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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短篇小說:苦楝樹(下)

楚荷 · 2005-12-07 · 來源:中國工人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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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樹(下)
作者:楚荷
2005/10/12


  原載《當代》2005年第2期。作者楚荷,原名譚進軍,男,一九六二年四月生于湖南省湘潭縣曉霞山下,現住湘潭市。

         公子當干部了,揚眉吐氣了,當然得拿出干部才有的灑脫和氣派。公子也就像大干部一樣拍拍吳滿的肩膀,說:“滿哥,你電工技術的確是全廠第一把交椅,全廠上下,沒人不承認。只是我放個屁在這里,只要是真正改革,工資保準大動。信不信由你,外單位改革都是這樣:工人里面最高檔,也就相當于行管人員里面最低檔。到時候,你奮斗了一輩子,‘滿哥’都喊了二十年,我只弄了張破文憑,弄了個行管人員,就扯平了,說不準我的工資還高些。”公子又拍拍鬼子,說:“鬼子,勸你聽你師兄我的,去撈一張文憑,真假都沒關系,都是知識分子,是寶貴財富,都管用。這技術的,有什么好學的?大不了像滿哥、老劉一樣,技術冒尖了,到真正改革后,工資卻不如一個剛上班的行管人員。你不服嗎?不服不要緊,去拿石頭打天吧。只怕天沒打著,石頭砸下來,砸了自己的腳。”
  吳滿懶得理公子。他吳滿是“滿哥”,當然得有“滿哥”的樣子,不能和公子一般見識。吳滿沒絲毫表情地望著別處。鬼子不想理公子,鬼子甚至望著公子,心底便襲出一股立馬要挨冷刀子的寒氣。太歲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怕公子。太歲早惱了,太歲說:“公子你他媽的真的不是人。今天看著你還是電工班同事,不找你的麻煩。你調走了,再擠對我們滿哥不是,看我的。滿哥伸個指頭,比你腰都粗。你算哪根蔥?老子來脾氣,打飽你。什么東西,也敢擠對滿哥。”
  在場的人,大多是工人,都以為著受了侮辱。那幾個行管人員,也替吳滿鳴不平。大家跟著太歲一起憤怒著,都說公子不是。公子臉紅一陣白一陣,自己也覺得無趣,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吳滿、老劉和鬼子三個到了電工班休息室。老劉還生公子氣,吳滿說:“不說公子了。”老劉就嘆氣說:“不說公子了,得干活了。小馬,你和我一起抬樓梯吧。”
  鬼子姓馬。這會兒,見老劉喊他“小馬”,驚喜溢于言表了。他望望老劉,又望望吳滿,緊張兮兮地說:“老劉,你剛才是叫我‘小馬’?是外面那種意思,還是廠里這種意思?”又滿懷希望地望著吳滿,問:“滿哥,你聽清了嗎?老劉叫我小馬?”
  吳滿和老劉四目對視了片刻,吳滿點點頭,笑著說:“你‘劉哥’是廠里這種意思。你自然可以叫小馬了。小馬,好好干,別像你師兄公子,也別像太歲一樣。爭取兩年內進入工字輩。不但你該叫小馬,老劉也早就該叫‘劉哥’了。只是我喊‘老劉’,喊順嘴了,一把改不過來。剛才順口就喊出來了。以后,我們都管劉班長叫‘劉哥’吧。”
  小馬和老劉都喜出望外。劉哥兩眼沁著眼淚,握著吳滿的手,說:“滿哥,這是真的?你管我叫‘劉哥’了?”吳滿說:“是真的,我剛才不是叫你‘劉哥’嗎?你早就該‘劉哥’了,只是剛喊順嘴。”
  小馬掏出煙來,遞給吳滿和劉哥一人一支,又掏出手機來,向女朋友報喜,又向父母報喜。報喜完畢,跑開去,買了一大盤鞭炮來。劉哥點燃了鞭炮。鞭炮好響,炸雷一樣。聽到鞭炮聲的人都來祝賀劉哥,連車間主任和副主任也跑過來,握著劉哥的手說著“恭喜,劉哥了,恭喜”,大家都說從此廠里電工有四個哥字輩了。

十二、廠長與市長

  王廠長得到一個可靠消息,要換市長了。新任市長目前是鄰近城市的市長。
  王廠長當廠長后,逐漸明白了一個理兒:他可以不知道自己每天吃多少碗飯,睡幾個小時覺,不知道王夫人有幾斤幾兩,不知道寶寶頭上有幾個漩,但必須了解領導頭上有多少根頭發,領導的肚臍眼兒有多深,領導的腳板上有沒有痣。懂了這些理兒,王廠長就會一只眼睛望著廠里的一千三百號人,一只眼睛望著市長局長們。
  王廠長叫廠辦工作人員搜集即將上任的市長的資料,等市長在廣播、電視、報紙上到任的時候,王廠長已經徹底地了解了他:四十多點兒,碩士學歷,滿腦子進取,一身銳氣,做事兒風風火火。與王廠長“愚公箢箕擔大山”的風格截然不同,是那種“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人物。在這位市長前不久工作的那個城市,所有的市屬企業,已經沒有一個鐵飯碗了。王廠長意識到用不了太久,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改革,勢必要在全廠展開。王廠長不改革,新任市長將逼著王廠長改革,或者讓愿意改革的人來改革。王廠長變被動為主動,一方面要求廠報宣傳現代企業的管理制度,說只有現代管理制度,才是使一個廠走向輝煌的唯一之路;說鐵飯碗有百害而無一益,說鐵飯碗遲早都要砸,遲砸不如早砸。另一方面,王廠長抽調精干人員,在保密狀態下,按照現代企業最精干的要求,計算出全廠所有崗位只需要多少員工;同時,又計算出另一套在現代企業幌子下,能最大限度地安置多少員工。第一個數字讓王廠長大吃一驚,恰好要減去百分之五十的員工。第二個足以哄鬼的數字,則只需減員百分之十四。王廠長已經做好充分準備,應付這位號稱是改革先鋒的市長一陣子了。
  王廠長召開會議,告訴所有的中層干部:“新市長到任了,不出半年,新市長將逼著我們廠減員,大家做好準備吧!”王廠長說:“我這個抗洪隊長當不下去了,得投身到改革的洪流中了,得變成洪水的一部分,流向洞庭湖,流向長江和大海。在座各位,你們原來都是我的抗洪隊員,但是,這次洪水不能抗了,大家都得投身到改革中去,都得成為洪水的一部分。”王廠長說,從今天起,要利用所有的機會,告訴全廠員工,改革是不可避免的,不管被動改,還是主動改,這革總是要改的。
  宣傳科長問:“要不要全廠大貼標語宣傳肯定會到來的改革?”王廠長望著會議室的天花板,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真要改了,還貼什么標語?那些標語本是哄鬼,現在無鬼可哄,不貼標語了。再說,我們貼慣了標語,人家見著標語,又以為我們在鬧著玩。現在不貼,員工們才知道我們是要真改真革。只是大家要利用所有機會,將道理講清,一定要做好這個工作,不然的話,阻力不知道有多大。”
  兩個月后,市長和主管局長,果然找王廠長談話了。
  局長將王廠長介紹給市長,說了許多王廠長的好話。局長那口氣,好像王廠長不但可以當好一個廠長,縱使叫王廠長當總理,也不在話下。市長微微地點點頭說:“局長,你就這么評價我們王廠長?我可能比你更透地了解我們的王廠長。據說,王廠長,你在廠里經常說自己不是廠長,而是抗洪隊長。你常常將改革譬如成洪水,是不是?你這譬如也還新鮮,也還形象。我還知道,為了保住你們的廠,你第一個跳進了湘江河。”王廠長大吃一驚,他沒想到,在他了解市長的同時,市長居然也了解了他。王廠長甚至想到,在那一千三百人中,有人在他背后捅刀子。王廠長不怕別人捅刀子,王廠長知道身正不會影斜。
  王廠長感覺著清晰得再不能清晰的市長,身上又蒙上了一層神秘的紗。王廠長當然不會尷尬,遇著這種事兒便尷尬,就不是跟湘江河的洪水搏斗過的王廠長了。王廠長只是一笑,說:“那些話是說給普通職工聽的,是一種工作方法。那些話員工聽了親切。這個,我相信市長會理解的。”市長點點頭,分明在讀著王廠長的心:“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王廠長雖然沒有尷尬,但感覺到了山一般的壓力。王廠長慶幸他沒有向全廠員工甚至中層干部,公布那兩組絕密數字。王廠長要公布了,那把暗里的刀子會要了他的命。
  王廠長在市長山般壓力下,覺得市長在居高臨下地和他說話。王廠長想,我都五十七了,你多大?王廠長望著比他年輕了十多歲的市長,心說,我至少是你父兄輩,你怎么能這般對我說話?真是豈有此理。
  王廠長當然不會說出這話來,當然不能讓反感掛在臉上,王廠長的臉上始終只有謙恭和春風一般的笑。王廠長身后有一千三百多個飯碗齊刷刷地擺在那里,他不想打碎任何一個。他希望那些飯碗永遠光鮮地擺在一起,直至地老天荒。市長真是明察秋毫,他說:“王廠長,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你時刻都在想著你的一千三百多名職工。”他又說:“王廠長,國營企業再不改革,再不徹底砸爛鐵飯碗,必將被歷史浪潮淘汰。我們這些當市長的,當局長的,當廠長的,就成了歷史罪人。”市長還說了很多,大道理小道理,都讓王廠長口服心服,王廠長將頭雞啄米般地點著,說著“那是,那是”。又聽市長說:“王廠長,你們廠是市里確定的第一批改革試點的企業。”
  王廠長準備拿出那個裁員百分之十五,全面解決用工制度,取消全民身份的初步方案交給市長。王廠長想好了,全民職工身份只是一件狗屁不如的破衣服。那衣服破得完完全全可以丟進垃圾堆了。沒了那件破衣服,他王廠長依舊可以將現在的員工視為“內”,將以后招進的員工,以及傳統意義上的臨時工視為“外”,他依舊可以做到內外有別。
  王廠長打開了他的公文包,卻沒有拿出來那個方案。他身后齊刷刷的一千三百多個飯碗,正在王廠長心里,碰得脆脆地響。王廠長當然要盡最后的努力,說其說他是廠長,還不如說他是家長,有義務護住所有家庭成員的飯碗。王廠長心想,說不準市長壓根兒不要他砸碎別人的飯碗,只要他熱熱鬧鬧喊口號貼標語弄得天下人都知道地改革,就成了。如果那樣,他王廠長拿出這個方案來,對得起那百分之十五的飯碗嗎?王廠長當然不會找屁股打。
  但是,市長立刻就擊碎了王廠長的夢想。不等他說話,市長擺擺手,示意王廠長停止叨嘮。市長說:“王廠長,作為國營企業的廠長,有一個國營企業廠長的三個代表,你知道是哪三個代表嗎?”王廠長茫然望著市長,搖搖頭。王廠長的確沒聽過還有這樣的三個代表。市長說:“作為國營企業的廠長,第一,代表政府;第二,代表企業;第三,代表著職工。掌握了這三個代表,就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廠長。王廠長,不客氣地說,你將最根本的第一個代表都忘了,將第二個代表淡化了,你只重視第三個代表。”市長接著說,改革,就是要在企業有著大好形勢下改革。廠子要垮了,病入膏肓了,只有破產一途了,還改什么?革什么?干干脆脆破產就是。市長說,破產不是改革,破產是死亡。市長說,你們甩掉包袱,輕裝前進,效益將更好,企業更發展,便可以擴大規模,可以安排更多的就業,從而步入良性循環。最后,市長擲地有聲地說:“你們那個企業,至少可以裁員、也就是下崗百分之三十。”
  王廠長沒法兒保全一千三百人的飯碗了,王廠長為至少要砸碎兩百個飯碗痛心,他必須立馬搶救另外兩百個也有可能要砸碎的飯碗。王廠長說:“市長,我們已經做了許多改制的前期工作。我們甚至做好了自我改制的準備。應該說,我們全廠員工都做好了迎接改革的準備。”王廠長立馬將那個裁員百分之十五的方案拿了出來,雙手遞給市長。
  回到廠里,王廠長對副手們說,至少得準備下崗百分之十五,有可能還是百分之三十。得加大宣傳力度了,得叫所有的中層干部,所有的班組長,所有的行管人員,都來做這個工作。王廠長說,這是他們目前唯一能夠做到的減震方法。王廠長說,必須為必將到來的下崗百分之十五、可能還是百分之三十減震。
  員工們早已經習慣那種喊得熱之鬧之的改革,他們將廠里苦口婆心的宣傳,不當一回事。就像有人告訴他們,大街上來了一百只老虎,他們會信嗎?于是,王廠長心里翻著浪,響著鼓,急得滲血,廠里依舊一派祥和。
  半個月后,市長秘書打電話給王廠長,要他們拿出詳細的改革方案出來。市長秘書說:“市長原則上同意你們廠裁員百分之十五的方案。”市長秘書打著哈哈說:“王廠長,要不要我將市長的原話說給你聽。”王廠長當然想聽到市長的原話,立馬說:“我和你,是誰和誰?我相信,你肯定會告訴我。”秘書真將市長的原話告訴了王廠長。秘書說:“市長說,王廠長他們有很多哄鬼的因素在這個報告里。市長說,我就讓王廠長他們當一次鬼哄。畢竟對于我來說,初戰必勝,初戰不能鬧出太多的亂子來,雖然這個勝,小得談不上勝。”
  王廠長感到由衷欣喜。雖然市長看出了他的把戲。但不管怎樣,他王廠長要少砸兩百個人的飯碗。
  一個月后,市長批準了王廠長的改革方案。
  這天,王廠長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對中層干部說:“全廠要下崗百分之十五,各部門,各科室自己拿出方案出來,一個星期后,將你們認為的本部門能下崗的人數上報廠里,廠里再根據實際情況確定各部門的裁員人數。當廠部下達具體下崗指標后,各車間,各科室都必須在規定期限內完成下崗任務。任何科室,任何車間不得將矛盾上交!誰上交矛盾,我就撤他的職,就讓他下崗!我丑話說在先,如果有人收禮,導致人為的不公,我就當著全廠員工,先砸他的飯碗。不管他是誰!”
  王廠長希望著在公正公平公開的氣氛中,砸著人家的飯碗。

