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庫切一起沉默
【出處】萬象 200312
【作 者】愷蒂
總統(tǒng)說:“你仍是我們中的一員!”
十月二日是南非春夏交替以來最熱的一天,聽到庫切(J.M.Coetzee)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是下午上車打開收音機時,那天從早上七點就被關在黑洞洞的錄音室里為剛剪好的一部片子錄音,眼睛一下子還不適應外面明晃晃刺眼的亮光,但是,那個消息卻實在讓人興奮。庫切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也可以算是當今世界上最出色的作家中的一位,他獲獎,是早晚的事,絲毫不讓人覺得驚訝。對于他的作品我?guī)缀醣颈径己苁煜ぃ裕旅嬉粋€小時在約堡驕陽烘烤著的上下起伏的長長的馬路上開著車回家,收音機一直開著,并不是想聽關于庫切的介紹,而是更想知道南非傳媒南非政府對庫切獲獎有什么反應。
我的這種好奇心,并不是沒有道理。一九九九年,庫切的小說《恥辱》(Disgrace)獲得當年英國最高文學獎布克獎,使庫切成為布克獎歷史上唯一兩次得獎的作家。但是南非人非但沒有引他為榮,這本得獎的作品反而讓庫切成為眾矢之的,不僅南非政府對此書極為憤慨,總統(tǒng)姆貝基竟然親自過問了文學,公開表示不滿,就是許多曾經把庫切視為戰(zhàn)友同志的自由思想的知識分子們也對此書橫加責罵,他們覺得這本書把黑人統(tǒng)治下的南非描寫得太凄涼太慘淡太黑暗了,他們說,在庫切的筆下,“非洲人自己統(tǒng)治的南非是一個在下坡路上直往下滑的沒有剎車的車子”。南非公眾雖然沒有把這本書堆在篝火上當眾焚燒,但是理論上的追打封殺最后還是讓庫切寒了心,也讓他最后下了離開南非的決心,于去年正式移民澳大利亞,在大學小鎮(zhèn)阿德蘭得定居下來,第二次選擇了自我流放的道路。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聽著收音機,第二天又買了好幾份報紙,南非傳媒對庫切好評如云,人們似乎根本不在乎庫切已經離開南非移居澳大利亞,也根本忘記了他再度流放的原因。金山大學的英文系主任David Attwell是研究庫切的專家,他稱之為“南非文學的重要一天”;曾經與庫切共事三十年的開普敦大學的英文系教授Stephen Watson也對他盛加贊揚,評論他說:“無論他的小說寫的是南非,還是寫的是無名之地,他都是卡夫卡的最好的接班人。”政治家們當然也不能對之袖手旁觀,南非國大黨的發(fā)言人說:庫切和戈蒂默一樣,將給南非的年輕的一代作家們提供希望和靈感,“希望能讓出版社和讀者們意識到非洲大陸的文學潛力”。民主聯(lián)盟的發(fā)言人稱庫切是南非人的驕傲,得到這個獎,不僅是南非文學的榮譽,更是南非的榮譽。喜劇演員Pieter-Dirk Uys是唯一一個沒有忘記庫切已經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的,歡呼這個好消息的同時,又說希望庫切能夠搬回南非居住。又過了一天,總統(tǒng)本人也發(fā)了話,說庫切仍然是“我們中的一員”,給庫切回國網開了一條生路!當時聽了,心中還是為南非覺得欣慰,這個從苦難中慢慢走出,還在困境中掙扎的國家,畢竟沒有說瑞典皇家學院授獎給庫切,是“別有用心”,他們的總統(tǒng)姆貝基畢竟是英國薩塞克斯大學的高材生,滿腹經綸,讀過許多古典名著,每次講話都要引經據(jù)典,說幾句莎士比亞彌爾頓的。
不能否認,諾貝爾文學獎確實常常用政治做籌碼,例如一九九一年南非的另一位作家戈蒂默得獎,就不能不說那是瑞典皇家學院對于反對種族隔離運動的聲援,戈蒂默的作品與庫切相比,壓根就是瓊瑤和魯迅的距離。今年的庫切,可以說完全是一個純文學的選擇。庫切并不是一位多產作家,他的小說還不到十部,但卻部部都是精品,所以,文學獎評獎委員會的人說“今年的選擇很簡單,絲毫沒有爭議”,因為庫切當仁不讓是一位最名副其實的文學大師。庫切性情孤僻,向來不接受記者采訪,他這個學期正在美國芝加哥大學任教,聽到消息后,在芝大網頁上貼了這樣一條短信:“今天早上六點鐘我接到從斯德哥爾摩打來的電話,對我來說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是宣布文學獎得主的日子。”于是,庫切繼索因卡和戈蒂默之后,成為非洲的第三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早期作品
