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一支工程兵部隊的小故事。何為人民的軍隊?這就是!
隊伍出發之際
(朝鮮)趙仁英
從河上刮起的清風吹起漣漪,拂得指揮官們后脖頸涼涼的。在春天的陽光曬熱了的河邊沙灘上,聯隊指揮官討論會開始了。【注1:聯隊,相當于團,下面的大隊、中隊、小隊、分隊分別相當于營、連、排、班。】
聯隊長陳正勛向穿著熨出刀刃一般線條的軍裝并排坐著的指揮官們指示:感到悶熱的話可以松開風紀扣。但是坐在發燙的沙灘上的軍官們好像反而樂于將后背和肩膀、頭頂交給溫暖的陽光,盡管鼻梁冒出滴滴汗珠,卻仍然不解開風紀扣。軍裝上的一顆顆紐扣閃著金光。聯隊終于打通祖國要他們挖出來的幾十里引水隧道,即將離開這里,走向新的崗位。自從那戰火紛飛的祖國解放戰爭時期第二戰線部隊留下腳印后,從來沒有人來過這深山幽谷,聯隊在這里創造和建設,度過將近十年歲月。陳正勛聯隊長很想將離去之前的最后一天過得富有意義。因此就這樣召開軍官會議。明天該怎樣愉快地度過?討論的焦點就在這里。【注2:第二戰線:從1950年10月到1951年5月,人民軍部隊在敵后進行猛烈活動,開辟“第二戰線”,有力地配合正面戰場。】
以往從來沒有為這類問題召開會議認真討論過。石縫里冒出水,隧道塌方,百年一遇的大雪和洪水鬧得運輸線斷絕,建筑材料和后勤物資不足,但大伙仍然奮不顧身地迎著巖壁和地下水一寸一寸挖隧道,有些戰友英勇犧牲……由于這一切復雜而決定命運的問題,沒有多少考慮什么有趣的休息方式的余地。尤其是聯隊長陳正勛,因為超出想象的危險和難關時不時地冒出來,幾十里引水隧道折騰得他心里一天都輕松不下來。但是,今天的情況大不相同,聯隊終于干凈徹底地完成了任務。帶著圓滿完成任務的自豪感,聯隊準備在離開此地之前愉快地休息,將最后一天裝點得意義深遠。陳正勛本來活像某個雕塑家塑造的一尊表情嚴肅的雕像,難得露出笑臉或者微笑,而今天,他那雙大眼睛發出久違的亮光。
當他詢問怎樣快樂地度過明天時,軍官們爭先恐后地發言。
“首先,搞五種武器分解組裝比賽吧。咱們是軍人嘛。”
聯隊長率先發表意見,軍人們一致贊成。
“好啊。得給它最高分。”
接著,軍官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體育比賽、象棋、尤茨游戲,撲克等等娛樂、藝術小品演出和演講比賽……在短短的時間內,大家提出了幾十條建議。有人用大概被爆破后的氣體弄粗的嘶啞的聲音提議還要搞魔術小品比賽,引發了哄然大笑。陳正勛聯隊長粗粗的大毛筆眉毛一聳一聳的。他急急忙忙將所有提議全都記到本子上。【注3:尤茨游戲:一種擲骰子的朝鮮傳統游戲,將4根半圓短木塊或者4個刻有標記的豆粒投擲,根據得分走棋,先讓所有棋子走出棋盤者獲勝。】
但是,不知為什么,陳正勛聯隊長總覺得心里一個角落沉甸甸的。
他支持軍官們的提議,說這個也搞,那個也搞,都舉行吧,最后加上一條自己的意見。
