個撲上來的人撕搏。這邊武裝科長呂浩和保衛科長劉大然一看,這還了得,這不是綁架么,呂浩沖著接到命令趕來,還站在外圍觀望的機動車間工人喊:“保衛黨委,上!”說著帶頭沖向人群。緊接著外面站著的那些工人也呼拉一下子沖進人群。這呂浩還真有兩下子,個頭不高,五短身材,一身舊軍裝,濃眉倒立,虎目園睜,身手俐落,靈巧有力,搶先沖上去,一推一搡就扒拉開了撕扯艾正仁的人,接著又是三拳兩腳將那幾個人打散,和韓衛、劉大然三人合力把艾正仁搶了回來,護送到樓內,然后他又返身沖到外面。
這時樓外已一片混亂,幾十個礦里職工和二百多郊區紅衛兵就在礦門前,臺階上,院子里,公路旁,三五個一群,七八個一伙,拳打腳踢,大打出手,喊打聲,叫罵聲,還有挨打的喊痛聲,叫爹叫媽聲,混成一片,
終究是郊區來的人多,都年輕力壯,礦里的人少,還有不少是年齡偏大的,眼見吃虧了,武裝科長呂浩急忙跑進樓里,操起電話要老選廠武裝科求援。事情也趕巧,交換臺女接線員卻不知道這邊正在進行一場戰爭,仍然象平常一樣不緊不慢地一邊插線一邊嘮閑嗑。看到老君山武裝科的要線信號燈一閃一閃的急著要線,不耐煩地對旁邊的另一個接線員說:“又是武裝科那個老驢,成天就是他事急,接慢了就罵人,今天就不給他接,看他能怎的!”她們管呂浩叫老驢。
這邊呂浩急得火冒三丈,半天接不通電話,怒氣沖天,“叭”的一聲把電話聽筒摜在電話機上,不想用力過猛,把一臺電話機砸得粉碎。沒辦法,他只好跑到對面宣傳科屋里要電話。這回通了,那邊是老選廠武裝科長呂英接的,呂浩對著話筒喊道:“老兄,緊急求援,郊區紅衛兵來咱礦鬧事,咱礦民兵太少擋不住,你趕快派人來拉兄弟一把,晚了,他們就沖進樓里來了。”
他邊喊邊向窗外院子里看,一轉身把窗臺上的暖水瓶碰倒了,正倒在玻璃窗上,嘩啦,玻璃窗全碎了,竹暖瓶掉到水泥地上,樸的一聲也碎了,一壺剛灌的一百度開水噴在他穿涼鞋的腳背上,立刻鼓起手指蓋大的水泡,疼得他直跺腳。又疼又氣,撿起破暖瓶就向窗外正晃動著的一個禿頭砸去,只聽“哼”了一聲,禿頭立刻到了下去。呂浩扒窗一看,道一聲不好,原來陳化留找龔亞芝剛回來,從窗下過,被砸了個正著。
正在亂嘈嘈打的不可開交的時侯,礦門前馬路上急馳過來一輛北京吉普,從車上急匆匆下來兩 個人,其中一個頭發已花白,灰色中山裝,手里拿著個喇叭沖著混亂的人群喊:“郊區同志們,要文斗,不要武斗!停下來,都停下來!”
劉大然認識,這人是郊區書記范圃安,急忙跑去報告艾正仁。艾正仁聽了,也急忙出去沖著人群喊:“礦里職工都住手,要文斗不要武斗。”
正在亂打亂斗的人們,見各自的領導都下令了,便都停了下來。這時,艾正仁急忙向吉普車旁的范圃安走過去,二人見面互相握手打招呼后,范圃安面露歉意,對艾正仁說:“咱們的人干擾了你們的工作,對不起。”
艾正仁一顆懸著的心方才落下,忙說;“是咱們工作沒做好,責任在我們。”
這時龔亞芝也來了,當著范圃安的面,把“客來順”飯館前發生的事情經過向兩位領導做了匯報,并說,人當時就放了。
艾正仁聽后,感到錯在礦里一方,當著范書記的面,立即批評她:“沒經過任何組織批準怎么能亂揪亂斗呢,既使這人有錯誤,也是所在單位處理,你有什么權利當眾批斗人家?”
這時,有一個人進來趴在范書記耳邊輕聲地說了幾句,大概是告訴他人已經回去了。范書記便對艾正仁說:“ 老艾呀,都是群眾組織的事,一場誤會造成的,人既然已經放了就沒事了,咱們回去各自解釋解釋,做做工作。咱們工農是一家,今后,要團結一致抓革命、促生產。”說著,和艾正仁握手告別,郊區的隊伍也隨著他散去了。
郊區范書記走后,艾正仁首先讓人把被打的職工清點一下,到也不甚嚴重,都是些皮外傷,拳頭打的,腳踢的,沒有礙事的,便集中到一起,講明了是一場誤會,大家都回班去了。
這時武裝科長呂浩也把氣喘吁吁跑步而來的二百多名老選廠民兵打發走了。
艾正仁這才把龔亞芝又找到辦公室,關上門,詳細地了解一下情況,然后,自然免不了一頓狠批。
他又召集干部會,強調做好思想工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對干部們說,咱礦是在農村包圍中過日子,沒有老農的支持,礦里形勢就不會穩定,生產也搞不好,所以一定要搞好工農關系。雖然現在雙方對市里文化大革命觀點不一樣,但不要影響工農關系,更不要插手人家的事。艾正仁心里明白:不管你市里正確還是錯誤,我都不負責,但是老君山礦職工思想不安定,生產受影響,自己可是要負責任的。他自認為處理這件涉及工農關系的歐斗事件是冷靜的,沒有像陳化留那樣急于下結論說是壞人砸礦山,而是注重調查事實真相,和郊區領導配合做思想工作,解除誤會平息事件,穩定了職工情緒,維護了工農團結。
他感到輕松自豪,覺得做了一件實實在在的思想政治工作。在公司政治工作會議上他有板有眼的匯報,搏得了與會的一片喝彩,公司政治部主任李道槐也頻頻點頭,在小本子上猛記,這表明主任對自己的匯報感興趣。會散了,老選廠付書記岳克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弟真行,那么大的亂子,三下兩下就擺平了,夠用!”
“突出政治的威力,郊區領導的配合。”艾正仁謙虛地說,心里卻是美滋滋的。
礦機關,特別是政治部的同志,更加佩服艾正仁在這次沖突事件中的不凡表現,都為有這樣一個關鍵時刻頭腦冷靜,掌握政策,應對自如的書記而津津樂道。
就在事情過后的第三天晚上,機關各科和各車間領導接到通知,立即到礦會議室開緊急會,不少人連晚飯都沒得吃就被叫去了。
第二章,廬山面目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
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
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
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搞社會主義革命不知道資產階級在哪里,就在共產黨內,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進了會議室,大家發現,前面坐著的除了書記艾正仁、礦長李長年,還有公司政治部主任李道槐也來了,還帶著兩個處長。
艾正仁主持會議,首先搔著下巴苦著臉檢討說:“我路線覺悟低,腦子缺少階級斗爭這根弦,要不是李書記來的及時,我們就犯了路線錯誤!我現在要和大家說,前天的事件,是一起有組織、有計劃、有預謀的砸礦山、砸君鋼的反革命事件,砸老君山礦就是砸君鋼么,就是破壞君鋼抓革命、促生產的反革命事件么,我們要從階級斗爭和兩條路線斗爭的高度重新認識這個事件,恢復事件的本來面貌,向上級打一個實事求是的報告。我一個人記不全當時的情景,請大家來共同回憶,座談。”
艾正仁說完,請公司李書記作指示。
這李道槐歪著脖子,用手解開他的藍毛料中山裝的領扣,正了正衣襟,干咳一聲,清清嗓子,以慣有的對下屬講話的調子,一板一眼的說:“你們礦的這個事件,連我都看輕了,看小了,因為我們缺乏路線覺悟,沒有林書記站得高、看得遠,高屋建瓴,一下子就看出這是一起砸礦山、破壞君鋼生產的反革命事件;砸老君山礦就是砸君鋼,這還有什么說的呢?可有人攻擊我們說,砸君鋼,誰看見了?純屬造謠!是造謠么?老君山礦事件不就充分證明了么!”
