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得這篇作品的素材緣于一位朋友對我去鄉(xiāng)下的催促。
那段日子里，我感到有生以來無法忍受的渾身不適，以及渾身不適所帶來的無限恐慌。我十分肯定自己已患上了不治之癥。盡管一次次地醫(yī)檢證明我根本沒什么大病，而我總是懷疑醫(yī)院的檢查器械出了問題，或者是醫(yī)檢人員欠認(rèn)真沒有查出真正的病因，甚至懷疑是醫(yī)生在我面前好意隱瞞著什么。因為我知道許多絕癥患者都是得不到醫(yī)生的告知的，而且常常幫助病人的親人來隱瞞實情。這也可以理解。誰愿意一個臨死之人在有限的那段時間里再承受那些無謂的折磨與痛苦呢。那除了加速死亡的速度之外一無可取。但我這個人的想法卻與眾不同，要死就死個明白。我不止一次地在醫(yī)檢過后刻意去提示醫(yī)生說出真相，我會一點都不在乎的。但每次都是徒勞。于是我只好一家一家地?fù)Q醫(yī)院、換醫(yī)生、換醫(yī)檢方式。在推翻我自認(rèn)為的胃癌后，我又去證實是不是肝癌，在推翻肝癌后，我又去證實是不是肺癌……每檢查一次，盡管沒檢查出什么，但我總是要提示醫(yī)生按照我自己的推斷給我開一大堆中藥和西藥。在吃過這些藥毫無起色的情況下，又樂此不疲、周而復(fù)始地進行下一輪醫(yī)檢。我就這樣折騰了一年，病沒治好，身子卻瘦得剩下皮包骨了。我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動不動就沖老婆孩子發(fā)脾氣，無端地就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過后又自責(zé)得無地自容。我常常半夜醒來無端由地就會淚流滿面。聽別人說到一些孩子因家庭貧困上不起學(xué)小小年紀(jì)就出去打工等事情，我就會不由自主在感動得淚水漣漣……一次看電視劇《長征》，當(dāng)聽到《十送紅軍》那首歌時，我禁不住嚎啕大哭了一場！……鄰居們見了我老遠就會躲開，并神色詭秘，竊竊私語，連說我癲了癲了……惱得我恨不得一頭撞死。我絕望地想：我這是怎么了？我真的要完蛋了，我離死期已經(jīng)不遠了！
就在這時候，我那位從事醫(yī)生的朋友來到了我的家。在我向他講述了病情的經(jīng)過后，朋友竟肯定地對我說：你沒病。你肯定沒病！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我感謝他的好意。
但我有沒有病難道我自己還不清楚？我說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你如果遲來十天半月的話，或許就見不著老朋友了。我的情緒非常傷感。
你絕對沒病！我敢打包票。如果你身體真有病的話，我的診所從此不開了。
我感到好笑。你不開診所就能證明我沒病？何況你不過是開了一家心理咨詢所，就自稱為醫(yī)生。你真能稱得上醫(yī)生嗎？去你的！
見我不相信他的話，我的那位朋友著急了，他說，如果你硬要說你有病，我就給你開個藥方。你按這個“藥方”去做，不出半月你的病絕對痊愈。見我無動于衷，我的朋友很有些生氣了。他根本不管我是個臨死之人，憤怒地對我大聲吼道：你真是個神經(jīng)病！你根本就沒病，為什么硬要別人說你有病呢？！
不知為什么，我的朋友對我一吼，我突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抑制不住嗚嗚地哭了。
我的那位朋友見我哭得很傷心，似乎有些不忍，慌忙緩和聲音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真的沒病，你絕對不會死的。你是在一個地方呆久了，換一換環(huán)境生活一段時間，肯定就會好的。
我紅著淚眼固執(zhí)地吼，換什么環(huán)境，我來城里還不過十年呢！別人在城里住了一輩子沒換環(huán)境怎么就沒病呢？
朋友沒再與我爭執(zhí)，只是一迭聲地說，你不用爭了，快換吧快換吧。趕快到鄉(xiāng)下去生活一段時間，明天就走，越快越好，不然真來不及了。說完揚長而去。
出于求生的本能抑或冥冥之中聽到了什么召喚，第二天一早我竟簡單地收拾一些衣服和洗漱用具神使鬼差地去了鄉(xiāng)下。
我不知道別人心里的故鄉(xiāng)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我對故鄉(xiāng)的概況是在我到達那個遙遠的山村里的一瞬間確定的。這個我四十多年來一直尋求而又無法確立的東西在進入村口，被那迎面撲來的山風(fēng)一親，一下就立了起來。這個久久令我困纏也令無數(shù)人困纏的命題竟是如此簡單，原來你的故鄉(xiāng)在鄉(xiāng)村，往后不管你到了哪個鄉(xiāng)村，這個鄉(xiāng)村就是你的故鄉(xiāng)。因為我在進入那個山村的一瞬間，盡管我做夢也沒夢到過這個村子，但我實實在在在感覺到我已經(jīng)回到了我久違的故鄉(xiāng)了。