  十三、滿哥求情

  吳蕓和小瘦妞小學畢業了。吳蕓依舊是班上第一,小瘦妞這回考得不錯,不但考了班上倒數第四,并且劃時代般全部及格。吃晚飯時,吳蕓說,老師說了,她準可以考上一中。她明天去報名考一中。吳蕓說,一中是最好的中學,她當然要讀一中,讀別的學校有什么意思?吳滿將頭點得像雞啄米,吳滿說,蕓兒當然可以考上一中。吳滿當然希望吳蕓考上一中,大家都說考上一中,就等于考上了大學,只是一中的擇校費好貴,要八千,而他吳滿只存了五千多塊錢。吳滿急了片刻,心說:“我吳滿蛇都敢抓,兔子能捉,還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真是!”吳滿立馬想,可以跟他哥哥吳海借,跟劉哥借,跟王廠長借,吳滿相信,只要他吳滿開口,他們三個都會借錢給他。吳滿又想,無論車間的眼鏡主任還是王廠長,都說今年會真改真革。只要真改真革,技術好得成了廠里第一哥的滿哥,工資能不大漲?左想右想,吳滿不急了。吳滿說:“蕓兒,去報吧,我家蕓兒肯定可以考上。蕓兒考上了,爸爸要給重獎。”
  剛吃完晚飯,瘦妞一家子都來了。小瘦妞便和吳蕓兩個踢著毽子。
  瘦妞說:“我琢磨著,明天我家小瘦妞也去一中報名。雖然小瘦妞成績比蕓兒差多了,但是,這是說不準的事兒,說不準就考上了。再說,總得去試試。”瘦妞夫吸口煙,說:“我也這么想,就像打麻將,手氣好,要什么有什么,哪怕你只和邊三萬,哪怕外面打出了三張,只余下一張。你一摸,就是那個三萬,就贏錢了。”吳滿想說:“你家小瘦妞,別去湊這個熱鬧,也要三十塊錢報名費。三十塊錢也是錢,可以買幾斤肉。”吳滿沒說,吳滿怕瘦妞兩口子聽了不舒服。吳滿說:“是的,得去試試,說不準就考上了。”
  瘦妞說了一會兒一中,忽然想起裝電話的好來。瘦妞前不久裝了電話,瘦妞說:“滿哥,你也去裝電話吧。不貴,只要一百塊錢初裝費。”吳滿說:“我要那東西干什么?叮鈴鈴,叮鈴鈴,煩死人。”吳滿當然不會裝,吳滿要存錢給吳蕓讀書。吳滿吸煙都是吸幾角錢一包的煙,也就是為了多省幾個錢,以備吳蕓讀書用。吳滿沒那么笨:不說一百塊初裝費,即使一個電話也不打,每個月還要送十多塊錢給電信局。
  待瘦妞一家子走了,吳滿就心想著改革,想著想著心就揪了起來。去年,王廠長對吳滿說得明白,“我今年五十七,明年五十八,六十歲退休。等我退休,誰想怎么改,怎么革都行。”吳滿心說:“兩年后王廠長才能退休,才會真改真革。那錢還敢借?一欠起碼兩年!”
  第二天是星期六,瘦妞夫為小瘦妞請了家教,對瘦妞說,家教下午一點半到,每個小時十五塊,按小時結賬,每天結一次。說完,背根釣竿,踩著單車,釣魚去了。瘦妞牽著小瘦妞下樓來,說:“滿哥,我帶蕓兒和小瘦妞去報名。怕回晚了,就在你家吃中飯吧。”
  吳滿買了菜回來,坐在沙發上吸煙。瘦妞回來時,還不到十點。吳滿眼里多了許多光彩。小瘦妞和吳蕓剛進屋,又說下樓去踢毽子。兩個像燕子一樣飛出門了。吳滿望著瘦妞,瘦妞望著吳滿。瘦妞說:“我們好久沒了,以后也不了。”吳滿說:“我們好久沒了,以后也不了。”兩分鐘后,吳滿說:“不早了,十點半了,我去做飯。我買了你喜歡吃的豬肝。”瘦妞說:“還早呢,待會我去做吧。十一點半做都不晚,還坐一會兒吧。”吳滿沒起身去做飯。兩個度時如年地坐到了十一點,吳蕓和小瘦妞回來了。中午是瘦妞做的飯。瘦妞的飯菜比吳滿做得好,吳蕓多吃了半碗飯。小瘦妞見吳蕓多吃了半碗,她也多吃了半碗。
  吳滿說:“明天,我得去南岳山,請觀音像回來。得請她保佑小瘦妞和蕓兒考上一中。蕓兒在你家。只是你得督促她復習。”瘦妞“嗯”了。
  瘦妞家請的家教一點半真到了,是個女孩,小瘦妞和吳蕓依著瘦妞說的,叫著姐姐。
  星期天一大早,吳滿對吳蕓說:“蕓兒,你今天在瘦阿姨家吃飯,要聽瘦阿姨的話,要復習。不懂的地方也可以問家教姐姐。考一中可是難考呢。”下了樓。依著以前聽公子說過的去南岳山請菩薩的規矩,在樓下響了十萬響鞭炮,將滿樓的人都炸醒并且罵著娘后,吳滿一溜煙走了。
  吳滿搭乘早班車,坐了兩個小時汽車,到了南岳山下大廟。大廟里黑壓壓地跪了一片,一個個朝著香煙裊裊中的千手觀世音佛像翹著屁股叩頭。吳滿找了塊空地跪了下來,虔誠地朝著觀世音像和前面那個農民的土布屁股叩了三個頭。又花了一百塊錢,在和尚那兒請了張開了光的觀世音像,買了香爐和香燭以及供臺。和尚說:你家離南岳山差不多兩百里,南岳山的菩薩照遠不照近,百里外就會照著,會保佑你家的。到下午三點,吳滿回家了。
  吳滿沒先上瘦妞家去叫吳蕓。他將觀世音像端端正正貼在廳屋正面墻上的正中央,點燃香燭,叩了頭,吳滿說:“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和尚說得明白,這話必須念三遍,這是規矩。“我叫吳滿,今天五十歲,生于?菖年?菖月?菖日,傍晚七點多鐘生人。現在住在大劇院路福星樓二單元三樓,求你老人家保佑我們廠按照中央要求改革,按那些搞得好的廠子的樣子改革。求你保佑我家蕓兒和瘦妞家小瘦妞考上一中。千萬,求你了。”吳滿剛站起來,又跪了下去。“還得求你保佑瘦妞身上多長點肉。太瘦了,可憐。”
  吳滿敬完觀音,這才將吳蕓接回來。瘦妞夫今天沒出門,在家陪著家教。聽說吳滿接了觀音像回來,和瘦妞一起下樓來叩頭。瘦妞求觀音保佑小瘦妞考上一中,保佑她一家子和吳滿一家子平安。瘦妞夫求觀世音保佑小瘦妞考上一中,保佑他手氣好,打麻將贏錢,保佑他釣魚釣到大魚。
  過了兩天,吳滿父女倆吃罷晚飯,吳蕓依著習慣,在廳屋踢著毽子,吳滿在廚房洗碗。門被“咚咚”敲響了,劉哥在門外喊:“滿哥,蕓兒。”吳蕓打開門,喊了“劉叔叔”。劉哥后面站著五車間的眼鏡主任。
  眼鏡主任說了些客套話,又說:“滿哥,昨天廠里開了會。王廠長說,全廠要裁員,要下崗百分之十五,要下兩百人呢。”吳滿眼睛睜大了,歡喜立馬塞滿吳滿臉上所有的坑坑洼洼,吳滿問:“今年要真改真革?”眼鏡主任說:“嗯,真改真革。說實在話,還不真改真革,廠里遲早會不行的。”吳滿心里立馬感謝著觀世音菩薩。他剛接菩薩回來,沒幾天,眼鏡主任就告訴他這么好的消息。
  吳滿怕眼鏡主任和劉哥看出他心底的高興,只得拿出全廠第一哥的樣子,問:“我們車間得下崗多少人?”劉哥說:“滿哥,主任不知道你家,叫我帶他來。他想請你幫幫我們車間。”眼鏡主任說:“王廠長說,暫時不下名額,要車間自己報個數字。按廠里那個比例下,我們車間得下崗十五個人。我想,這砸人家飯碗的事兒,能不能爭取少砸兩個?我就上你這兒來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廠里第一哥,說話兒響當當的,王廠長也要敬七分。按理說,早該來拜訪滿哥。”吳滿忙將頭連搖地搖,說:“這事兒跟我說沒用呀,我一個電工,哪能管這樣的大事兒?這事兒你們得去找王廠長。找我干什么?我說一個都不要下崗,王廠長肯定不會聽。”劉哥說:“滿哥,主任的意思是我們今晚三個人一起去王廠長家,讓王廠長少下我們車間幾個。這事兒,都是同事,誰也不容易,真將飯碗砸了,將來怎么辦?你畢竟是王廠長的救命恩人,又是我們廠第一哥,說話有分量。主任當然來找你。”眼鏡主任說:“如果我們不找王廠長,人家車間去找了,說不準我們就不只下崗十五個,弄不好會要下崗二十個。大家都要吃飯,滿哥。”劉哥和眼鏡主任不住地慫恿著吳滿,將“滿哥”一聲喊得比一聲甜。吳滿便覺得他是五車間員工,為五車間講話當然義不容辭。
  吳滿對吳蕓說:“蕓兒,你在家復習,我去王伯伯家一趟。”吳蕓身子扭著,說:“爸爸,我好久沒看見王伯伯和王伯母了,我是一定要去的。”
  到了王廠長家樓下,吳蕓率先跑上了樓,摁了電鈴,嘴里嚷著:“伯伯伯伯伯伯伯,伯媽伯媽伯媽媽,開門硏,我怕老鼠咬人呢。”吳蕓背著王廠長,管王廠長叫“王伯伯”,管王夫人叫“王伯媽”,以區別她自己的伯媽和伯伯,當著王廠長和王夫人,則叫“伯伯”和“伯媽”。門內響起王夫人一串兒笑聲來,門隨著笑聲開了。王夫人呵呵笑著喊著“蕓兒”,說“我女兒來了”。吳滿喊了“嫂子”。王夫人牽著吳蕓的手走了進去。王廠長抱起吳蕓,說:“還沒喊伯伯。”吳蕓說:“喊了。”王廠長說:“沒聽到,不算。”吳蕓便對著王廠長耳朵,親親熱熱甜甜脆脆地喊了“伯伯”。
  王廠長見眼鏡主任和劉哥、吳滿在一起,已經知道他們的來意。王廠長裝著不知道,問了眼鏡主任喝酒不喝酒。眼鏡主任往日也愛這玩意,卻因為是在王廠長家,不敢放肆,只得雙手連搖說不喝。王廠長拿出三個茶杯,給劉哥、吳滿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對劉哥說:“劉哥,你成‘哥’時,沒請我喝酒,只請了滿哥,我有意見。在我們廠,成‘哥’可是大事。”劉哥忙說:“那是滿哥看得起,我這半桶水的,慚愧著呢。到如今,我還在跟滿哥學。滿哥實際上是我師傅。那天,怕著王廠長忙不贏,不然肯定要請王廠長。”王廠長說:“劉哥,你哪天得補著請我。不補著請,我是不會原諒你劉哥的。你劉哥太看人不起。”
  王夫人炒了兩個菜端上桌后,拿出一大堆糖果,叫吳蕓吃。王夫人和吳蕓兩個最是投機,每次都有說不完的話。這會兒和吳蕓說成績,說一中。說如果蕓兒考上一中了,她做伯媽的保準給重獎,獎一百塊錢,再買一套衣服。說寶寶哥哥來電話了,問蕓兒的好。寶寶哥哥也說,如果妹妹考上一中了,他也要給重獎。吳蕓也大人樣問了寶寶哥哥的好,說好久沒看見寶寶哥哥了,想著寶寶哥哥。
  眼鏡主任一個人坐在一旁,沒有酒喝,望著他們三個喝,眼里伸出一只手來要奪著他們的酒杯。吳滿忙說:“嫂子,我們主任也喝酒的。”王夫人便又拿出一個茶杯來。王廠長望眼鏡主任一眼,說:“在喝酒這個問題上,你遠不如滿哥和劉哥。喝就喝,不喝就不喝,用得著假客氣嗎?”
  四個說了些東南西北的事,眼鏡主任扯到正題上了。說他昨天散會后,仔細想了老久,五車間確實不好下崗,好像個個崗位都沒人多,有時候還覺得人員緊張了。就拿電工班來說,一直是五個人,公子調走后,只有四個人了,還得安排一個人給電工班。還有天車班八臺天車,也就八個人,遇著活兒多的時候,八個人都得上天車,如果那天恰好有人病了,便影響了生產。劉哥的手,在桌子下不住地扯吳滿的衣。吳滿知道是要他說他們車間下崗難,難下崗。吳滿喝著酒,望著沒絲毫表情的王廠長,心想,他們車間難,王廠長豈不更難?又想,如果所有車間都不肯下崗,都將責任推給王廠長,王廠長豈不要累死?這個情吳滿絕不能說。又覺得畢竟自己是五車間的,當然得維護五車間的利益,這叫做在龍船,贏龍船。吳滿七想八想,沒法理個頭緒來,索性一不說五車間容易下崗,也不說五車間的確難。待眼鏡主任說了老久,王廠長呵呵一笑,說:“這事兒容易,既然你沒法兒下別人的崗,你明天打個報告,說你干不了這個車間主任。讓別人干,別人保準能。”
  眼鏡主任忙說:“廠長,你誤解了,我不是這個意思,真不是。我是說,我們車間的確有困難,不能下崗百分之十五。你問問滿哥,滿哥德高望重的,絕不會說假話。”眼鏡主任求救地望著吳滿。王廠長早已擬好了各車間和科室的下崗人數,他之所以要各車間和科室自己報上去,是希望借著幾次反復,能使必然的震動,慢慢釋放些兒能量,不至于到時候一次爆發了。一次爆發,還不地動山搖?還不把廠子震垮?王廠長望著吳滿,笑著說:“只管干活的滿哥,也關心起車間的大事了?這可是新鮮事兒。我們滿哥從不管這些事兒。滿哥來我這兒只管喝酒。滿哥,你說呢,是不是?”
  吳滿知道王廠長是要他別吭聲,但吳滿還是吭聲了。吳滿唉地嘆一口長氣說:“我們,車間,的確,下不了十五個崗。”吳滿不說“下不了三兩個崗”,那樣太為難王廠長了。他吳滿當然不能使王廠長太為難。再說,王廠長太為難了,就不會給他吳滿面子。廠里第一哥,當然不能做人家不給面子的事。但既然話說出來了,總得減少兩個才好。所以吳滿說:“最多裁十三個。我算好了,最多裁十三個。”
  王廠長的那個裁員人數上,五車間恰好是十三個。王廠長呵呵一笑,說:“滿哥,就依你,誰叫你是廠里第一哥。你的話當然得聽,你們車間就下崗十三個。”他轉過臉,抑住心底的笑,對眼鏡主任說:“這事兒看在滿哥面子上,你們車間下崗十三個。主任,我看你得買酒給滿哥喝。一下子少下崗了兩個,你的工作要好開展得多了,我呢,工作難度又大了幾分。”
  四個出門后,眼鏡主任為爭回了兩個飯碗,打的士將吳滿父女送回家,且在吳滿家樓下真買了兩瓶像樣的酒給吳滿。吳滿叫眼鏡主任上去再坐坐。眼鏡主任說:“不打擾滿哥了,滿哥得休息了。”劉哥對眼鏡主任說:“上去坐坐,還早,還早著呢。你就這么走了,滿哥也不好意思,會怪你看他不起。”吳滿也說著還早,還早。
  主任拗不過劉哥和吳滿,又跟著他們到了吳滿家。吳蕓瞌睡來了,吳滿料理了吳蕓洗漱,讓吳蕓抱著洋娃娃睡去了。劉哥說:“滿哥,主任送了兩瓶酒給你,你應該開一瓶喝。”吳滿只得開了一瓶酒,做三個杯子倒了。主任說,他不能喝這么多了,又倒回一些倒在瓶子內。
  劉哥說:“主任,你剛才那些話說得真好,真有水平。到底是主任,到底有本科文憑。那些話打死我,我也沒辦法說出來。譬如說,你說我們電工班一直是五個人,如今只有四個,我們不但不能裁,還得加人。再說,這兩個指標,還有我們電工班一份功勞,是我們滿哥爭取來的。我想著,我們電工班,還真不能裁。”眼鏡主任忙說:“這事兒我先不回答你,車間要根據所有員工的表現,身體素質,技術水平,文化程度通盤考慮。這改革的事兒,是千萬不能草率的,千萬不能。王廠長說得好,得公正。王廠長說,車間主任不公正,他砸車間主任的飯碗。”見劉哥還要說什么,眼鏡主任忙說:“我忘記了,家里還有事,還是重要的事,我卻坐在滿哥這喝酒。”眼鏡主任也不管劉哥走不走,謝過了滿哥,走了。劉哥只得也沒將杯子里酒喝完,跟著主任走了。劉哥在路上,不住地說著他的電工班不能裁員了,說著太歲這段時間真沒說的,表現一天比一天好。說得眼鏡主任沒法兒,只得裝醉,說著今天的月亮比太陽還亮。