庫切一九四○年出生于開普敦的一個南非荷蘭人牧羊農莊主的家庭。他從小受的是雙語教育,后來去的是英文學校,所以,英文可以說是他的母語。他成長的年代是南非種族隔離政策逐漸成型繼而猖獗的年代,一九六○年他如同許多實在無法忍受種族隔離政策的年輕人一樣,大學一畢業(yè)就開始了在海外自我放逐的生活,離開南非而到倫敦(所以我說庫切移民澳大利亞是第二次自我流放),一開始,他做的工作是電腦軟件設計。四年后,他去美國德州大學學習文學,然后就在紐約州的一所大學里教書,一九七一年他回到南非,在開普敦大學英文系里任教,其間每年他都要有幾個月的時間在美國幾所大學中做訪問學者,所以可以說他一生中有很多時間都是在國外生活。
但是庫切卻是一個很典型的南非人。什么是典型的南非人?這就是他們對什么都很認真,很執(zhí)著,很在乎。南非是一個出激情出英雄出烈士的社會,這里的人都覺得自己有能力有責任在整個社會歷史的藍圖上畫上一筆,英國人所謂幽默所謂詼諧所謂自嘲在南非是根本就行不通,他們壓根就不會覺得有什么好笑。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就起來去改造社會,冷嘲熱諷有什么用?南非是一個很強烈很大起大落很硬邦邦的社會,南非荷蘭語是鏗鏘有力的語言,庫切的作品也就打烙著他的國家他的生活環(huán)境的印跡。雖說庫切是一位天才的作家,但是如果沒有南非的歷史和環(huán)境,也就不會有庫切的小說。
庫切可以算是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的文學大師的典范。他的每一本作品風格都完全不同,有的是真正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有的則可以說是后現(xiàn)代派文學的典范。他的作品有些地方虛而不實,用典很多,充滿寓意,但是卻仍能創(chuàng)造出最讓人信服的氛圍,表達著最真實的人生情感。他的語言非常精煉,非常干凈,如同他從來不多說一句話一樣,他的小說中也從來沒有一個多余的字。庫切在雙語教育中長大,所以,他對于南非荷蘭人和英國人的描寫都非常出色,對于南非文學來說,這是很少見的。他用各種手法,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的、后現(xiàn)代的手法來描寫南非生活的各個不同的時期。他寫種族隔離時期的南非,那種畸形的社會制度的荒誕;他寫種族隔離之后的社會的變革,生活狀態(tài)的凄涼與渺茫。
他的第一本小說《原野黃昏》(Dusklands)出版于一九七四年,此書由兩個互相有些關聯(lián)的中篇構成,第一篇是一個美國心理戰(zhàn)爭專家在越戰(zhàn)中的經歷,第二篇是一位十八世紀荷蘭殖民者的手記,這相隔兩個世紀的故事的關系,是兩位主人公都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價值觀念強加于在他們看來比他們要低等的人的身上,給當?shù)厝耍步o他們自己帶來災難。在《原野黃昏》的初版本的封襯上介紹作者時,這樣寫到:“他的興趣愛好包括群體多人運動;其他人的精神失調;大猩猩和具有人類特點的機器;圖像,特別是照片,以及它們對人類心靈的威力,慣于贊同的政治。”庫切是個很普通的南非荷蘭人的姓,他說他自己“只是一萬名南非的庫切中的一位,除了要說雅克布·庫切(《原野黃昏》中第二個中篇的男主角)開始了這一切以外,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庫切的第二本小說是一九七七年寫作《內陸深處》(In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主角是一位南非荷蘭人的老姑娘,寫她在種族隔離的南非干旱臺地內陸深處的寂寞乃至瘋狂的生活。南非內陸是一望無際的干旱臺地,英文是很形象的Karoo,開車穿過整個干旱臺地大約需要一整天的時間。干旱臺地茫茫無盡頭,公路如同一根細線般穿過。干旱臺地屬于半沙漠,風景粗獷,單一,荒涼,鋪滿了被太陽曬得干巴巴的淺草,偶爾也會看到遙遠的地里有兩棵歪脖子樹,一架風車,一戶人家,或是幾頭瘦骨嶙峋的綿羊,在烈日下懶洋洋地啃著草,或是兩頭毛驢拉著平板車,站在土路邊,耷拉著腦袋,完全屈服于烈日和黃土。整個干旱臺地只有一種顏色,那就是土棕色接著土棕色,讓你感到粗獷的陽剛之氣,但也會有一種突然的緊張和害怕襲上你的脊背。開車經過這一望無際的半荒漠,你能想像到被困在某一個土黃色的農莊里的生活,整個干旱臺地就會變成兩個巨大的字:孤獨。《內陸深處》,寫的就是由孤獨而導致的瘋狂。