“設備砸壞了多少哇?”李書記扭頭問坐在旁邊的李長年。
礦長李長年一時沒有思想準備,急忙回答:“設備砸壞的倒沒有。”
李道槐把脖子一歪,斜瞅了他一眼,不滿意地說:“是沒有,還是沒統計呀?”
“是我們沒來得及統計。”艾正仁腦袋快,一下子就明白了領導的意思,忙打圓場說。
“人呢,傷多少,住院多少,統計了么?”李道槐又歪著脖子問。
“人打傷不少,但是職工覺悟都很高,為了不影響生產,他們都發揚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住院的精神回車間堅守崗位去了。”艾正仁以為這樣回答肯定能令領導滿意。
誰知,李道槐把脖子歪得更厲害了,訓斥道:“糊涂!人家是為了護礦受傷,是功臣!該住院就讓人家住院,該休工就讓人家休工,住院要給人家補助,休工要照發工資,不要以崗位缺人為由不讓人家休息治療,老李呀,是不是你干的好事,怕影響生產,不讓人家住院治療?”
李長年慌了,忙辯解說:“不是,不是,是大家主動``````。”
“你看你,又推卸責任不是?”李書記用手指點著李長年。
李長年一看風頭不對,忙改口說:“呵,是,是,是我和大家說了,沒啥了不起的就回車間抓革命、促生產吧。”
“純牌一個不突出政治!”李書記訓斥道:“是路線重要還是生產重要?影響你少出兩車礦石不算啥,過后可以補回來,可影響了路線 斗爭是補不回來的!你讓大家回去堅守崗位,知道的是職工路線覺悟高,重傷不喊疼,輕傷不下火線;不知道的就認為咱們虛張聲勢,造謠,是根本沒有人被打傷,這樣的話,那些同志的打不是白挨了?傷不是白受了,血白流了?真是糊涂!”
艾正仁聽到這里,心領神會,馬上對各車間來的干部 說:“你們回去趕快通知,挨打的能住院的馬上去住院,傷輕的能到醫院開診斷休息的就休息,然后把各類人數統計報上來。注意,不要漏掉一個。”
李長年大概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忙接著艾正仁的話頭許諾:“住院的除按公傷待遇外,礦里另給每人每天補助捌角錢,住院吃飯不要糧錢票;開診斷的,保健夜班都不少,每人另補助五角,功臣么,待遇就要高!”
“干部有沒有這個待遇?”陳化留忙問,他頭上還纏著白紗布。
“一視同仁。”李長年回答干脆。
下面立即一片掌聲,這還是李長年到老君山礦后,頭一次得到這樣熱烈的掌聲。
李道槐正了正歪脖子,最后說:“我們要用這個事件教育群眾,揭露敵人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陰謀脆計,所以要把經過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整理出來,向上級報告,也要向下面通報,對全公司職工進行一次路線斗爭的教育。”
聽到這里,大家才明白,原來公司要用老君山礦的這個事件作為砸君鋼的典型事件。接著,艾正仁挑選了陳化留,龔亞芝,還有韓衛等人,分頭收集整理材料,由他和陳化留負責綜合。
“事件那天幾號?”李書記臨上車前問。
“八月三十一號。”跟在艾正仁屁股后面送領導的陳化留答。
“那就叫八三一砸老君山礦事件吧。”李書記說完,上車走了。
韓衛的任務是將客來順門前的一幕整理成材料。
他找龔亞芝,還有在場的蔡亮等人,認真回憶當時的每一個細節,整理了一分約五千字的材料,怕出差錯,又找龔亞芝、蔡亮看了一遍,壓縮成兩千字,交給了負責匯總的陳化留。艾正仁和陳化留白天帶黑夜的忙碌了兩天,上面幾次來催稿,又幾次易稿,最后總算交卷了,大家松了一口氣。
然而,當韓衛在《君鋼日報》的號外版上看到這篇文章時大吃一驚,只見標題是《砸礦山、搶鋼廠,反革命氣焰何其囂張》。再看內容,寫道——郊區紅衛兵三千人砸老君山鐵礦,將辦公樓搶劫一空,玻璃、電話、樓內設施全部砸壞,還砸壞電鏟兩臺,電機車兩臺,破壞鐵路三百余米。礦民兵英勇護礦,被打重傷百余人,輕傷二百余人,一百二十多人住院。郊區當權派范圍安是前臺指揮,黑后臺是王杰和谷鳴——造成事件導火線的客來順小飯館門前的一幕一字沒提。再一看落款是老君山紅衛兵龔亞芝、韓衛。
韓衛拿著刊登這篇文章的《君鋼日報》來到宣傳科找到陳化留問:“這是咱們寫的么,怎么面目全非?”
陳化留忙把他拉到一旁說:“這不知改了多少次了,我都認不出來了,最后是上邊定的稿。”
韓衛有些不相信,他呆呆地愣在那里,半天沒言語。
“你寫的那段,我綜合進去了,可艾書記說,于主題無關,刪掉了。”陳化留以為韓衛對文章中沒采用客來順小飯館門前那一段有意見,主動解釋道 。
“可沒那段事,哪有后來發生的?”韓衛心中不解,又反問了一句。
“文章是為階級斗爭服務的,這個道理你不明白么?”陳化留在開導他。
“既然以我的名義發表,應該事先給我看看呀?”韓衛挑理了。
“這是艾書記意見,你和小龔都是紅衛兵,由紅衛兵出頭策略,有回旋余地。” 陳化留又抬出艾書記。
韓衛聽了,又重新掃視了一遍那篇文章,越看越感到有壓力,心想這與事實出入太大了,萬一追查起來,自己不是要犯錯誤?急忙說:“不行,別掛我的名,龔亞芝要掛就掛她自己,現在我就給報社掛電話,發啟事把我的名去掉!”韓衛終是年輕,想法單純,操起電話就要往報社打。
陳化留一看要出事,忙按住電話機說:“先別掛,請示一下艾書記再說。”拉著韓衛來到艾正仁辦公室
艾正仁正和公司領導通電話,嘴里一句一個“好的,好的。”擺手示意讓他們先坐下。直到電話講完了,便問他倆什么事,沒敲門就進來了。
陳化留忙把事情經過說了。
艾正仁笑了,對韓衛說:“沒外人講,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公司林書記意思,這不,才剛來的電話就是表揚小龔和你的文章寫得好,發表的是時候,還詳細問了你倆的情況,叫我們當重點接班人培養。看來,你們兩個年輕人在林書記腦海里是掛了號了,這不容易呀,你知道我都提了快一年書記了,直到上個月,林書記才把我這個人和職務對上號。你們倆,特別是你,這么年輕就讓林書記看上了,恐怕將來咱礦擱不下你了。”艾正仁真誠地鼓勵韓衛說。
“就是么,將來小韓要是發達了,可別忘了咱礦領導的培養啊。”陳化留聽了羨慕直咂薄嘴唇,但也沒忘了借機捧一捧自己的上司。
韓衛聽了,心中壓力更大,感情真摯地對艾書記說:“要是那樣的話,我更得聲明更正了。”韓衛臉脹得通紅,心中害怕,“我不能欺騙林書記呀,欺騙了林書記就等于欺騙了黨,我不能干這種事。”
“哎呀,怎么跟你說呢,”艾正仁急得揉搓著兜齒的下巴:“實話告訴你,這篇文章就是按林書記意圖寫的,最后定稿是公司政治部李主任。這么寫是路線斗爭的需要。況且,報紙已登出去了,你如果現在發啟示更正,那不正是授人以把柄么?那是親者痛,仇者快,干了敵人想干而又干不了的事,那你就站錯了立場,犯了錯誤了,可千萬不能那么干,不要以小失大呀。”艾正仁簡直是在苦口婆心了。
“不過你提意見是有道理的,今后,不管發什么材料都要事先征求本人同意。如果這次讓小韓先看一看,他也不會產生這么多想法,這事你們宣傳科要負責任,以后出什么事不怪小韓。”艾正仁把話拉過來,扔出陳化留給韓衛當臺階下。
陳化留自然明白艾書記的用心,連連點頭稱是,并對韓衛說:“這次怨老哥了,小韓你挑理挑的對,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一定先請兄弟你過目。”心里卻說,沒有下次了,要知道你這樣不知抬舉,這次也不用你。
事已至此,韓衛感到再多說無益,也只好借陳滑溜這個臺階下,半開玩笑地說:“看在艾書記面上,就饒你陳大科長這次,下次你再捧大嫂拿人墊腳時,可別忘了事先打招呼,別人可不像我這么好說話。”
事后,艾正仁把陳化留叫去狠狠地訓了一通,“著誰名不好你偏著他,差點給我捅個大漏子!”