  十四、一身黑鍋

  第二天,早晨七點半,吳滿到了苦楝樹下。
  吳滿抬頭望著苦楝樹葉,總感覺著哪兒不對,好像樹葉黃了些,又好像不是;好像樹葉少了些,又好像沒少。這段時間,吳滿老覺得苦楝樹的樹葉,一天比一天黃,一天比一天少。細細看去,苦楝樹除了顯得蒼老了許多,分明又是老樣子,倒是細碎的苦楝樹葉外的藍色天空剛才還有的那點兒濕潤,被太陽早曬干了。吳滿知道苦楝樹病了。吳滿拿出昨天眼鏡主任和劉哥余下的六兩酒,淋給了苦楝。
  不一會兒,劉哥到了。劉哥說:“怎么這么大的酒氣?”劉哥使勁聞著,說:“好像是昨天在你家里喝的那種酒。”吳滿說:“是那酒。我老是覺得苦楝樹病了,淋點兒酒。苦楝樹喝了酒,就會好。”苦楝樹下漸漸地已是十多個人。大家都聞到了酒氣,都覺得好笑,知道是吳滿淋的,都沒笑。只有梅毒打著哈哈說:“吳麻子看不出,還會給苦楝樹治病。你能治病,干嘛不將自己的麻子治好,這機關槍掃過的一樣。”
  八點半時,旁的班組的人都走了,只余下電工班四條漢子。劉哥安排一天的工作任務,說:“今天檢修線路,四個人分做兩組,我和小馬一組,太歲和滿哥一組。”又囑咐太歲說:“太歲,滿哥五十歲了,爬電線桿的事,你看著辦。”太歲說:“劉哥,你放心,敬老尊賢這事兒,我太歲最懂。滿哥一賢二老,我會要他爬桿子?”
  吳滿抬起頭像對苦楝樹說:“第四根桿子邊那個接頭,要換了。別的沒什么事兒,檢查一下就成。好在那會兒安裝這線路時,余著幾米線,我叫倉庫收好了,不是修這線路,絕不能用。小馬,記住了,施工后,哪怕半米長的線都得留著,并不是摳著玩節約,而是以后好用。留的那線,要捆好,用膠布貼上條子,寫明是干什么事兒余下的材料。有時候要找某種材質的線,一時半刻沒法找著。打頭子,長點好,如果材料限制,寧肯短點,也要用同種材質的材料。這樣就不容易氧化,就用得久。今天,十點鐘可以收工。”太歲只要上班,便極是認真。太歲上了半個月好班了,太歲也就認真了半個月。太歲說:“滿哥,不好意思,先沒聽清。拜托你再講一次。怪不得劉哥說,和滿哥在一起,只要留心,時刻都可能學到技術。”吳滿又講了一遍。吳滿又對太歲補了一句:“你去領了那幾米線來。”
  下午,電工班沒有活兒。吳滿和小馬在休息室看著小馬租來的《書劍恩仇錄》。小馬出了錢,當然從上本看起。吳滿沒出錢,自然得從下本看起。劉哥和太歲兩個說去天車班坐,說和女人在一起,人舒服些。兩個出了門,劉哥對太歲說了昨天晚上的事。劉哥說得好仔細,又怕著太歲沒聽懂,說完了還問:“你懂我的意思嗎?”太歲聰明,心里知道了劉哥的意思:滿哥的面子大得出奇,他一句話,王廠長就答應五車間少裁兩個。他太歲被不被裁,就看滿哥愿不愿意幫他。滿哥愿意幫他太歲,他這飯碗就真真正正是鐵打的,想砸也砸不爛;滿哥不幫他,他那飯碗只要輕輕一碰,便四分五裂。
  太歲對劉哥說:“劉哥,今天晚上我請客。只是在滿哥面前,你得幫我說話。”劉哥同意了。太歲又將小馬叫出來,“小馬,今天晚上我請客。”小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怪物般望著太歲。太歲說:“只是你得幫我。”太歲將意思說明了。小馬想:“畢竟是一個班的,再說也只是求著滿哥,滿哥答不答應是他滿哥的事。”小馬也答應了。
  太歲這才和小馬、劉哥一起走進電工班休息室。吳滿正看得有滋有味,沒理睬他們三個。太歲他們三個說,今天天氣好熱,好像已是三十七度了。等了兩分鐘,太歲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對吳滿說:“今天晚上我請客。好久沒和滿哥在一起喝酒了。滿哥待我太歲如徒弟一樣,我也該請滿哥喝酒的。再說,如今我太歲浪子回頭金不換了,又得跟滿哥學技術,沒有學了技術不請客的道理。”太歲說了老久,吳滿一句也沒聽。吳滿書看得入了迷,當然不會理睬太歲。劉哥拍拍吳滿大腿,說:“滿哥,太歲說晚上請客呢。”吳滿說:“請什么客?”太歲只得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吳滿忙說:“不成,不成,蕓兒要吃飯。老是麻煩瘦妞家,不好意思。再說,這要請什么客?都是同事,只是我也沒什么可以教你。再說,這熱死人的天氣,還不如在家里吃飯。”劉哥說:“太歲,你是該請客,滿哥沒少教你,你和我一樣,與滿哥沒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不是我說,能與滿哥一班,是福。我看這樣吧,太歲,今天下午,你提前一個小時走,去買些菜上滿哥家做。滿哥也能順便照顧著蕓兒。”小馬說:“滿哥手藝不行,太歲和我也不行,得你劉哥下廚。”劉哥答應了,劉哥說:“不是我吹牛皮,整個車間也沒人比我的做菜手藝好。”
  晚上,太歲買了一桌菜。吳蕓吃了飯,說家里四大酒鬼,吵死人了,說她上瘦阿姨家去復習,上樓去了。吳滿、太歲、劉哥、小馬四個人一人一方地慢慢地喝著酒。太歲他們三個又說了許多吳滿的好,那口氣,吳滿比雷鋒、王杰、楊子榮、焦裕祿加起來都要了不起。劉哥再將話題扯到改革上,說按照比例,我們車間本來要下十五個人,好在我們車間有滿哥,只要下十三個了。沒有滿哥,只怕十五個還不成,說不準要裁二十個也有可能。小馬和太歲都裝著不知道昨天的事兒,都問著劉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劉哥便將昨晚和眼鏡主任一起去王廠長家的事兒說了。
  吳滿邊大口地喝酒,邊說:“你們知道嗎?電視里說,哪個國家飛機失事了,死了一飛機的人,好慘。”太歲他們三個當然不能讓吳滿將話題轉到扯七扯八上,他們慢慢將話題往太歲飯碗上引。吳滿卻依舊說著不知哪個國家飛機失事的事兒:“那飛機摔得七零八碎,那些人,嘖嘖嘖,慘,慘。”劉哥見吳滿拿出了你說東他說西的本事,知道吳滿不會幫太歲了,嘆口氣,不吭聲了。小馬見識過吳滿這招,吳滿這招一出,他師傅死了也沒撈個“哥”。小馬不吭聲了。吳滿說了飛機失事,又說電視里說,二次世界大戰那會兒,美國佬那珍珠港,被日本鬼子炸得一塌糊涂,死了好多人,美國佬當然發脾氣,抓著兩個原子彈一扔,就炸了日本的兩個城市。太歲見吳滿不知怎么回事,說些打屁不沾板凳的事兒,急了,大聲說:“滿哥,我有事要求你滿哥幫忙。拜托你滿哥別說原子彈了好嗎?”
  吳滿茫然望著太歲,說:“我說了,一瓶酒少了,又不聽,四個人喝,一瓶酒如何夠?還沒喝出味,就沒了。”吳滿要去買酒,小馬說:“滿哥,我去買吧。”吳滿說:“你是客,哪能叫你去買。”那口氣,好像他們三個都是客,滿桌的菜是他做主人的吳滿買的。吳滿跑下樓去,又買了兩瓶酒上來。吳滿打開一瓶,四個人分了。吳滿說:“你們知道嗎?你們肯定不知道。”三個都以為吳滿是說改革的事兒,打起精神,豎著耳朵聽,然后好順著吳滿的話,要吳滿幫太歲去說情。誰知吳滿說:“那個岳飛真有本事,三扁擔將金國皇帝砍死了。不過岳飛的本事,還是不如關羽。關羽厲害,三五兩下,將華雄殺了。”吳滿說一句,喝一大口酒,他杯子里酒三下五除二沒了。吳滿開了第三瓶。太歲沒見識過吳滿你說南京他說長沙的本事,詫異中說:“滿哥,你今天怎么了?你沒醉,老說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滿哥,我真的有事要求你幫忙。”吳滿說:“你們三個今天怎么了?都不喝?你們不喝我喝。老話說得好,喝酒,要一世人不虧自己。”吳滿這回倒了半斤,吳滿又飛快地喝完了。太歲還要說什么,劉哥踩了踩太歲腳,搖了搖頭。太歲沒說了。
  吳滿真的醉了,醉得往那邊一倒,便呼呼打著酒鼾。太歲他們三個只得將吳滿抬上床。
  劉哥說:“太歲,你雖然敬著滿哥,但不了解滿哥。我知道滿哥性格。滿哥不會去說了。也不能怪滿哥,你往常的表現,滿哥又如何去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小馬說:“是的,滿哥只要東扯西扯,這事兒就泡湯了。”太歲發呆了良久,嘆口好長的氣。劉哥拍拍太歲肩膀,說:“再想別的辦法吧。我會幫你,有不有用,就不好說了。只是這段時間拜托你不出鬼才好。”太歲說:“劉哥,我往常擠對你,你卻對我這么好,以德報怨。你放心,我太歲是實實在在準備做勞動模范了。”太歲真感動了,感動得閉著眼睛,將頭連搖。
  劉哥去了瘦妞家,對吳蕓說:“蕓兒,你爸爸醉了,你有鑰匙嗎?劉叔叔要回去了。”
  瘦妞見說吳滿醉了,急急地陪著吳蕓下了樓。待劉哥三個走了,瘦妞侍弄吳蕓洗漱了。又見風扇下的吳滿一身臭汗,屋里則是滿屋酒臭,忙將窗戶打開,打了水替吳滿抹了。心想只怕有蚊子咬,正想點盤蚊香,又想著這么大的酒氣,人都怕著,蚊子肯定會醉死,該不會咬吳滿。叫吳蕓睡了后,回家去了。
  太歲知道吳滿不會幫他了,不再提這件事兒,只是每天認認真真地干著活,希望領導們能看在他這段時間的好上,不砸碎他的飯碗。又想著如果這次飯碗保住了,以后便永遠這樣勞模般地工作著,弄不好到退休時也能人模人樣混個“哥”。他唯獨沒去想如果真砸碎了飯碗,他該如何辦的事兒。太歲懶得去想。太歲決定到了哪座山,再唱那座山上的歌。
  這天,一大早,廠里下了通知,說五車間得下崗十三個人,一個星期后上報名單給廠部。眼鏡主任與比他大十多歲的副手胡子主任關著辦公室的門,商量來商量去,老久一陣子,一個名單也沒有確定下來。兩個都說名單不好定,這是砸人家飯碗的事兒,砸了誰的,誰都將恨他們一輩子。可是不砸掉十三個人的飯碗,王廠長真會砸了他們兩個的飯碗。兩個面面相覷地對視了半天,到底姜是老的辣,胡子主任點點頭,說:“這事兒,我看不能由我們兩個定,我們兩個定,是將自己放在火爐上燒。得將班組長和哥字輩的全叫來,大家一起定。這擔子太重,我們兩個擔不起。”眼鏡主任茅塞頓開,說:“好主意,好主意。大家擔了,擔子也就不重了。”眼鏡主任立馬通知所有的“哥”和班組長馬上開會。
  “哥”和班長們都到了。眼鏡主任神色凝重得如開追悼會,“廠里已經正式將裁員指標下了來,我們五車間是一十三個。”眼鏡主任最是公正,從不貪人之功為己功。他說:“之所以我們車間沒有達到百分之十五的指標,是因為滿哥出了面,減了兩個。這事兒滿哥是大功臣。”眼鏡主任說了感謝吳滿的話以后,說:“半個月后,這個名單便要上交,今天請大家來,是初步議議,裁哪些人。過幾天,大家再碰頭,再最后決定這個名單。”胡子主任說:“這事兒說白了,就是砸人家飯碗,必須慎之又慎,反復推敲。”
  眼鏡主任說:他和胡子主任商量了,初步確定了入選標準,這個標準是從車間將來的工作和發展的立場出發的。說和大家商量一下,看行不行。眼鏡主任說:“一,不認真工作;二,體弱多病;三,技術差;四,頭腦遲鈍;五,各工種平衡考慮。”眼鏡主任問:“大家對這五條標準,有什么看法?”大家都默不作聲。老久后,胡子主任說:“不錯,這五條標準是純從企業角度考慮的,的的確確沒講同情心,也沒講感情。講感情,我們兩個不愿意五車間裁一個人。”大家想想,反正要裁員,裁員除了這么裁,難道還有別的法子?大家都在心如鉛水般沉重中,在無力回天的無奈中,同意了兩位主任的五條標準。
  劉哥附在吳滿耳朵邊,說:“我們班只四個人,真不能裁了,再裁,事多時會累死人。”劉哥這才說:“我們電工班一直是五個人,從建廠起就是五個,有時,因為老師傅快退休了,還有過七個人的時期。現在公子調走了,我們電工班只四個人,比建廠時還少。建廠時,我們五車間還只有八十多個人。我們班不能下崗了。”胖婆說:“大家都知道,我們車間八臺天車,我們班正好八個人。生產任務緊時,八個人都扒在上面沒法下天車,解溲也是打仗一樣,沒解完又爬上去。天車班是一個也不能下崗,下崗了一個,到時候就有一臺天車沒人開。”車工班班長說:“我們車工班最辛苦,常常感到人少了。我們真正是需要加人,而不是裁員。再裁,活沒法干了。”所有班長都說,他們班人少了,他們班不但不能下崗,還得增加人員。于是,決定誰下崗的會議變成了訴苦會,變成了大家都要求增加員工的會。
  班長們發完言,個個覺得剛才那些發言有些滑稽,都笑了。胖婆更是將哈哈打得山響,人前仆后仰,左搖右晃著。劉哥坐在胖婆旁邊,耳膜差點兒被震穿,呵呵笑著說:“楊貴妃,拜托你秀氣點。只是你沒法秀氣。”胖婆止住笑,用肉乎乎的拳頭給了劉哥一拳,又笑了起來。大家笑了老久一陣,剛才緊張得幾近要窒息的空氣,活躍了,輕松了。
  眼鏡主任一臉嚴肅,又將空氣弄得緊緊張張。眼鏡主任說:“照大家剛才的說法,只有兩個人可以下崗,就是我和胡子主任。可就算是我們倆下崗,還遠遠不夠。滿哥,你是廠里定海神針,人最是公正,全廠沒有誰不服你。車間又沒誰你不熟悉,你說說看,該下哪十三個人?”吳滿當然不會蠢到說誰該下崗,誰不該下崗。吳滿說:“依我說,這事兒用不著問班長和我們。你們兩個主任看得清清楚楚,誰該下,誰不該下,你們定著就是。”班長們和“哥”們忙說:“滿哥說得是,你們兩位主任定了就是,這事兒不該問我們。”
  胡子主任說:“這么大的事兒,當然得大家一起定。這可是砸人家飯碗,不是往常那些鬧著好玩的改革,是要認真認真再認真的事兒。我看是這樣,誰也別多說話,每個人寫十三個人的名字,然后根據票數確認。再說,今天只是預選,是讓大家心里有個數,是打個基礎,還不是最終結果,過幾天,大家再一起來議議,再最后確定上報廠部的名單。”大家都知道,不管怎樣,十三個人的名單要出來,如果說出一個,便交大家討論,只怕到明年也沒法定下來。大家都說,也只能是用這個辦法了,就這么辦吧。
  劉哥附著吳滿耳朵,說:“滿哥,看在二十來年一個班的份上,別寫太歲吧。太歲這段時間還真沒話說。”吳滿點了頭。劉哥又附著胖婆耳朵,說:“楊貴妃,你不寫我們班的,我不寫你們班的。”胖婆點了頭。所有人都寫得飛快,好像都是胸有成竹。只余下吳滿,一個名字也沒寫出來。
  眼鏡主任和胡子主任知道吳滿做事認真,沒有催吳滿。這是砸人飯碗的事兒,吳滿當然得全車間員工大比較。吳滿頭也沒抬,壓根兒望也沒望他們,更沒注意那邊眼鏡主任,已開始統計票數。吳滿先列出二十五個人的大名單,大名單里沒有太歲。吳滿還沒有比較這二十五個人,已汗流浹背了。他罵著自己,這樣大的事兒,怎么能夠昧著良心做事?當然只能按照兩個主任定下的標準定著。吳滿問自己,太歲怎么能不裁?太歲不裁裁別人,說得過去嗎?吳滿只得又將太歲的名字列了上去。吳滿冒出的汗經空調一吹,很快干了。吳滿一個個比較著,稍許表現好的,便將名字劃了。終于擇出了十三個人的名單,名單中有太歲和梅毒。他將名單交給眼鏡主任后,傻眼了。兩個主任和所有班組長的票都早已統計完了,只余下吳滿這張票了。可惱的是前二十六名,恰是吳滿寫的大名單的二十六名,更加奇怪的是,二十六人的票數完全一樣。大家望著有趣的名單,放心了,都感到輕松了,因為要裁的十三個人,至少在表面上,都由吳滿定了,與在座其他人都沒關系了。也就是說,這十三個人要打誰罵誰殺誰都只會去找吳滿了。
  吳滿后悔自己寫得太慢,又太投入,居然沒管這邊統計票數的事兒。不然,打死他吳滿,他也不會那么蠢。吳滿想要回他定出的名單,眼鏡主任已將吳滿的票統計完畢了。再說,即使沒統計完畢,吳滿也不能要回來。吳滿是五十歲的人了,又是廠里第一哥,說話原該一言九鼎,能畏畏縮縮,像個娘們嗎?吳滿只得強忍著心底的悔,想著往后遭遇這十三個人的尷尬。
  胡子主任呵呵笑著說:“先要滿哥定,滿哥還謙虛,你看,最后還是滿哥定的。滿哥是真正的定海神針。這么大的事,沒有滿哥,沒法兒定下來。”眼鏡主任說:“這個名單是我們大家定的,請大家保密。”卻又忍笑不住,說:“這事兒大家不能胡說是滿哥一個人定的,絕不是這么回事,是我們大家定的。再次重申一次,這個名單不是最后的名單,半個月后,大家再來議議,看要不要修改。這幾天麻煩各位多醞釀醞釀。”眼鏡主任又補了一句:“這個名單誰泄露了出去,誰負責。”
  吳滿和劉哥走出會議室。劉哥說:“滿哥,你不該寫太歲的名字。你答應了的。”又一聲嘆氣說:“這下好了,只要傳出去,這十三個人還不恨死你。其實是大家的責任,變成你一個人定的了。”吳滿說:“我想著這是砸人飯碗的事兒,當然得認真,當然得公正。沒想到,會弄出這個名堂。你也不提醒我。”劉哥說:“我擔心太歲,望著眼鏡主任統計票數去了。”
  兩個說著話,到了電工班休息室。太歲立馬問:“今天開什么會?該是定裁員名單吧。”吳滿做了賊一樣,不敢看太歲。劉哥說:“還只是初步定,要過半個月才最后確定。現在還說不清。”太歲急急地問:“初步名單中有我嗎?肯定有是不是?”劉哥說:“沒你還能有誰?當然有你。不過還沒最后確認。你得趕緊想辦法。”