《等待野蠻人》(Waiting for the Baroarians)出版于一九八○年,是庫切的第三部小說,也使他獲得了國際聲譽,把他帶上了國際舞臺。這本書是一篇沒有地域沒有時間的寓言,主角是一個邊境小鎮(zhèn)的主管長官,他以自己的寬松的態(tài)度管理著他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常年與邊疆之外原野上的野蠻人友善通好,直到有一天,中央政府派了位欽差大臣,要發(fā)動與野蠻人的戰(zhàn)爭,把野蠻人趕得越遠越好。野蠻人遷走的過程中,有一位雙腳受傷的盲女落隊被擒,這位主管長官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他放棄公務,長途跋涉送野蠻女回家。由此,他被視為里通野蠻人的叛徒,從行政長官而淪為階下囚,成了眾人唾棄的對象。在庫切的所有小說中,這本是他的筆觸最為動情的一本書,例如,他這樣寫主管長官第一次給盲女洗腳:
我?guī)退撓麓笠拢屗诎宓噬希褵崴惯M盆里,開始給她洗腳。一開始,她的腿很緊張,然后漸漸地,她放松下來。
我慢慢洗著,肥皂的泡沫,握著她結實的小腿,按摸著她腳上的筋骨,手指滑過她的每個腳趾縫。我換了一個姿態(tài),不再跪在她的面前,而是跪在她的身邊,這樣,我的雙手都能撫摸到她的腳。
在這種節(jié)奏里我漸漸失去感覺,我不再注意到這個女孩,此時此地,我的頭腦一片空白,也許我自己已經不在這里。我的手指漸漸松弛,她的腳還在盆里,我的頭低垂下來。
《等待野蠻人》的主題是人類無可逃避的孤獨,是關于對愛情伴侶以及救贖的向往,是主人與仆人,白人與黑人間的關系。雖說這是庫切所有作品中最動感情的一本書,但是,這并不只是一本簡單的關于感情的書,庫切永遠不會寫一本只與感情有關的書,如同每一個在南非生南非長的人,政治信念總是最重要的,說到底,《等待野蠻人》是關于殖民擴張,關于殖民統(tǒng)治:
我想:“我要生活在歷史以外,我要生活在這個王國強加于它的臣民甚至它失去的臣民身上的歷史之外,我從來就沒有希望過野蠻人也必須屈從于這個王國強加于它的歷史,然而,我怎么會知道這會導致于我的恥辱?”
記得三年多前在西藏時,去納木錯湖那天,黃昏暮靄即將降臨之時,遠處雪山上是夕陽西下的淡紫色,那種奪人魂魄的美。我們停下車來想拍幾個鏡頭,如同在西藏任何一個地方一樣,你一旦停車,就會有一群孩子從不知什么地方鉆出來向你奔跑,這次也不例外,F(xiàn)的鏡頭從山上轉移到大草原上,就抓住了帶頭的那個十幾歲的女孩,她的面頰上是高原陽光曬出的紅色,烏黑的頭發(fā)下是細長的眼睛,光赤著雙腳,她進入鏡頭的一瞬間,我和F就異口同聲地說:這就是庫切筆下的女主角。《等待野蠻人》就是這樣一本書,你能把里面的人物想像在非洲茫茫荒野,也可以想像在世界上的任何其他角落。
第一次布克獎和有目標的抗爭
一九八三年,他的《邁克K的一生》(Life and Times of Michael K)出版,此書寫的是開普敦的故事,邁克K生來上唇開裂,是兔唇,而且頭腦“簡單”(亦即有些弱智)。他是一位園丁,他的母親是位女傭。母親生病,雙腿無法走動,希望能回到內陸鄉(xiāng)下她的出生地去,K是位孝子,他辭去了工作(如果不辭去的話,他也很快就會被解雇),決定陪母親回幾百公里以外的在干旱臺地里的故鄉(xiāng)。他們等待準許他們離開開普敦的許可,但是,許可卻遲遲不來(如同卡夫卡的小說),市內居民之間的沖突激化成一場戰(zhàn)爭,K決定“違法亂紀”,在沒有許可證的情況下帶母親出行,火車沒有辦法坐了,他就用自制的小推車推著母親上了路。出行沒有多久,母親去世,K被抓去當勞工修鐵路,但是他懷揣著母親的骨灰,修完鐵路后還是踏上了回內陸母親故鄉(xiāng)的路途,但是他沒有自由移動的許可證,也不遵循戒嚴令,所以,一路上,他就倍受磨難,被追殺,被關押。他幾次逃離各種集中營,他在母親的故里荒涼被遺棄的土地上播種了南瓜和其他蔬菜,他認為這是他身為園丁應該做的事,但是被發(fā)現(xiàn)后他被視為替山里的游擊隊提供糧草而再受監(jiān)禁,他以絕食為武器,最后只剩下皮包骨頭的他再次逃走,回到開普敦。