“明天早晨包括艾糕在內,做些特別食物吧。據說一年不落地吃艾糕,就可以長壽。現在是新艾剛剛冒出尖的時候,不能出現挖地或者連根拔出的現象。據說大約一個背包的艾就可以做成不少香噴噴的艾糕,夠一個中隊吃一頓,那樣的話,戰士們既可以回憶家鄉,又可以感受到品嘗媽媽做的飯菜似的喜悅,多好啊。”【注4:艾糕:用艾草和大米面做的糕餅。】
軍官們臉上露出喜色。各中隊長和獨立小隊長在工作日志正中央寫下大大的“艾糕!”。陳正勛看了看軍官們開心的模樣,用手指梳了梳剃得短短的頭發,補充了一句:
“啊,對了,再做做偉大領袖不時回顧的‘清明菜糕’,讓每個軍人至少輪上一個。不認得清明菜的同志們留下來,我來告訴你們。”【注5:清明菜糕:用清明菜做的糕。詳見文后注解。】
軍官們快樂的目光相撞,個個咧嘴微笑著,在工作手冊記下“清明菜糕!”,生怕忘記這一條。
風滑過從河岸開始的樹林的樹梢,變得有些熱乎乎的,發出“刷刷-”的聲音,在指揮官們的頭頂上盤旋。
接著,陳正勛聯隊長具體指出明天早晨的第一項工作:起床號一響,就要拆下營房和所有建筑,而食堂從今天傍晚開始設在野外,不得出現拋棄彈藥等微小的爆炸物或可能引起火災的東西的現象,拆下建筑后將地基恢復整理成原狀等等,一一指出后,聯隊長頓了頓,似乎要確認軍官們是否認真聽進去全部內容。
陳正勛想到,將空地基恢復原狀的指示和摘新艾時不要挖地或連根拔的話一樣,有些軍官可能會當耳邊風,便再次強調這個內容。
沒留意那些事項的軍官們這才再次在工作手冊記下“不要連根拔艾草!”和“整理空地基!”等字樣。
到這個份上,討論如何將明天過得充滿情趣,值得回憶的指揮官會議大概可以結束了。
當一些煙槍想起煙,不知不覺將手伸向兜子的時候,皺著又粗又濃的大毛筆眉毛、暫時陷入沉思的聯隊長指示:明天早晨為舉行體育比賽而集合的時候,讓所有軍人攜帶土工工具。軍官們露出有些糊涂的表情。這也難怪,搞快樂的體育比賽,干嗎還攜帶土工工具呢?向來以機靈出名的一個年輕的工兵參謀嘴里嘀咕:“對了,好像還打算進行什么挖戰壕之類的軍事比賽項目吧。”
偷聽到他的話的軍官們點點頭,覺得挺像那么回事。
結束指揮官討論會時,陳正勛指示聯隊的施工參謀、一個年輕的大尉單獨留下。大尉接受聯隊長下達的任務,坐上“勝利58”型貨車,離開了熱熱鬧鬧地期待明天的聯隊。他接受了什么任務,到哪里去了呢?……
*
隊伍排列好了。在長期鑿巖拉出的矸石山上整理出來的平整的運動場上,整整一上午快快樂樂舉行體育比賽和娛樂活動的聯隊聚集起來,等候總結比賽。
春天的正午溫暖的陽光當空照得暖融融的。身體結實的參謀長用力踢著正步走出來。
“聯隊長同志!聯隊為總結體育比賽,列隊完畢。”
參謀長的報告聲振動溪谷。隨后,聯隊長那粗粗的低音回蕩在大家長期以來熟悉了的山嶺之間。
“稍息!”
待會兒發布比賽名次后,聯隊長得盡快讓各區分隊回去,給他們做好行軍準備的充分時間。可是不知為什么,聯隊長的嘴唇緊閉著,怎么也沒有張開。過了一會,聯隊長的嘴里冒出一個完全出乎大家意料的口令。【注6:區分隊:對常規戰術組織單位的泛稱,分隊、小隊、中隊、大隊皆可稱為區分隊。】
“聯隊向后轉!”
