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碗兒爺終于死了。縣鄉兩級主管民政、財政的大小領導們只用了兩天時間就處理完他的后事,結清了他在縣醫院一萬多元的欠款。看得出,他們從心眼里想放一頓鞭炮慶祝這個總是給自己不斷惹麻煩的殘疾軍人的壽終正寢。
九碗兒爺是我家鄉老輩兒,只記得他是腿在朝鮮戰場上被美國飛機炸瘸的一位戰斗英雄。九碗兒爺是我在74年離開老家回到市里念小學后人們給起的名。據說當時村里來了批知青,三個白白靜靜的城市女孩非要住到“戰斗英雄家里接受再教育”,搞得村里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們羨慕不已。那時的十七、八的女孩子晚上睡覺穿啥我不知道。可肯定臨睡時沒封好火,全中煤氣昏迷不醒了。九碗兒爺把三個赤身裸體的姑娘一個個抱到院里擱在地下,就再也不敢冒犯她們的身體了。慌里慌張跑進屋從碗櫥里拿出九個大海碗,給每個女孩身上的要害處扣上三個,才去喊村里的女人來善后。九碗兒爺在家鄉一帶叫得很響的綽號就是這樣來的。這個看似好笑的的舉動就是到了今天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到了這一步本該結束了,可偏偏有些好事者提出很多疑問:女孩為什么偏在九碗兒爺老婆回娘家時中煤氣?還有人說曾看到過九碗兒爺多次晚上偷偷用手電往女知青屋里照過。隨著流言緋語的不斷,公社開始調查這件事。九碗兒爺的第二個老婆頂不住輿論提出離婚跑回了娘家。九碗兒爺拖著殘疾的身子整天接受審查實在照顧不了6歲的兒子,習慣地將孩子綁在大青騾子上讓老牲口帶著走十幾里山路去尋孩兒他娘。說來也真是禍不單行,騾子驚了,路上的老鄉怎么追也追不上。九碗兒爺一生中唯一的孩子頭朝下被活活地拖死了。那天起,他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望著路中央沾著兒子血肉的碎石呆呆地坐了一天,誰勸也不肯回去。第二天一早,九碗兒爺提著拐杖把下令調查他的公社領導辦公室的玻璃窗敲了個粉碎,調查稀里糊涂地中止了,九碗兒爺的婚姻也變得無法挽回了。三個女知青在家長們的干預下趁機調回了城。才四十多歲在全市炙手可熱的英雄人物從此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動不動就發脾氣的“瘋”老頭,并且終生再未娶過女人。也沒人再請他做事跡報告了。
最近兩年縣鄉兩級財政基本上成了“吃飯”財政,只講保工資其它的事統統后推,傷殘軍人、軍烈屬的撫恤金總是一拖再拖。就連堅持了幾十年的每年一次對革命傷殘軍人的體檢也不聲不響地取消了。家鄉連年大旱,租九碗兒爺地的農民近五、六年幾乎是顆粒無收。老人家孤苦伶仃再沒有其它的收入;加上古稀之人一年中總有幾個月病倒在床上,欠縣醫院的醫藥費也有兩萬多。聽說是肝癌到了晚期,醫院總說沒大病一直不愿告訴他。身體稍好一點,九碗爺兒就泡在縣鄉兩級政府里要錢。念他是老革命,領導們對他還算可以,或多或少的總給點,有時還派車送他回家。時間一長,覺得此人有些得寸進尺開始躲他,連回家的車票也不給買了。于是人們就經常看到九碗兒爺穿得破破爛爛戴著軍功章坐在縣政府大門中間攔縣里最好的小車。
有一年,他曾服役的部隊來家鄉打靶,軍地雙方領導們想導演一出“尊老秀”,請九碗兒爺在軍地座談會上給晚輩們講一講革命傳統。九碗兒爺沒什么文化,完全照領導們的意思痛哭流涕地大講了過去的苦難。年輕一輩兒受教育,領導們自然也高興。可誰也沒想到剛宣布散會,九碗兒爺就從破書包里拿出倆個裝過化肥的塑編袋,把會議室桌上的糖果、香煙、水果、瓜子席卷一空。搞得軍地領導們十分尷尬,年輕人們一邊退場一邊發笑,這是什么戰斗英雄啊?后來我才知道,在縣領導的建議下,軍隊取銷了給九碗兒爺蓋兩間瓦房的初衷。而九碗兒爺帶回的那些東西絕大部分也送給了村里的孩子們,一來老人家牙口不行了,二來九碗兒爺對孩子們總有一份特殊的愛。
98年戰勝特大洪水之后,全國上下一派擁軍熱潮。九碗兒爺也想趁機多要點錢還縣醫院,再欠下去醫院只會開點藥打發他回家。縣里剛提拔了一位主管民政的副縣長,此君本是民辦教師。除了寫得一手好字別的一無是處,因給剛退下的書記當過幾天“生活秘書”,根本就沒有把其它干部擱在眼里。上任之初就和新書記打保票,一定要把九碗兒爺這個“刺兒頭”給剃了,絕不再給領導們抹黑。倆人終于硬碰硬的在辦公室相遇了,副縣長并不躲他,給倒了一杯水后就干耗著不說話。到了中午吃飯的時侯才說:
“九爺,下班了,下午再來吧。”
“你到底批不批?”