正是湘西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山坡上，油菜花開得正烈；被山花點綴的青山青翠欲滴。田野上，一群燕子正呢喃著奔走相告，訴說著一個游子回鄉(xiāng)的喜悅。有人在草籽花開的田里開犁了，久違的牛哞聲清靈而感人……
我在一處田角旁停下來，大聲地向一位正在勞作的大嬸問候并向他討口茶喝。大嬸的回應(yīng)熱誠而溫和。她揮肘一抹臉上的汗，朝不遠處的一個山墩上一指，那個人家有人在家，你自己去喝吧。此情此景讓我陡然想起“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詩句。想來詩人也肯定是在這樣一個時節(jié)、這樣一個情景下寫就的千古絕唱。只不過他來的時候是雨天，我來的時候是睛天；他遇到的是牧童，我遇到的是大嬸。
我順著她指引的地方走去。爬上一段窄窄的石巷，眼前豁然開朗，一棟雖然陳舊卻十分整潔的木樓清晰地出現(xiàn)在身前。木樓前開闊的場地里，一位年紀(jì)顯然很大的老婆婆正在一棵開滿梨花的樹蔭下閑坐。她背對著我去的這個方向。她肯定沒有警覺到此時有一個陌生人的到來。因為此時一首民謠正被她吟唱得自自然然，如火如荼。那肯定是一首被傳唱了很久的歌謠，從老婆婆那旁若無人的神態(tài)和充滿深情的音律中，可以斷定老婆婆對這首歌情有獨衷的喜愛程度。
一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打土豪，分田地，農(nóng)民要翻身！
二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妹在家中哥放心，妹妹永遠是哥的人……
我入定在老婆婆的背后。我像被一顆巨大的磁石吸住的鐵屑一樣不能自主。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被這首歌如此打動；我為什么會對這首歌如此熟悉，這之前我根本從來就沒聽過這首歌，也從來沒聽別人說起有這首歌。而感覺中這首歌我曾經(jīng)十分的熟悉，只是不經(jīng)意間忘卻在什么地方了，我曾苦苦地尋找過，找了許多年，再也沒有找到。但今天無意中卻輕而易舉地就突然找著了。我終于明白了我感動的原因：老婆婆唱的這首歌的音調(diào)與電視劇《長征》里的那首《十送紅軍》接近得一模一樣。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被《十送紅軍》這樣感動。我只知道那種被感動的喜悅無可言喻。我的心被歌中那深情的力量擊中。我渾身顫抖，不能自己，陡然間熱淚奪眶而出。
老婆婆早已覺察出她的背后有人在聽，但她沒有理睬，仍然自顧自地唱著，直到將這首歌淋漓盡致地唱完，她這才略帶歉意地起身讓坐。或許是我那被感動的表情，引發(fā)了我們心靈之間的某種共鳴？后來她待我竟十分熱情。
這首歌叫《送郎當(dāng)紅軍》，共有十送。歌中敘述了情妹送情哥的全過程。情感真摯而催人淚下。這是老婆婆后來告訴我的。見我對這支歌感興趣，她很高興，像找到了多年的知已。
我在這個名叫篩子村的小山村里住了下來，住在這位八十多歲的老婆婆家里。村子里的青壯男女都已外出打工，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的人在家侍弄那些田地，使村子里多少顯得有些空蕩。那段時間天氣很好，白天，我和老婆婆一起去山里挖苦苦菜、打厥菜，或去揚了石灰的水田里撿泥鰍。完全用鄉(xiāng)下很原始的做法去作這些菜，不放味精，不放醬油。做的臘肉也不放味精，不放醬油，只放些山胡椒。那味道真是絕了。其實，這些菜我十年前都已經(jīng)吃過，不僅從沒有這樣好吃的感覺，相反有一種吃膩的厭煩。沒料到今天卻這么的好吃。晚上，我和老婆婆圍坐在火坑旁，聽她給我講關(guān)于一個女人的愛情故事。
故事的序曲回溯到上世紀(jì)的三十年代中期。那時候這個女主人公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這個少女名叫葉子。花季的十六歲當(dāng)然已開始在心里編織著愛情。盡管她們的生活過得相當(dāng)貧困。葉子暗暗地深愛著同村比她大兩歲的小伙紅根。紅根是個孤兒，在地主劉扒皮家做長工。但葉子和紅根并沒有談過，紅根也沒有托媒人說過。可以說，客觀上他們并不存在男女之間的什么關(guān)系。不過，葉子心里確實是喜歡紅根的。葉子想等自己年紀(jì)稍大一點，如果紅根不向她表白的話，她肯定要主動向紅根袒露自己心懷的。葉子甚至在心里打定主意：這輩子非紅根不嫁。葉子那時根本沒想到能過上像現(xiàn)在這樣的好日子。葉子是按照當(dāng)時的日子想象自己的未來的。葉子想，盡管日子苦是苦點，但葉子和紅根也一定要生兒育女把日子過下去的。她會很體貼紅根、疼愛紅根，當(dāng)然也疼愛孩子……但這一切都還未來得及對紅根說，一天夜里紅根卻一聲不響地跟隨經(jīng)過這里的賀龍部隊當(dāng)紅軍去了。葉子是在第二天無意中聽別人說出來的。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葉子差點支持不住癱了下去。