“我以為他是你一手提起來的,誰成想他和咱不是一條心哪!”陳化留嘴里給自己打著圓場,心里卻說,不是你提的名么。
艾正仁看了看他,沒再說什么。
報紙和傳單的作用很見效,第二天,郊區農民紅衛兵砸老君山鐵礦的事就成了全市輿論中心,宣傳車大街小巷地喊:
“駭人聽聞的反革命事件!”
“君鋼被砸,老君山鐵礦被搶!”
“堅決揪出八三一事件的后臺!”
夜晚,大街上,就著路燈光邊看大字報邊乘涼的人們互相傳說著;
“礦上通訊系統全砸了,電話掛不出去,也打不出來 。”
“電鏟,電機車全砸壞了```````”
“人死傷老鼻子了```````”
“老君山礦生產全停了,工人都急了,要找郊區老農算賬!”
“``````”
“``````”
謠言,開始像瘟疫一樣,在全市蔓延,傳到全省,甚至全國。
老君山地區的工農之間的氣氛緊張起來,郊區農民不敢到礦區走動,礦里職工特別是那些參加過八三一事件的人上下班走在路上,都緊張地東張西望,更不敢輕易下鄉,生怕被挨過打的老農抓去收拾一通``````。
礦山紅衛兵的輿論造出去了,郊區農民紅衛兵的大腦雖然反映慢半拍,卻也還算及時,據說那范書記回去后就被市里王、谷叫去,先是批評一通,也說他是路線覺悟低,警惕性不高,被林鳳山之流抓住了把柄,發生了農民紅衛兵被打的反革命事件還隱瞞不上報。
垂頭喪氣的范書記立即組織有關人員進行分析才認識到,發生在客來順飯館前毆打貼大字報的紅衛兵一事是一起鎮壓革命紅衛兵的反革命事件。于是,立即組織寫文章向全市人民進行揭露和批判,當然也有反駁礦山紅衛兵造謠惑眾,以正視聽的意思。
又是兩天以后,郊區紅衛兵的文章出籠了,標題是《林鳳山之流唆使暴徒毆打貼大字報的革命群眾,是可忍,孰不可忍!》,內容大意是林鳳山唆使在礦山的爪牙毆打貼大字報的革命群眾,重傷二百余人,住院一百三十多人,云云。
已經知道自己的文章是怎樣出籠的韓衛,再見到這郊區的文章 ,也就見怪不怪了。在和陳滑溜共同欣賞品評時,提到寫文章的人把毆斗地點改在了客來順飯館門前,而對礦門前的毆打場面只字未提,陳化留搖頭晃腦地說:“大概捉刀者,心虛也,若毆斗地點在礦小白樓前,豈不有上門欺人之嫌。”
韓衛聽罷笑著說:“你把客來順門前一段刪掉,也是怕尊嫂有招惹是非在先之嫌吧。”
陳化留連連擺手說:“小老弟,有些事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哪。你嫂子那事,我早訓過她了。”
“是你訓嫂子,還是嫂子訓你呀?”
“這回是我訓她,她還說虧你讓她把人放了,要不,還不知闖多大禍呢。她還要給你介紹對象呢。”陳化留晃著半禿的小腦袋說。
“這回是你訓她,那從前是人家訓你嘍!”
“你這小子沒正型,小心我告訴你嫂子,不給你當媒人。”隱化留罵道。
君山市出現的兩派群眾對立,不能不驚動省委,省委仲書記和部里協商,親自和部里一個領導到君山市解決問題,要求林鳳山主持召開市委擴大會,學習貫徹《十六條》,總結經驗,統一思想,揭批反動路線。非常明顯的是各部委,區局事先有了準備,發言中紛紛把矛頭對準了第一書記林鳳山,攻擊他犯了方向路線錯誤,鎮壓群眾,鎮壓學生,還說他把君鋼搞成獨立王國,把市委當成君鋼的附屬品,云云。
林鳳山坐在主席臺上不動聲色的聽著,認真的記著,沒有表現出一點異樣情緒,真令與會的李道槐佩服。他暗暗豎起大拇指贊道,真乃大將風度。再看到市政那些人像一群瘋狗一樣沖著林書記亂咬亂叫,而王、谷二人,在臺上一邊喝茶水,一邊交頭接耳地閑聊,整個一付幸災樂禍的樣子,他心中氣不打一處來。借吃飯和會議休息時間,他和君鋼的干部一串通,知道大家和他一樣,肚子里的氣早已是滿滿的了,只差有人發話了,但他不敢貿然行動,他要請示。林風山聽了他的話,毫無表情地說:“誰堵誰嘴了?”李道槐立刻明白了,回身就走。
林鳳山又把他叫住,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不打無把握之仗。”
“明白。”李道槐眨著雌雄眼,心領神會地說。
按計劃會議剩最后一天了,會議休息期間,林鳳山照樣邀請王杰打乒乓球,并請仲書記當栽判,林鳳山一邊打一邊談笑風生。
“啪”地一下,他巧妙地接過王杰的一個發球,接著又是一個,又一個,一連他接過王杰五個進攻球。
“還有新招么?”他問王杰。
“沒了,沒了。”王杰喘著氣說。
“那該我進攻了。”他笑著說。一個發球過去,接著啪啪兩拍,王杰累得滿頭是汗,還是吃球了,不一會,王杰先前贏的那幾個球全被林鳳山扳回不算,反倒輸了林風山五個球。
仲書記在旁哈哈大笑,指著倆人說:“你們倆一個先發制人,一個后發制人,打得漂亮!”
“還是林書記行,我輸了。”王杰也笑道。
林鳳山道:“勝負乃兵家常事,哪在乎一時一地之得失呢。”
三人哈哈大笑。
在仲、王二人返身進入會場時,林鳳山到洗手間,正撞見李道槐出來,見周圍沒人,他問:“好沒好?”
李道槐胸有成竹地說:“好了。”
“好了就發,再不發,會議結束就沒意思了。”
“你放心吧。”李道槐見有人進來,只說了一句,就進入會場了。
下午,就在會議即將結束前,坐在那里一直沒發言的李道槐突然站起來歪著脖子大聲說:“我要求發言。
主持會議的林鳳山故意說:“會議進行兩天了,沒有新的意見我看就到這了吧。”
坐在他旁邊的王杰以為李道槐看清了會議風向,也要揭批林鳳山,他正盼著有一個來自君鋼內部的人揭發林鳳山呢,就說:“還有點時間,讓他說說么,他一直沒發言呢。”
這李道槐也不管林鳳山讓不讓,大步走上講臺,接過話筒歪著脖子就講:“我有新的意見,我揭發在我們市委內部有一個反黨小集團,這個集團的頭目就是王杰和谷鳴。他們利用這次市委擴大會議,發動了對堅持正確路線的市委第一書記林鳳山同志的圍攻``````他們妄圖``````”最后他慷慨激昂地呼吁:“有黨性,有覺悟的共產黨員同志們,站出來捍衛正確路線,捍衛真正忠于毛主席的革命干部。”并振臂高呼:“堅決擊退反黨集團的進攻,堅決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
還沒等李道槐下來,又一人從臺下上來,這是君鋼的一個勞模,叫辛永紅,他接過話筒,操著山東口音,異常激動地說:“林書記到咱君鋼不到二年,辦了多少好事呀,給咱們鋼鐵工人加了細糧咧,蓋了不少房子把咱們職工房子問題解決咧,又發自行車補助費把磨鞋底問題解決咧,他還親自深入咱車間抓關鍵,這樣的好書記哪兒找去?可這兩天你們市里這些伙計像瘋了一樣,猛給他提意見,你們要干么,要打倒他?打倒他你們來干?你們良心讓狗叼了去,還有黨性么?你們這樣做,咱們工人階級決不答應!”
“堅決保護革命干部!”
“堅決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
“堅決打退反黨集團的進攻!”