“早說了,這月工資還沒譜呢,回家等我通知吧。”副縣長收拾好桌子上的東西,無意 識地往外推了九碗兒爺一下。
“屁話,多會兒你們有錢通知過我。” 九碗兒爺推開他的手又氣乎乎地坐回到沙發上不走。
“你怎么象——磨盤上的石頭又粘又硬的”副縣長生氣了,差一點說出“又臭又硬”的詞來形容“老革命”。
“今拿不到錢,我這磨盤上的石頭聽驢的,你到哪兒吃我就到哪兒吃。”
“你怎么罵人呢?”
“砰”的一聲72歲的九碗兒爺站起來用拐杖敲碎了桌上的玻璃板“你敢說沒罵我嗎?”
副縣長走到門口向外看了看,樓道里早已空無一人,想到這老頭啥都做得出來,不由有點底虛。開始試著用好話哄九碗兒爺。正僵持著進來一個二十歲上下氣喘噓噓的女孩,原來是副縣長中午約好要請女兒的大學老師吃飯。客人都到齊了,主人遲遲不到,女孩找來了。聽完父女倆的對話,九碗兒爺來了主意。一把扯住女孩的衣袖說:“我們打下的江山交給你們坐著,我連老婆還沒有呢。把你閨女嫁給我吧,錢我今兒也不要了,有她賺錢養我就夠了”。
女孩起初還在高聲叫罵,可一看平日里趾高氣揚父親對老頭一幅哀求的神態,也不由嚇得哭喊起來。樓道里很快聞聲跑出不少沒回家的干部圍在了門口看笑話,政府辦的幾個人進來把門關上幫著講和,但卻沒有一個敢從九碗兒爺手里奪人。事情總算以批給九碗兒爺一千塊錢了事。從此,縣鄉倆級頭頭們一提起九碗兒爺,無不談虎變色,九碗兒爺的名字前又加上了刁民二字。
其實村里的鄉親們還是很喜歡九碗兒爺的。有他在,那級的干部來了也不敢胡吃海喝;有他在,上級的一些公益投資村里總能沾不少便宜。聽母親講,九碗兒爺原本是個很積極很革命、大公無私的人,稍有點文化再懂點政界人情事故現在至少是個當過地市級領導的大人物。變成今天這樣,是因為太多的不幸都讓他趕上了。
那年從朝鮮戰場上負傷回來,因為戰功卓越又失去了大部分勞動能力,部隊的意思要給他找個老婆伺侯日常生活,由部隊把他養起來。那時戰爭尚未結束,全國上下到處都在傳頌著英雄們的事跡,做為最可愛的人,九碗兒爺走到那里都是人們崇拜的偶像。很快一位叫田冰的女大學生開始了對九碗兒爺瘋狂的追求,經過一番周密的調查,組織上正式批準他們組成家庭。婚后的日子據說還過得去,尤其是九碗兒爺對那位漂亮的城市美妹更是寵愛有加。
隨著身體狀況的漸漸恢復,九碗兒爺發現自己的身體沒有原先想象得那么糟。他想回家,想家鄉泥土的芬香。1952年冬天,九碗兒爺正式向組織上提出在家鄉給他三十畝田、一頭牛回家務農。他的第一個妻子堅決不同意。她要九碗兒爺先去讀書,然后留在天津請組織上安排一份革命工作,為此夫妻兩個吵得很厲害。組織上嚴厲地批評了田冰的小資產階級享樂思想,并明確她“一生的工作就是照顧好英雄的生活”。
九碗兒爺帶著妻子回到了家鄉,受到前所未有的歡迎。市縣兩級領導隔三差五的總要來看看九碗兒爺,由于整日忙著在大小單位做英雄事跡報告,老婆又從沒有做過農活,三十畝水地也大部分由鄉親們代耕了。母親至今還記得住隔壁的九碗兒爺家門前車水馬龍的樣子,一幫小孩看到他家大包小包的慰問品都會傻傻地站在那里發呆。而每當這時侯九碗兒爺家里那個漂亮的女人總會分給他們吃一點。但母親卻是常常含著眼淚跑回家,因為我的大舅是和九碗兒爺一起入的朝,至到戰爭結束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被美國佬俘虜了,九碗兒爺經常在報告里罵大舅是叛徒,說母親的全家都是美帝國主義的走狗并禁止其本家的人和她們來往,他的糖果寧愿扔了也絕不許老婆給我母親家的人吃。至到現在母親都堅持認為當時九碗兒爺家的東西是目前為止世界上最好吃的。