  十五、梅毒送禮

  這年頭,沒什么事兒能夠真正保密。上午還沒下班,五車間所有人都知道,吳滿一份名單,將十三個人的飯碗砸了。
  吳滿下午上班,剛在苦楝樹下坐定,太歲騎著摩托車來了。太歲對著吳滿搖搖頭,說:“滿哥,你不幫我也就算了,干嘛一定要裁我?我家里也難。”吳滿苦著滿臉麻子說:“太歲,你誤解了,不是我一個人定的,是所有班組長,幾個‘哥’,兩個主任一起定的。我哪有那個權?我只是最后交那張該死的紙。我又沒看,人家都統計好了,票數都一樣。唉。”太歲說:“不管怎樣,你不寫我的名字,我就不會被裁。滿哥,你總是不該寫我的名字。你心里應該清楚,我再不學技術,不認真上班,卻總是將你滿哥當師傅一樣敬。這下好了,師傅裁徒弟。”吳滿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得又“唉”地一聲長嘆。
  吳滿正尷尬,劉哥來了。劉哥說:“太歲,你怪人也要知理好不好。首先這是大家定的,我也在里面,兩個主任也在里面,所有的班組長和‘哥’都在里面。只是滿哥最后交那張紙。如果是我最后交那張紙,你就怪我不成?”見劉哥這么說,太歲陰沉著臉去了休息室。一會兒后,小馬到了。劉哥要他早點兒到,說怕滿哥出事,得為滿哥保駕。
  不一會兒,那十三個人中,除了梅毒,個個來找吳滿,都說:“滿哥,我總是滿哥前,滿哥后的,你為什么偏跟我過不去?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真想不通呢。”一個叫“蠢蛋”的青年清潔工,跑過來,手指著吳滿鼻子說:“滿哥,你以為我好欺負?你去社會上問問,有幾個不認識我蠢蛋的?你叫蠢蛋下崗,蠢蛋要你的命。”
  蠢蛋愈說愈沖動,又見吳滿退著,分明是怕著他蠢蛋,索性舞著拳頭朝吳滿打來。吳滿知道蠢蛋蠢,不好與蠢蛋計較,只得避著。這會兒,劉哥解溲去了,吳滿身邊只有小馬。往日文靜的小馬立馬護住吳滿說:“你敢,老子打你不死。我可不管你蠢蛋不蠢蛋。”
  這世界上只有兩種無畏,一是大無畏,二是蠢無畏。蠢蛋屬于后者,有什么敢不敢的,一拳已打在小馬肩膀上。小馬也沒管三七二十一,揚起腳踢在蠢蛋襠下。蠢蛋在地上不要命地滾著,滾了老久才漸漸見好。蠢蛋爬起來,嘴里嚷道:“你滿哥和小馬合起來打我。我怕你們來著?”便找了根鐵棍來。太歲知道了,跑了來,搶了那鐵棍,摳住蠢蛋前胸,說:“你說滿哥幾句可以,動手就不成。你還拿鐵棍?”太歲揚起扇子般大的手,“啪啪”兩聲,便打在蠢蛋臉上,說:“你太歲叔叔打掉你些蠢氣。”
  蠢蛋見著太歲,早如老鼠見著了貓,跑到眼鏡主任那兒告狀去了。眼鏡主任帶著蠢蛋來找吳滿,問了情況,又問了旁觀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對蠢蛋說:“蠢蛋,這次我就原諒你。你再胡鬧,我第一個下你的崗。那名單還沒定,你再鬧,先將你定了。”蠢蛋只得不再鬧地走了。
  吳滿見太歲以德報怨,心里更覺得愧對太歲。又想著小馬挨了一拳,問小馬傷著沒有。小馬嘻嘻一笑,說:“沒有,真沒有。”
  吳滿不知道要如何向太歲致歉和感謝小馬,向劉哥借了單車,跑到廠外買了兩包好煙。他先將小馬叫到一旁,將一包煙遞給小馬。小馬說:“滿哥,我不會要你的煙。我早就將你當師傅了。哪有師傅買煙給徒弟的?”吳滿只得作罷。小馬說:“我以后煩著滿哥的事兒還多著呢,煩一次買一包煙,一個月工資只怕還少了。”
  吳滿又將太歲叫到僻靜處,將煙遞給太歲。怯生生地半低著頭,抬起眼瞼說:“太歲,真不好意思。我根本就不該去參加這個鬼會。其實,我一不是主任,二不是班長,去參加這個鬼會干什么?我是,唉。下次,我請你喝酒。”太歲說:“滿哥,還是我請你吧。酒倒是用不著,我都四十多歲了,比劉哥還大兩歲呢。劉哥都‘哥’了,我‘小’都沒有。人家還是太歲前太歲后的,面子上真掛不住。滿哥你要是肯在我被裁了前,喊我一個‘小’字,比請什么都強。真的,肯喊我一個‘小’字,我請你上五星級賓館,讓你滿哥正正經經地瀟灑走一回。”
  吳滿臉上那些麻子里,每個都立馬寫上了“原則”兩個字。吳滿搖搖頭說:“太歲,還是我請你喝酒吧。‘小’字,你真沒呢。你努力吧,不懂,問我。只要努力,飛快就能‘小’,就能‘工’、‘老’、‘哥’。太歲你就是不肯努力。你也不一定會被裁。這事兒還沒定。報上去還有半個月,再說,就是車間報上去,廠里也不一定會批。”見太歲嘆口好長的氣,吳滿想想說:“太歲,你去叫劉哥喊你一聲‘小’吧。他喊‘小’,一樣管用。小馬就是劉哥喊的‘小’。再說,我四十歲以后,廠里的‘小’,都不是我喊出來的。我也不會再喊‘小’了。我再去喊‘小’,掉自己的價。再說,太歲,就是我愿意喊‘小’,我也不會亂喊。我喊出來的,都得是那個事兒。太歲,這事兒,真對不起。”
  太歲難得認真一次地說:“我們廠幾個‘哥’,還有那些老字輩的,都是你這脾氣。他們都學著你,你是他們心目中的偶像,他們也不肯輕易喊‘小’,喊‘工’。算了,滿哥,我跟你開玩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小’什么‘小’?喊出來也別扭。我還不清楚滿哥?滿哥該是當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人選。誰有你公正?公子他師傅,技術沒到哥字輩,臨死都希望滿哥喊一聲‘哥’,滿哥寧肯說,什么哥呀老的,我們都知道你技術過硬。心里知道就成,也不喊那聲‘哥’。”太歲打開吳滿給他的煙,遞給吳滿一支。
  “謝謝你。太歲。”吳滿好認真地說著。
  十三個人中,來了十二個找吳滿的麻煩,只余下梅毒沒來。吳滿等了一下午,等著梅毒來喊“吳麻子”,說“你這機槍掃過的”。可是,梅毒怪怪的,居然一個下午縮在天車班,沒來找吳滿麻煩。梅毒沒來,吳滿心里就不踏實。吳滿得挨了梅毒的罵后,才知道這事兒總算過去了,心里的石頭才能落地。
  胖婆上午回到天車班,女工們一窩蜂地圍了上來。胖婆繪聲繪色說起開會的事,最后對梅毒說:“梅毒,這事兒我真盡力了,沒法子。我不但沒寫你,還叫劉哥也沒寫你。可是,沒法子,還是有你。”梅毒沒哭,沒鬧,還弄出幾絲笑,說:“胖婆,我知道了。我不怪你。這事兒誰也不能怪。”梅毒再沒說話。
  幾個十三個人中有名字的人,邀梅毒去見吳滿。梅毒對他們說:“不能怪吳麻子,吳麻子只是活寶,手腳慢了,最后面交,他早點交,我們怪誰去?吳麻子只是被眼鏡主任和胡子主任利用了,成了活寶。他們正要找活寶擔責任。”
  晚上,梅毒將眉毛扯得比柳樹葉還好看,臉上撲了層薄粉,搽了口紅,描了眼線,裝上假睫毛,穿一條能看清汗毛的薄如蟬翼的連衣裙,拎著小皮包,踏一雙能當釘子用的高跟拖鞋,邁著“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步子,去了超市,買了兩瓶兩百塊錢一瓶的酒,一條兩百塊錢一條的煙,到了王廠長家。
  王廠長一個人在家。梅毒睜大眼睛,將假睫毛眨了幾十眨,說:“王廠長,想想看,五車間的。天車班的。你調廠里當副廠長那年進的廠。前不久,你去我們五車間作報告,說改革是在救廠,說再不改革,我們廠必然會一天不如一天。那天,我坐第一排呢。全車間聽得最認真的那個就是我。”梅毒說王廠長的報告真好,一下就使人明白了。王廠長做出好像記起來的樣子,說:“對對對,天車班的。你有一個外號,叫什么來著。”王廠長當然知道,這個廠沒有外號的不多。梅毒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紹那不雅的外號,響亮地說了本名。梅毒將想好的話說完了,找不到旁的話說了,只得將酒和煙拿出來,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說只希望保住飯碗。
  王廠長不要梅毒的酒和煙,王廠長說的全是場面上的話。場面上的話梅毒懂,就是公事公辦的意思,就是不幫她梅毒忙的意思。梅毒將頭歪著,眼兒擠著,腰兒扭著,聲音嗲著。王廠長眉一蹙,說:“別這樣,腰兒會扭斷的。這兒離醫院可不近。”王廠長說罷,拿出手機,摁了幾個他不知道,但天知道的數字。眼睛翻著看墻上的壁鐘,見是八點過五分,對著手機說:“老婆,你不是說八點鐘回嗎,都八點過五分了。”王夫人退休了,去北京看兒子去了。王廠長對著手機說:“哦,很快就回。”王廠長關了手機,說:“這么著吧,你要相信車間會公正。再說,你們主任不錯,人正派。我在中層干部會上說了,誰送禮給我,我就下誰的崗。你拿回去吧,我就當作沒這回事一樣,不按這一條處理就是了。”
  王廠長一不要煙,二不要酒,三不要色。梅毒“卟嗵”一聲,跪了下來。梅毒流出了淚,還沒說話,王廠長先說話了:“不要這樣,再不走,我保準下你的崗。”
  梅毒提著煙和酒跑到眼鏡主任家。還沒敲門,一個十三人名單中的鉗工,提著一個黑塑料袋悻悻地出門了。那個塑料袋里和梅毒提來的塑料袋里一樣。鉗工下樓時,甩下一句話:“雜種,老子被裁了,會有你的好看。半個月以后再說。”梅毒在眼鏡主任家門前猶豫著,心想眼鏡主任比自己小一歲,眼鏡主任的老婆比主任小十歲。扭腰子擠眼睛對眼鏡主任肯定沒用,說不準眼鏡主任心里會罵她梅毒老妖婆。沒進門先泄了氣。
  終于進了門,見了眼鏡主任,遞上煙酒。梅毒說:“我沒那個意思,我如果真正該裁,主任你裁好了。我只是敬著主任,真沒有別的意思。主任的才能,主任的人品,主任的相貌,真是沒得說的。”眼鏡主任說:“你的心意我領了,東西你不拿走,我明天就擺在車間門口。并且第一個確定被下崗的人,就是你梅毒。這次改革要順利進行,只能這樣。不這樣做,我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王廠長也會第一個裁了我。”梅毒知道找眼鏡主任沒用了,一聲長嘆后,心灰意懶地走出眼鏡主任的家門。
  梅毒愈想愈想不通,報紙上電視里不是常說,這個干部那個干部被人家三五兩下就拉下水了嗎?怎么她梅毒碰到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好干部?姓王的快六十歲的人,望著她梅毒一點也不上火。往日里梅毒大罵著腐敗,說腐敗的官個個該殺。這時好了,你去殺吧,都殺了,沒了腐敗了,救不了梅毒了。梅毒這時才明白,腐敗原來還真是好東西。如果王廠長腐了敗了多好,便可以保住梅毒的飯碗了。梅毒怨自己苦命,連腐敗干部也遇不到!

  十六、“滿哥救命!”