此書出版時,正是南非種族歧視種族隔離日益激化。庫切在書中一句都沒有提到邁克或其他人物的膚色,也絲毫沒有解釋種族隔離的情況,但他卻是以很簡練的筆觸,寫出了南非廣漠大地上近世界末日般的感覺,寫出種族隔離制度之荒誕。知道南非歷史的人可以讀出南非,不知道歷史的人可以讀出貝克特戲劇、卡夫卡或是加謬小說所承傳下來的氛圍和衣缽,如同貝克特戲劇里的人物突然到了卡夫卡的小說里,例如,K的孤獨:
其他一切都被他拋在腦后,早上醒來時,他所面對的就是那大大的一整塊的一天,每次都是這么一天。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白蟻拱起一堆泥土,似乎除了活著以外就無事可做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如果有飛鳥來棲上他的肩膀的話,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還有K在荒誕的種族隔離政策下“不可被人見”的生活:
他躺下來,把疊起來的黑大衣枕在頭下,看著天空。我想住在這里,他想,永遠住在這里,這里是我母親和外祖母生活過的地方。就這么簡單。在這個時代,一個人得像一頭野獸一樣生活,太可惜了。一個想活著的人不能生活在有光線有窗子的房子里,他必須生活在一個洞里,白天必須隱藏起來。他活著,就必須不留下一丁點他活著的痕跡。現(xiàn)在就得是這樣。
這本書所要傳達的最清晰的信息,莫過于“不自由,毋寧死”的固執(zhí)的氣概。K原本是一塊小石頭,安安靜靜地與世無爭,過著自己的生活,但是人為的戰(zhàn)爭卻把他這塊石頭從地上撿起來,從一只手中被扔到另一只手中,從一個集中營到另一個集中營。K在各種集中營里并沒有受虐待,也沒有做苦勞役,許多人也很愿意就在集中營里以勞動換取食物,但是K不愿意,他要的是能自由自在地開墾荒涼的土地,撒播他口袋里揣著的種子,他仍然要做那塊躺在地上沒有人過問的自由的石頭。他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所以,他對于自由的向往不是一種理性的追求,而是一種天生本能的需要,他在最后的集中營中以絕食為武器,那也不是他有意的選擇,而是他身體本能的反抗,他就是吃不下集中營里的食品。然而,這種自然的本能卻有著讓人顫栗的威懾力量,最后,囚禁他的人也被這種力量震撼,后悔自己沒有勇氣跟著K一起逃走。這本書沒有太多情節(jié),但是K的生活因歷程卻是絲絲入扣,讓人一開篇就放不下來,非得一氣讀完不可。此書獲得當年英國的布克獎(Booker Prize),當之無愧。
一九八六年,庫切出版《敵人》(Foe),是重新講述的魯賓遜漂流記的故事,講故事的角度,是一位與魯賓遜和星期五同時漂流在海島上的一位女性。一九九○年的《銅器時代》(Age of Iron),身患癌癥的女主角在被醫(yī)生告知病情之后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花園里躺著一位喝醉酒的流浪漢,她把這個流浪漢看成是她自己的死亡之神,這個一直醉醺醺常常不省人事的流浪漢成了她沉默的知心人和她懺悔的“神父”,而她要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達到一種心理上的平和,同時,她前往黑人棚戶區(qū)尋找一位走失的黑男孩,目睹著南非政治變革的前夜,警察的暴力,黑人的抗爭,黎明前的黑暗,以及將要出現(xiàn)在天際的曙光,書中寫到:
讓我告訴你,當我在南非這塊土地上走過時,我的感覺仿佛是走在黑色的面孔上。他們已經死了,但是他們的魂靈還沒有離體,他們沉沉地躺在那里,等待我的腳踩過他們,等待我離開,等待復活的機會。
這是對南非茫茫大地的描述,也是對南非社會即將到來的復活的預言,種族隔離制度已到末日,如大廈將傾,整個南非的復活的機會,就在旦夕之間。
第二次布克獎和新南非的無所適從