葉子并不是反對紅根去當(dāng)紅軍，而是后悔在這之前沒有和紅根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但葉子最終還是堅持住了。葉子非常大方地問別人，紅軍是朝哪個方向走的？別人回答說順著篩子村沿河向上走的。葉子二話沒說，撒開腿就沿著山路朝紅軍開去的方向追去。葉子并不是想追上紅根，事實上也追不上紅根。葉子想，她現(xiàn)在一定要追一段路。她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一口氣追了十多里山路，直到爬上老鷹埡才一屁股在埡上坐下來。她定定地望著灰蒙蒙的遠方，熱淚長流。不知什么時候，她自然而然地唱響了那支《送郎當(dāng)紅軍》：
一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打土豪，分田地，農(nóng)民要翻身！
二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妹在家中哥放心，妹妹永遠是哥的人……
葉子不知道自己唱了多少遍，也不知自己流了多少淚，直唱得喉嚨嘶啞，唱到太陽落山才怏怏地回家。
從此，葉子陷入了對紅根深深的思念之中。每次吃飯的時候，她覺得她身旁坐著個人。那是紅根。她仿佛給紅根盛了飯，并相互挾菜。走路的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地不時回頭，似乎紅根還沒有跟上來。特別黃昏的時候，如果是收工回家，她總是要在村口多站一會兒；若是原來在家里，她總是要去村口站一站。她明明知道紅根不會回來，即使回來也肯定不會這么快就回來。因為還沒聽說反動派已被消滅掉呢。無奈，葉子就只好獨自吟唱那百唱不厭的《送郎當(dāng)紅軍》以暫時排解心中的離愁。
……三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為人民求解放，勇敢殺敵人。
四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家里事兒哥放心……
老婆婆講到這里，并惟妙惟肖地為我演唱這么一段《送郎當(dāng)紅軍》。她吟唱的表情專注而深情，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使我的眼前豁然拉開一幅非常形象生動的畫面：山路上，一支紅軍隊伍整齊地唱著戰(zhàn)歌向前開進。路旁，一位年輕的姑娘緊緊地拉著一位小伙的手，與這位即將當(dāng)兵的小伙依依話別。一首古老的情歌正從說不清的地方裊裊升起，在青山綠水間環(huán)繞、纏綿……
火坑里的火熱烈地燃燒著，驅(qū)趕著乍暖還寒的山里特有的冷氣。我和老婆婆面前都擺了一杯白天我們剛采制的新茶。我們都不時地抿一口茶。老婆婆專心地講，我專心地聽。我突然懷疑老婆婆所講的葉子是不是就是她自己？因為我覺得只有親身經(jīng)歷的人才會敘述得如此逼直，如此傳神。但當(dāng)我提出這樣的認(rèn)定時，老婆婆很堅決地否認(rèn)了。她說我明明是說一個名叫葉子的姑娘呢，怎么是我呢。我是說葉子。婆婆認(rèn)真的說。我想，如果老婆婆真是說自己，她沒必要隱瞞。其實，說她或說葉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敘述的這個故事。
紅根當(dāng)了紅軍以后，葉子等了一年沒有音信，又等了一年，仍然沒有音信。而被紅軍經(jīng)過這里時打跑的地主仍然回來當(dāng)?shù)刂鳌＿@時葉子已經(jīng)十八歲了，出落得更加水靈了，也早已到了嫁人的年紀(jì)。篩子村有名的大地主劉扒皮早就看上葉子了，想娶葉子當(dāng)三姨太。葉子怎么愿意給地主當(dāng)三姨太呢！葉子恨死了這些地主老財們。葉子就是希望紅根當(dāng)了紅軍好打倒這些地主反動派呢。葉子死也不會嫁給地主的！葉子這一輩子只嫁紅根一個人。葉子在心里發(fā)誓說，如果紅根不幸犧牲了，她就一輩子不嫁！但葉子家欠了地主家很多債還不起。地主劉扒皮對葉子的爹娘說：兩條路由你們選，要么還債，要么給人。葉子爹娘被逼得沒辦法，只得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忍痛答應(yīng)了。不過葉子的父母對地主劉扒皮說：對于這樁婚事，葉子是死活不同意的。但我們家欠了你家的債，你要這樣逼我們也沒辦法。不過我們先把丑話講在前面，我們答應(yīng)把葉子嫁給你，往后葉子就是你的人了。她答不答應(yīng)你我們不管了，鬧出個三長兩短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我們家欠你的債是從此一筆勾銷了。你敢答應(yīng)的話就選個時間把葉子娶過去吧。反正一句話，只要葉子出了我家的門，我們就不認(rèn)賬了，你自己想清楚。