轟轟烈烈的合作化運動開始了,請九碗兒爺做報告的人越來越少了。對驟然下降的生活水準,妻子看著一日三餐、日復一日的鹽水煮豆腐常常唉聲嘆氣。她的指甲蓋兒開始脫落,有時連大便也拉不出來。由于家里兩個都是弱勞力,村里給他們所在的組派了最強的勞力。為此,九碗兒爺逢人就說:“還是共產黨領導得好”。
冬閑的時侯,九碗兒爺和村里的幾位老黨員商量劈山開路,用兩年的時間建一條通往縣城的沙石路。這期間,他儼然成了村里的爆破指導,幾年的撫恤金也用來買了炸藥。并且不顧老鄉們的反對和妻子病弱的軀體強令她上山參加“鐵姑娘大會戰”。“不想吃,還是不餓,干點活累了,吃甚甚香。”
不久,老鄉們發現田冰有了身孕行動不方便,勸九碗兒爺放她回家養著。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行,共產黨員關鍵時刻就得吃苦在前”。
田冰的苦日子終于熬出了頭,縣里來了個駐村工作組,有個戴眼鏡搞宣傳的年輕人,村里派田冰去協助其工作。兩個有文化的年輕人很快把村里的氣氛搞得活躍起來,到處貼滿了標語;高音喇叭歌聲嘹亮;宣傳隊排煉節目的鑼鼓通宵達旦;掃盲班里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年輕人們象瘋了一般整日圍著兩個“金童玉女”打轉。學文化的熱潮空前高漲。田冰也象個小兔子似得蹦來蹦去臉上掛著久違的笑容。
一天晚上,田冰的屋里傳來女人的尖叫和求救聲,正在巡邏的民兵沖進去將正把她摁在身下欲行不軌的“眼鏡兒”抓了個正著。工作組被迫離開后,村子里一下子變得死一般沉寂,就連曾上過省、市報刊的小板報也不得不停了,田冰似乎也變得癡呆起來;孩子們整天吵著要上學;我的母親就是在這件事后不久到城里求學的,她至今還記得那個多才多藝當時尚未成家的小伙子的模樣;村干部急得團團轉卻也無能為力;九碗兒爺背著干糧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
幾天后,三輛軍車滿載著磚石木料開進了村子。十幾名戰士用了一禮拜的時間推倒了九碗兒爺家的老宅,在原址蓋起了一所學校。九碗兒爺又用自己從部隊帶回來的安置費購買了三十套桌凳。青磚灰瓦的教室一露面就很快壓倒了地主“鄭老六”的原宅。開學那天,三里五村的鄉親們都來看熱鬧,部隊來了位團長,還專門到姥姥家轉了一圈。九碗兒爺介紹說他兩都是我大舅的戰友。據他說,我大舅可能犧牲了,原來的部隊正在落實這件事。九碗兒爺專門向我姥姥道了歉,并表示不管部隊的手續下不下來,今后都不允許任何人再欺負姥姥一家人。多虧了他兩人,要不然姥姥家的人在以后的歷次運動中都少不了挨整。
然而九碗兒爺自費辦的免費學校很快就不得不停辦了,唯一的教師田冰因難產和她的孩子一起走了。因為和九碗兒爺私奔全家人都堅決反對,她和老家的人從來沒有聯系過。九碗兒爺找不到娘家的任何人來為她送終,唯一能做得是把她下葬在他摯愛的那三十畝河川地的中央。通往縣城的路修通了,九碗兒爺只花了自己幾百元撫恤金,其它全部是老鄉們的義務勞動。做完這件事,九碗兒爺便辭去了村里的所有職務,一門心思地種地。學校那幾間房子,他本人不去住,也不容許任何人更改里邊的陳設。兩年后,村里的辦公用房實在不能用了,經九碗兒爺同意,幾個村干部把辦公地點遷了進去,一直用到今天。以后的幾十年當中,每當提起田冰他總是說:“那是我唯一打過罵過,也是一生唯一對不起的女人。”