在李道槐的帶領下,君鋼這片座席上一片口號聲。
還沒等到這位勞模講完,臺底下又串上來一個人,是八卦嶺鐵礦的黨委書記甄有德,他上臺把頭上的那頂軍帽往講臺上一甩,原來他頭上已沒幾根頭發了,就揭發谷鳴和三家村黑線的關系,這些材料也不知他從哪弄來的。可只講了幾句,他就激動地把稿子扔到一邊,脫稿講起來,他脫稿講倒比照稿念流利得多,激昂得多,有人知道,他識字不多,念稿子太累勁。
緊接著就是君鋼幾個處長有理有據的發言,先是揭了王杰出身于惡霸地主家庭,谷鳴出身于大資本家家庭的老底,然后重點分析了王杰和谷鳴具有相同的階級本性,必然互相勾結,互相利用,必然找機會向黨發動進攻,必然反對正確路線````````。
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目標集中,言詞激烈,無不擊中王、谷的要害。再看王、谷二人,坐在臺上可沒有林鳳山那樣的風度,顯得如坐針氈,惶惶不安。王杰尚能挺得住,谷鳴卻不行,一會兒用手帕擦汗,一會兒摘下眼鏡向會場四下偷看,一會又故做鎮定,掩飾內心的慌張。
正在這時,會場入口處傳來一陣人聲嘈雜。把門的沒擋住,一群工人敲鑼打鼓擁進會場,前面的人抬著一張大大的紅紙寫的喜報,領頭的也沒用會議主持人繳請,大步溜星地邁上講臺,搶過話筒就向大會報喜,中心是君鋼三年來取得了輝煌成就,特別是這個月創造了歷史最好水平,喜報上寫的就是冶金部的賀電。這些當然博得了全會場雷鳴般的掌聲,包括王杰谷鳴也跟著鼓了掌,不過,他倆是一下一下的,只拍了幾下。
還沒等到掌聲落下,從會場旁門又進來一伙人。這伙人送進來的是白紙寫的大字報,標題是《堅決揪出王、谷反黨集團》,大字報列舉了王、谷二人的十大罪狀。
領頭的上了主席臺就搶話筒,有人認識,他就是外號洋蛤蟆的剃頭匠楊和庫。林鳳山假意阻擋,可下面的君鋼干部不讓了,幾乎同時站了起來,異口同聲的喊;“讓鋼鐵工人講話!讓鋼鐵工人講話!”
沒辦法,林鳳山只好用商量的語氣對楊和庫說:“這位同志,你把大字報留下,大家會看到的,就不要在大會上念了,你看好不好?”
見林書記這樣民主,楊和庫自然就軟了下來,維持會議秩序的趁機連推帶勸地將他和他那一伙人勸出了會場。
楊和庫一伙出去后,會場氣氛更像開了鍋,搶著發言的,一個接一個,都是君鋼這邊的。市里那邊的一個干部氣不過,站起來駁斥;剛才那幾位發言的本來就余火未盡,見竟有敢于還擊者,自然又奮起交鋒。就這樣,大辯論開始了,唇槍舌戰,足足一個晚上。
省委仲書記看實在不象話了,憤怒地站起身講了話,首先批評了林鳳山,又批評了王杰和谷鳴:“你們都不是打紅旗的,說你們打黑旗又冤枉,可以說你們都是打灰旗的!”他又嚴肅地要求;“你們要各自多做自我批評,要講團結,要把勁頭用在揭批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上。”
他講完了,林風山首先站了起來主動檢查,并稱自己是第一書記,無論對前段運動還是這次會議出現的問題都要負領導責任,最后他表示了“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到群眾中去,搞好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后,結束了這次會議。
回到君鋼,林鳳山立即召開君鋼黨委擴大會傳達貫沏市委擴大會議精神,由政治部主任李道槐負責傳達。
還沒等李道槐傳達完仲書記講話,機關大樓就涌進來一群貼大字報的。與會的人一看卻是煉鋼廠的,領頭還是那個辛永紅。再看大字報內容,是揭露王杰和谷鳴狼狽為奸鎮壓群眾的。正看著,外面又來了一伙,這伙是君鋼公司機關的,領頭卻是君鋼紅衛兵總司令楊和庫,大字報內容也是揭發王杰和谷鳴的。接著是礦山的又來了一伙,是老君山礦紅衛兵司令龔亞芝和蔡亮。李道槐心中有數,這些都是事先安排的,他要用這種形式制造會議氣氛。他故意停止傳達說;“既然來了大字報,大家先看看再傳達吧。”會場上的人都站起身來去看大字報 。
就在這時外面又是一陣喧嘩,門衛進來報告說,市委機關來人要給林書記貼大字報。李主任一聽,脖子氣得更歪了,說:“這里是君鋼會場,不是市委禮堂,哪有上級機關給下級機關貼大字報的,讓他們滾!要貼,上他們市委禮堂貼去,愛怎么貼怎么貼,咱管不著。在這不行!”
不一會,傳話的人又跑回來說:“這撥人不講]禮,他們說是給第一書記貼大字報,不是給君鋼領導貼。”
李道槐聽了火往上撞,把保衛處長叫來說:“有人冒充市委機關干部來攪鬧會場,想破壞君鋼抓革命、促生產的大好形勢,你們立即把這伙人哄走,不走就抓!”
保衛處長答應一聲就要往外走,被林鳳山攔住,他笑著說:“貼幾張大字報算什么?讓他們進來好了,不管怎么樣,我還是他們的第一書記么。”
會場上的人無不為林鳳山的大度、高姿勢而動容,就有人站起高呼:“向革命干部學習!向革命干部致敬!”會場上的人自然一起跟著高呼。
進來貼大字報的人也高呼口號,他們的口號是“林鳳山不投降,就讓他滅亡!”、“林鳳山是鎮壓革命群眾的罪魁禍首!”、“火燒林鳳山,炮轟林鳳山”。
但他們的聲音很快就被會場上“向革命干部學習,向革命干部致敬”、“堅決打倒王、谷反黨集團”的聲音淹沒了。
這些人自知在這里不受歡迎,急急忙忙地將帶來的大字報往會場墻上貼。大概漿糊的質量差一點,再加上在人家的一畝三分地,當著人家的面,干不受人家歡迎的勾當,不免心中慌張,自然手忙腳亂,所以貼上去就掉下來,再貼上去又掉下來``````可惡的是,不知是誰鼓起了倒掌,大喊 :“掉的好,掉的好!”
這些人慌里慌張地把半桶漿糊都潑到墻壁上,勉強將帶來的大字報粘在上面,也不看歪正,呼了一句口號就想盡快溜出會場。誰知剛走幾步,后面又是一陣哄笑。落在后面的兩個人回頭一看,原來又有兩張掉下來了,急忙站住想回去重貼,可一瞅前面的人頭也不回的往門外溜,便也裝作沒看見,扭頭去追趕前面的人,光顧追趕了,不小心被什么絆了一跤,急忙爬起來向會場外狼狽逃竄而去,更引得會場一片嘲笑聲。
這事讓李道槐有話說了,他走到主席臺前,拿起話筒大聲說:“同志們看見了,上級機關向下級機關送大字報 ,全國獨一份!這是王、谷耍的陰謀;會場的呼聲大家也聽見了,說明什么,說明耍陰謀放暗箭不得人心,說明誣陷革命干部不得人心!”
“打倒王、谷反黨集團!”
“向革命干部學習,向革命干部致敬!”