地主劉扒皮喜得屁滾尿流地離開了葉子的家。地主劉扒皮得意地想：只要把葉子娶回家，還怕她不肯就范？這世界上還沒有不肯就范的女人。劉扒皮回到家后就急不可待地召來管家，吩咐管家安排人去請看日子的陰陽先生和置辦嫁妝等事宜。地主劉扒皮要越快越好地將這樁婚事辦了。這時節(jié)雖然是一年中最熱的三伏天，但地主劉扒皮顧不得這么多了。
地主劉扒皮以最快的速度準(zhǔn)備就緒了婚事 應(yīng)準(zhǔn)備的一切。迎親的那天天氣仍然是出奇的好，出奇的熱。地主劉扒皮家的場面熱鬧非凡，鑼鼓喧天，喜樂不斷。因為是同一個村子，比較近，再說地主劉扒皮想等天亮后多一些人來看看他迎親的排場。所以故意將迎娶的時辰安排得遲一些。迎娶的時間好像八點來鐘。夏天的八點鐘已是白天而不是早晨了。不僅是全村的人都看熱鬧，而外村過路的人也在駐足觀望。整個場面聲勢浩大，蔚為壯觀。其實，看熱鬧的人并不只是想看地主劉扒皮娶親的排場，主要的是還想看地主劉扒皮可能要出的洋相。因為他們都知道葉子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性格也十分剛烈，在她不愿意的情況下強行迎娶，造成的后果可想而知。劉扒皮家的鑼鼓、樂曲再次出現(xiàn)高潮時，迎親的隊伍出發(fā)了。一頂花轎咿咿呀呀吟唱著關(guān)于愛情的歌謠來到葉子的家門前。而葉子的心是系在當(dāng)紅軍的紅根身上的呀！她怎么愿意給地主去當(dāng)三姨太呢。但她必須走。因為她家欠著地主的債呢。她坐在破舊的窗前，雙手?jǐn)Q著扎著紅頭繩的辮梢，彤紅的紅蓋頭再紅也溫暖不了葉子的心。她的心早已屬于她的紅根哥喲。葉子就是不肯動身。鑼鼓的節(jié)奏在催，嗩吶的音律在催，從不停滯的時光更在催。葉子哎，你不走也得走。葉子終于哭哭啼啼、顫顫微微地走了，她走進了咿咿呀呀吟唱的小轎里，她走進了鏗鏘作響的音律里……紅根哥，你的葉子已是別人的人了。葉子的順從不僅出乎所有觀看的人們的預(yù)料，也出乎那些迎親人的預(yù)料；更主要的是出乎了地主劉扒皮的預(yù)料！地主劉扒皮此時正站在自家的大門前，他戴著當(dāng)時流行的博士帽，穿著當(dāng)然也是當(dāng)下流行的地主紳士穿的禮服，手執(zhí)文明棍。他此時的心里樂開了花。他帶著守株待兔般的愉悅心情等待著乘坐花轎的葉子的到來。他到時要親手將葉子扶下花轎，他要牽著葉子的手去拜堂，然后隨葉子步入洞房……鑼鼓聲漸漸地近了，嗩吶聲漸漸地近了，一顫一顫的小轎終于落在了劉扒皮家的大門前。劉扒皮喜滋滋地趨步上前，他很禮節(jié)般地掀開轎簾，正準(zhǔn)備伸手進去扶葉子下轎，突然意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fā)生了——早已扔掉蓋頭的葉子一腳將地主劉扒皮踢翻在地，同時葉子也飛出了花轎，她站在轎旁，石破天驚地慘呼一聲：紅根哥——！然后頭也不回地朝篩子村前的磨子潭飛去。她要投入磨子潭去。她寧死也不會嫁給地主劉扒皮的。這一輩子不能嫁給她心愛的紅根哥，她就去死。這時從地上爬起來的劉扒皮氣急敗壞地朝驚呆在那里的人們大吼，快抓住她！抓住她！于是一路人慌忙朝葉子追去。葉子在前面沒命地跑，四面八方的人朝葉子圍追堵截。葉子跑不動了。葉子馬上就要被追上來的人們抓住了。葉子突然停了下來。葉子靜靜地注視著慢慢靠近的人們，然后非常鎮(zhèn)靜地解開那件穿著的紅格子上衣的扣子，決然地將上衣脫下，毫不猶豫地把它扔掉。接著，葉子又毫不猶豫地解開圍在胸前的小圍胸的帶子，一揮手將扯開的圍胸拋向空中。一時間，一對非常豐滿、非常活潑、非常耀眼的屬于一個未出嫁的女孩最珍貴的乳房驚世駭俗地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所有追趕的人都被葉子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人們驚呆在那對橫空出世、舉世無雙的乳房面前。那對飽滿得令人心顫的乳房呀，那對美得令人炫目的乳房！那對洗了一十八年，抹了一十八年，小心翼翼地圍護了一十八年，只打算獻給自己惟一喜歡的男人、一輩子只打算讓這個世界上惟一喜歡的男人觀賞、撫摸、吮吸的乳房呀，今天卻被迫暴露給了這伙與己無關(guān)的人，露給了這塊與己無關(guān)的天地，露給了這段與己無關(guān)的時光……這本是要當(dāng)作一件十分珍貴的禮物在某一刻毫無保留在獻給你的呀，我的紅根哥！如果你在遠方知道了今天的情景，紅根哥，你會原諒愛你的葉子嗎？！
地主劉扒皮遠遠地看清了這一切。他做夢也沒料到葉子會來這么一手。他沮喪地朝那些不知所措的人群無可奈何地?fù)]揮手。那時候，男人最忌諱的就是女人這方面的事情……
因為世俗的原因，劉扒皮最終不得不放棄了葉子。
老婆婆每天晚上只適可而止的給我講述那么一小節(jié)故事。老婆婆很精明，她十分清楚懸念給人的聽覺效果。
