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霞夫妻倆承包了我們單位的食堂.因為我是剛分來的外地大學生,一天三頓飯都在食堂解決.時間長了與秋霞兩口子混得挺熟.秋霞長著一張瓜子臉,杏仁眼,個子不高可聲音是又響又脆,做事情風風火火的,一點不象五十多歲的人.秋霞的丈夫大李是個五大三粗膀大腰圓的東北大漢,可他人粗心不粗,我經常看到大李在清理完最后一張桌子后,很細心地為秋霞系好棉大衣的帽子,老兩口才坐著一輛輕騎離開食堂.小巧玲瓏的秋霞靠在大李寬大的背后真是一幅動人的圖畫.在我看來,秋霞是一個有福氣的女人.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坐在食堂邊的空地上邊曬太陽邊織毛衣,秋霞站在我身邊看了會說:“你這是羅馬尼亞針.這個花樣織男人的毛衣挺好看的.”我笑著說:“你給李師傅織了不少吧.”她咯咯地笑著說:“不是的,是給肖師傅織過好多件.”我疑惑地問:“肖師傅是誰呀?”秋霞嘆了口氣說:”是我第二個男人.”秋霞邊給我繞毛線邊講了她從前的經歷:
“我先后有過三個男人,第一個男人是我的哥哥.我一生下來就被親身父母送人了.我的養(yǎng)父母把我當童養(yǎng)媳養(yǎng).我的養(yǎng)母也是個苦命人,從小給人做童養(yǎng)媳的,受夠了公公的折磨.幸好公公在我十歲那年被天收了去.一家的擔子就落在我婆婆身上.我那哥哥從小學他爹樣,好吃懶做,對我和婆婆是橫豎看不上眼.可家窮沒人愿進門,到我16歲的那一年,突然有一天我的養(yǎng)母要我嫁給我哥當媳婦.我當時還不太懂,只是想當媳婦就當媳婦吧.我哥與我成親后.他除了做那事外不與我說一句話,躺在床上就象一個木頭人一樣.有時我身子不方便時他也強要,若我不從就被他揪住頭發(fā)往墻上撞.一開始我還反抗,可我婆婆常哭著勸我:’霞啊,誰讓投胎做女人呀,生來就苦命,認命吧.’晚上受自己男人的氣,白天走在村里遇上鄉(xiāng)人,常有人羞我:‘秋霞,昨天你哥怎么搞你的,是你在上面還是他在上面?’我氣得一人跑到山上墳后哭,哭自己命苦,連親生父母都不曉得,我才16歲,一個親人都沒有,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站在山上可以望到遠處的公路,公路上有時會有車開過,聽村里人說那是通往省城杭州的路,那里是天堂,我常想開車的人好有福氣,可以到天堂去,要是哪天我也能到天堂走一趟,這輩子就值了.
三年后,我懷孕了,十個月后,生了個男孩.別人生孩子是哭著喊著說痛,我呢只是高興得哆嗦.有了孩子我在世上再不會孤單.孩子白白胖胖的,我一看到他就緊緊地摟在懷里,生怕他離開.婆婆說讓她抱抱好讓我多休息會,可我拚命說我不累的,我一點也不舍得孩子離開我半步.沒想到孩子與我的緣份不長還沒有滿月就死了.孩子死了我的心也死了.婆婆說:‘秋霞,你還年輕,別太傷心了,以后還會有好多好多伢兒的.’這時候長年不說話的老公大叫了一句:‘怎么死的不是你呢?’我心里那個恨啊!在這個家我不會有希望的,我一定要離開這里.說來也巧,杭州一家大型化工廠來我們村招工,男女平等.我體檢合格當了工人.
分工種時我選了當司機,其他人都吃了一驚.不過那時候政治上需要女人突出,顯示各行各業(yè)男女平等,所以我的要求馬上得到批準,并且被樹為典型.我的師傅姓肖,是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他不僅教我開車還負責我的文化培訓.我倆一天到晚除了睡覺幾乎都在一起.肖師傅是個風趣幽默的人,與他一起出車真是件高興的事,他見多識廣,走到哪說到哪,當?shù)氐娘L土人情好吃的好玩的沒有他不知道的.我那時候剛20歲,記得那年春天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我與他一起出差送貨,他指著地里的蜂飛蝶舞對我說:‘秋霞,你現(xiàn)在就是豆蔻梢頭二月花.’我不懂話的意思,但猜得出他在夸我.就害羞地低下了頭,他又說了句:‘最是那低頭的什么象那蓮花什么羞的’”
我哈哈地笑了說:“是大詩人徐志摩的詩,肖師傅肚子里的文墨不少啊.”秋霞說:“他是廠里的才子,詩書琴畫樣樣都會.不然單位也不會派他當我的師傅.”我說:“嗯,繼續(xù)說吧.”