一九九○年被監(jiān)禁了二十六年的曼德拉被釋放,一九九四年國大黨贏得大選,非洲人管理非洲的理想實現(xiàn)。整個南非在進行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自由知識分子們所攻擊所抗爭的對象跨掉了,他們手中的筆突然不再有武器的功用,許多人都有些若有所失,都在尋找新的角度和新的聲音。庫切也在觀察,在等待,他沒有去描寫曼德拉任南非總統(tǒng)之時的蜜月期,他的下一本小說是一九九四年的《彼得堡的大師》(The Master of Petersburg),和南非無關,寫的是庫切所崇拜的俄國作家陀思妥也夫斯基的故事,是歷史資料和想像力的結合。到了一九九九年,他出版《恥辱》(Disgrace),一反他以往小說中使用象征隱喻暗示的手法,而是硬生生直接觸及到新南非的各種不如人意的現(xiàn)實,諸如土地所有權,犯罪率,強奸,種族分離,警察的無能為力,白人的贖罪心理。此書之前最“實”的是《邁克K的一生》,但是那也只是地點實,其中的戰(zhàn)爭集中營等還都是隱喻的;而這本書,人物故事都很實了。
故事的主角是開普敦大學的一位教授,浪漫主義詩歌專家,年過五十,離了兩次婚,每周靠和一位妓女的約會解決基本需求,后來引誘一位女學生。事情被校方發(fā)現(xiàn)后,教授承擔了全部責任,但是卻無怨無悔,不愿屈服于人格的侮辱,或是乞求校方寬恕,最終辭職,帶著恥辱的印跡,來到女兒居住的鄉(xiāng)下。然而鄉(xiāng)下的新南非也不是太平盛世,三個黑人前來打劫,強奸了女兒,搶走了所有的值錢物品,教授懷疑這是女兒的黑人鄰居有意為之,為的是趕走女兒,得到女兒的土地。教授勸女兒移民荷蘭,但是女兒卻另有打算,她把搶劫一事報了警,是為了保險公司的需要,對強奸之事卻一字不提。她不愿離開南非,她愿意委曲求全茍且偷生為白人曾經有過的對黑人的不人道統(tǒng)治贖罪。但是雪上加霜,女兒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黑人鄰居愿意收留她為第三任妻子,她的土地都劃在了他的名下。教授不明白女兒為什么要自己跳進火坑,女兒殘酷地說那個黑人鄰居是收債的,而她是還債的。父女倆都同意這是一種恥辱,但是教授不愿意忍受這種恥辱,女兒卻不愿逃避這種恥辱,她說:“對,這是一種恥辱,但也許這是我們重新開始生活的起點,也許我要學會接受現(xiàn)實,從頭開始,從一無所有開始,真正的一無所有。一無所有,沒有汽車,沒有武器,沒有房產,沒有權利,沒有尊嚴。像一條狗一樣。”這就是新南非生活的現(xiàn)實。
《恥辱》一出版,就獲得了當年的布克獎,使庫切成為布克獎歷史上唯一的一位兩次獲獎的作家。然而,在南非國內,反應卻極復雜,有人愛它,有人則恨之入骨。當時我讀《恥辱》時,還在倫敦,對南非所知不多,吸引我的更是他的語言的精煉、冷峻以及力度。當時我邊讀邊感嘆,世界上居然能有人寫出這樣簡單、然而又這樣有穿透力的英文!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用這樣不煽情、不宣泄、不夸張的語調,講述一個如此讓人覺得徹骨冰冷的故事。現(xiàn)在在南非住了近兩年,才悟到《恥辱》的真正意義,語言、故事、小說結構還都是次要的,庫切的偉大,在于他對歷史,對未來的洞察力。只要看看南非的鄰居津巴布韋這兩年來的惡夢般的所謂“土地改革”,看到南非北省許多農場的柵欄上為抗議白人農場主被謀殺而插滿了白色的十字架,你就能意識到《恥辱》中的預言。庫切曾經這樣寫過:“我并不是社區(qū)里的先知,但我對自由有一種預感,就像被鐐銬鎖住的囚犯的預感一樣,所以,我會描寫一系列能夠擺脫鐐銬把臉轉向光明的典型代表們。”他的預感豈止是自由,還有自由的反面。
庫切的小說都是關于歷史的,是關于人在歷史中的地位,更是關于人是否能逃離歷史。他的《內陸深處》中的老姑娘,《等待野蠻人》中的行政長官,他的邁克K,《恥辱》中的教授和女兒,雖然都是完全不同的人物,但是他們卻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這就是他們巨大的無法逃避的極端的孤獨。庫切曾經這樣評論過《魯濱遜漂流記》:“一個人被拋棄到荒涼的孤島上,這也許是人類唯一的故事。”他筆下的人物,也都是被拋棄到“孤島”上的人物。他們生活在一個沒有道德水準的社會里,總是被一種無名的災難追逐著,他們的最大的罪過就是因為他們活著。正如瑞典皇家學院所評論的那樣:“在關鍵時刻,庫切的人物都是站在他們自己背后,一動不動,仿佛是沒有辦法參與他們自己的行動。但是這種消極狀態(tài)又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性格造成,這也是一個人對壓迫的最后反抗,在不參與的消極狀態(tài)中進行抵抗。”在庫切的筆下,政治和歷史的力量像陰風苦雨一樣無孔不入,吹入個人的生活,這隱晦惡劣的氣候能夠摧毀人的一生。他筆下的南非,是一個沒有時間惡夢一般的地方,社會現(xiàn)實就很殘酷。他的所有人物,都沒有逃避他們的命運的可能性。