第二天，我和老婆婆一早就起了床。我們吃罷飯后又一起進山去。老婆婆不僅精明而且很精神。八十多歲的人了，腿腳依然很利索；而且很干凈。盡管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但她總是每天早上要一絲不茍地認(rèn)真梳一遍，然后很規(guī)范地將頭發(fā)盤成一個巴巴髻懸在腦后。她穿著一身藍士林布衣服，穿著已發(fā)白但卻很干凈的解放鞋，背著背簍，背簍里放著一把鐮刀，然后拄著一根干竹棍，我們一起進山去。那時已近“清明”節(jié)，遍山遍野綠得人總想唱幾句歌謠。路坎上偶爾出現(xiàn)一株開得十分燦爛的桃花，將山野里的春意渲染到了極致。踏著一路春意，踩著一路蛙鳴，我們來到了一個小山彎里。山彎里有一個似澗非澗的去處，叮咚的山泉清亮可人，在一平坦處，我和老婆婆愜意的采摘厥菜。累了，我就在山澗旁坐下來，脫下鞋，赤腳伸進還有些涼意的山泉里。這時，老婆婆則在澗旁尋找另一種長在澗旁的野菜——鴨腳板。老婆婆采了幾棵后就來到我的身邊蹲下，一邊洗那幾棵鴨腳板野菜，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講述：當(dāng)年紅軍在困難的時候最喜歡吃的就是這種鴨腳板……我知道，這里曾是紅軍的根據(jù)地。老婆婆對紅軍的情況肯定是熟悉的。
又一個溫馨的山村之夜。有溫柔的月光從窗口探進頭來；那是月亮對我們的問候。我和老婆婆依舊坐在窗內(nèi)的火坑旁，一杯新茶，半坑薪火；老婆婆接下來的故事因為有了茶與火的陪伴、有了月亮的問候而更加生動。
歲月像一掛窗簾，隨手一拉就拉開了二十年的時光。這時已是一九五幾年的日子了。葉子也從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步入了中年。自從上次的變故后，人們都知道葉子想紅根想瘋了。也知道葉子的心只屬于紅根一個人。所以一段時間也沒人再去招惹這位“瘋”女人。解放那年，有人見她可憐（或者說是可敬），分地主劉扒皮的財產(chǎn)時，竟特意將劉扒皮家裝谷的一間大木倉分給她住。那時葉子的父母親早已去世，只剩葉子一個人。于是葉子就在這間木倉里住了下來。往后，葉子就隨著眾人每天上工掙工分過日子。直到這時，仍然沒有紅根的消息。紅根到底是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抑或是在哪里落戶了？沒人知道。但不管是犧牲了還是在哪里落戶了，可以肯定這輩子紅根再也不會回篩子村來了。啊，紅根哥，你到底在哪里？你知道葉子還在自始至終地想著你嗎？你知道葉子還在自始至終地愛著你嗎？你的葉子苦等苦熬地盼了你二十多年喲，她的眼角盼出了魚尾紋，她的青絲盼出了白發(fā)，她的心頭盼出了老繭呀紅根哥！
村子里的好心人都勸葉子，紅根肯定犧牲了，不然的話解放這么些年了，他怎么就不回來看你呢。如果他活著的話，就是不來看你，也應(yīng)該有他的消息呀。葉子你等了他二十多年呀，你對得住他了呢。葉子你嫁人算了，一個女人撐到這么大歲數(shù)不容易呀；其實村子里許多男人都想娶你呢。是的，村子里確確實實有許多沒結(jié)婚的男人喜歡葉子。但葉子沒有看中他們當(dāng)中的任何一個。村子里許多已婚男人或無賴也想占葉子的便宜，就連農(nóng)會主席朱老大也一直打葉子的主意，多次軟硬兼施地想占有葉子但都沒有得逞。葉子這輩子只愛紅根。葉子堅信她的紅根哥肯定還活著，說不定哪一天紅根哥就突然回到了篩子村；回到了她葉子的跟前。葉子想念紅根的時候就唱一唱或者在心里默默地哼一哼那首歌：
一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打土豪，分田地，農(nóng)民要翻身！
二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妹在家中哥放心，妹妹永遠是哥的人……
葉子在星星出來的傍晚唱，在晨曦呈現(xiàn)的早上唱，在勞動累了的地頭唱，在孤獨無助的淚眼中唱。唱呀唱，唱瘦了青山，唱淺了河流，唱老了歲月呀紅根哥！也許是葉子的歌聲感動了天地，紅根哥真的回來了。紅根哥是被葉子的歌聲召喚回來的，紅根哥是被葉子的歌聲牽引回來的，紅根哥是被葉子那杜鵑泣血般的相思吸引回來的呀紅根哥！二十多年了，你終于看你的葉子來了。
那是一個雷雨交加的春夜。大概是大半夜的時分了吧，葉子正躺在床上想念她的紅根哥。突然，屋后的窗口邊，一個聲音在急切的叫喚：葉子，快開門，我是紅根！我回來看你來了……葉子聽到叫喚聲，渾身一個激楞，翻轉(zhuǎn)身就在床上挺了起來。是的，是紅根哥。這種聲音只屬于她的紅根哥。二十多年了，只有她的紅根哥的聲音才能夠如此震撼她的心靈。紅根哥，這些年你在哪里？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看你的葉子呀！紅根哥，你肯定被雨淋濕了吧，你肯定受凍了吧，你肯定走了很遠的路餓壞了吧……紅根哥，你別急，葉子給你開門來了。葉子本想跳下床跑步去開門的，但她一下床一下癱軟在床下。葉子實在走不動呀，紅根哥。二十多年了呀紅根哥！葉子喃喃地呼喚著紅根哥的名字，突然禁不住嚎啕大哭。
葉子，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紅根在窗外愧疚地說。
葉子的哭聲更加天崩地裂。
此時，外面的雷雨聲也天崩地裂。葉子的哭聲與雷雨聲糾纏在一起。以致一時間讓人分不清哪是哭聲哪是雷雨聲。