隊伍向后轉。軍人們的視野里立刻映現他們打下地基、產生感情、生活十年之久的營房位置和食堂位置,還有那運動場,一切是那么空蕩蕩,那么親切而又令人惘然若失。
十年前,當他們在這山中放下背包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郁郁蒼蒼的樹林。但是隨著部隊定居和幾十里隧道延伸,密密的樹木一根又一根被砍掉,這片密林的中央出現了一個個灸過的痕跡似的空地。熱熱鬧鬧的人跡消失的空地引發軍人們離開家鄉似的悵惘的傷感和有些舍不得離去的情緒。怎能不會那樣呢?軍人們個個按照自己的方式感慨地回顧在那密林中的地基里服役的日日夜夜,抬起頭,深情地默默環顧山那邊一塊塊地基和運動場。
在戰勝“艱難的行軍”的考驗、挖通幾十里引水隧道的日子里,有一些戰友被埋進這無名的山中的墳墓。聯隊長大概是為了給將要離開鐘情的土地、留下許多故事的土地的隊員們提供一個依依惜別的瞬間,才讓隊伍向后轉的吧。時間在徐徐流逝。不過,要和產生了感情的土地依依惜別,時間顯然太長了。站在隊伍里的軍人比誰都對時間敏感。站在隊列中,誰都厭煩長久的沉默。可是聯隊長的嘴里沒有再發出新的口令。就那樣,又過了一段時間。【注7:“艱難的行軍”:朝鮮從1995年到1997年經受巨大困難,這一時期被稱為“艱難的行軍”時期。】
聯隊長在想什么呢?還要講什么呢?因為不能違背隊列中的軍人不能擅自說話的嚴格規定而閉著嘴巴的士兵和軍官們打破了勉強努力保持的沉默,不知從哪里開始低聲喧鬧。甚至還出現一些斗膽回頭望聯隊長的戰士。
不知為什么,聯隊長頻頻低頭看手表,徐徐踱來踱去。
他的視線頻頻搜索山坡上的車道。聯隊長緊皺眉頭,偶爾聳聳又粗又濃的大毛筆眉毛,邁著長長的雙腿,從隊伍的左邊走到右邊,然后又朝相反方向走動,重復了足足三四趟。性格開朗的聯隊長常開玩笑說,活人的生理特性就是運動,自己比靜止狀態更喜歡運動狀態。
通過長時間服兵役,他向來將每一分每一秒看得比什么都寶貴。
這樣一個人好像在考驗自己的耐性似地,毫不在乎全體隊伍感到那么漫長而無聊,“令人喘不過氣地”放走一秒又一秒,原因何在?
他在等什么呢?如今,所有的活都結束了,發布比賽名次后,下午一下達出發命令,這個山溝又將恢復遠古時期的寂靜,為什么讓隊伍朝著即將離去的舊地基站立這么久?就在包括大隊長和中隊長在內的軍官中間似乎將要發生輕微喧嘩的一瞬間,最最機靈的工兵參謀又說起耳語,他旁邊的軍人也點頭表示認為差不離。根據他的見解,昨天開會討論時要求攜帶的土工工具還沒有完成使命,擦上的油仍然閃著光,十有八九是要搞挖戰壕之類的軍事比賽,妝飾比賽的最后一環。
終于,聯隊長用洪亮的聲音說起來:
“同志們,咱們離開這里之前,有一件事情是非做不可的。咱們差點扔下一件寶貴的東西就離去。”
咱們真的會扔掉什么東西離去?指揮官和士兵們面面相覷,解不開心里的疑問。
聯隊長的目光轉向一大隊。
“一大隊長同志有沒有想到什么?”
臉蛋黑不溜秋、目光顯得善良的一大隊長好像為丟棄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東西而道歉,非常愧疚地說:
“聯隊長同志,我們真的連一個小小的鐵塊都沒有扔掉。甚至掛在中隊食堂灶口上的小鋼筋都回收了。”
聯隊長很了解他是一個過日子多么精細的人。
“那個,我也都知道。但是我們差點丟下一件東西就走掉,一件無比珍貴的東西。”
聯隊長意味深長地說。大隊長和中隊長、小隊長和分隊長,不,所有士兵都重新回顧自己真的差點丟掉就走的到底是什么?他們未能馬上明白聯隊長的意思,歪了歪腦袋,掩飾不住絞盡腦汁的心理。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汽車出現在傾斜的彎道盡頭,卷起長長的黃土色灰塵跑過來。車子到達隊伍的左邊來了個急剎車。駕駛室門一開,施工參謀這個論敏捷在整個聯隊都數得著的大尉跳了下來。他跑到聯隊長面前,立正站好,報告完成了任務。
“不過,怎么比約定時間晚了整整十分鐘?”