許多評論家認為庫切是當代的卡夫卡,其實我要說,讀庫切,最讓我想到的是中國的魯迅,一樣勇敢地直面人生,一樣地不向任何人妥協(xié),一樣地不會討好任何一個當權政府。
回到后現(xiàn)代
繼《恥辱》之后,庫切最新的一本小說,《伊麗莎白·卡斯特羅:八堂課》(Elizabeth Costello:Eight Lessons)最近才剛剛出版。這本書是小說,但又不是純小說,它更像是文學實驗,主人公卡斯特羅于一九二八年出生于澳大利亞,是一個小說家,她的成名作是以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中的毛利為主角自述的故事。就是因為這本書,所以卡斯特羅總是邀請不斷,講學,參加會議,然而,她是一個固執(zhí)己見脾氣古怪的老太太,每次演講,她從來都不會說別人要聽的話。所以,這本小說,就是八次演講結集而成:大學里的演講,領獎式的發(fā)言,游艇上的講話,還有畢業(yè)典禮上的演講等等。這個結構獨出心裁,通過每一次的出行演講,庫切也描繪了女主人公周圍的一些與她生活有關的人:她的兒子是一位物理天文學副教授,反映了科學與文學的區(qū)別;兒媳是一個研究哲學的博士畢業(yè)生,常常要出來對抗卡斯特羅的觀點;她的妹妹,一位很有獻身精神的傳教士,在南非的祖魯王國里照顧艾滋病嬰兒,是人道主義和宗教的沖突;她還有個住在法國尼斯的女兒,但是著墨不多。在這本書里,庫切通過女主角之口,表達了他自己對現(xiàn)代社會中的寫作、信仰、道德,美學等一系列問題的探索:例如對于保護動物權利的強烈主張,對于納粹集中營和殖民主義的看法,對于希臘神話和基督教道德的研究等等,庫切把很多抽象的理論探索和日常生活交叉編織,在他的女主角的身心中得到全方位的體現(xiàn)。這本書充滿了理念,作為一個人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又如何表達這種意義?最后的高潮是卡斯特羅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子無話可說,吐不出一個字來。
此書的緣起是幾年前普林斯頓大學請庫切去做演講,題目讓他自己任意選擇。他出現(xiàn)在演講廳中時,沒有演講,卻講了個故事,故事是關于一位叫卡斯特羅的澳大利亞女作家,被人請去演講,題目由她自擬,她講的是關于素食主義的觀點和動物的故事。庫切的演講就是重復了卡的演講。當時,庫切進行過兩次演講,后來邀請四位其他學者作家進行評述,被結集出版在一九九九年《動物的生活》(The Lives of Animals)中。這本新書顯然是庫切當時那個念頭的延續(xù),這兩篇關于動物的演講也是八堂課中的兩堂課。
很明顯,卡斯特羅是庫切的另一個自我,人們讀她的觀點,也正是在讀庫切的觀點。她說:“我是一個作家,我寫我所聽到的東西。我是一個秘書,記錄不可見的世界,我是許多個秘書中的一員,這是我的使命:一個擅長聽寫的秘書。對給我的東西,我無權審問或指責,我只是寫下這些文字,然后去試驗它們是否準確,我是否聽錯。”“我有信仰,但是我并不相信它們。”
有趣的是,其中女主角獲得了一項文學大獎,兒子陪著她去領獎,但是她對這項殊榮很不以為然:“你們所授獎的這些書,過些年后人們將不再閱讀,將被人遺忘。也應該如此,因為我們應該減少留給子孫們的負擔。”關于頒獎儀式,她更覺得是多此一舉,說:“我應該告訴他們不要麻煩舉行什么發(fā)獎儀式,直接把支票寄給我就行了。”庫切兩次獲布克獎都沒有出席發(fā)獎儀式,所以現(xiàn)在賭行最看好的賭項,也許就是庫切是否會出席十二月十日在斯德哥爾摩舉行的諾貝爾頒獎儀式。一九六四年,法國作家薩特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成了文學史上的奇談。現(xiàn)在,大家都認為庫切不會如薩特那樣拒領這個獎,但是他是否會親臨現(xiàn)場從瑞典國王手上接過證書和支票,許多人可能都會把賭注壓在“否”字上。
吃了你喜歡的雞蛋,為什么還要認識那只雞?