葉子，快開門。外面很冷……
葉子終于站起身，踉踉蹌蹌地?fù)湎虼翱凇Ｋ澪⑽⒌貜拇翱谏斐鍪帧Ｋ让幻募t根哥。紅根哥在窗外一把抓緊她的手……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將窗口照得雪亮，葉子突然驚叫一聲，猛地想抽回手，但手卻被窗外那人緊緊捉住。
原來窗外并不是她的紅根哥，而是農(nóng)會主席朱老大。朱老大原來和紅根一起在地主劉扒皮家當(dāng)長工，解放后他就當(dāng)了篩子村的農(nóng)會主席。朱老大一心想占有葉子，盡管多次未能得手，而且受到了葉子的嚴(yán)辭怒罵，但他仍不死心。為了得到葉子，朱老大竟然不知何時偷偷地學(xué)會了紅根的腔調(diào)，想以此來賺開葉子的門。
葉子憤怒地喊，滾！
見葉子仍舊不答應(yīng)，朱老大淫笑地說，葉子，你的乳房早就讓我們看見了，你還裝什么正經(jīng)呢。你答應(yīng)我，我可以讓你做篩子村的婦女主任！
葉子仍舊惱怒地大吼，滾開！
朱老大的另一只手猛地伸進來一把抓住葉子的一只乳房，一邊使勁地捏，一邊氣喘吁吁地說，葉子你長這么大還沒嘗過做女人的滋味呢，我一定會讓你快活得像神仙！
葉子聲嘶力竭地大喊，流氓！抓流氓呀……紅根哥——！
朱老大氣急敗壞地說，你喊個屁，紅根說不定早就犧牲了！
紅根犧牲了，我也要為他守寡！
……
你這樣不知時務(wù)，我不會放過你的！告訴你，我是農(nóng)會主席。
劉扒皮那時也沒敢把我怎么樣，我還怕你？！
劉扒皮沒敢把你怎么樣，我就敢把你怎樣。不信走著瞧！
走著瞧就走著瞧。葉子就是這個犟脾氣。但葉子再犟，能犟過世俗卻犟不過權(quán)力呀！一天，葉子突然被村里的民兵揪了出來，將她胸前掛了一雙破鞋，押著和劉扒皮等一幫地富反壞右分子一起游行。說她是傷風(fēng)敗俗的壞女子，說她根本就沒和紅根談過愛，紅根是紅軍，紅軍怎么會要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女人呢……她實際上就是劉扒皮的三姨太，是地主婆！從此，葉子的門框上經(jīng)常被人掛了破鞋，門上也被人糊滿了牛屎，晚上常常有人裝鬼叫嚇唬葉子，不懂事的小孩見了葉子老遠就會大叫地主婆，往后隊里的重活臟活都少不了葉子，隊里分給她的糧油不僅短斤少兩，而且質(zhì)量也是最差的……葉子知道這是為什么。說她是三姨太也行，說她是地主婆也行，給她掛破鞋她也能忍，嚇唬她她也不怕……但她實在忍受不了把她和地主劉扒皮關(guān)押在一起，更容忍不了劉扒皮對她暗暗地冷笑和嘲笑啊！紅根哥，葉子盼了你二十多年喲紅根哥，你到底在哪里喲紅根哥。別人在欺負(fù)你的葉子呢，別人在侮辱你的葉子呢，紅根哥你怎么還不回來呀……葉子趴在床上在夜深人靜里嗚嗚長哭。窗外又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是農(nóng)會主席朱老大。朱老大一邊敲門一邊得意地說，葉子現(xiàn)在知道厲害了吧，只要你答應(yīng)……
葉子沒等朱老大說完，又憤怒地在房里吼開了，朱老大你去死吧！我就是雙破鞋，這雙破鞋也是留給紅根穿的……
葉子又僥幸逃過一劫。
仍是藍天，仍是白云，仍是青山，仍是綠水。子規(guī)聲聲中，我仍舊和老婆婆去了山里。累了的時候我就在澗旁坐下來，脫下鞋襪，將腳浸泡在清涼的澗水里。這時，老婆婆則在澗旁采一種名叫鴨腳板的野菜……
故事再接上脈絡(luò)的時候，時間又向前推進了二十多年。這時已是二十世紀(jì)８０年代初期。改革開放了，隊里的田地分到了戶。葉子原來住的那間倉庫已經(jīng)朽爛得不能住了，于是葉子又住進了隊里的一間倉庫里。葉子這時已經(jīng)是六十歲左右的老人了。紅根仍舊沒有回來，仍然沒有他的消息。葉子這時已不存在指望了。她親手做了一個木匣子，并親手縫了一身衣褲，在離她屋后不遠的山彎里給紅根筑了一個衣棺冢。清明或年節(jié)的時候，葉子就去墳上燒幾炷香，燒些紙，潑些水酒去祭奠一番。仍然經(jīng)常唱一唱那首《送郎當(dāng)紅軍》，但唱的情緒要坦然得多。表達的情感是懷念明顯多于想念。
葉子雖然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依然有人“愛”她。那時候劉又輝的老婆去世了，劉又輝就想娶葉子。劉又輝是劉扒皮的小兒子，論年齡還比葉子小幾歲。但劉又輝就是一點不在乎這些，一心只想將葉子娶到手。劉又輝是近幾年才當(dāng)上的村長，這幾年帶領(lǐng)篩子村的群眾把生活搞好了，他自己更是存了一筆錢。一天，他來到葉子住的倉庫里對葉子說，葉子，我們一起過吧。
畢竟年齡大了，葉子已沒有了年輕時的火氣，說話很平靜，但語氣仍舊是年輕時的那種不容置辯的堅定。都這么大一把年紀(jì)啦，還說這些做什么？別人聽了笑呢。葉子平靜地說。
劉又輝鄭重其事地說，哪個笑呢？現(xiàn)在興這個，叫夕陽紅呢！
葉子說，當(dāng)年你爹沒把我弄到手，你想繼承你爹的遺志是嗎？
劉又輝說，你看你想到哪里去啦。你一定是怕別人講閑話是吧。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早就不在乎這些事了。