口號此起彼伏。
會議開得群情激奮,斗志昂揚。
黨委書記林鳳山在熱烈的掌聲中上臺講話:“感謝同志們對我的信任,向同志們學習,向同志們致敬,我決不辜服大家的希望,有錯誤就檢查,堅決和你們站在一起,同一切反黨野心家斗到底。”在他的講話中多次提到這幾句,他又在雷鳴般的掌聲中結束了講話。
貫徹兩個擴大會議的文件由李道槐親自起草,把省委仲書記講話、林書記的檢查,還有兩個會議精神捆在一起,當然要以君鋼黨委擴大會為主,其它該刪的刪、該減的減形成紀要,下發到各廠礦貫徹執行。
這兩個擴大會后,李道槐在君鋼的威望大增,班子排列位置由最未提到第三,僅在書記和經理之后。然而,在這兩次擴大會上,林鳳山也注意到經理金洋始終坐在那里看報喝茶水抽煙,沒發表任何意見。當然,金洋的態度王杰也觀察到了,君鋼黨委也不是鐵板一塊,這就好,他心想。
市委擴大會后,據說,仲書記又來過兩次,都有講話,這兩次講話都沒傳達。可是紅衛兵神通廣大,不知怎么弄到手的,都被他們用大字報公布于眾。看了這兩次講話的君鋼職工,都感到省委實在偏心,處處批評林書記,對王杰雖也有批評,但總給人以小罵大幫忙之感。
終于有一天,君鋼紅衛兵總部楊和庫貼出一張《王、谷反黨集團為什么久批不臭》,副標題是“仲書記的屁股往哪時坐?”的大字報。從那以后,仲書記再也不到君山市來了,聽說省委后院也著火了,自顧尤不遐,哪還有閑工夫管林、王之間的狗扯羊皮。
韓衛住獨身宿舍。
這獨身宿舍在礦小白樓南面,客為順飯館北面,緊靠公路,因為是南北相對的兩棟三層紅樓,礦辦公樓又叫小白樓,所以人們都叫它紅樓宿舍。四面也是鐵絲網圍墻,門在東面,門前就是那條南北公路。
一進院子就會看見南樓二、三層的窗戶上全都晾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不用問,這肯定是女宿舍,女同胞愛干凈。而北樓在窗戶上晾曬的衣物卻稀稀拉拉的,且多是褲頭背心,這是因為男同胞的衣物不到實在不堪入目又不堪入鼻的時候是舍不是一洗的。原來男宿舍在南,女宿舍在北。可是女職工反映個別男士總偷看人家換衣服,所以就把男女對調了一下。南樓一樓是管理人員的辦公室。兩樓中間有幾株大楊樹,幾道鋼絲拴在樹和樹之間,通常都曬著被褥和床單,經常有人站在院子當間潑口大罵:“哪個瞎眼睛的鱉蛋往下面扔東西了?”這時候要是仔細觀察,那些晾曬的被子上準有幾塊蘋果皮,或者西瓜皮,最好不是一塊粘呼呼東西!院子里還有兩株杏樹,春天來時,早早的就開滿了花,可誰也沒看到過成熟的杏,更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因為還在泛青的時候就被揪光了。
韓衛從到團委,就搬到獨身宿舍住,這一個原因是家里人多房間少,更主要的是便于和青年們勾通,因為這里住的大部分是未成家或已成家而尚未夠要房子條件的青年職工,少數是家住農村的職工。
團委書記住進獨身宿舍,獨身青年當然高興。開始,他們是好奇,試探到韓衛房間問這問那,后來就經常擠坐在他屋里隨便聊天,再后來就和他一起爭論,探討一些青年感興趣的話題。有時一論論到半夜,常常爭得脖子粗臉紅,爭論的內容可能是一本書,也可能是一個觀點,還有可能是一個歷史事件或人物評價。青年們見他桌上放有不少書,都朝他借著看,很快,他的書被借光了。他又從團委拿來一些書,也借光了。一天臨下班前,他死拉硬拽地把工會主席丁大友拉到獨身宿舍,讓他參加晚上的讀書會。丁大友拘于面子,耐著性子進了他的房間。房間里已經擠滿了人,見丁主席來了大家忙讓座。待丁主席坐下,韓衛對大家說;“我把主席給你們請來了,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吧。”
“我們要學習,要書。”這些青年們幾乎異口同聲的喊道。
還沒等丁大友明白過來,韓衛指著窗臺上已經空了的兩個書架說:“我所有的書都拿出來了,還是滿足不了大家的要求,只好搬你這個救兵了。”
丁大友這才明白上了韓衛的套了,忙說:“大家要學習我支持,明天我就給大家解決書的問題。”
韓衛道:“不光是書,還要地方,你看我這屋里人都擠滿了,還有很多人沒進來。大家要求辦個閱覽室。我們是青年人,除了工作學習還要玩,請你這個大主席幫忙還得成立個游藝室,玩玩撲克,下下象棋,打打乒乓球。”
丁大友聽了說:“這些都應該,可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咱工會和團委共同向黨委匯報,共同解決你看好不好?”
“就等你這句話,報告我都起草好了。”說著,韓衛從口袋里掏出已寫好的《關于活躍職工業余文化生活的見議》,“你要是同意,就蓋上工會的章子,以你的名義打報告,我給你跑道。”
丁大友看了連連點頭,說:“搞這些活動都得青年帶頭,黨委要是批準了,房間我去找李礦長要,錢我來出,組織活動可得是你們青年團。”
“沒問題,黨是領導,行政有權,工會有錢,共青團沒錢也沒權,張嘴跑道還不行呵!”韓衛看事情很順利,非常高興。
很快,北樓一層被騰出來了,閱覽室,游藝室,還有乒乓球室都搞起來了,丁主席還買了不少樂器,有民族的,也有西洋的。韓衛組織起了職工學毛著小組,青年讀書講演會,業余文娛演出隊;還組織了籃球賽、乒乓球賽,不光獨身職工,房區職工下班沒事也紛紛來參加這些活動。
然而,最近一段,這些活動都沒了。首先是那天,丁大友匆匆忙忙帶幾個人來到閱覽室,拿起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的審查,結果,除了《毛澤東選集》外,他都讓人抱走,據說燒的燒,封的封了。又跑到游藝室把象棋撲克也都搜走了,還要把樂器也都要拿走,怕演出隊演出什么封資修來。韓衛生氣的說:“咱們的演出隊早變成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了,你把樂器拿走,反對宣傳毛澤東思想啊?”丁大友一聽,嚇得手都哆嗦了,忙讓來人把所有的樂器全部留下,嘴里求饒似的說道:“小韓哪,你可別嚇唬我,我哪知道你把文藝演出隊變成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了,還是你腦袋轉得快,我支持,我支持!還缺什么不?我再給買。”
別說他還真有先見之明,第二天就趕上龔亞芝來宿舍砸四舊,搜尋了一陣后說:“丁老三這回怎么粗息了,砸四舊行動這么快,有自我革命精神!”因為“黨政工團”工會排在第三位,所以公鴨子管丁大友叫丁老三。
雖然書沒了,撲克相棋也不讓玩了,韓衛還是堅持搞了幾次學習《十六條》和請人報告毛主席豐功偉績的活動。可是大家的興趣已不在這里了,俱樂部門前,客來順飯館,百貸商店外的墻上到處是大字報,各種各樣的傳單,更有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都吸引著獨身職工們,一到晚飯后,他們便三一群,兩一伙到俱樂部那邊看大字報,聽那些小道消息和馬路新聞,回來后,便互相交流探討著,辯論著,一付關心國家大事的樣子,誰還有興趣參加你團委的活動呢。
韓衛也要跟著潮流走,借故托詞的也就不再張羅什么活動了。
又到了星期六,韓衛半個月沒回家了,下班后他沒有回宿舍,直接到俱樂部門前坐車回家。
車里人很多,中間上來一個老大娘,韓衛忙站起把座位讓給她。除非乘客都有座,他才坐,只要有老弱病殘,他一定要讓出位置才覺得心里安寧。
幾個青年和他打著招呼,他向他們點頭微笑或招手表示回應,這些人有的他認識,有的他不認識,但他知道他們都是礦里的青年職工,向自己打招呼是尊重自己,所以自己也一定要表示出對他們的尊重。
車進入市區,車窗外馬路旁大字報棚一個接一個地從眼前閃過,每一個大字報棚前,都站著一群人觀看,有的邊看還邊和旁邊人爭論什么。
“幾天沒見,大字報棚增加了這么多。”韓衛自言自語道。
“這還不算多,市政府門前才叫多呢。”說話的是乘務員,梳著兩條大辮子,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自己,似乎驚訝自己跟不上形勢。韓衛經常坐她的車,知道她姓劉,男青年都管她叫大辮子劉。
“都是誰的?”韓衛問。
“誰的都有,林鳳山的最多,下車看看唄。”姑娘慫恿他。
“是得看看,看完再回家。”韓衛笑笑回答。
說話工夫車到站,大辮子劉嘩拉一聲把門打開,沖著韓衛調皮的一笑說:“好好看看,誰的問題大,誰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
韓衛開玩笑地說了一聲“謝謝關照”,下車直奔路旁的一排排大字報棚走去。
大字報的內容五花八門,來自北京的最新消息、各地紅衛兵的最新動向、某省書記有問題、中央某首長講話,等等。涉及本市的真是林風山大字報最多。有揭發他“在上面就沒干好,被下放到君鋼”的老底的;有揭發他反毛澤東思想言論的;有揭發他執行資產階級反路線的``````。
韓衛在一張揭發林風山《“一、二五”報告是大毒草》的大字報前停住了,這是林風山在年初君鋼職代會上作的工作報告。報告總結了去年的工作,提出今年的奮斗目標和具體措施,是非常振奮人心的一個報告,當時韓衛學習時很受鼓舞,認為非常符合實際,非常切實可行的。如今怎么變成大毒草了?他伸長了脖子繼續往下看,大字報說這篇報告是突出生產指標,以生產壓突出政治,是反毛澤東思想的,如何,如何。
“雞蛋里挑骨頭,吃飽飯撐的!”韓衛越看越氣,不由自主的冒出了一句。
“什么?你說誰吃飽撐的?”旁邊一個人突然抬頭問:“林鳳山的報告就是有問題,怎么是雞蛋里挑骨頭!”