九碗兒爺娶得第二個女人是在文革時期。那時,城里、鄉下串聯的紅衛兵到處請人做革命傳統教育的報告。他很快在全市火了起來,村里人又開始張落著給他找老婆。九碗兒爺吸取了田冰的教訓,一出手就找了個三大五粗窮苦人家的姑娘。籌備結婚時,他找到村干部提出要用原來的學校做新房。年輕的村干部們拿出房產證很客氣地告訴他,房子是當年部隊援建村里的集體財產,九碗兒爺拿著舊房契據理力爭。后來縣里來的干部給他大講革命道理,勸其風格高一點,老革命嘛。好在那姑娘也不是單為圖他的財,兩人就在破房子里舉行了簡樸的革命化婚禮。縣革委和公社及很多英雄的崇拜者都趕來祝賀,使得丟了祖宅的九碗兒爺多少感到了一些滿足。
婚后的六、七年里恐怕是九碗兒爺過得最幸福的日子。那時侯,經過二十幾年的建設新中國已經建起了比較完善的工業體系,老百姓們收入雖說不高,但卻有著完備的和當時生產力發展水平相適應的社會保障和福利。農村的條件雖說差一點,但國家象現在的發達國家一樣實行著農產品補貼政策。一但有個頭痛腦熱、磕磕碰碰的,收費低廉的赤腳醫生就會背著藥箱到你家里服務;村集體那時也多少有點實力和權力照顧他的生活,只給他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加上手里每月多少有一些現錢,相對村里大多數人講他家里的生活是比較富裕的。夕陽下,鄉親們經常可以看到九碗兒爺一家人悠閑的身影。我依稀還記得他的兒子比我大兩、三歲的樣子。九碗兒爺買了一小箱子小人書,孩子們沒事總愛跑到他家里去,他兒子也會象他爹那樣不厭其煩地給孩子們介紹書里的人物。看我們玩得開心,九碗兒爺還會講兩句誰也聽不懂的美國話、唱兩句朝鮮歌。他自己動手做了好多木頭的刀槍發給我們,一群孩子舞刀弄槍滿村瘋跑時,九碗兒爺的第二個老婆總會不放心地一會兒一會兒出去找。
其實,真正促使九碗兒爺便成現在這幅樣子是后來發生的幾件事。
刁民九碗兒爺(下)
兒子死后,九碗兒爺不忍心把孩子孤零零地撇下,想把他和田冰合葬在一起,以便一家三口以后的團圓。公社和大隊里的干部們極其嚴厲地告訴他,河川地是人民公社集體所有的,任何人無權去那里埋死人,并建議他把田冰的墳也遷出去。公社主任苦心婆心地告訴他,集體所有制就是歸大伙所有,你那三十畝地別人有份,別人原來的地你也有份。九碗兒爺似乎看到了一種美好的未來,把兒子的骨灰盒常年擺在自己的家里的躺柜上。
八十年代初,開始搞第一輪土地承包,村里把好地和壞地搭配著按人口分配。九碗兒爺只有一口人,河川地分到了九分。他堅持要了田冰墳所在的那一塊,他不忍心看著新增的人口沒地種。親人們一個個離開后,他很少和人爭吵什么。但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當初保家衛國為的就是土地這分革命勝利的果實,也沒人付過錢給他,自己的東西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然而更讓他想不到的事又發生了。1991年村里來了兩個臺灣客人,一個是我大舅,他老人家當初的確被俘了。交換戰俘之后,他和另一部分戰俘被美國人譴送到了臺灣。當局也只把他們當成普通“國軍”退伍兵對待。通過個人的努力,老人家不僅掌握了一定的科學文化知識,現在還是高雄一所小學的校長。另一個是大地主“鄭老六”的二兒子,人稱“二土匪”。解放前夕,他丟下新婚不久三鄉五里出了名的美人“王大眼兒”跟隨國民黨軍隊跑了。土改時期,九碗兒爺親手崩了作惡多端的“鄭老六”,強制“王大眼兒”嫁給了貧苦農民鄭富貴做老婆。