  吳滿比往常起得更早,往常六點起來,今天五點就起床了。吳滿睡不實,剛睡著,那十三個人直往吳滿夢里鉆。他們說吳滿砸了他們的飯碗,罵吳滿,打吳滿,拿著刀子追著殺吳滿。吳滿便一身汗地醒了。吳滿洗了冷水澡,沖去了汗,也不知幾點幾分,上床又睡著了。五點時,那十三個人圍著吳滿哭了一會兒,集體上吊。上吊前,說做鬼也不放過吳滿。吳滿醒了。吳滿又是一身汗。吳滿洗了冷水澡,決定不睡了。
  吳蕓今天要去一中考試,要考一天。吳滿去對面大劇院廣場跑了幾個圈,買了菜回來,恰好六點。吳滿將吳蕓叫醒,只是沒叫吳蕓像往常一樣去鍛煉。吳滿將家弄干凈了,父女倆洗漱了,吃了面,七點差一刻。吳滿說:“做題時,一定要看清題目,做完了,要檢查。”吳滿拿出風油精、十滴水、清涼油、人丹給吳蕓,說:“感覺熱時,含幾粒人丹,不舒服時,在太陽穴上抹風油精,肚子痛時喝一瓶十滴水,蚊子咬了,搽一點清涼油。”
  七點差五分,瘦妞帶著小瘦妞下來了。吳蕓喊了“爸爸,拜拜”,跟著瘦妞去了。瘦妞昨天跟胖婆請了假。胖婆說:“考一中是大事,你去吧,不礙事。”
  吳滿沒事兒可做,想了老久,也沒法想出事來,只得往廠里走去。他怕到車間過早,故意走著怕踩死螞蟻的步子,可是到苦楝樹下時,還只有七點一刻。
  吳滿抬頭望著苦楝樹。苦楝樹葉全部發黃了,已是老氣橫秋,暮氣沉沉,晨風一吹,葉落無數,分明死期將至。吳滿吃驚不小,撫摸著苦楝樹,心痛著問自己:“怎么成這個樣子了?這分明是要死了。怎么回事呢?師傅,你得保佑苦楝樹。”吳滿坐在護圍上,點燃煙慢慢地想,是我吳滿做錯了什么嗎?我砸了十三個人的飯碗,苦楝樹生氣了?要不就是師傅生氣了:你吳滿做工的,卻去砸做工的人的飯碗,像個事兒嗎?
  梅毒知道吳滿一般到得早,七點半時,她破天荒也到了。
  自從梅毒說吳滿臉上像機關槍掃過,且是“三老四嚴”后,吳滿打心底里怕著梅毒。于是。在路上見了,梅毒往左邊走,吳滿肯定往右邊走。梅毒偶爾來電工班休息室,吳滿立馬找個借口出去。吳滿要修理梅毒開的天車的電器,總是板著臉,一聲不吭地干活。吳滿避著梅毒,梅毒卻不避著吳滿,不管在哪兒,梅毒看見吳滿,準會親親熱熱地喊一聲“吳麻子”,喊得吳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今天不同,昨天梅毒沒來找吳滿麻煩,吳滿一直盼著這麻煩快點兒來。既然躲不過,不如早點來。就像吳滿小時候闖了禍,躲著爹娘時,怕得要命,爹娘真打過了,也就五板屁股。打過了,也就不怕了。吳滿準備由著梅毒指天罵地。
  “滿哥,這么早呀?怪不得他們說你從進廠那年起,年年是先進。來這么早,你滿哥不先進,誰敢先進!”梅毒沒罵吳滿,并且一口一句“滿哥”,笑吟吟地臉上像要掉下兩個酒窩來。吳滿等著梅毒找麻煩,麻煩沒來,劃時代的“滿哥”二字,從梅毒嘴里迸出來了。吳滿詫異了,不知所措了,拼著命將準備迎接責難的滿臉嚴肅,半身正氣、半身委屈搬走,想著法子擠出幾絲笑來,說:“梅毒呀,這么早?”
  梅毒右手伸進左手腕上的皮包。那樣子,在吳滿眼里,像電影里女共產黨員要掏槍槍斃叛徒。吳滿望著,緊張得要死,想拍拍屁股就走,又想著砸了人家飯碗,就這么走不好,總得聽人家埋怨幾句。又想著,應該不是刀子。是刀子,吳滿也不怕,一個女人的,能有多少力氣?吳滿好勇敢同時也好警惕地望著梅毒。
  梅毒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十塊錢的煙來,遞給吳滿,說:“滿哥,這包煙給你。昨天中午我去一個朋友家喝喜酒,得了一包好煙。我家里那個,前段時間戒煙了,我想著,往常滿哥待我好,我卻不知好歹,就拿這包煙給滿哥吧。滿哥,不是說你,也該吸兩包好煙。你那煙,吸著對身體不好。”梅毒剛才買了這包煙。所謂吃一虧,長一智,梅毒昨晚在王廠長和眼鏡主任那吃了兩次虧,自然長了兩智。梅毒聰明了,知道許多事兒要投石問路,不能蠢寶一樣,冒冒失失拿著幾百塊錢煙酒往人家里送。梅毒將這包煙當探路的石頭。
  吳滿忙雙手連搖說:“我從不吸這種煙,這煙太淡,沒吸一樣。”梅毒說:“滿哥,我和你是誰和誰?一包煙又不是一包炸彈,又不會要你的命。我只是敬著你滿哥。”漸漸地扭著腰子,蹙著眉頭,聲音也嗲起來。
  梅毒將那包煙硬往吳滿胸口口袋里塞,吳滿死命地推開那包煙。于是,一個不接,一個硬塞。吳滿眼睛不住地望著水泥路的前方,終于,劉哥騎著單車優哉游哉地過來了。吳滿急了,臉上的白麻子早羞成了紅麻子。他怕著劉哥看見他和梅毒在推推搡搡,以為他頂天立地的吳滿,在砸了梅毒的飯碗后,又不要臉地調戲著天天喊著“吳麻子”的梅毒。吳滿可不愿意做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蠢事。吳滿只得接了那包煙,嘴里不住地說“謝謝”。劉哥到了,點燃一支煙說:“梅毒,你那事兒,不能怪滿哥。大家都有責任,我也有。眼鏡主任也有,胡子主任也有。與會人員都有。”劉哥以為梅毒在找吳滿麻煩,忙替滿哥解釋。
  梅毒白劉哥一眼,拉下臉來說:“劉哥什么意思?我什么時候怪滿哥了?我自己往常表現是那個樣子,怪滿哥有什么用?和滿哥說兩句家常話,也礙著你的事了?”她又將笑容粘在臉上,自然親熱地和吳滿拉著家常:“滿哥,聽劉哥說,你家蕓兒成績好,今天該去考一中吧。”吳滿說,蕓兒今天跟瘦妞、小瘦妞一起去考試了。梅毒說:“蕓兒媽走得太早了,也難為滿哥了。蕓兒肯定能考上一中。”劉哥和吳滿都納悶兒:梅毒不但不找麻煩,倒好像吳滿將她那名字寫上去,砸了她的飯碗,是幫了她梅毒,她梅毒早該感謝吳滿。
  一會兒后,苦楝樹下聚了十多個人。梅毒都視而不見,好像只有她和吳滿兩個,或者那些人全是瞎子兼聾子。梅毒對吳滿說:“滿哥,你家還是住在大劇院對面那棟樓吧?二單元,三樓?好像就住在瘦妞家下面?”待吳滿說了“是”,她說:“還是你和嫂子結婚的時候去的。嫂子真漂亮,真正的廠花。十多年了。去過瘦妞家幾次,怕擾著滿哥,沒敲滿哥家的門。哪天有空,上你家玩去。”她拿出手機來,問滿哥家電話號碼。吳滿說:“要那東西干什么?叮鈴鈴、叮鈴鈴地響,煩死人了。我就喜歡清靜。”
  八點半了,吳滿去了電工班休息室,梅毒爬上了天車。電工們今天沒活兒干,吳滿沒看武俠書,吳滿問劉哥,梅毒為什么不找他麻煩。劉哥說,梅毒腦子進了水;吳滿問小馬,小馬說,梅毒可能吃錯了藥。吳滿想了一天,也想不出頭緒來。吳滿索性不想了。
  吳滿剛回家,樓梯間便響起了吳蕓上樓的腳步聲。吳蕓大聲嚷著:“爸爸,你家天才回來了。爸爸,你家天才回來了。”吳滿聽聲音便知道,吳蕓一定考得很好。吳蕓到了家,不用吳滿問,說:“爸爸,我考得真好。你知道嗎?”
  一會兒后,瘦妞和小瘦妞上來了。吳滿問:“小瘦妞考得好嗎?”小瘦妞沒說,瘦妞說:“送了三十塊錢報名費。蕓兒考得好,蕓兒肯定可以考上。我家這活寶的,哪能和蕓兒比。”
  吃罷晚飯,父女倆洗了澡,吳蕓說:“爸爸,今天我什么都考完了。我要玩到九點半才回。”待吳滿同意了,吳蕓燕子一樣飛出門了。吳滿便打著赤膊,穿一條三角褲衩,躺在睡椅上看電視。吳蕓玩去了,瘦妞早已不像“以后不了”之前,每天必來吳滿家。如今的瘦妞,雖然隔三差五也來坐坐,雖然隔半個月依舊幫吳滿搞一次大掃除,卻也緊守著“以后不了”的四字真經,不再越雷池半步。
  “篤篤篤”,門被敲響了。
  吳滿希望來的是一個會喝酒的朋友,最好是劉哥。劉哥和吳滿本來就無話不說,再喝上二兩酒,話閘一打開,更會毫無顧忌地神聊海聊。
  吳滿打開門,一股刺鼻香風撲面而來。敲門的是梅毒。梅毒望著吳滿笑著,笑得有兩分別扭。吳滿臉一紅,心跳如打鼓,忙將門關了,嘴里擠牙膏一樣擠出一句話來:“梅毒,你不是找我吧?你走錯門了吧?瘦妞家住在六樓。這是三樓,還有三樓。”吳滿猛地明白:她是來問昨天的事兒,問他吳滿為什么要砸她的飯碗。梅毒又秀秀氣氣地敲著門,說:“滿哥,你什么意思呀?太看人不起了。滿哥,開門呀。”吳滿心想著梅毒終于來找麻煩了,吳滿忙穿好汗衫和長褲,這才打開門。待梅毒進屋后,吳滿將半掩的門大開著。
  梅毒精精細細地打扮了一番:一套淺藍色套裙,脖子上束一條綠色紗巾,嘴上搽了些許口紅,臉上撲了層薄粉,身上灑了可以當滅害靈用的刺鼻香水。那頭半黑半黃的齊肩頭發,梳得黃黑相間,井然有序。兩條眉毛扯細了許多,比柳樹葉都好看多了。兩只眼睛也裝了老長的假睫毛,一眨一眨地眨出著少女沒有的味兒。她手上提著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吳滿沏了茶給梅毒,坐在木沙發上,低著眼瞼,等著梅毒發難。梅毒呵呵一笑,將那對酒窩笑得十分精彩。梅毒說:“滿哥,蕓兒呢?蕓兒今天考得怎樣?”說話時,很自然地關了門。
  吳滿說:“玩去了。這家伙,說今天考得好。”心里卻說:“你發難呀,你罵娘呀,你吵了鬧了,這事兒也就完了!你不吵不鬧,什么意思?”吳滿望著觀世音菩薩像,祈求著觀世音讓梅毒早點發難。
  梅毒說:“蕓兒是誰的女兒?滿哥的女兒。當然聰明,當然會考得好。不用說。”將塑料袋里的煙酒拿出來,說:“滿哥,我們也是十幾年的同事了,沒買過一瓶酒、一條煙給你,真的不好意思。按理,該常來看看滿哥。滿哥對我們那么好,我卻從來沒有關心過滿哥,真的不好意思。那次不是滿哥爬上天車,還不知道領導要如何說我呢。”
  梅毒不但不發難,還拿來一對酒,一條煙,這不是叫他吳滿自殺嗎?吳滿臉紅心跳地說:“梅毒,快別這么說了。昨天的事兒,我根本就不該去摻和。拜托你別拿煙酒來損我。我受不了,梅毒。說句實在話,我昨天的事兒,雖然對不起十三個同事,卻對得起廠里。我吳滿是憑著良心上的那桿秤做事的。”
  梅毒說:“滿哥,你怎么了?”梅毒的臉上,沒了一絲笑容。梅毒說:“我沒說你不是。真沒說。我哪會怪你?我知道,是由于我的表現,還有我的嘴。你只是最后一個交那張紙,不怪你。我真不怪你。”梅毒神情愈來愈凝重,“我是來求你幫忙的。對,求你滿哥。求你救兩個人的命。你可以救兩個人的命,就看你救不救了。”
  吳滿懵了。梅毒說:“十多年前,有個男人好英俊,有個女人愛上了他。后來他們結了婚,后來他們生了兒子。后來這個男人成天賭,成了名副其實的賭徒,將家里賭空了。后來這個男人因為家里沒錢供他賭博,愛上了另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女人,就因為這個女人有錢。后來,這個女人只有帶著兒子艱難度日,后來這個女人為了兒子能過得好點兒,將來有錢讀高中和大學,白天在廠里工作,晚上去一家檳榔廠打工。這個女人為了賺多一點錢,又想出了白天扒在天車上開天車,下午去檳榔廠打工的法子。”梅毒說:“這個女人在昨天,對,就是昨天,被人將飯碗舉在了半空中,時刻準備砸了。只要半個月,那個飯碗就會砸碎。這個女人沒了工作,靠給檳榔老板打工的錢沒法養活自己和兒子。這個女人就來求你滿哥,就因為你是王廠長的救命恩人。”梅毒說完了,梅毒是流著淚說完的,流著淚的梅毒沒有哭出聲來。
  吳滿望著梅毒,眼睛睜得老大,“你不是說,你丈夫待你特好嗎?你不是說,你每天都打麻將贏錢嗎?你不是說你要打就要打五塊錢一炮,小的不來嗎?”梅毒打斷吳滿的話,“滿哥,那都是假的,現在只有你能救我們母子了。我們母子真的就是這么苦。”吳滿嘆口氣,說:“梅毒,我是個老實人,肚子里沒花花腸子,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說實在話,原來和王廠長一家走得勤,現在有些走動,卻遠不如從前了。我們的關系,也就余下那些傳說,別的都沒了。你知道的,腳步為親。不走動,如何還有那種關系?再說,就算有,我也不會去找他。梅毒,你找我真的沒用。我真的不會去找他,這種事兒,得公正。”
  梅毒低下了頭,老久一陣后,苦笑著說:“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可是,我剛才沒說一句假話。我知道,以前是我對滿哥不住。只是滿哥你大人莫記小人過。”她猶豫了片刻,分明牙齒一咬,站起來,兩排牙齒又使勁一咬,唰地紅了臉,一身在忸怩中有了許多嫵媚。那頭發,也被吊扇風吹得揚了起來,像揚起無數要捆吳滿的繩索。話說得極輕同時也十分急迫,好像說慢了,她會沒有膽量說下去,“滿哥,哪個不知道,你是他姓王的一家子的恩人?你對他家的大恩大德,他家十八代人也沒法報。只要你去和你家親家說,你要我干什么都行。真的,滿哥,干什么都行。滿哥是聰明人,知道我的意思。”梅毒掉出幾滴淚來,“先干也成。”
  吳滿當然知道梅毒的意思。吳滿從心底里看梅毒不起了。吳滿想起了瘦妞。瘦妞那個女人,雖然骨瘦,卻了不起,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女人,是一個叫吳滿愛著、憐著的女人。只是因為國家的法律,和祖宗的傳統,瘦妞是另外一個對吳滿好的男人的女人,吳滿不能去愛,吳滿只能在心里愛著瘦妞。這會兒,吳滿愈發覺得瘦妞可敬了。在和瘦妞的比較中,梅毒在吳滿心目中,已經不是人了。吳滿索性喝酒。望也不望擺出萬種風情的梅毒一眼。吳滿對自己不住地說:“這個梅毒往常只是大大咧咧,只是嘴巴不關風,沒想到還是不要臉女人。她以為我吳滿是豬狗呢。真是,我吳滿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走路嗎?”
  吳滿盼著吳蕓早點回。可是吳蕓偏不回,吳蕓要九點半回。這會兒,還只有八點半。
  梅毒上牙齒咬著下嘴唇,咬出一排牙齒印。梅毒眼睛一閉,將自己飛快地脫得精光。吳滿呆了,吳滿只呆了片刻,立馬跑進房去,自己躲在房里,將房門閂了,背靠著門。梅毒哭泣起來,在哭聲間隙里擠出幾句話來:“滿哥,只要你救我們母子,你要什么都可以。你為什么見死不救?你的心為什么這么硬?”吳滿在房內說:“你快將衣服穿上回去。我家蕓兒時刻都可能回,看著你這個樣子,如何得了?拜托你,快穿好衣服回去吧。”
  梅毒穿好衣服,抹了眼淚走了。梅毒沒有帶走煙和酒。
  梅毒走了老久一陣后,吳滿才打開房門,從房里探出頭來,將整個廳屋望了,又豎著耳朵聽了良久,確信梅毒實實在在地走了,這才將敞開的廳屋門關好。
  吳蕓說九點半回便九點半回了。吳蕓又是一身的汗。吳滿說:“蕓兒,你得重新洗澡。”吳蕓說:“我要睡了,不洗了。”吳滿拿吳蕓沒法,只得由著吳蕓汗漬漬地往床上爬。

  十七、“兒子,叩頭”