庫切剛得獎的那幾天,南非媒體有一個共同的玩笑,就是他們如何想方設法采訪庫切而不得。庫切性情孤僻,很少說話,更是向來都不接受記者采訪。錢鐘書先生關于吃了雞蛋為什么還要認識雞的名言,用在庫切身上也許最合適。F曾經很想把《內陸深處》改編成電影,十幾年前曾花過好幾個星期的時間與庫切一起寫劇本,統(tǒng)共說的話還不到一牛車。他說你若問庫切一個問題,回答往往要在半個小時后。如果你問:“你覺得這樣寫好不好?”庫切總是不語,但千萬不要以為無聲就是默許,因為半個小時或是一個小時后,他會回頭來說:“不,這樣不好。”
庫切是嚴格的素食主義者,酷愛騎自行車,滴酒不沾,開普敦社交界的女主人們都說:若是請他出席晚宴,他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可以把整個房間的生氣都給吞下去。然而,他的沉默又有一種天然的魅力,他還是很情愿坐在花園里等著吃燒烤,也很愿意和小孩子玩耍。他只是言語極少,根本不愿意談論自己的私生活罷了。
庫切獲獎那天晚上,我給南非詩人加斯·弗格森(Gus Ferguson)家打了個電話。加斯是庫切最好的好友,常常清晨天蒙蒙亮時與庫切一起在開普敦蜿蜒起伏的山路上騎自行車。加斯不僅寫詩,也畫漫畫。他寫的詩有時像李爾的諧趣詩,有時又像日本的徘句,許多意象都與蝸牛有關。加斯賴以維生的工作是藥劑師,他寫詩畫畫,純粹是情之所鐘,所以,他是藝術為藝術的代表,認為藝術是高于一切的,是不應該參與政治或為社會服務的。他說,庫切對于南非最大的貢獻就是他提高了整個知識界的閱讀水準,庫切是真正的作家,是有想像力的作家,是純粹的作家,是一個可以被稱為“寫作是為了文學而寫作的作家”。《恥辱》是例外。加斯說,南非的讀者是沒有想像力的,他們喜歡讀能找到依據(jù)的作品,他們也喜歡對號入座,所以,與其說庫切對南非失望,還不如說他是對南非的讀者失望。加斯最喜歡的庫切的作品,是寫作游戲重新復述魯賓遜漂流記的《敵人》,最不喜歡的,是《恥辱》。
加斯不愧是庫切的鐵哥們,與他聊了將近一個小時,一本本告訴我他對庫切小說的看法(許多我并不同意),卻對庫切的私人生活閉口不提。他說庫切得獎后,他家里的電話就一直不斷,但是一律由他的夫人打了回票,如果不是朋友的話,他也是不會接我的電話的。我心想可惜自己不在開普敦,否則拉他出去喝酒倒可能有一定的效果。
但是,南非是個小地方,一來二去都是熟人,庫切在大學里教書,他的學生就不在少數(shù)。人人都說他輔導寫作課,雖然話不多,但卻句句都在點子上,是最受學生歡迎的,所以,雖然他以沉默聞名,世界各地的大學都愿意請他去講學。上個周末我們去北省山區(qū)里看巖畫,同行的都是金山大學的研究生們,其中有一位屬于大齡學生,曾經是倫敦《衛(wèi)報》記者,也是屬于離開南非又返回的一代,談起庫切,她說她有一位好友就是庫切的學生后來變成一段時間的情人的,庫切的風流韻事不少,他的隱蔽生活其實還挺有色彩。庫切于一九六三年結婚,八○年代時離婚,曾有一女一子,現(xiàn)在女兒吉塞兒仍然住在開普頓,兒子二十三歲時在一次意外事故事中喪生,這對庫切打擊很大,也許是他心中最深的痛楚吧。離婚之后,庫切沒有再婚,他的生活里有一位比較穩(wěn)定的女性(恕不提名),也常常有其他的女性與他的名字相牽連。
其實,也不能說庫切就真的那么隱秘,他已經有兩本小說化的自傳,或可說是自傳體的小說出版:《童年:外省生活場景》(Boyhood:Scenes from provincial life)出版于一九九七年,《青年:外省生活場景之二》(Youth:Scenes from provincial life Ⅱ)出版于二○○二年。兩本書都是用第三人稱寫成,而且,《青年》的封面上還標之為“小說”,所以,兩本書都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交織而成。一般來說,我很喜歡讀文人自傳的,但是,庫切的這兩本“自傳”卻非常難讀。他的小說我可以一氣讀完,這兩本“自傳”卻從閱讀的樂趣變成了閱讀的功課,特別是《青年》。