“我看《一、二五報告》沒什么問題,就是有,那也是黨委集體討論的,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韓衛駁道。
這時,旁邊又圍上來不少人。
“他是一把手,出了問題他不負責誰負責!”那個人寸步不讓,嗓門越來越大。
圍上來的人也跟著插嘴參與進來,不過都是向著那個人的,韓衛一張嘴怎么也說不過一群嘴,便要推開人群往外走。
“別走哇,辯論明白再走。”誰知這些人卻死皮賴臉攔著不讓走,好像一定要把韓衛駁倒才罷休;
韓衛不屑一顧地說道:“對牛彈琴,沒啥說的。”
那人道:“你咋罵人呢?”說著就對圍著的人大聲嚷道;“這小子辯論不過就罵人!”
“臭了,臭了!”圍著的人一齊高呼起哄。
韓衛一看,這哪里是大辯論,純屬以勢壓人,繼續看大字報的興趣蕩然無存,他不顧一切地推開向他起哄的眾人,頭也不回地向家走去。
來到家,母親正在廚房做飯,見兒子回來了,高興地說:“兒子你可回來了,怎么這么多日子沒回來,你們礦被砸,打著你沒?”
“你看我像挨打的樣子么。”韓衛腰板一挺說。
“沒挨打就好,兒子回來了,媽給你烙餅吃。”說著把已淘好的高粱米放在一旁,又舀出白面來,放在盆里和。
“外面傳的可厲害了,說老君山礦被砸得不象樣子了,機器全砸碎了,樓也塌了,人被打癱了好幾百,醫院都住滿了。你也不來信。跟你爹說,你爹說那是造謠,現在真假難辨哪。”母親一邊和面一邊嘮叨。
韓衛來幫母親洗菜,聽了母親的話,笑著說:“真是蚊子說成飛機,螞蟻說成大象,發生一場毆斗是真的,郊區紅衛兵到礦區貼大字報,發生誤會,引起口角,動起拳頭撇子來,雙方都有被打的,都不重,哪有砸設備停生產的事,別聽他們瞎傳。”
正說著,父親和弟弟們回來了,見了韓衛都問老君山礦被砸的事。
韓衛又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說老實話,要不是咱礦的人先挑事,人家也不能來,總的看,雙方都有問題。”
“怎么樣,我說么,老農再混也不會去砸礦里機器,那是國家財產哪。”父親看了一眼母親說:“事情就怕過人嘴,一傳十,十傳百,到一百另一個人嘴里就全變樣了。特別是街上那些大字報,小道消息,水份太大,沒法看,也沒法聽。這個有問題,那個要打倒,都打倒了誰來干?就讓那些黃嘴丫未退的紅衛兵干,那就糟了,老百姓飯都吃下上!”老頭子說著說著,罵起紅衛兵來了。
母親連忙擺手,指指外面,意思別讓人聽見,不讓他再說下去。“你爹在廠子里挨紅衛兵斗了,說他是四清下臺干部,還要給他戴尖帽。”母親小聲告訴韓衛。
“爹,你別恨紅衛兵,你廠子斗你的都是些長胡子的紅衛兵,是受當權派操縱的,真正的紅衛兵不會斗你們這些小干部的,他們要斗大干部。”戴著紅衛兵袖標的妹妹,翹著兩支丫丫辮說。
韓衛也安慰父親說:“別搭理他們,中央有文件,對前期運動貼大字報的,都要甄別,沒問題的都要恢復工作,咱們的老礦長都恢復了工作,我估計你也快,你有什么問題,老抓住不放!”
聽兒子說他們的老礦長恢復了工作,大概感到自己有希望了,父親也挺高興,燙了一壺酒,母親端上來一盤燉豆角,涼黃瓜,蔥,還有一盤干豆付,這是母親特意翻出付食票讓妹妹買回來搞勞兒子的。一家人團團圍坐,父親喝酒,其他人享用母親的烙餅,母親的餅烙得又薄又軟,還不用多少油。這是母親的一絕,全家人都愛吃。
大家邊吃邊聊天。
父親端起一杯酒問韓衛:“你們礦大字報多不多?”
“不多,有幾張都是紅衛兵從君鋼公司大樓里抄來的,都是王杰和谷鳴的,說王、谷是反黨集團。”
“有林鳳山的沒有?”
“沒有,大家都說林鳳山是革命干部。不過,我剛才路過市委那條街時,凈是林鳳山大字報,沒看到王、谷兩人的,我說了句雞蛋里挑骨頭,就被圍攻了半天,好險出不來。”韓衛當笑話有聲有色地向大家描述一翻。
“林鳳山就是有問題,”坐在下首的弟弟插了一句,他在市里一個工廠學徒;“他把君鋼搞成一個獨立王國,根本不讓市委插手。”
“他還把執行反動路線的問題都推給別人,躲到君鋼不出來見群眾,他造謠說紅衛兵要砸君鋼,拉出人馬保衛君鋼,實際上是挑動群眾斗群眾,保他自己。”當紅衛兵的妹妹一口氣說,像放機關槍一樣,很怕別人打斷她的話頭。
“你們倆知道個屁,凈跟別人瞎起哄!”老頭子瞪了他倆一眼,倆個人都鼓起嘴巴不吱聲了,悶頭吃餅。
“你們別光聽王、谷的宣傳,王杰谷鳴派工作隊整人的事也不少,谷鳴和三家村有聯系,他倆問題大了。”韓衛想開導一下兩個弟妹。
還沒等兩個弟妹說話,老頭子不讓了:“你說什么?王杰有問題,王杰當年在遼南打游擊,槍林彈雨的誰不知道?那是老八路!他要是有問題,那就沒好人了。”
兩個弟弟妹妹瞅瞅大哥,言外之意是怎么樣,別看你是官,老頭子照樣不給面子。
韓衛心想,老頭大概聽王、谷的太多了,成了保王、谷的了,想委婉地提醒一下老爺子不要中毒太深,便笑著說:“現在就是要解決老干部遇到的新問題呀。”
老頭子不聽猶可,聽了這話,立刻瞪起眼睛質問兒子:“你別給我講那些臭理論,誰好誰壞我能看明白!”把酒往桌上一頓,不喝了。
兩個小的一看,嚇得一人拿著一張餅,下桌子往外就溜,嘴里卻不服氣,嘟嚷著:“兩個老保!”
老爺子沒聽清楚,忙叫道:“給我站住,你倆嘟嚷什么!別當我沒聽見。”
弟弟小聲說:“沒說什么哪。”
妹妹溜了一眼老頭說:“二哥說你們是兩保皇派:一個老保,誰都保;一個保林,保林小丑。”
韓衛被她的話逗樂了,打趣地說:“那你們呢,你們是什么派?”
“二哥保王、谷,是保王、谷小丑;我是紅衛兵,只保衛毛主席,真正革命派。”妹妹一甩頭上兩個小辮,大聲答道,她仗著老頭子的寵愛,信口開河。
還別說,妹妹的俏皮話打開了尷尬氣氛,老頭子笑了,罵道:“這小丫頭片子,造反造到自己家里來了!”