……
于是，劉又輝就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現(xiàn)在如何如何有錢，如果葉子肯跟他過，他們的晚年一定會幸福的。說著，并從口袋里掏出一大迭嶄新的百元大鈔在葉子的眼前晃動。
葉子說，劉村長如果有興趣，聽我哼支歌吧。
一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打土豪，分田地，農(nóng)民要翻身！
二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妹在家中哥放心，妹妹永遠是哥的人……
劉又輝氣急敗壞地說，都什么年代了，還唱這些歌……
葉子卻旁若無人地只顧自地唱下去。
神經(jīng)病！劉又輝惡狠狠地罵一句，灰溜溜地走了。
但劉又輝并沒有死心。他請來了村支書作說客。年輕的支書比葉子婆婆的年紀(jì)小得多。他苦口婆心地對葉子說，葉子婆婆，都這么些年了，就是原來紅根公公活著，說不定現(xiàn)在早就不在了。你這是何苦呢。你等了他整整五十來年啦！你到底為他得到了什么？你就跟劉又輝村長一起過吧。劉村長現(xiàn)在是萬元戶，比他老爹那時的錢還多呢，跟了他你真是享福了呢！若是紅根公公知道了也會高興的。他那時積極地去當(dāng)紅軍不就是想讓我們過上好日子嗎？！
葉子說，支書你講的句句都是實在話，但不知為什么我就是想一個人過。你就不用多說了。葉子的態(tài)度很堅決。
據(jù)說，后來鄉(xiāng)長為這事找過葉子，鄉(xiāng)里的書記也找過葉子，鄰居們就更不用說了，都想撮合成這件事，好讓葉子好好地安度晚年。按道理葉子也應(yīng)該在老年享享福了，不知為什么，葉子卻始終沒有答應(yīng)……
但劉又輝仍不肯罷休，有事無事賴在葉子家里不肯走。好不容易被葉子攆走了，劉又輝就在深夜去敲葉子的后門騷擾她。但葉子就是不肯答應(yīng)。葉子怎么會答應(yīng)呢，葉子的心里只有她的紅根哥呢。劉又輝沒辦法，就從窗口扔了一千元進去，慷慨地說，葉子，你不嫁給我可以，但我給你一千塊你答應(yīng)我一回總行吧。鎮(zhèn)上的發(fā)廊里，十七八歲的小姐一次也只要一百塊呢！
葉子在房里聞聲嚎啕大哭。葉子在心里聲嘶力竭地長呼紅根哥，別人把你的葉子和小姐相比呢……
不久，篩子村彌漫開一種傳言，說劉又輝花一千塊錢把葉子干了。劉又輝說，葉子還是個老處女，老處女，那滋味，嘖嘖，勝過十個黃花閨女呢！劉又輝又說，葉子有她的苦衷，所以只能同他劉又輝悄悄相好，不能同他劉又輝結(jié)婚。其實葉子心里早就喜歡他劉又輝的。這是葉子同他做愛時親口對他說的。劉又輝一再囑咐眾人不要將他與葉子相好的消息傳出去。
又一種傳言說，葉子其實也是婊子婆娘裝正經(jīng)呢，又想保住自己的名譽又想錢。這年代還有什么不能用錢罷平的呢。一千塊錢可以供葉子生活一年呢……這也可以理解。
不知葉子從哪里聽到了這些傳言。葉子一根繩子把自己掛在了橫梁上。
但葉子的行為湊巧被人發(fā)現(xiàn)，又被救活了……
故事講到這里其實什么都已明白了，再講就顯得拖沓了。
聽完這個故事，我禁不住急切地問，葉子現(xiàn)在還在嗎？老婆婆的回答卻模棱兩可，她說，要說她在她就在；要說她不在她就不在了。
我說，這怎么解釋呢？
老婆婆說，你就別問了。
我在篩子村住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又想回城了。走的那天，老婆婆執(zhí)意地要把我送到村口，并將這段時間我們采的野菜全部包好讓我?guī)稀Ｎ也恢挂淮蔚卮呃掀牌呕兀齾s總是一副依依不舍地樣子要送，就像送她自己的兒子，不，按年齡我應(yīng)該做她的孫子。這些天我一直也是按孫子的稱呼叫她老婆婆的。我細(xì)心地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我叫她老婆婆的時候，她的神情是那么的慈祥，她的表情是那么的親切。我突然發(fā)覺我們之間在冥冥之中早就有一種什么緊密相聯(lián)著。但具體是什么，我又一時無法說清楚。尤其是在臨別時她對我說的一句話，令我異常感動。她說，心里不好受的時候，別老想不開，來鄉(xiāng)下走一走就會好的。聽了這話，我的心里一陣灼熱，忙順從地點了點頭。我熱情地?fù)]手和老婆婆告別，帶著老婆婆給我講述的故事，也帶著那首凄惋的《送郎當(dāng)紅軍》，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那座美麗的小山村。
回到城里的家里，我就急不可待地去找我那位朋友。我的朋友在見到我的一瞬間，簡直驚呆了，他拿在手中的一個什么書一下就掉在地上。他愣怔了大概有一分鐘的時間，突然連叫著我的名字——祥子祥子，撲上來就與我一個長長的擁抱。過后，他久久地端詳著我的臉，一迭聲說，沒料到你的氣色會變得這么好！神奇！神奇！我得意地對他說，秋后我還要去鄉(xiāng)下。