《青年》寫的是他離開南非,來到多云多雨的倫敦求學的經歷,書中的主角,是一位學習數(shù)學和語言學的學生,要逃離“一個平庸的鄉(xiāng)下的家庭,惡劣的學校教育,和南非荷蘭語這種語言”,這是人們很熟悉的也是我向來很感興趣的一個題材,庫切走過的,是喬治·奧威爾,V.S.奈波爾以及許多前輩作家們所走過的路:從被殖民的國家來到殖民主義的中心。《青年》主角的理想是要成為一個作家,并且愿意為他的藝術而受磨難。他來到倫敦,住在北倫敦一個窄小的公寓里,做著一份“沒有靈魂”的工作,寫著受艾略特影響的從未被人讀過的詩歌,漫無目的地閑逛,如同他以前許多從外省鄉(xiāng)下來到這個大都市的文學青年一樣,六○年代的瘋狂開放的倫敦在他的眼中是灰色、潮濕、孤獨的,街面陰霾,人面冷漠。他有許多尷尬的經歷,許多不如人意的生活。他總是希望能碰到一位女朋友,既能愛他,又能給他帶來文學的靈感,但是他的感情生活只是“一個接著一個讓人丟臉的戀愛關系”。一次次的藝術以及浪漫的努力并沒有讓他在倫敦的生活從“單調沉悶”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最后他逃離倫敦,到伯克郡的一家電腦公司工作,在那里,他幾乎放棄了對文學的追求,每天做的就是往原始電腦中輸入原始的磁帶。在機械的生活中,他的創(chuàng)作力和性功能似乎消失了,終于,他覺得自己也許真正成熟了。
我覺得《青年》難讀,是因為你永遠是在男主角的腦子里打轉轉,被困在他的頭腦里,被他的思緒一層層纏繞。整本書幾乎都是這個年輕人的內省,而且,庫切對年輕時的自己是非常刻薄毫不留情的,所以,這個年輕人也就很不討人喜歡,整天怨聲載道,不停地翻來覆去向自己提問:生活為什么這么乏味?我為什么這么不高興?他抱怨別人冷漠,卻從來不主動與別人交談,對街上的一切也一貫是視而不見。冷漠究竟是別人,還是他自己?你讀著這本書,就想揪住這個年輕人的衣領子,往他完全自我中心的臉上潑一瓢冷水,把他從他自己狹窄的頭腦中拉出來,也讓讀者能有一個從壓抑中喘息的機會。從這本書里,一點都看不出主人公以后的成就,兩度獲得布克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桃李滿天下的大學教授。所以,讀著這本自傳,你不僅要想,這里面自傳的成分是多少?小說的成分又是多少?因為,《青年》中的主角,和庫切其他作品中的角色一樣,是一個六十年代的魯賓遜,有一種無可救藥的絕望。《青年》不是關于年輕時的快樂,而是青年時代的沉船和孤島。所以,這一百七十頁的書也就讓人覺得要長許多。我覺得此書難讀,也許因為對過于敏感的青年男子的心理,我是無法理解的。
許多與庫切熟悉的人,讀《青年》能讀出另一種信息。對于我的小姑子Stephanie來說,《青年》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她讀到的,是她的朋友庫切對于自己的最嚴厲的反省,她說那是一種直面人生、毫不妥協(xié)的自我審視。其中有一段,是她每每讀到都是要落淚的,這一段寫的是男主角陪著女朋友去做人工流產,最后庫切寫道:
他不愿再見薩拉了,如果他能獨處的話,他還有復原的可能,回到他過去的自己。但是,現(xiàn)在就拋棄她,就太不像話了。所以,每天,他都去看她,陪她坐著,握著她的手,他無話可說,因為他沒有勇氣問她的情況。他常問自己,這是不是像生一場病,她正在一點點痊愈,還是像被截了肢,永遠不會好?一次人流或小產,這和書里常常說的“失去一個孩子”又有什么區(qū)別。書中常常描寫一個失去孩子的女人把自己與世界隔離起來進行哀悼,薩拉有沒有開始她的哀悼?他呢?他也要哀悼么?如果要哀悼的話,要哀悼多長時間呢?這種哀悼有沒有一個盡頭?哀悼之后你會不會又像哀悼之前一樣?這哀悼是不是無休無止的?哀悼那個在海上漂著的一團,就像那個不慎從船上跌進水里的小男孩,沒有人再記得他了。哭吧,哭吧!那個小男孩哭號著,他永遠不會消失在海里,永遠不會停止哭泣。
Stephanie讀到的,是庫切中年喪子的巨大悲哀,只有一個曾經失去過孩子的人,才能寫出這樣刻骨銘心的話。
所以,如果你真認識了庫切,知道了他的生活,對于他的沉默,你還能有什么話好說呢?也許,只能如同他的鐵哥們一樣,和他一起沉默吧。
二○○三年十月十二日于約堡
原載:中國文革研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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