母親端了一盆湯進來說:“看你們爺們,大辯論辯論到飯桌上來了,誰是革命干部,誰不是,你們也說了不算,干么那么認真?到時候中央一表態,不就完了,用你們瞎操心,吃飯,吃飯。”
“咱們吃完了。”弟弟妹妹拿著餅出去了。
韓衛見老頭臉色好了,忙提起酒壺給父親斟了一盅酒,陪笑說:“爹,你別生氣,剛才我是說給他們小的聽,我可不敢說給你聽啊。”
老頭這才把酒盅端起來,一飲而盡,算是給兒子面子了。
夜晚,韓衛翻出自己的秋衣秋褲,天氣見冷,他要整理一下準備穿用,見秋褲有兩處已磨破,找來針線和兩塊布頭,在燈下一針一針的補起來。雖然是男孩子,但自小家貧弟妹多,縫縫補補的母親忙不過來,他就跟著學,稍大后不但完全自理,有時還幫母親做一點,比如納個鞋底了,替弟妹釘個鈕扣了,補個膝蓋補釘什么的。
忙完了里里外外的母親,見他在燈下補秋褲,就走過來,在床邊坐下,從兒子手中接過針線,“我來吧。”低頭替兒子縫起來。
見母親忙了一天,又來給自己補褲子,韓衛不忍。母親卻說“你補的難看,叫人看見笑話。不管怎樣,大小是個干部了,走到哪里,自然都有人瞅著你。”
“家里都好吧?”韓衛問媽媽。
“都好。就是你爹,老生氣上火。這不,頭兩天紅衛兵貼大字報點了他的名,他就氣得牙疼了兩天,今兒你看見了,罵罵咧咧的。”母親嘆了一口氣說。
“勸勸他,正確對待,前期挨整的也不光他一個,咱礦的老礦長不也挨了不少大字報,弄了一回遭沒啥事,又恢復工作了,我爹也快,讓他別著急,要是老著急上火生悶氣,身體不造壞了?”韓衛說。
“我是老勸他呀,可勸皮勸不了瓤,他說自己這么大歲數了,就這么的了,現在就擔心你們,特別是你。這么大的運動,怕你不謹慎,看不準亂來。”母親把話題轉到對兒子的擔憂上。
“咱們都大了,成熟了,不會亂來的,你們不用擔心。”
“我擔心的不是別的,是怕你們栽跟頭。一步走錯步步錯呀,一輩子就完了。”
“你不是講過么,咱們是窮小子出身,沒有共產黨、毛主席,早沒咱一家人了,不管到什么時候,都要跟著共產黨毛主席走么?”韓衛笑著問老娘。
母親挾了他一眼說:“瞧你,給老娘上起了政治課。”
“這都是我小時候你說的呀,你說四八年鬧饑荒挨餓,差一點把我餓死了,是八路送來高粱米把咱救了。三年自然災害時,幸虧是共產黨天下,有糧勻著吃,當官的和老百姓,有錢的和沒錢的一樣分定量。要是在解放前,有錢人和當官的餓不著,像咱這樣沒錢的老百姓就只能餓死了。”
老娘笑了,“你還記著這些呀?”
“怎么不記著,你還說過,到社會主義就好了,每頓飯都有菜,一個人有兩套衣服,一套是出門做客穿的,一套是干活勞動穿的。現在,咱已不是兩套了,而是三四套了,有單有棉了。”韓衛笑著說。
“行,我兒子沒忘本。這就對了,不管到啥時候,你都得記住,沒有共產黨毛主席,就沒咱們一家人,你也活不到今天。”
“看,老娘又給兒子上政治課了。”兒子又打趣老娘。
“上就上吧,老娘有啥說啥,最近我聽報告說,毛主席為了革命死了六個親人,每到革命不行了的時候,都是毛主席出來救局。”
“那是講四個偉大,我那還有這個材料。”韓衛說。
“四個偉大,八個偉大也夠。”老娘說。“聽說有人反對毛主席,你知道是誰不?”
“不知道,那是上面的事,咱們說不清。”韓衛回答。
“不管是誰,誰反對毛主席都不行,我老太太就不答應!”老娘斬釘截鐵地說。
“媽,你和爹放心,運動的事我不看準決不會胡來,看準了是毛主席路線我一定跟著走,為了保衛毛主席,就是錯了我也認,沒啥了不起,我年輕,身體好,大不了回現場當工人掙錢孝敬你們倆,不也挺好么?”韓衛把頭一歪,笑著回答老娘。
“別動不動就說回現場當工人,怪嚇人的,不犯錯誤能下去當工人?”老娘聽這話不吉利,嗔怪地訓斥兒子。
“那可也沒準,我是黨員,不能當逍遙派,積極參加就有對有錯。上面的事咱們又不清楚,難免站錯隊,跟錯人,辦錯事,不想到這一面也不行。當然,我說這,你別怕,我想我不至于錯到哪里去。”韓衛把自己的心里話向母親說了出來,他真怕自己在這史無前例的運動中出錯,所以他要給母親先打預防針,水未來先迭壩,思想上有個準備。
母親聽了,半晌沒言語,她明白兒子的意思。但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望著只有二十二歲卻老練得像三十歲的兒子,她只有相信他的命運和能力了,相信他能夠闖過這場大風大浪。而自己呢,除了用自己的母愛給他一些擔心當作支持外,還能做什么呢? 當然,還有時不時的提醒他注意什么,但是當自己和老伴面對的也是史無前例時,又能提出什么有價置的注意給兒子呢,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呀,生來命不好,沒招。”
“媽,你說的又不對了,和你們比,我們這一代不正是趕上好時候了么?”韓衛故意裝作不明白,調皮的問。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別跟我耍貧嘴,老太太說不過你,給你,睡覺吧。”母親用牙咬斷了最后一針的線,把補好的褲子扔給兒子。
“不管遇到什么樣事,多長幾個心眼,別一條道跑到黑。”母親忠告兒子。
想了想,她又問兒子;“去沒去看小黎?”
“看她干啥?”韓衛臉一紅,故意問。
“她不是對你挺好么?也到了搞對象的年齡了,別一天老是工作,把個人事都耽誤了。她是不是嫌你弟妹多呵?你跟她說將來結婚了你們出去過。”
“媽你想到哪去了,不著急,我歲數小著呢。”韓衛解釋說。
“也不小了,當心一家女百家求,晚了就不是你的了。”母親提醒兒子。
“那怕啥,就憑你兒子,還找不到對象啊?”韓衛和母親開著玩笑。
周一韓衛回到礦里,參加礦黨委擴大會,內容是傳達市委和君鋼黨委兩個擴大會議精神。據艾書記傳達,省委仲書記和部里領導在市委擴大會上作了重要講話,批評王杰和谷鳴是打著灰旗的,贊揚林鳳山在君山市的工作是有成績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不理解,錯揪錯斗了一些人,責任在省里,云云。特別是部里領導講話充分肯定了君鋼這兩年的成績,明確指出林風山的“一、二五”報告基本是好的。并且也講了在會上,以林書記為代表的正確路線同王、谷為首的反黨小團體進行了激烈的斗爭。
在政治部的討論會上,發言熱烈。武裝科長呂浩頭一個站起來,一臉鄙視的說:“我早就看出王杰不是什么好東西,谷鳴是黑線,誰不知道是他從北京弄來的,派工作組他倆最積極。現在他挨命地把事往林書記身上推,臨死還要抓個墊背的,一條瘋狗亂咬,我是最瞧不起這樣的。”
外號死螳螂的干部科長史玉堂揉了揉他老是發紅的小眼睛,伸了伸他那細長的螳臂脖子說:“據干部部門掌握,谷鳴的問題嚴重,是三家村黑線。王杰通過他和北京聯系,這就形成了組織上互相包庇勾結,向林書記進攻,這不是反黨是什么?仲書記說他們是打灰旗的,我看,輕了,是打黑旗的。”想了想,覺得自己是干部科長說話要準確,又補充說:“起碼谷鳴是黑旗。”
又有幾個人發言,都是表示擁護仲書記和部里領導講話聲討王、谷的。
宣傳科長陳化留一般都在別人發言差不多完了的時候,他來一段總結式的發言,然后,艾書記在他的發言基礎上,強調一下重點結束會議。現在他看到時候了,像往日那樣用手向后捋一捋他半光頭上那幾根毛,咳嗽了一聲,說:“市委兩條路線的斗爭非常激烈復雜,以林書記為代表是正確路線,舉紅旗;以王、谷為代表的,舉的是黑旗。王杰保谷鳴,也是為了保他自己,王、谷猖狂向林書記進攻,目的是想轉移君山市文化大革命的斗爭大方向。他們的性質是反黨集團無疑,要我看,不是什么批評教育,而應該堅決打倒,批倒批臭。”他用挾著煙卷的兩個手指頭,有力的連連點了兩下,結束了發言。可不小心,把冒煙的火頭甩了下來,正掉在他對面坐著的穿短褲的史玉堂的大腿上,疼得這死螳螂“噢”的一聲跳了起來。
艾正仁用眼掃了一下眾人,發現沒有聽到韓衛的發言,便說;“小韓,你年輕腦袋快,有什么新見解?”