  第二天早晨,吳滿沒在苦楝樹下坐。吳滿直接去了電工班休息室。
  吳滿懷疑著那句“邪不壓正”是在放屁:他吳滿明明是正義的,卻怕著那個邪惡的梅毒,吳滿心想那話該改成“正不壓邪”才是。吳滿不敢見梅毒,見到梅毒,吳滿立馬會想到她的胴體,雖然是她自己脫得精光,要說流氓,是梅毒流氓。可是,吳滿偏偏心頭撇不開流氓的感覺。吳滿索性翻著昨天的本市日報看,看第四版,第四版上有國際新聞。吳滿看了昨天的看前天的,吳滿看了十多天。
  劉哥來了,見苦楝樹下沒有吳滿,覺得奇怪。只要不下雨,吳滿必定會早晨七點半起坐在苦楝樹下,直坐到八點半。劉哥望著好像是要死的苦楝,心想吳滿是不是不忍見著苦楝的慘狀,便不坐在苦楝樹下了?
  一會兒后,太歲到了;一會兒后,小馬到了;一會兒后,梅毒到了。
  梅毒依舊化了淡妝,依舊像撿了金子一樣,一臉的笑,依舊是抬頭挺胸地走著。那樣子,像是這段時間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般。只是見了上了“哥”“老”“工”“小”檔次的,梅毒不再叫他們外號,而是依著廠里的規矩,“哥”“老”“工”“小”地叫著他們。叫得那些“哥”“老”“工”“小”們,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只有特別細心的小馬說:“梅毒這兩天瘦了。”梅毒沒在苦楝樹下站,梅毒看見了苦楝樹就像看見了吳滿,心底就想著自己的恥辱。梅毒直接去了天車班休息室。
  一會兒后,苦楝樹下聚了十多個人。無論是誰,見吳滿沒在苦楝樹下,都覺得奇怪,都覺得不習慣,都覺得沒有吳滿坐在旁邊的苦楝樹,不像苦楝樹。大家都覺得說什么話也沒有意思,也是懶懶的。
  八點半了,除開電工班三個,其余的人都散去了。太歲有幾分擔心地說:“滿哥今天怎么了?幾十年如一日,七點半準到,今天,這會兒了,還沒到。這事兒有些蹊蹺。”小馬說:“不會是滿哥病了吧?”劉哥早就擔心吳滿病了,忙說:“太歲,你騎摩托車去滿哥家看看。要是病了,打電話來。”太歲騎著摩托車走了。一會兒后,太歲騎著摩托車回了,“滿哥家沒人,敲了老久的門,也沒人應。”小馬望一眼太歲,說:“弄不好滿哥不想見那些人,坐在休息室里。”三個到了休息室,見到了吳滿,都笑著說:“滿哥,太歲還去了你家叫你呢。你卻一大早坐在休息室。”
  太歲依舊每天勞模一樣上班,那態度,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不但叫吳滿悔著,甚至叫所有的人,都覺得如果裁了這個樣子的太歲,可惜了。胡子主任對眼鏡主任說:“太歲如果進廠起,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只怕也是‘哥’了。可惜了,這事兒是沒法亡羊補牢的。”太歲想好了,他認認真真干了接著來的十多天,如果硬要裁他,對不起,他太歲立馬翻臉。太歲對太歲妻說,這叫“先禮后兵”,或者說“先君子,后小人”。
  這幾天,劉哥怕吳滿無端地吃虧,說:“活兒慢慢干不打緊,四個人一起干。”于是,電工班四條漢子,總是捆在一起。太歲、劉哥和小馬遇著重點兒的事,都搶著干了。吳滿真真正正成了只要動動嘴皮的老師傅。每當太歲搶著活兒干,說著“滿哥,這事兒,我來”時,吳滿心里就埋怨著自己:“我怎么那么蠢,去摻和這件事兒。與我絲毫兒關系也沒有的事兒,被我弄成這樣。我也是五十歲了,怎么還不懂事呢?偏太歲還能以德報怨,我連太歲都不如。”
  下午下了班,回家的路上,吳滿總想著梅毒,想著梅毒的風騷和眼淚。吃過晚飯,吳蕓出門去玩,吳滿說自己有事要出門,讓吳蕓拿了鑰匙,掛在脖子上。
  月亮懶洋洋地像梅毒扯出的眉毛,輕描淡寫地撇在天上了,樹上的蟬不住地叫著,路燈齊刷刷地亮了。吳滿走在路上,不斷問著自己,該不該去梅毒家。到了梅毒家門口,吳滿不想了,吳滿干干脆脆地敲響了那張厚厚的防盜鐵門。吳滿敲了幾聲就后悔了。這么老厚的防盜鐵門,價值一千多塊呢,真要窮得沒東西可偷,有什么必要?
  門上打開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窗,小窗內露出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的不小的頭。男孩眼里有了與年齡不相稱的冷漠。吳滿想,一個孩子在家,該有幾分戒心和警惕;但畢竟是孩子,還該有稚氣和爛漫。男孩警覺地問:“你找誰?”吳滿答了。男孩望著吳滿的滿臉麻子,平平靜靜地說:“我知道了,你是我媽媽常說的,那個技術了不得的滿哥。看你的臉就知道是滿哥。”吳滿憑著滿臉麻子,贏得了小男孩的信任。男孩打開門,讓吳滿進屋了。
  屋內家具簡簡單單,電器都極普通、且上了些年歲。但屋內卻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比吳滿的家,要整齊干凈多了。吳滿由此知道,歌里為什么只唱著“有媽的孩子像個寶”,而不是“有爹的孩子像個寶”了。梅毒沒在家。小男孩說:“你喝茶嗎?”吳滿搖搖頭。
  吳滿問:“你爸爸呢?”男孩厭惡地說:“死了。沒有爸爸。要他干嘛?那不要臉的東西,從沒有過。我是我媽媽一個人生的。拜托你,別問那個人。我們都當他死了。”吳滿骨髓里襲出一股冷氣,周身都打著冷顫。沉默一會兒,吳滿問:“你娘呢?”男孩說:“打工去了。檳榔店。”
  吳滿和男孩再見,去了那個檳榔店。那是一個不大不小專做檳榔生意的店子,屬于那種前店后廠式的。吳滿問了站柜臺的服務小姐。服務小姐在柜臺里,朝著里屋喊了梅毒的名字,說“有人找”。梅毒出來了。滿臉梅毒式的笑。梅毒的手上戴著袖套,兩只手被檳榔弄得臟兮兮的。梅毒看見吳滿了,兩只手好怕羞,躲到身后去了。她吃驚地望著吳滿,只是朝吳滿點了點頭,便用上牙齒咬著下嘴唇,絲毫笑也不肯給吳滿了。吳滿不知道說什么好,低著頭,老久一陣,吳滿說:“你總是吹牛說自己幸福,讓大家嫉妒。”梅毒說:“讓人嫉妒總比讓人可憐好!”吳滿說:“也是。”吳滿還想說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什么。終于說了句“我對不起你”,然后走了。
  早晨,吳滿在苦楝樹下坐著。苦楝樹已沒有幾片樹葉了。不一會兒,劉哥來了。吳滿說:“待會我有點兒事去,請一會兒假。”八點時,苦楝樹下已是十來個人。吳滿對劉哥說了“一會兒就來”,去了廠部,找到了王廠長。
  王廠長說:“滿哥,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來干什么。”吳滿說:“你猜。”王廠長說:“還有二十天,是你五十歲,請我去喝酒。是不是?也不要這么早就請客吧?”吳滿說:“是,但不只這一件事。還有事。”王廠長笑著說:“你滿哥有什么鬼事?先別說別的事,你準備搞多少桌?”吳滿說:“我家,我哥哥家,你家。沒了。你不是說過,做多了桌數,是騙錢嗎?”王廠長呵呵笑著,說:“我那話你別當毛主席教導弄。對了,蕓兒考得怎樣?”吳滿說:“成績還沒出來,她自己說,考得好。只是這是考一中,大家成績都好。成績不好的不會去考。”
  吳滿想說梅毒的事,吳滿開不了口。吳滿想到來為人說情,滿臉白麻子就變成了紅麻子。吳滿想到了另外一件大事。吳滿決定先說那一件大事。吳滿說:“那棵苦楝樹可能快死了。我今天上班前一看,葉子本來就不多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都黃了。風一吹,葉子便飄一地。樹上面沒幾片樹葉了。”
  王廠長沒笑了,王廠長說:“苦楝樹,不會吧,我上次去看,還是好好的。”王廠長點點頭,“也有可能,聽人說,好像苦楝樹是一種速生喬木,壽命只有幾十年,它可能真快死了。你等等。”王廠長撥了電話給廠綠化隊,叫他們去兩個人看看那棵苦楝樹。“無論什么情況,都要打電話告訴我。”王廠長點燃一支煙,半瞇著一只眼說:“對了,苦楝樹病了,你淋了酒嗎?酒特靈,我知道的,有兩次病,我都是淋半瓶酒治好了的。這也不是我的發明,你師傅告訴我,說你們栽這苦楝,你撒了一泡尿,他淋了半瓶酒。我就想著這樹或者是想喝酒,老久沒喝酒,不就那個病懨懨的樣子?”吳滿點頭說:“淋了酒,也不見好。這回像是大病。我就怕苦楝樹不行了。”王廠長說:“有半斤酒沒有?我每次都是淋的半斤,一定要淋半斤。”吳滿說:“有,我淋了足有六兩,還是好酒。可是,也不見好。”
  電話響了。王廠長接了電話,“嗯”“嗯”“嗯”著,忽然對著話筒說:“你是說,苦楝樹已經沒救了?”他掛了電話,“唉”地一聲長嘆,“滿哥,那棵苦楝,死了,沒救了。還別說,真叫人傷感。三十多年了,就這么歿了。我也是五十八歲了,還干兩年退休了。也快歿了。三十多年了,怎么就這樣歿了呢?”吳滿聽到苦楝死了,悲愴從心底直往全身滲,一身都涼了。他喃喃自語:“怎么會呢?三十多年,就這么沒救了?就這么歿了?怎么會呢?三十多年,我幾乎每天都看它一次。唉。我師傅再沒東西留在世上了。”兩個人為苦楝默哀一樣,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后來,又說了些苦楝的故事。王廠長忽然話題一轉,問:“滿哥,沒別的事吧?我猜著你滿哥該還有一件事。”
  吳滿說,五車間有個叫梅毒的女人,其實往常活兒也沒少干,甚至比一般天車工干得還多一些,只是假請得多,請得太多了一點。吳滿好實在,將梅毒每天請半天假的事兒也說了,只是同時也說了,換他是天車班班長,也會同意梅毒請假。因為反正沒那么多活兒干,都留在車間里干什么?吳滿又說這個女人的男人不是個東西,簡直不能叫人。說梅毒家里一個兒子,為了兒子,她在外面又打了一份工。甚至將前天晚上的事兒,絲毫兒不差地告訴了王廠長。吳滿怕王廠長誤解他吳滿和梅毒干了那個事兒,最是嚴肅認真地將梅毒脫光后,他吳滿躲進房去,閂了門,他還是背靠著門,說了三遍。又說了昨天晚上,他去查了,梅毒沒說假話。最后,吳滿說,這個女人真正可憐。吳滿故事說完了,也不說要王廠長不裁了梅毒,也沒說要王廠長裁了梅毒,吳滿反正什么也沒說了。
  王廠長問:“還有呢?”王廠長心說:“他講情,只講故事,不講要求,有趣,有本事。”吳滿說:“沒了。”王廠長說:“真沒了?”吳滿說:“真沒了。”王廠長笑道:“滿哥原來是說故事給我聽。故事我聽完了,你可以走了吧?”吳滿沒半絲走的意思,將軍一般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吳滿滿臉嚴肅地說:“她打那一份工,是因為兒子要讀中學和大學。工人,還是一個女人,難呢。”王廠長笑著說:“你故事講完了,怎么還不走?”吳滿說:“我不走。”王廠長說:“你為什么不走?”吳滿說:“我不想走,不愿意走。”王廠長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自己說吧。”吳滿說:“我說完了,該你說了。”
  王廠長太了解吳滿,知道拗吳滿不贏:吳滿一不會說他是來求情的,二不會沒達到目的就走人。王廠長嘆口氣,拿出一張紙來,在紙上寫道,市里幾個領導這幾天都來電話,說無論如何不能裁這個女同志,這個女同志的飯碗,關系到廠里很多人的飯碗。等等。最后寫上“請照辦”。且龍飛鳳舞地簽了王廠長的名字。
  王廠長將紙條交給吳滿,笑著說:“你是這個意思吧?”吳滿不好意思地摸著后腦勺,說:“是這個意思。”王廠長呵呵笑著問:“你為什么不說出來?”吳滿說:“她可憐,可是,我又不愿意說情。這么大的改革,這個說情,那個說情,你會沒法兒改革的。”王廠長說:“你沒違反你的原則,我卻要違反我的原則。聰明。世上只有滿哥一個人聰明。我算是服了你了,滿哥。”吳滿被王廠長說得不好意思地“呵呵”地笑。王廠長打開柜子,拿出一瓶酒來,說:“滿哥,老上我那喝酒,還要陪上幾個菜。你帶回去喝。”吳滿笑呵呵地接了。
  中午,吳滿回到家,吃了飯,也沒午睡,提著梅毒送的酒和煙,找了幾家餐館和超市,最后按原價的八五折退了。
  下午下班前,吳滿對瘦妞說:“待會我有點兒事,叫蕓兒上你家吃晚飯吧。”
  下了班,吳滿徑直往梅毒家走。到了梅毒家外,吳滿敲著門。
  梅毒在里面說:“兒子,開門。”那個小男孩開了門。男孩說:“媽媽,那個好多麻子的滿哥來了。”梅毒在廚房煮飯。見吳滿來了,低著眼瞼說:“滿哥,是滿哥來了。”又說了兒子,“沒禮貌,得叫伯伯。以后不許這般說話。”梅毒想到她沒禮貌,飯碗也要被砸了。梅毒當然不能讓兒子重蹈覆轍,當然得教育兒子講禮貌。梅毒沏了茶,說:“家里沒煙,對不起。”然后可憐地望著吳滿。
  吳滿拿出退了煙酒的那五百二十塊錢來,放在桌上說:“你那煙和酒,我幫你退了。好貴。店子里都不肯退原價,那些該死的老板,最多只肯退這么多錢。我沒法兒,我真沒賺你一分錢,是店子賺去了。你不信,去問店子。”
  梅毒不住地望著吳滿的眼睛,希望能從吳滿眼睛中看出結果。梅毒不會看眼睛。梅毒當初愛上梅毒夫,就因為看那眼睛。誰知那雙眼睛害了梅毒一輩子。梅毒看了半天吳滿的眼睛,也看不出結果。吳滿要她數錢。她的心在失望中近乎崩潰了,眼睛里有了淚珠兒。
  吳滿拿出王廠長寫的那張條子,交給梅毒,說:“這是王廠長寫的。他見你母子可憐的,說一定要幫幫你。王廠長是好人。你自己去給眼鏡主任。我不會去給,我去了,眼鏡主任肯定會以為我怎么的。其實是王廠長幫你。”
  梅毒還沒反應過來,吳滿說完那話,轉過身,打開門,飛快地走了。
  吳滿餓了。吳滿心說:“這個梅毒,好歹也是同事,飯也沒喊我吃。”吳滿索性在街邊吃了一碗面,再慢慢地走回家。吳滿到家門口時,梅毒母子倆站在吳滿家門口等著吳滿。吳滿說:“你們怎么來了。”吳滿打開門,三個人走了進去。吳滿說:“我說了,是王廠長幫你。王廠長說,他一定要幫你。”梅毒沒法兒止住淚,雙淚橫流了。梅毒對兒子說:“兒子,叩頭。”梅毒的兒子依著梅毒在路上教的,朝著吳滿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叩得吳滿家地板直響。梅毒左手牽著兒子,右手抹著淚走了。走了好遠,梅毒獨自返回來,低聲對滿哥說:“滿哥,我這事兒,還求你別告訴大家。”滿哥說:“知道,寧要人嫉妒,不要人可憐。”

  十八、錄取

  吳蕓每天都要做午睡。這段日子真好,不要上學,不要復習,不要做作業。吳蕓從來沒有這么輕松和痛快過。吳蕓每天都午睡到三點時才起床。已經過去八天了,一中該來錄取通知書了。吳蕓考完一中第三天后,每天都等著錄取通知書。
  這天,吳蕓做了午睡,爬起床,揉著眼睛到了廳屋。一封塞進門縫的信,顯眼地躺在地上。信上寫著“吳蕓收”,寫著“江風中學寄”。江風中學是一中初中部的校名,是校中校,市民習慣了依舊叫“一中”。吳蕓心跳老高,心說:“千萬要錄取,千萬。”果然是錄取通知書,除了恭喜吳蕓被榮幸錄取,還要吳蕓在十天內交八千塊錢擇校費,不然,將自動放棄錄取姿格。吳蕓不看八千塊錢的字樣,八千塊錢與吳蕓無關。吳蕓看的是“錄取”二字。“我考上了,呵呵,我考上了。”吳蕓一身是笑,滿臉驕傲地自言自語。
  吳蕓盼著爸爸快點回來,和她一起高興。她跑到陽臺上。陽臺上太陽依舊很大,陽臺下芙蓉路如織的人流中,壓根兒沒有吳滿的影子。吳蕓回到廳屋,看墻上的鐘還只有三點四十。離爸爸回來,還有兩個多小時。吳蕓跺跺腳,只得對著梳妝臺鏡子里的女孩,說著祝賀的話:“祝賀你,吳蕓同學,考上了一中。祝賀你,吳蕓同學,考上了江風中學。不容易呢,吳蕓同學。”
  吳蕓等呀等,終于等到了六點差五分。吳蕓找到一支紅色粉筆,站在家門外,嘻嘻笑著在自家門上寫:“歡迎吳滿爸爸先生回來;祝賀你,吳滿爸爸,你家仙女考上一中了。吳滿爸爸先生,我好羨慕你,因為你有一個好的女兒,你使我嫉妒呢。”寫完,抬頭一看,已是六點過十分。吳蕓忙關了門,爬到床上裝睡。
  六點一刻時,吳滿回了。吳滿在樓梯間看見門上的字,眼睛一亮,呵呵笑得極是開心,說:“鬼妹子,考上了,呵呵,考上了,天才變仙女了。呵呵,我家蕓兒真考上了。呵呵。”
  吳蕓拼命裝睡,見吳滿進屋了,一肚子笑直往嘴里躥,她咬著牙齒閉著嘴。她實在沒法忍住笑了,只得索性“嘻嘻呵呵”地笑著爬起來,飛快地沖進廳屋,喊著“爸爸”,直往吳滿懷里撲去:“爸爸,都進屋這么久了,還不說祝賀。快說祝賀。”待吳滿說了祝賀的話,吳蕓說:“爸爸,我早就說了,你家的天才肯定能考上,你看,真考上了。”
  吳滿拿著錄取通知看了又看,眼睛則老是盯著刺眼的“八千元”三個字。吳滿心說著“八千元,幸虧廠里很快要改革了。不然得了?”吳滿想著,得盡快告訴他哥哥吳海,明天就去他那兒借四千塊錢。吳海說過,他們兩口子退休工資雖然不高,卻也余著五千多塊錢,到時候來拿就是。說吳家三代只有蕓兒一個女兒,說吳家總得出個大學生撐門面吧。
  擇校費是擇校費,學費是學費。吳滿當然得留下一千塊錢準備做學費。吳滿也知道,如今與他們那時讀書不同了。他們那時讀書,兩塊錢一個學期,還可以打欠條。如今讀書就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生意,讀得起你就讀,讀不起你回去看螞蟻打架。吳滿也沒管吳蕓在身邊,點燃三炷香,對著觀世音像連鞠三個躬。
  吳滿去瘦妞家打電話給他哥哥吳海,只說蕓兒考上了,不說借錢。說借錢,丑;當著瘦妞借錢更丑。吳海說:“我明天上午去取錢。下午要打麻將,你晚上來吧。”
  瘦妞說:“蕓兒考上了,我家小瘦妞沒考上,差好遠呢。”瘦妞夫笑著說:“我家小瘦妞看情形不是讀書的料。不怪她,怪我。小時候,我也不會讀書。以后,也開天車算了。開天車不要讀書。”
  第二天,吳滿父女倆吃完晚飯,洗了澡,要去吳海家取錢。吳滿想起每次父女倆坐公交車,吳蕓一定要坐在依著窗的位子上,好望窗外街景,覺得不妥。鄭重地說:“記住,蕓兒,回來的公交車上,不許和爸爸搶位子。爸爸坐靠窗的這邊,你坐外面。這樣,扒手就扒不到爸爸的錢了。如果車上人多,沒位子,你得緊貼著爸爸。如今扒手多,沒弄好,錢扒去了,可就麻煩了。四千塊呢。”父女倆只要提到“扒手”二字,都會立馬想起吳蕓媽。兩個臉色有了仇恨和緊張。吳蕓說:“爸爸,那么多警察,都有槍,為什么不將扒手都槍斃了?都槍斃了多好。世上就沒扒手了。”
  吳滿沒法回答吳蕓的話,輕輕地說:“走吧,上伯伯家去。”
  父女倆下了樓。吳蕓說:“爸爸,我聽我們同學家爸爸說,他如果身上有幾千塊錢時,就打的。打的就安全了。上次我聽伯伯家大哥哥說,我們這里到伯伯家,只要四塊錢打的錢。”吳滿身上從來沒有過那么多錢,當然不會想到打的。現在,吳滿身上很快將有這么多錢了,當然得想。吳滿立馬算賬,四塊減兩塊,只要多出兩塊錢。兩塊錢買個幾千塊錢安全,劃算。吳滿點點頭,說:“蕓兒這主意好,我們回來時打的。打的,就不怕扒手了。”
  父女倆到了吳海家屋外,還未敲門,屋內“哐啷”一聲響,伴著吵架聲傳了出來。吳蕓要敲門,吳滿忙打手勢叫女兒別敲。父女倆靜聽著屋內的聲音。
  吳海的聲音像打土雷:“我只有一個弟弟,一個侄女,我不幫他們,還有誰幫他們?他們不找我借錢,找誰借?再說,我弟弟向我們開過這樣的口嗎?”吳海妻的聲音比吳海聲音更大:“可是,你也想想,家里只有這幾千塊錢。借給他們,到時候家里有個三長兩短,找誰去?”吳海妻說著,哭了起來,那聲音低了許多,只是夾雜著哭聲,“你什么時候考慮過這個家,每天就是打麻將。你將錢取出來,一個商量也沒有。你將我當作豬還是當做什么?他們讀不起一中,隨便讀個什么中學不行嗎?讀書主要靠自己,山村里照樣出大學生,毛主席還是我老家韶山沖出來的呢。她讀一中,要我們出什么錢?我是開銀行的嗎?你弟弟不是老吹牛皮,他是‘滿哥’,是電工‘第一哥’嗎?‘第一哥’要借什么錢?‘第一哥’的錢該用不完。”
  吳蕓望著吳滿,兩手箍著吳滿的腰說:“爸爸,伯媽不肯借錢給我們,為什么不肯呢?伯媽喜歡我的,卻不借錢給我們。我們去找王伯伯吧。王伯伯好喜歡蕓兒,會借錢給我們。”吳滿望著天花板,兩眼無光。嘆口氣,示意吳蕓離開。兩個剛要走,門開了,是吳海開的門。屋內有如來了劫匪。碗筷飯菜不在桌面上,在地上,一片狼藉。吳海臉上強笑著說:“為什么不進屋?錢我取回來了。就等著你們來拿呢。”
  吳海妻對著吳滿父女也笑了剎那,便臉朝著墻壁,出著粗氣。忽然,她沖進房去,門“嘭”地一聲響,房內便傳來老婦人壓抑的哭聲。
  吳滿將假笑擠滿臉上的每一顆麻子,對著木然且慚愧的吳海說:“哥哥,我們是來告訴哥哥嫂子的,錢,我們已經借到手了,不用借了,怕你們還去取錢,才來告訴你。我們還有事兒,就不坐了。蕓兒,我們走吧。”吳滿牽著吳蕓的手,下了樓,對著已見星光的天,一聲長嘆。吳滿說:“蕓兒,去了一中,一定要努力。爸爸難。”
  吳蕓說:“伯媽不肯借錢給我們是嗎?我們又不是不還。王伯伯會借錢給我們嗎?”吳滿說:“蕓兒,別說了,我明天上班時找劉叔叔。劉叔叔會借錢給我們。我們還有王伯伯呢。伯伯他們,也難。我們不怪伯媽,誰也不怪。”吳蕓說:“我們找王伯伯好些。”吳滿說:“王伯伯這些日子都是大事,不去煩王伯伯。王伯伯好累。沒法子了,再找王伯伯。”
  父女倆落寞地走了幾步,吳滿說:“蕓兒,這兒離家里只要走半個小時,我們走路回去好嗎?我們好久沒散過這么久的步了。我們散步吧。爸爸最喜歡散步了。”吳蕓說:“嗯,爸爸,我們散步回去。不遠。爸爸,你說劉叔叔和王伯伯會借錢給我們嗎?”
  “會的,肯定會。”
  第二天,和往日一樣,七點半時,吳滿到苦楝樹下了。他望著已沒了葉的苦楝樹,不相信苦楝樹就這么死了。“它就這么死了,就這么死了呢。”
  也和往日一樣,劉哥來了。吳滿說:“劉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家蕓兒真考上一中了。還多了十分。”劉哥說:“好好,不錯,蕓兒不錯,隨便就考上一中了。我得買條裙子給她,你問問她,喜歡什么樣的裙子。”吳滿說:“我只有五千塊錢,還得借四千。我哥哥已經答應借四千塊錢給我,叫我昨天晚上去拿。”吳滿知道家丑不可外揚那句古訓,自然不愿意提嫂子不肯借錢給他的事兒,“昨天,我去我哥哥家借錢,誰知道,我們敲著門,沒人開門。里面又有聲音,我知道情況不對,踢開了門。我哥哥嫂子被人綁在家里了。他們家被劫匪搶了。取出的錢,被劫匪搶去了。我們錢沒借到,哥哥卻因為我家蕓兒,損失了四千多塊錢。”
  劉哥說:“這些烏龜王八蛋,該遭雷劈!”
  吳滿說:“劉哥,沒法子了,只得找你了。可能要借一年,到明年這個時候才能還你。廠里這次是真改真革,我該是有工資加的。電視里說,真改真革的企業,技術好的工人工資好高。一年之內,肯定可以還你。”劉哥痛快地答應了吳滿,說今天中午他有事,下午跟眼鏡主任請一會兒假,提前回去取錢。“滿哥你晚上來我家拿就是。”又說蕓兒讀書是最大的事,又說:“你哥哥他們真是可憐,那些劫匪也是,那么多有錢人家不去。偏偏盯上兩個退休工人,就那么點錢。可憐。”
  五車間電工班的活兒上午就干完了,下午沒了活兒。近日廠里下過通知,不許串崗。劉哥去不了天車班,天車班的女人也來不了電工班。沒了天車班女人們的聒舌,劉哥坐一會兒,早沒了精神,依著墻睡著了。四點許,吳滿正想叫醒劉哥,讓他去取錢。劉哥手機響了。劉哥睡得真好,由著手機如同蛐蛐不住地叫著。小馬推醒劉哥。劉哥半閉著眼睛,對著手機含含糊糊地“喂”。原來是車間通知班組長和“哥”們開會。劉哥揉了揉眼睛,伸了懶腰,站起來對吳滿說:“滿哥,你也得去。說是‘哥’和班組長。說是今天確定下崗人員名單。取錢的事,今天去不成了。走,我們開會去。”吳滿忙說:“那個會,我是不去了,打死我,我也不去了。”
  太歲望著劉哥,劉哥望著太歲。劉哥點點頭。太歲點點頭。
  劉哥開會去了。過了一會兒,眼鏡主任跑來電工班說:“滿哥,你德高望重。這么重大的事兒,你怎么能不去?你當然要去。你是廠里的定海神針呢。”眼鏡主任將吳滿吹到天上。吳滿總是搖著頭。吳滿說了“不去”,縱使你用三列火車拖,吳滿也不會去。眼鏡主任文文靜靜的,當然沒火車的力氣,更用不著說三列火車了。眼鏡主任見委實拗吳滿不過,只得由著吳滿作罷。
  六點時,下班了。車間小會議室里仍熱熱鬧鬧地吵著,且不時從緊閉的窗里,滲出誰拍桌子誰罵娘的聲音。工人們路過時,大都抬眼望二樓會議室,豎著耳朵捕捉著一兩句會議內容。只是那些聲音時斷時續,聽不真切。于是,工人們也就裝著不在意地走了過去。只有太歲和瘦妞在那窗下多呆了一會兒,也是什么都沒有聽清楚。