聯隊長用洪亮的聲音嚴厲地質問。
“因為山林經營所所長同志堅決拒絕了,說軍隊何必還為種樹操心?他說那是他們干的活,不給我們樹苗。”
“樹苗還是拿來了嘛。”聯隊長望著汽車,聲音變得柔和了。
“拿來了。我說聯隊排好隊等待著樹苗,別無謂地妨礙軍隊的行動,快給我們解決,這才那樣……”
施工參謀指的車廂上裝滿無刺洋槐、海松、水杉樹的樹苗。
“辛苦了。”
聯隊長用力按了一下參謀的肩膀,大尉按照制式動作恭敬地做報告,隨后回到自己的位置。陳正勛又粗又濃的大毛筆眉毛滿意地聳了一下。他沒有再說什么。
所有軍人,排隊站立的聯隊的隊伍如今醒悟到自己差點丟掉什么就離去。幾千只眼睛看看自己的部隊長,又看看山腳的空地基,還有腳下的運動場。過了一會,陳正勛聯隊長一臉鄭重地向隊伍說道:
“同志們!軍隊經過的地方就得留下愛國的痕跡。讓我們都為愛國而生,為愛國而死,為敬愛的將軍當第一近衛兵吧。來,指揮官同志們,在我們生活過的空地種下樹苗吧。這里運動場邊也要種……然后,咱們再出發吧。”
“明白了!”
不僅僅是指揮官,隊伍里所有的人齊聲合唱,回答得充滿力量。軍人們的心熱了起來。他們個個摟起樹苗,散步一般輕松愉快地分散到一個個早已產生了感情的空地基。因為自己推理錯誤而頗為尷尬的工兵參謀望著每一個軍人手中閃亮的鐵鍬和鎬頭,禁不住心頭陣陣發燙。
天一黑,不知不覺間一輪明月升上天空。聯隊出發了。
個頭高高的聯隊長走在隊伍的前頭。
他疾步如飛,軍人們好像被看不見的繩子連接起來,跟在他后面前進。
聯隊離去的山中,寂靜再次開始悄悄展開翅膀落下來。
但是,樹林將因為這個國家的軍人傾注的真情而再次茂盛起來,變得郁郁蒼蒼。不,它將吟誦著包含新意義的歌曲,永遠展現著充滿生機的綠色,迎風擺動的。
2000年
【注5:清明菜糕:金日成主席早年在中國吉林市吃過,后來多次回憶并寫進回憶錄《與世紀同行》中。
“孫貞道牧師為我家靠母親給人洗衣、做針線勉強維持的貧窮生活操心,多次補助我的學費。牧師夫人也十分疼愛我。每逢節日,她就邀我去,做些美味的朝鮮飯菜招待我。我在他們家吃的兔肉炒豆腐和清明菜糕真是別有風味。清明菜是一種葉子上長了茸毛的草本植物,無臭無毒。他們說,他們家在平壤的時候就用這種菜做糕吃。那天我在牧師家吃的糕是用從北山公園摘來的清明菜做的。”(摘自金日成回憶錄《與世紀同行》第一卷第三章第十節“在鐵窗里”,據朝鮮外文出版社1994年中文版)
清明菜,也叫鼠曲草。一年生草本植物,通常從基部分枝,葉子互生,匙形或條形,有柔軟的白毛,頭狀花序,花黃色。莖和葉子可以入藥,有鎮咳祛痰等作用。
清明菜的朝鮮語名字如果直譯,意為“粘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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