韓衛星期天在市里大字報棚看到了市委擴大會上仲書記的講話,內容卻和艾正仁傳達的有很大出入。大字報寫的是仲書記批評林風山“不打紅旗打灰旗,文化大革命以來很不得力,很不認真,很不理解,犯了方向路線錯誤,要認真檢查,求得群眾諒解”,部里領導講話雖然肯定了林風山的成績,但也批評他“怕字當頭,不敢面對群眾”。當然兩位領導也批評了王杰和谷鳴,說他們“都是打灰旗的”。
難道大字報傳抄的有假,還是傳抄人帶著觀點塞進了自己的私貨?韓衛正想的出神,忽聽艾書記問自己有什么新見解,他急忙擺手道:“沒有,沒有,和大家的看法一樣。”
見大家沒什么疑問了,艾正仁便進行了總結講話,仍然和往常一樣,不過是在陳化留發言的基礎再強調了一下。
大家從會議室出來,卻發現一樓正廳一大群人在圍著看墻上新貼的大字報。
近前看,原來是幾個市里來煽風點火的紅衛兵貼出的省委仲書記和部領導在市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全文,內容比艾書記傳達的可多了不少。仔細看去,明顯不同的是仲書記講話中批評的不光是王杰、谷鳴,還有林風山。原話是“你林風山不打紅旗打黑旗,怕字當頭,犯了方向路線性錯誤,你王杰也一樣,對文化大革命不得力、不認真、不理解,責任在上面,但你們不要一推了事,更不要互相推諉``````”
“怎么和艾書記傳達的不一樣?”韓衛有意的自言自語道。
“這還用問?篡改的唄,紅衛兵那些大字報,哪份不是各取所需,添油加醋。”陳化留晃著半禿的小腦袋接茬。
“連省委書記的講話都敢篡改,這些人真是反動透頂,都該槍斃!”呂浩罵道。
“這邊還有林書記的檢查呢!”劉大然手指北墻,讓大家過去看。
大家轉到這邊,可不是么,篇幅不長,主要是承認前段運動有錯誤,他是一把手,要負領導責任。并表示要相信群眾,到群眾中去,把文革進行到底。
“這是代表市委作檢查,替王、谷承擔擔子,高姿態!誰都知道市委工作主要是王杰管。”陳化留評論說。
“我就贊成這樣的,敢做敢當,不像王、谷,文過——啥來的?”
“文過飾非。”陳化留替他說出來。
“對,文過飾非,文過飾非,好事都是王三姐,壞事都歸禿丫頭。”呂浩晃著大腦袋稱贊林鳳山的檢查。
“艾書記剛才怎么沒傳達林書記檢查呢?”劉大然提出疑問。
“那是替市委檢查的,與君鋼無關,傳達它干啥。”陳化留又解釋道,宣傳科長么,有義務來澄清大家一些糊涂觀念。
“就顯他明白!”史玉堂揉著紅眼睛,沖著比比劃劃的大滑溜,滿臉瞧不起的對韓衛說,他知道這個小兄弟忠厚,不傳話。
“究競是誰篡改,還真不好說呢。”劉大然也湊過來,譏諷地說了一句。
韓衛聽了,心領神會,順口說了一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
劉大然聽了,心領神會地連說:“好,好。”人相視而一笑。
紅衛兵大串聯進入了高潮,機關廠礦都設立了紅衛兵接待站。
老君山紅衛兵接待站開始設在樓內,由辦公室負責,在會議室接待,左一批右一批,有時一天來好幾批,鬧鬧嚷嚷的,樓上樓下亂竄,各科室都 提出意見,太影響辦公了,艾正仁就讓工會把宿舍南樓一層游藝室和閱覽室倒出來,擺上長條椅子和講臺,作為接待紅衛兵用。又專門成立個辦公室,他掛帥當主任,然而,總得有一兩個人專門管哪,就在他琢磨抽誰好時,韓衛來找他請示:現在團中央被沖垮了,上級團委也幾個月沒信了,老君山礦團委下步工作如何開展。真是想啥就來啥,缺人人就送上門來了,于是他當即對韓衛說:“我看這團中央一時半會的不會有消息,你們團委先把接待紅衛兵這件事管起來吧,年輕對年輕,有事好溝通么。”就這樣韓衛成了紅衛兵總接待。
開始接待的主要是本市各學校的紅衛兵,好辦,讓食堂準備一人兩饅頭,一碗大菜湯就行了。到后來外省市的多起來,不但要吃,還要住,把獨身宿舍多余的房間全拿出來也不夠,沒辦法,最后把俱樂部的舞臺都騰出來,李長年給買了不少毛毯,被褥,鋪在地上將就著住,好在這些孩子們不挑,能吃飽,能睡覺就行。
看到他們一個個遠道而來疲憊不堪的樣子,韓衛很同情,有些還都是沒離開過母親的孩子,滿臉都是稚氣,他盡量地把他們安排好,讓他們吃飽睡好,有時半夜還到他們睡覺的地方看看,幫他們蓋一蓋踹掉的被子,除了感到他們是毛主席派來的紅衛兵外,更把他們看成是弟弟妹妹,當哥哥的有責任照顧他們 。
這些紅衛兵到礦里頭一件事,就是要求介紹礦里文化大革命的情況,按君鋼公司規定首先要介紹的自然是老君山礦的八三一事件。艾正仁又挑選了幾個嘴皮子,把公司統一發的對外宣傳材料給他們每人一份,要他們背熟吃透,紅衛兵來時,誰有空誰負責介紹。可指定的那幾個嘴皮子都是兼職,不是今天你有事,就是明天他忙,總抓不著影,這天實在沒招了,韓衛只好親自出馬介紹。
當韓衛拿著那篇經過多個筆桿子才炮制出來的稿子,一本正經的向紅衛兵介紹時,突然,他發現眼前這些十八九歲的紅衛兵,都有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那一雙雙幾乎透明的眼睛都在瞅著自己,那神情是那樣相信自己,為自己的講演受感動,一點也沒有懷疑自己在撒一個純屬烏有 的彌天大謊,講著講著,韓衛心虛起來,臉上冷汗直流,真怕這時有一個孩子站起來說,你撒謊!那自己將無地自容。
他勉強堅持介紹完這一次,第二天就拒絕不講了,理由是介紹礦里文革情況應是宣傳部門的事,應由宣傳科派人來介紹。
“什么部門不部門的,借口!說到底他還是有想法,和咱們觀點不一樣。”陳化留對艾正仁說,其實他是偷賴耍滑。
艾正仁卻信了,說:“他不愿講,就別讓他講了,帶著想法去講,也容易出問題,出問題更不好。光吃喝住就夠他忙唬的了,就讓他負責事物性接待,你就辛苦點,講由你包了吧。”
陳化留找不出推諉的理由,也只好答應。于是,他鼓動著兩片薄嘴唇,搖晃著小腦瓜,滿嘴冒沫,繪聲繪色的,向一撥一撥的紅衛兵,一遍又一遍地講著那個他參與泡制的“八三一事件”的故事。他的鼓動能力還真挺強,那些紅衛兵們,特別是那些中學的少男少女們,被他的講演激動眼睛發亮,拳頭高舉,一遍又一遍的高呼:
“堅決打倒王谷!”
“揪出八三一事件的黑后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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