這以后的一段時間里，我的心情非常愉悅和輕松。我感覺到我什么病也沒有了。我正常地工作，正常地學(xué)習(xí)。我對待家人的態(tài)度也是十分的溫和；家人也因為我的改變而高興。我突然悟出，其實故鄉(xiāng)的概念根本就沒有城市和鄉(xiāng)村之分，你生活在哪里，那兒其實就是你的故鄉(xiāng)。這或許是葉子的故事給我的某種啟示所得出的結(jié)論。與此同時，我的心懷也變得比原來博大多了。沒去鄉(xiāng)下之前，每當(dāng)我聽到那些娛樂場所的靡靡之音，看到和遇上什么不平事，我的心里就會說不出的難受，就會在心里咒罵。但現(xiàn)在我心里平靜多了，盡管平靜并不等同于接受和認(rèn)可。
……
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我?guī)е斋@的心情再次來到篩子村。輕車熟路，我不用再去打探路徑，直接來到老婆婆的家門前，真不湊巧，老婆婆沒在家里，只是一把鐵鎖鎖住滿院的寂靜。我在院子里徘徊等候，這時正好有一鄉(xiāng)里大哥經(jīng)過，我忙截住詢問。
這位大哥倒很熱情，他說，你是問葉子婆婆吧？
我說，不是葉子婆婆。就是原來住在這里的那位老婆婆。
那位大哥說，原來住在這里的就是葉子婆婆呢。
她是哪個葉子？
我們村里只有一個叫葉子的女人。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嗎？
她已去世了大半年了呢！
……
我來到老婆婆的墳邊。這是按照那位大哥的指引尋找來的。那位大哥說老婆婆就埋在這個山彎里，和她那位衣棺冢的紅根埋在一起。那位大哥說，老婆婆是無疾而終，是剛過了清明就去世的。這樣算來，就是在我離開篩子村后的一兩天時間。老婆婆沒病沒痛，我在這里的時候她的身體還很好呢，怎么突然就去世了呢？我坐在紅根的衣棺冢和老婆婆的墳邊，百思不得其解。我突然覺得老婆婆是不是將那個故事講完了，心愿了卻了，應(yīng)該走了？這故事在她一個人的心里藏了大半個世紀(jì)，藏得太久了，壓得太重了，一旦釋放出來了，她的心一下就空了，承受不住了。她只得走了。或許，她早就想帶著那顆痛楚的心隨她的紅根哥去了，只是一時找不到向一個合適人講述這個故事的契機，所以還一直堅強的活著。從某種意義上講，老婆婆只是在為這個故事而活著，或者說她只是活在這個故事里。一旦故事移植給別人了，她就會覺得完成了某種使命。所以她必須走了。那么，她為什么將這個故事的傾聽權(quán)選擇給我呢？是她信任我嗎？這是肯定的。但既然信任我，為什么當(dāng)我問她是不是就是葉子時，她卻矢口否認(rèn)呢？另外，還有許多問題值得質(zhì)疑，她為什么跳躍似地只對我講述了故事的三個片斷，給故事留下那么多的空白？還有就是，她對她與紅根相愛以前的許多背景資料沒有交待，使我突然覺得她對紅根的愛情缺少足夠理由。我由此猜想紅根當(dāng)紅軍以前肯定與葉子之間有許多的故事。比如有一次葉子在山上背一捆柴背不動，正好紅根遇上了，紅根不由分說就替葉子往家扛，這使葉子很感激；另一次，葉子在采豬草時不慎掉下懸崖，正好讓紅根救了，紅根對葉子有恩；或者說……我莫明其妙地為自己虛擬了許多假設(shè)。我的用意是為葉子這樣愛紅根尋找更有力的依據(jù)，以使自己、也好使別人更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與合理性。但總覺得這樣的假設(shè)力不從心。突然，我的心里一震，是不是因為紅根當(dāng)了紅軍？一想也覺得不對，篩子村還有許多青年在那時當(dāng)了紅軍呢，她為什么就單單只愛紅根一人呢？難道是紅根本來就是葉子喜歡的人而恰恰又當(dāng)了紅軍？！我的心里又是毫無來由地一震。但就算這個理由成立，紅根這一輩子愛過她葉子嗎？紅根知道葉子這樣愛著他嗎？他到底是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還是在某處成家立業(yè)了……？我坐在葉子婆婆的墳前，迷茫地望著遙遠的天際，許多的疑團無法弄清。
但紅根是幸運的，他得到了葉子終身的守望和想念；葉子也是幸運的，紅根讓她的守望和想念有了依附。
其實，所有的生命都是以一種守望和想念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這是生命賴以延續(xù)的最基本的理由。守望和被守望，想念和被想念，這是人世間最絕妙的幸福，也是生命中最亮麗的風(fēng)景。就像青山守望著綠水；就像藍天想念著白云；就像草木守望著春季；就像葉子想念著紅根……
蕭蕭秋風(fēng)已經(jīng)來臨，吹得山林里颯颯作響；也拂響了老婆婆墳上殘留的紙幡。感覺中，一首歌謠悠然而至——
一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打土豪，分田地，農(nóng)民要翻身！
二送那個情哥，去呀么當(dāng)紅軍，妹在家中哥放心，妹妹永遠是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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