說來也巧,這兩個臺灣回來年過華甲的老人每人帶著個四十上下的小媳婦和一雙兒女。每天都有不少鄉親們慕名前來參觀這兩家“洋人”。兩家人也大方得很,凡來的人每人一塊時下很流行的電子手表,至親的晚輩們再另送一個約3克多的金鎦子。搞得鄉親們忙來忙去得兩家來回跑。只有九碗兒爺一人冷冷清清地坐在家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因為“二土匪”可能要在家鄉投資建廠,鄉里專門派人通知九碗兒爺呆在家里不要亂竄悠。兩位“洋人”很快了解到九碗兒爺過去的一些事,晚上相約一起扣響了九碗兒爺家的破屋門。九碗兒爺感到很尷尬,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這兩位客人才能既對得起黨又不失禮儀。“洋人”們也看出九碗兒爺很不自在,大舅代表全家人感謝幾十年來九碗兒爺對其家族的關照,留下100美金就和二土匪一起走了。第二天,二土匪在鄉干部的陪同下領著族人上山,撥開亂石崗找到了“鄭老六”的墳,當著眾人的面燒了兩千元人民幣,并告誡族人一定要在河川地重修祖墳。
時隔不久,二土匪要在河川那塊近百畝的祖地興建山貨加工廠。鄉里覺著有些難辦,那是村里最好的地,況且為山里人獻出青春和生命的田冰的墓也在那里。再加上九碗兒爺和“二土匪”之間微妙的關系,于是把皮球踢給了縣里。縣委書記批示:招商引資是頭等大事,不惜一切代價促成此事。還專門派了位副書記來給九碗兒爺做思想工作。“階級斗爭已基本結束,全黨的工作重點已經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再者說了,土地是國有的,農民承包的只是使用權。”看著人家拿出自己從未見過的一本本法律條文,也為了徹底改變山里人貧窮落后的面貌,九碗兒爺認了。
不出十年的功夫,“二土匪”的山貨加工廠變成了全市最大的一家。靠著每天干十幾個小時不享受法定節假日每月只拿三四百元的廉價農村勞動力,靠著沒有交養老金、醫療保障等包袱很快擠跨了市內幾家同行企業。精明的“二土匪”又把這些國有企業原來老百姓眼里最腐敗的管理人員一個個高薪聘了回來,這些人豐富的管理經驗和技術以及原有的銷售網絡使得“二土匪”的企業更是紅得如日中天。由于很快成為利稅大鄉,鄉政府蓋起了三層辦公小樓,驢吉普也換成了連縣委書記都眼紅的“大奔馳”;市、縣兩級不斷地給鄉里增加收入任務;省、市、縣的參觀團、檢查組一撥接著一撥地來;縣里大員們找不上工作或下崗的親屬也一窩蜂安排到了鄉政府工作,吃財政飯的從二十幾個發展到一百八十多位;兩任鄉領導都提拔到了縣里。
然而,歌舞升平的繁榮終究沒能壓住一些固有矛盾的存在。一天傍晚,幾個女孩因車間丟了東西被廠里扣下,聞訊而來的親屬們被攔在了門外,人越聚越多。大伙推舉九碗兒爺帶著兩位鄉親做代表去和廠方交涉。怎么說得先讓娃兒們吃口飯吧,都是本鄉本土的。