  十九、瘦妞尋死

  下午的緊急會議,除了吳滿,“哥”們和班組長們很快到齊了。眼鏡主任不說沒請動“滿哥”。沒面子的話兒,打死眼鏡主任,他也不會說。眼鏡主任說:“滿哥身體有些不舒服,可能是中了暑,我叫他上醫院去了。”眼鏡主任神情嚴肅地念了廠部通知。通知上說,明天上午八時三十分前,將裁員名單上報廠部。眼鏡主任說:“對上次大家議定的名單有什么看法,都可以提。但今天確定了后,就是最終名單了。定了名單,就請各位不要出去亂嚷嚷了。”
  劉哥首先發言。劉哥想盡最大努力,護住太歲飯碗。劉哥說:“電工班真不能裁員了,本來就少了人,再裁員,更少了,不能裁了。”劉哥還沒說完,胖婆已抖著一身肉,威風八面地站了起來,“天車班不能裁員了,八臺天車,到時候沒人開,到時候又怪天車班影響生產。那樣怪罪人,我可不愿意聽。”所有的班長都說,本班不能裁員了。所有班長的理由,都是人員緊張,是為了車間和廠里的生產,沒一個說被裁員工表現好,不能裁。
  一陣沉默后,車工班長說:“天車班可以裁,真要八臺天車同時開,可以從別的班組臨時調人。開天車有幾個人不會?我們班個個會開,即使不會開,學兩天也就會了。”鉗工班班長說:“電工班可以裁人,往常真正做事的并不多,一般只有劉哥、小馬和滿哥三個做。我們鉗工班倒是不能裁人。鉗工班個個都搶著活干。”劉哥本不想說別的班組。這會兒了也得奮起反擊。劉哥說:“只有電工班和天車班不能裁人,別的班組都可以裁人。”劉哥當然說了幾籮筐理由。胖婆知道劉哥的意思,也說:“只有天車班和電工班不能裁人,旁的班組都可以裁人。”胖婆也說了幾籮筐理由。
  眼鏡主任說:“吵來吵去也不是法子,這樣吵,吵到明年也吵不出結果。這么著吧,還是以上次的名單為基礎,進行微調。我和胡子主任都覺得那個名單基本上是準確的。”大家一想,也是,要本班不裁員,肯怕做不到了。于是,所有的班長和“哥”們,都為本班被裁下來的員工一聲長嘆,同意了眼鏡主任的說法。眼鏡主任說:“我和胡子主任商量好了,上次名單基本上不變,只將瘦妞換了梅毒。”
  胖婆首先反對。胖婆說:“縱使兩位主任認為不能裁梅毒,也不能裁瘦妞。要裁也得裁上次的二十六個人中的。瘦妞可沒在那二十六個名單中。裁瘦妞沒有道理,做什么事兒都得讓人心服口服,何況這是砸人飯碗的大事。”眼鏡主任說:“這是從全車間各工種平衡考慮的,你天車班必須裁一個。”胖婆見眼鏡主任說得果斷,知道天車班反正要裁一個,心想著當然留瘦妞裁梅毒。胖婆說:“既然各工種平衡,就不能裁瘦妞,只能裁梅毒。怎么說,瘦妞比梅毒表現也要好些。”胖婆說了老久,都是說瘦妞如何如何好,比梅毒好多了。接著,所有的班長都說,瘦妞如何如何好,比梅毒好多了。
  胡子主任說:“胖婆,梅毒不能裁。你說瘦妞也不能裁,好,你提另一個人出來,讓大家討論。”胖婆當然不會去提人。胖婆說:“反正不能裁瘦妞,瘦妞比梅毒好多了。”班長們也都說,瘦妞比梅毒好多了,瘦妞不能裁。胡子主任說:“有誰不能裁?以前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現在說,改革不是請人唱歌跳舞打麻將。改革可不能感情用事。感情用事,改革能搞好嗎?”班長們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看得非常清楚,難道一個車間的員工都不清楚嗎。裁瘦妞不裁梅毒,只怕大多數人不服。”眼鏡主任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難道領導的眼睛是漆黑的?你們只從一個角度看問題,比較片面,我們是從高處看問題,所謂站得高,看得遠,就是這個意思。譬如說,有些人表現是好點,但沒有發展空間,而有些人呢,表現是差點,但人聰明,有發展空間。”
  于是,為了裁瘦妞還是裁梅毒,“哥”們和班長們與兩個主任形成了對立的立場。眼鏡主任和胡子主任見說道理沒用,又不能拿出王廠長那紙條兒,當作當年的蔣委員長的手令使。這些“哥”們和班長們總覺得坦坦蕩蕩的兩位主任,在不裁梅毒的事兒上躲閃其辭,自然不服,結成統一戰線地和兩個主任頂牛。兩個主任索性改變策略,采用“不通過,餓死你”的法子,拖著。拖到晚上八點,個個餓得背皮粘肚皮,肚皮問題就超過了瘦妞和梅毒的問題。人是鐵,飯是鋼,到點不吃心發慌啊。
  瘦妞的名字,就上榜了。眼鏡主任說:“這個名單,請大家保密。誰傳出去,誰負責。任何人問,只能說名單有變化,有變化而已,別的話都不能說。”
  班長們和“哥”們回到家,吃飽了飯,來了精神,一個個將會議內容和足以洗清自己嫌疑的細節,統統廣而告之。包括明天上報廠部,后天上午公布,全都不拉。一傳十,十傳百,夜半前,下崗名單像夜半的風,吹遍了家屬區每一個角落。
  瘦妞接的是胖婆的電話,如遭雷擊,清醒過后,想著以后的艱難,不禁悲從中來。瘦妞夫一個人的工資,得養活三口人,每天只怕只有去吃小菜外加西北風了。偏偏小瘦妞要讀中學,偏偏小瘦妞他們這代人不拿個大學文憑,只怕工作也難找。偏偏小瘦妞成績不好,那大學文憑只怕得用錢買。偏偏那大學文憑縱使是假的,也貴得叫人咋舌;是真的則貴得要瘦妞的命。瘦妞急得直哭。小瘦妞被瘦妞哭醒了。問著:“媽媽,你怎么了?”瘦妞不想讓小瘦妞急,便哄著小瘦妞睡。瘦妞想下樓去吳滿家,剛打開門,瘦妞夫回了。瘦妞夫今天的手氣和瘦妞今天的運氣一般差,將身上的錢早輸光了。瘦妞沖過去,抱著瘦妞夫,一個勁地哭,哭得房子直打顫。瘦妞夫心里急著,嘴里安慰著瘦妞,說:“這事兒還不一定,明天看看再說。再說,還要廠里批呢。”
  第二天七點五十,眼鏡主任騎著摩托車到了。眼鏡主任還沒有摘下頭盔,早等在那里的十三名被裁人員,立馬圍了上去。眼鏡主任一眼掃過去,明白事情已經毫無秘密可言。一陣兒喧嘩和混亂后,眼鏡主任雙手一攤,大聲說:“既然你們都知道了,我也就實話告訴你們吧,找我沒有用了,名單已經到了廠里。再說,找廠部也沒用,名單是車間領導和班組長們、‘哥’們集體研究的。”
  太歲瞪著眼鏡主任說:“找你沒用?沒用好。我去找王廠長。我說,你說的,找你沒用,要我找王廠長,我聽你的話,現在就去找!”太歲臉色鐵青地到了電工班休息室,吸了一支煙,望了一會兒天花板,換了工作衣服,將工具系在腰間,一身正正經經的電工打扮,騎著摩托車一溜煙奔廠辦公樓去了。
  太歲趕到王廠長辦公室時,辦公室里已是滿屋下崗工人。太歲是響當當的太歲,當然不會和別的下崗工友講先來后到的規矩。太歲扒開他們,擠到王廠長身邊,“是不是一定要下我的崗?”
  王廠長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五車間上報的名單中有你,肯定下!”又說:“該不該下,別問我,問你自己!”太歲猛地掏出長長的啟子,舉過肩頭。王廠長一動不動,兩眼輕蔑。太歲在一片驚呼聲中,猛一揮手,啟子扎了下去。
  啟子沒扎王廠長身上,啟子扎在了太歲手上,將左手扎了個對穿。
  與此同時,車間辦公室門外,瘦妞正纏著眼鏡主任討說法。瘦妞說:“我就不信,我比梅毒的表現還差些,為什么裁我不裁梅毒。你總得給我個說法。”眼鏡主任說:“你怎么說話的?怎么說話的?怎么能這樣說話?人家就應該下,你就不應該下?同志,不要老找著別人的不是,要多看到自己的錯誤和缺點,這樣才會有所進步。怎么鏡子只照著別人呢?”
  眼鏡主任一聲“同志”,瘦妞無措了。她無奈而又彷徨地望著眼鏡主任同志,心說著她分明有道理,可是她心底那些正經八百的道理,遇到眼鏡主任的一聲“同志”,竟然什么也不是了。她緊緊抓著主任胳膊的手松了,木然望著前面一個不確定的地方。也不知望了多久,忽然捂著耳朵喊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然后沖出人群,直奔車間。工人們覺察到什么,都跟著瘦妞跑。
  七點半時,吳滿像往日一樣進了廠。他沒理睬圍在車間辦公室前面的工人,徑直走到苦楝樹下。他好像聽到瘦妞和人扯皮,又想不是。瘦妞那么好性格的人,斷不會跟人扯皮。瘦妞八點準時到,決不會到這么早。
  吳滿望著苦楝,它像到了肅殺的冬天,光禿禿了。他為苦楝的死,傷了一會兒心,拿出一支煙點燃,搖著頭,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心神不定地等著劉哥。他得催劉哥去取款。他希望早點兒將八千塊錢送到一中的錢柜里去。八千塊錢送出去了,他才能放心。
  劉哥沒等到,瘦妞跑來了。瘦妞鬼叫著跑到吳滿跟前,雙手握成拳頭,舉過頭頂,哭喊著說:“滿哥,我被裁了。瘦妞下崗了。瘦妞不活了,不活了哇,滿哥!”瘦妞喊完了,跑進了車間。吳滿一驚,他喊了一聲“瘦妞”,忙跟著瘦妞追進車間。瘦妞已爬上天車。吳滿要爬上去,瘦妞說:“滿哥,你敢上來?你上來,我死給你看!”吳滿不敢爬了,吳滿發著呆望著瘦妞扒在天車上。
  不一會兒,車間內亂糟糟一片了,所有的人,都將一肚子擔心,放在眼睛里,抬頭望著橫亙在車間上方的天車。除了眼鏡主任和胡子主任,大家都說不該下瘦妞,甚至有人故意用眼鏡主任、胡子主任卻肯定能聽清的低聲說話:“要下也是下梅毒,怎么會下瘦妞?”“要不就是眼鏡主任收了禮,要不就是梅毒陪著胡子主任睡了覺。還別說,梅毒好性感,奶子好大,腰子好細。胡子主任也是人,望著那奶子腰子,能不上火?”“哪次改革,不有人發財?收了梅毒的禮,再裁人家,好意思?我是眼鏡主任,也不好意思。”“不過說句實在話,天車班除了梅毒,就是瘦妞表現差點兒了。總不能下那幾個吧。那幾個可是從不請假的。”
  天車中央傳來驚心動魄的聲響,瘦妞頭發蓬亂,不時用頭砸鐵管護欄,砸得碩大的天車,也跟著瘦妞身體搖晃。瘦妞痛不欲生地哭喊:“不要命了!”胖婆望著天車上的瘦妞,大聲喊:“瘦妞,瘦妞,我的好姐妹,我的好姐妹,千萬別這樣,胖姐求你了。胖姐沒用,保不住你,你下來打胖姐吧。隨你如何打,就是將胖姐打死,胖姐保準不還手。”瘦妞說:“胖姐,你幫不了我。我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我被裁了,我小瘦妞書也不用讀了。我死了,麻煩胖姐滿哥傳個信,叫我小瘦妞去跳湘江大橋,說她娘的魂魄在橋下面等她!”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劉哥說:“瘦妞,聽劉哥一句勸,車到山前必有路。再說,主任剛才不是說,好商量嗎?你不下來商量,一點希望也沒了,下來商量,說不準結果又改變了。再說,不是還沒有公布嗎?你聽你胖姐的吧,你胖姐平日待你多好,你胖姐這會兒流著淚和你說話呢。別人的話你可以不聽,你胖姐的話,你為什么也不聽呢?你千萬別,瘦妞。”
  吳滿望著瘦妞,兩眼發呆。幫了梅毒,卻害了瘦妞。吳滿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兩把濁淚簌簌地流,嘴里不住地念著“瘦妞,別,別,瘦妞”。
  幾個青工要往上爬,瘦妞站起來,說:“你們上來,我立馬就跳下去!”
  眼鏡主任汗如下雨,一身已是透濕。他沒如往日,秀秀氣氣找著紙巾。他用手掌抹了臉上的汗,使勁甩了,大聲說:“瘦妞,冷靜,你千萬要冷靜。萬事好商量,萬事好商量。這不,名單還沒有公布嘛?一定要冷靜。”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揮手甩了,“瘦妞,下來,千萬不要采取過激行為。你相信我,萬事好商量。我知道,我們這個名單,不一定對。我們可以改嘛。下來好么?可以商量嘛。”
  瘦妞說:“還商量什么?我傻,我不會再相信你了,你不值得我信。我昨天晚上就知道了,幾個班長都不同意裁我,要裁梅毒。上次就是裁的梅毒。你當主任的不肯。你說梅毒這好那好,說我這不行那不行。就是你要裁我,我上哪兒去說理?又有哪兒讓我去商量?我告訴你,我死了,變成鬼,也要問清。我什么事得罪了你,那么多班長,都說我表現比梅毒好,你卻偏護著梅毒,一定要裁我。要不,你將事情說清了,要不,你叫廠長來,我死了也不找你。”瘦妞又將頭砸著天車。
  吳滿忽然醒了過來,不顧一切地往天車上爬。吳滿顫抖著身子,哭著聲音,說:“瘦妞,你下來,我求你下來。”車間內靜了,靜得能聽到人的呼吸聲。所有的人都老大地睜著眼,抬著頭,緊張得要死。瘦妞也終于醒了過來,“滿哥你干什么?滿哥,你再爬,我立馬跳下去!”吳滿搖頭說:“瘦妞,你要跳了天車,我也不活了,也跳天車!”瘦妞說:“你不能跳,你家蕓兒可憐。她沒媽了。”吳滿說:“你也不能跳,你家小瘦妞也可憐。小瘦妞不能沒有媽,蕓兒不能沒有瘦妞姨。”
  吳滿爬上了天車。坐在天車中央的瘦妞說:“滿哥,你只要再往中間走一步,我就跳下去!”吳滿說:“你跳下去,我也跳下去!”兩個人四目相望,愣在天車上了。
  忽然間,車間里一片喧嘩,又一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往天車上爬,一眼望去,卻是梅毒。吳滿大喝一聲:“梅毒,你想干什么?”梅毒邊爬邊說:“要跳也輪不到你們跳,要跳也該我跳。我是害人精,害得大家不安生,我跳了,大家就安生了!”說著,就爬到了吳滿身邊,梅毒對吳滿說:“滿哥,不關你事,你扶著瘦妞下去吧。我跳。”梅毒真要越過護欄往下跳。吳滿抱住梅毒,大聲嚷著:“你干什么?你讓你兒子怎么活?你想讓你兒子也跟著你跳?!”
  這時,天車下面傳來一聲吼叫:“都給我下來,誰也別跳!”
  王廠長來了。王廠長說:“你們急什么呀?方案還沒定,等方案定了,你們還想死,我親自送你們上天車!”