“春節(jié)的時候,單位發(fā)了好多年貨,我不舍得吃全部打包放在籮筐里準備帶回家去.回家有一段很長的山路,我托人捎信給我丈夫讓他到車站來接我,可是那天我下了車站哪有他的影子.我邊挑邊走邊等,希望能在路上遇上他.前面出現(xiàn)了一條寬又急的河,河上只有幾塊滑溜溜的石頭墊腳,我顫悠悠地跳上去,籮筐一晃動,我掉到冰冷的水里差點被很急的水沖走.我掙扎著上了岸,渾身哆嗦著把剩下的東西整理好一路走一路嚎啕大哭.好容易到了村口只望見小腳的婆婆在村口等我.可我那丈夫卻在家里睡懶覺.春節(jié)一過我就急著回杭,剛出車站,意外地發(fā)現(xiàn)肖師傅在擁擠的人群里朝我微笑地招手.我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坐這班車?’他說:‘我一大早就等在這,已經好幾個小時等下來了.’漸漸地肖師傅的影子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一天看不到他我就感到渾身不對勁.我悄悄地打聽了一下肖師傅的家里情況,才知道他已經成家了還有兩個兒子,不過夫妻感情不好,所以肖師傅很少回鄉(xiāng)下去.我想老天爺恐怕是可憐我所以特意送肖師傅到我身邊.我悄悄地給他做鞋,用我的工資買來全毛毛線為他織毛衣.那年我評上了三八紅旗手,他上臺親手給我戴大紅花,我高興地落了淚,淚水正好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眼睛亮亮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親了滴淚的手背,旁邊的人誰也沒有注意這個細節(jié),可我心里面卻在浪打浪.
那天晚上我倆在我開的大卡車車廂里第一次幽會.上面是滿天的星星,下面墊著昵毯子,我枕著他的胳膊,幸福和滿足我這輩子都忘不掉.肖師傅不停地親我把我摟得緊緊地,生怕我會從他懷里跑掉一樣.他喘著氣對我說:‘秋霞,你一定要嫁給我,一定要等我!’我流著淚說:‘我等你,我一定嫁給你.’
雖然我倆都是結過婚的人,可什么是真正的快樂直到那天才知道了.我們倆個再也分不開了,我與哥離了婚,肖師傅也回鄉(xiāng)下提出離婚,可是他的老婆說等兩個兒子都成家了就離婚.我與他同居了,整整20年.雖然我倆不是夫妻,可與恩愛夫妻沒有兩樣.他愛讀書,我在他的影響下也不知不覺的喜歡上讀書,甚至漸漸地能寫文章,有些還在廠報上發(fā)表過.也有傷心的時候,我特別怕過年,因為那時候他不得不回家,畢竟他還有個虛名在頭上.那幾天我特別地煩燥,一想到他身邊睡著的那個女人心里的火就象火山似的炸開了.所以每次過年回來我總要與他鬧別扭.他總是加倍體貼呵護我.我有時候嚇他說要離開他另外嫁人,他說:‘你敢,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我喜歡他的霸道和男人氣.
他的大兒子慢慢長大了,要娶媳婦就得造新房了.我把自己積蓄的錢全拿了出來還不夠,我對他說:‘我想出去開出租.現(xiàn)在廠里也不景氣,不如趁年輕憑技術掙些錢,為我倆的將來考慮.’他想了想同意了.我從單位辭職出來后起早摸黑地開出租車.一開始幫人家開拿工資,等過了五年攢了錢自己買了一部車給自己開.有一天晚上遇上壞人打劫,刀子抵在脖子上涼嗖嗖的嚇得我都尿褲子了,幸好只是損失了一些錢沒有傷到性命.我一個人趴在車上哭了好久,然后裝著沒事回家.他的小兒子也大了要造房子,我倆在一起名正言順的日子就快到了.我不想讓他擔心所以沒有告訴他打劫的事.他的小兒子用我開出租掙來的錢造了新房娶了媳婦,那天他回鄉(xiāng)下去參加婚禮,他出門前狠狠地抱了我,對我說:‘三天后等我回來就去領結婚證辦喜事.’