一進車間的門,九碗兒爺驚呆了。二十幾個十八、九的小姑娘象戰俘似地黑壓壓跪了一地,“二土匪”的兒子鄭陽正站在前邊沖著女孩們發脾氣;“你們這些賤種,找不回東西就一直跪在這里。明天起誰也不用來上班了。”兩個從市里高薪聘來的女工長正狐假虎威地按名單叫著女孩進小屋搜身。兩個保安規規矩矩地站在鄭陽身后冷竣地注視這一切。九碗兒爺還沒有緩過神來,偏巧“王大眼”的小孫女兒鄭富枝一邊哭一邊系著衣服從里邊走出來。這個小姑娘和她奶奶一樣也是個百里挑一的俊閨女,因家里窮,念書時本來想找一個希望工程的名額,可苦等了三年,指標全都給了村干部和教師的孩子。到了四年級時,實在念不下去了,是九碗兒爺把她供到了初中畢業,祖孫兩代人處得象親生的一樣。
此時看到九碗兒爺,孩子象是突然間見到了救星,叫了聲“九爺”撲到他懷里就再也說不出話來。鄭陽看到有人來攪局,蠻橫地抓住鄭富枝的衣服把孩子扔回女孩堆里。
“你是誰呀?誰讓你進來的?保------”
話沒說完,九碗兒爺的手杖已經重重地砸在了鄭陽頭上,血順著他的指縫流了下來。車間里立刻象炸了窩般亂起來。兩個保安把九碗兒爺摁倒在地上惡狠狠地踢著。
幾個小時后,鄭陽也尾隨著九碗兒爺進了縣醫院。好在兩人都只是受了皮外傷。縣聯合調查組經過半年多的調查和取證,結論是:女工們沒有和資方簽訂任何形式的勞動合同,資方可以單方面修改或中止勞資關系,至于搜身和罰跪的事,連鄭富枝在內的女工都不承認曾經發生過;保安在廠區內依法享有治安權;九碗兒爺系惡意毆打外商本應嚴懲不怠,但念其年老體弱又有戰功免于處罰。此結論一公布輿論嘩然,嗅覺靈敏的省、市媒體記者紛紛下鄉跟蹤調查。為遮人耳目,在縣、鄉兩級的調停下廠里成立了工會組織。經過民主選舉,一致推舉已做了鄭陽二奶的鄭富枝當上了工會主席。
接受完最后一次調停已近鄉政府下午下班的時侯,九碗兒爺瘸著條腿一拐一拐地往回走。走出不到四里路時他想停下來抽口煙歇歇,坐在山體凹進去的石窟內點燃了一支煙慢慢地吸著。鄉里的大奔馳從他身邊駛過,上面坐著縣里來宣布調停結果的領導和鄉里的大小頭目,后面緊跟著鄭陽的寶馬車。兩輛車一前一后地停在了不遠處鄉長老婆開的酒樓門前。
九碗兒爺從懷里掏出一包方便面啃著,卻想起了小時侯為要半個窩頭在鄭老六家門口被欺辱的情景,眼淚不由奪眶而出。他強制自己把頭扭向了路對面公路下鄭陽那一片白色的廠區,想想革命了幾十年,自己和鄭老六一家的勢力、社會地位好象是又回到了起始階段。看那片地他就想起了死去的兩位親人,九碗兒爺把目光停在了眼前這條自己當年親手開鑿出來的也是奪去兒子生命的山路上來。今非惜比,現在的路比過去寬出兩米多還鋪了柏油,當初縣里的意思是要另修一條高標準的公路。鄭陽堅持要在原有的公路上改擴建,他請專家來給領導們算了一筆細帳,說是這樣可節省一半多的投資。工程完工后一算帳總共花了860萬元,把領導們嚇了一跳。好在有鄭陽捐的260萬和省里500萬專款。九碗兒爺想不明白,為什么臺灣人開新路就能看重舊路的價值而事半功倍?我們自己的建設總是熱衷于轟轟烈烈地推倒舊房,拆下來磚石、木料被洗劫一空,變成了先富起來人的私產。我們卻還在因為確定不下新房的圖紙而事倍功半?
金色的夕陽靜靜地瀉在靠著山壁的九碗兒爺緊閉雙眼的臉上。路上回家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汽車、摩托車、自行車、行人、毛驢的陰影一個個象走馬燈似得從老人家的身上踏過。九碗兒爺的拐杖悄悄地從他身上滑落,“噗咚”一聲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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