  二十、四〇五〇

  太歲在醫院打吊針打到兩點,手機響了,是劉哥打來的。劉哥告訴太歲,下午三點車間開緊急會議。太歲把護士叫來,指著瓶子內藥水說:“我開完會回來打。”護士不答應。太歲自己扯了針頭便走。三點差一刻時,太歲吊著一手紗布,腰間別著電工工具,哼著“我們都是神經病,每天都要發神經”,走進了會場。
  太歲止住那歌聲,將一身吊兒浪當驅逐得干干凈凈,在吳滿身邊坐下。
  依著往日自己定下的規矩,吳滿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望著窗外那棵已不見一片樹葉的苦楝。吳滿忽然覺得,他吳滿只怕比苦楝還要苦些。小時候,沒來由生一臉麻子,使天下女人厭了他三十七年,好歹有個不怕做噩夢的女人壯著膽子嫁給了他,卻只有短短的四年,便香消玉殞。漫長而寂寞的日子里,總算有瘦妞待他好,他卻為了梅毒,害瘦妞下崗,還差點送了瘦妞的命。苦楝樹命苦,也只是自己凋零。他吳滿命苦,卻總是害了別人!
  想著想著,又高興起來:總算還有閨女吳蕓,考上了一中;總算真改真革了,要漲工資了,可以先借錢供吳蕓念一中了!
  劉哥和小馬坐在場內中央位置。兩個說了瘦妞,又說太歲,最后說到滿哥。說還是滿哥好哇,工廠第一哥,真改真革了,就羨慕他拿高工資吧!
  梅毒來了。她一眼便看見了吳滿,她想坐過去,又感覺到別人的目光。吳滿在她心中,漸高漸大,儼然一座高山,讓她感覺到自慚形穢。她躲開別人的目光,找了光線暗淡的角落坐了下來。
  胖婆和瘦妞坐在那邊臨窗的位置。像是怕瘦妞又去爬天車,胖婆把手搭在瘦妞肩上。瘦妞低著頭,不時用手去揉額上那兩個青色的包,不時嘆氣說:“下崗了怎么活?下崗了,不活了!”胖婆也跟嘆氣說:“不下崗,也不好活。人少了,活兒多了,錢又不多,活不好,不好活!”
  三點二十五時,眼鏡主任挺胸抬頭,端著總統杯,從辦公室走進會場,坐到主席臺上去。兩只眼睛將會場掃了三遍后,十分權威地干咳了四聲,連喊了五個“安靜”,這才說:“現在是三點二十五,開會。今天會議非常重要,大家安靜。剛才,等廠部通知,通知終于來了。這天氣的,熱死人。大家安靜,心靜自然涼。再說,安靜了,我講得快些,也好早散會。”
  眼鏡主任吸了兩口煙,喝了一口水,開始進入正題:剛才,廠長們進行了緊急研究,為了確保此次改革的順利進行,為了來之不易的大好的穩定局面,為了上使市政府、主管局的領導們滿意,為了下使全廠員工個個有飯吃,人人有衣穿,廠長們最后決定,凡年滿四十的女職工和年滿五十的男職工,只要沒有干籍,一律實行內養;有干籍的,自愿內養,也實行內養。所謂年滿四十、五十,是指在今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含十二月三十一日,年滿四十的女職工和年滿五十的男職工。凡實行內養的職工,在內養期間,按現工資標準,發百分之八十的內養費。主任說,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英明決定,充分體現了廠領導們對全廠員工的拳拳深情,大家一定要體恤領導的苦心。
  因為帶來了好消息,眼鏡主任有理由發揮。掰著指頭,引經據典地說著廠領導,尤其是王廠長,是如何頂住了來自上面的強大壓力,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這個皆大歡喜的改革方案。主任說得洋洋自得,員工們早已經明白,真改真革,就是改他個“四〇”“五〇”。別的硏嗦話就不耐煩再聽了。這幾天籠罩在車間上方的緊張氣氛,立刻就煙消云散了。
  劉哥心頭長舒一口氣,心想太歲不用下崗了,心想瘦妞不用下崗了,心想連梅毒也不用下崗了。皆大歡喜呀。劉哥笑著對滿哥說:“英明,王廠長英明。沒事兒了,改革完成了,滿哥你再也不要怕娘子軍跳天車了!”忽然覺得吳滿臉色不對,眼光也如癡呆,忙問吳滿怎么了。卻聽吳滿自言自語道:“真改革了!真改真革了!”
  吳滿茫然起身,沒和劉哥招呼,獨自走出會場。吳滿站在沒有樹葉的苦楝樹下,撫摸著苦楝樹說:“我懂了,你為什么要死,我懂了。你自己先死了,免得看見我可憐!”
  劉哥站在會場門口,遙望吳滿身影,忽然想起,滿哥今年五十了,按四〇五〇算,正該下崗。全廠第一哥成全廠第一裁了!

  二一、賭資

  以后幾天,吳滿請了假,沒去上班。大家都很高興,他去了,該跟他們一起高興。可他高興不起來,還要連累大家藏起高興來可憐他。他滿哥全廠第一哥,什么時候當過大家可憐的對象?
  請假在家的日子里,吳滿做了幾件事。
  一是去找王廠長,想爭取政策優惠,給“哥”字輩的技術骨干退休豁免。那是晚上,到了王廠長家樓下,又回來了。為了車間,他求過王廠長;為了梅毒,他求過王廠長,他滿哥那點面子,都透支光了,他已經沒有面子為自己求情了。
  二是在劉哥看望他時,問劉哥借錢。只是話到嘴邊又吞回了肚子。就要退休了,工資少一大截,已經沒有能力還錢了。
  三是找出遺忘多年的彈弓、兔釣、蛇拐等獵具上山了。當年他就這么上山,打回來野兔和長蛇,救了王廠長一命;現在,他要用同樣的辦法,救蕓兒的“一中”一命。大街小巷野味館子熱火,打野物就能賺錢。第一天下來,吳滿空手而回,沒打回野物沒賺到錢,反倒摔掉了一顆門牙。摔掉了一顆門牙的吳滿,顯得老了許多,就像早過五十了。
  吳滿真正做成了的,是第四件事:告訴吳蕓,吳滿退了,吳滿還不起錢了,吳滿無能,吳滿不能送仙女蕓兒讀一中了。
  吳蕓哭過了,鬧過了,三天過后,哭過鬧過的吳蕓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她用她的小手,給沒用的吳滿抹眼淚。然后對吳滿說:“不是吳滿爸爸沒用,是一中沒用。不讀一中,仙女蕓兒照樣考大學!”
  不讀一中,照讀十八中。報到那一天,父女倆收拾好了,在家等著樓上的瘦妞和小瘦妞。約好了九點出門,快十點了,還不見人影。吳滿上瘦妞家去,卻見大門緊鎖,門上貼有一張紙條,是瘦妞的筆跡:蕓兒,別去十八中報到,蕓兒成績好,十八中不收蕓兒。
  吳滿一頭霧水,心說,那有成績好不收,只有沒錢不收。瘦妞犯什么糊涂?又想,真是“人一走,茶就涼”啊,在家幾天,車間工友沒一個人來家看看,連電工班也只是劉哥上門來坐了不到十分鐘,好像生怕吳滿借錢,說了不夠三句話就走了。如今,連瘦妞也躲著他走,瘦妞是這樣的人嗎?
  吳滿對吳蕓說,瘦妞阿姨有事,領小瘦妞先走了。父女倆正要出門,門被“咚咚咚”敲響了。吳滿知道是劉哥來了。劉哥每次都這樣,土匪一般敲門。吳滿打開門。劉哥、小馬、太歲在門外笑吟吟、齊刷刷喊了“滿哥”。劉哥說:“滿哥。我們三個琢磨著,好久沒和滿哥喝酒了。”他們帶來了兩瓶酒,半只雞,一斤肉,一斤牛肉,一斤青蛙,一斤豬肝和白菜大蒜之類。劉哥說:“時間不早了,今天我做菜。其實,次次是我做菜。”劉哥說著,從皮包內拿出一個大紅包,交給小馬,說:“小馬,太歲,你們跟滿哥說吧。”
  小馬將紅包塞給吳滿,輕描淡寫地說:“太歲不下崗了,這些天高興,老張羅大家玩兒牌,還比平常多帶了點彩。太歲立下規矩,輸的就輸了,自認倒霉;贏的也白贏,錢不能帶走。瞧,贏錢都在這兒了,夠蕓兒上一中。”
  吳滿拿著紅包發愣,太歲說:“滿哥別傻了,這是賭資,不義之財,不要白不要。送蕓兒讀一中,正好是廢物利用。”
  劉哥從廚房走出來,說:“你們別亂說。滿哥,也不全是什么賭資,大家伙還湊了點兒。錢是不算錢,就算是一點心意,就算是給蕓兒賀喜來了。”
  十二點半時,飯菜熟了。大家剛要喝酒,聽到了王廠長的聲音:“蕓兒,開門。”
  吳蕓開了門喊了“伯伯”,王廠長和大家打了招呼,握了手,對吳蕓說:“蕓兒,去拿個杯子給伯伯。”吳蕓拿了杯子來。王廠長叫他們四個勻出酒來給他。他從包內掏出一大疊錢,遞給吳滿,說:“滿哥,這是八千塊錢。我開車來了,下午我們一起去一中給蕓兒交錢。”
  吳滿還沒開口,太歲說:“滿哥還不起。”王廠長白太歲一眼,說:“蕓兒是我侄女,我送我侄女上學,跟滿哥沒關系。要還,也是我侄女還。等蕓兒上大學了,畢業了,工作了,賺大錢了,再還。那也不叫還債,那叫孝敬。”
  吳滿拿出先前的紅包,說都有了,都夠了。王廠長都給吳滿塞回去。王廠長說:“夠什么夠?都收下。日子長著呢,蕓兒讀了一中還要讀大學,讀了大學還要讀碩士,讀了碩士還要讀博士,有用錢的時候。多少年工友一場,緣分。改革了,我也還是廠長,就這么定了!”
  正說著,瘦妞和小瘦妞去十八中報名回來,滿臉笑容站在門口。那笑容分明告訴吳滿:“我是不是說對了?十八中不要蕓兒,只有一中要蕓兒。”

  二二、遠走

  不久,吳滿辦了退休手續。正式退休那天,王廠長帶話請他去家喝酒。進了王廠長家門,卻見劉哥也在。原來王廠長不單是要喝酒,還要商量事。
  喝酒時,王廠長要吳滿張嘴,他要看吳滿門牙。王廠長說:“聽說你又上山打野物去了。不說野生動物保護法,就說年齡,你還是二十幾年前的小毛頭?不是我批評你,你那是不務正業。”吳滿嘿嘿一笑說:“就那一回,戒了,徹底戒了。”
  王廠長說:“上山打野物是老了,干電工還正是好時候,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人能夠知天命,那不成精了?上哪兒都是第一哥呀!不瞞你們,我想返聘滿哥,可是按規矩,退休費加返聘工資,不能超過同等工種最高工資。等于六百塊錢請滿哥,說得過去嗎?太歲都有九百塊呢。原來外協維修那塊,電器類,沒了滿哥掛帥,廠里也不敢接,接了活兒,還得花大價錢請外面的技工。請滿哥,六百塊封頂,請別人,三千塊都打不住。可我當廠長的,就得這么辦!”
  吳滿說:“不要緊,廠里用得著,我能干。錢就不說了。工廠是我看著長大的。”
  劉哥說:“不對,滿哥。你對工廠有感情,那是另外一回事。親兄弟,明算賬。”
  王廠長話鋒一轉,說:“滿哥,苦楝樹為什么會死?我早知道了。苦楝樹它知道廠子會垮,它就先死了。滿哥,還記得嗎?我那時說,這株苦楝一定得留著,它和我們這個廠,這個車間同齡。只要我們車間、我們廠在,就不能鋸了這株苦楝。沒想到,真應了這句話。喝酒!”
  酒喝得很悶,大家回憶建廠初的艱難往事,心情都不好。王廠長仰脖子干了半杯之后,終于說了正事,按王廠長說話,是高興事。“滿哥,我給你找了份工作。在沿海,一家私營企業。老板說了,你去,試用期內,月工資三千五。可是,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劉哥,我希望你和滿哥一起去,相互有個照顧。你去,工資要低些,試用期兩千五。”劉哥說:“我還沒到退休年齡。”王廠長說:“這個容易,我給你去醫院弄個證明,病退。”劉哥想了想,看看吳滿,四目相望,都有些迷惑。王廠長明白他們的心思,笑一笑說:“知道二位心里嘀咕,我做廠長的自己挖自己的墻腳。不明白是不是?苦楝樹都明白了,挖墻腳也罷,補墻腳也好,無所謂了。”
  第二天,劉哥告訴王廠長,他決定跟滿哥一起去。王廠長又囑咐劉哥說:“滿哥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你多照顧他些。”劉哥說:“從進廠那天起,就當滿哥是師傅。”
  吳滿將吳蕓交給吳海照顧。每月給吳海三百塊做伙食。吳滿叮囑吳蕓說:“要聽伯伯、伯媽的話。吃飯時要抽筷子,端飯,吃完了要洗碗,要掃地。自己的衣服,要學著自己洗。這些你在家都沒做過。只有主動做些事,伯伯、伯媽才會喜歡。”
  吳蕓舍不得吳滿走,那天晚上,坐在吳滿身上睡到第二天早晨。淚水流干了,眼睛便眍得很深。吳蕓去讀書前,拉著吳滿的手不肯松開,好像有好多話說,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半晌后,吻著吳滿的麻子,附著吳滿的耳朵,輕輕地說:“爸爸,要想我。每天都要想。”吳滿忙附著吳蕓耳朵說:“蕓兒,千萬不要提伯媽不借錢給我們的事。”
  五十歲的吳滿,和四十二歲的劉哥,就這樣背井離鄉了。他們走的那天,有一個女人去送劉哥,兩個女人躲在不同的地方目送著吳滿。送劉哥的是劉哥的妻子。目送吳滿的是瘦妞和梅毒。三個月后,老板說吳滿和劉哥都是真正的人才,這么好的技術,他這兒從來沒有誰有過。“你們王廠長也真舍得,吃里扒外。國營企業的,不好說。”老板一句話,吳滿的工資漲到了五千,劉哥的工資也漲到了四千。老板又說:“劉哥,你們王廠長還真了不起,看人看得真準。你本事有,還是真本事,但比滿哥還是要差些。”
  吳滿和劉哥沒事時,便喝酒,用家鄉和同事的話題作下酒菜。說王廠長提前退下來了,原來那廠一天不如一天,首先是工資都發不出,接著,一聲喊,垮了,破產了。說王廠長他們倒好,退休了,進社保了,無憂了,可憐了其他的人;說梅毒那家伙,看不出,她在檳榔老板那兒偷偷學了做檳榔的全部技術,自己開了檳榔店,生意還蠻紅火;說小馬去了海南島,依舊干著電工,遇著不懂的事兒,依舊寫著信,打著電話來問;說太歲叫他學技術不學技術,如今好了,兩口子只得弄一個小麻將館,抽頭混飯;說可憐了瘦妞夫婦,要文憑沒文憑,要技術沒技術,做生意又沒本錢,只得給人送蜂窩煤;說胖婆倒是快活,老公工資高,她沒錢依舊每天可以打著哈哈。說到最后,總是沉默,總是嘆氣。
  有時天氣晴好,兩人會端著酒杯到屋外,靠著墻根看月亮下酒。會想像月光下的工廠會是什么樣子。會想像月光照在車間里,照在鋼梁鐵柱上,是什么景色。有一天,王廠長和老板通話,詢問吳滿和劉哥近況。老板見了吳滿和劉哥,就對他們說:“老王要我轉告二位,安心在我這兒干,別惦記工廠了。你們那廠子,連廢墟都沒了,要建高檔住宅樓呢。”那天晚上,吳滿就做了一個夢,夢見月光照著一個高檔樓盤。樓盤的大門口,栽著一棵樹。
  一覺醒來,吳滿回憶起夢中那樹的模樣,那是棵苦楝樹。

責編: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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