那三天我沒有出車,我一心一意地準備自己結婚的東西,我終于盼到了這一天,在新房里我笑了哭哭了笑.可是他居然沒有回來.我在新房里都快等瘋了,到第七天我終于明白出事了,我叫了幾個要好的的哥的姐一起到他的家鄉(xiāng)去,他家很好找,那兩幢氣派的房子在村里非常顯眼,我一下子沖到屋前拚命地砸門,出來的是他的兒子和他的老婆還有一大幫閑人.我終于見到了與我爭老公的這個女人,這個干癟的女人大哭大叫道:‘不要臉的爛貨居然敢上門來了,大家別手軟給我往死里打,出出老娘十多年的惡氣.’于是無數(shù)的拳頭朝我頭上身上砸來.
我醒來時已經是住院的第三天了,旁邊的護士告訴我胳膊斷了肋骨也斷了幾根.我太虛弱了連起床的力氣也沒有.我知道等他的那幾天我已經癡癡呆呆地忘了吃飯睡覺,又哪里經得起那頓暴打.要好的的姐給我?guī)Я藗€不好的消息,他家里的人打了我后不解氣沖到城里把我的出租車也砸爛了.我已經哭不出來了,我感覺自己的心就象冰疙瘩一樣冷硬.在我住院的時候他一直沒有出現(xiàn),甚至連個問候也沒有托人帶來過.我想自己活在世上已沒有意思了,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我突然特別恨我的親生父母,恨他們?yōu)槭裁瓷也火B(yǎng)我,我要知道他們究竟是誰,即使我到陰間也要報復他們.出院后我便開始打聽我的身世,蒼天不負有心人,我在杭州居然找到了我的親哥哥.當他聽完了我這幾十年的遭遇后,他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我哭得氣都喘不過來,他不停地摸我的頭發(fā),眼淚鼻涕象決堤的河,我心里的仇恨被那份失而復得的親情沖沒了.我親哥哥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在兩年前已經先后去世了,我只看到了他倆的照片.老哥哥是個退伍的軍人,大嫂和侄女都是下崗女工,家里經濟很困難.我心里說不出的難過,要是從前自己的錢接濟了老哥哥一家就好了.我準備了一些雷管想到肖家去討公理,如果他們再敢動手我就引爆炸藥大家同歸于盡.老哥不知怎地知道了此事,他勸我說:‘阿妹啊,錢是身外之物,多就多用少就少用,沒有就不用.但命卻是無價寶啊,你這幾十年過得已經很不容易了,該吃的苦該受的累都夠了,老天爺是有眼的,妹妹,好日子就在后頭,千萬別自己做賤自己啊.’我哭著說:‘哥,我聽你的,不做傻事了.’后來我哥給我介紹了他的老戰(zhàn)友大李給我.大李是個孤兒,吃的苦受的累不比我少,我倆真是一棵黃連樹上結的兩個果啊.”
我說:“秋霞,怪不得大李那么心疼你的,好好珍惜你倆的黃昏戀吧.”秋霞說:“大李對我是很好的,可我心里的火早已經為肖師傅燒光了.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騙我?”
兩年后我們勘測設計室修高速公路來到肖莊,我突然想起這就是秋霞提到過的肖師傅的老家.休息的時候,我到村口向一個精巴干瘦的老頭打聽肖師傅的情況,那老頭驚訝地看著我用一種奇怪的聲音問:“你是誰?你怎么知道他?”我說:“我的朋友認識他.她叫秋霞.”沒想到眼淚從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汨汨滔滔地涌了出來,他的嘴唇哆嗦了好長時間,最后整個人彎在地上哭成了一團,我聽到一聲撕心裂肺地喊叫:“秋霞,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啊!”旁邊看熱鬧的人圍了上來,有位大媽一把將我拉了過去,低低地說:“這是個怪老頭,你別招惹他,他那命根子在小兒子結婚的第二天被他老婆割了,全村人都知道他不是個男人,精神有點不正常.”我渾身一震,天呀,怎么是這樣的!我原本想找到他狠狠地羞辱他替秋霞出口氣,現(xiàn)在呢,這個可憐的老頭在村民冷漠嘲諷的包圍中依舊無助地哭著.我把肖師傅從地上扶起來,肖師傅邊哭邊問:“她,好嗎?”我使勁地點頭說:“好,她現(xiàn)在過得很好,她嫁人了,那人很疼她,您放心好了.”肖師傅喘著氣說:“我對不起她,我一天也沒忘她,可我不能去找她,姑娘,你別告訴她.”我聽了直掉淚,秋霞啊秋霞,你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你愛的肖師傅并沒有背叛你,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依舊愛著你,獨自行走在愛的不歸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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