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傷痕,兩種對抗性的敘事--讀梁曉聲《鉗工王》 (見本文附錄)
作者: 小革
日期: 2005-06-14 22:58
如題
兩種傷痕,兩種對抗性的敘事。
與他以往的傷痕文學(xué)不同,梁曉聲那篇《鉗工王》明顯被低估的作品有著他獨特的意義。
1996年冬天的晚上,老勞模鉗工王以一種壯烈的方式結(jié)束了50多歲的生命。老兩口用炸藥把自己送到馬克思那兒,或許在那兒,可以緬懷在社會主義時期一個杰出勞動者的榮光。
在臨死前的生平第一次的、托孤式的演說里,鉗工王就以一種嘲弄的方式,說出了工人階級在“改革開放”、“撥亂反正”下無奈地為“偉大復(fù)興”、“和平崛起”作代價的命運。
“馬蘭花、馬蘭花,風(fēng)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兒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兒時母親常唱這首歌給我聽,這首歌《馬蘭花》的流行從50年代開始,到80年代結(jié)束,流行的文化正好表現(xiàn)那個時代的精神風(fēng)貌。對鉗工王來說,那可真是一個歲月如歌的年代,因為他的勞動技藝精湛,他受到所有人的尊敬,被評為勞模。照現(xiàn)在的話來說,跟代表了先進(jìn)生產(chǎn)力的民營企業(yè)家一樣牛X。可是到了現(xiàn)在,“撥亂反正”、“政治文明”了的今天,為什么勞動者不得食呢?鉗工王的女兒為了一家的午飯――半鍋土豆被上面下來視察的首長吃掉而哇哇大哭。這是一個什么時代?這是一個勞動者為了得到應(yīng)該得的報酬而上演“跳樓秀”的時代!
這個故事以一個很悲涼的喜劇結(jié)尾:因為鉗工王之死,從香港過來收購該廠的資本家發(fā)了善心,賞了數(shù)千工人一口飯吃,這似乎符合偉大復(fù)興時代的主旋律。然而,即使我們的精英也知道,解決問題不能靠人的善心。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大多數(shù)資本家是既無善心,也無良心的。
注意到鉗工王死前的演講,他動員工人們自我了斷,不要給國家添包袱。這正是下崗運動和國企私有化開展得轟轟烈烈的幾年。梁曉聲的小說固然有迎合欺騙工人――如甩包袱論、改革開放民族復(fù)興必要代價論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之嫌,但從另一個側(cè)面描述了在市場改革和私有化運動中,工人階級所遭受的傷害和悲慘的生活,在最近20年,應(yīng)該說這個廠的工人生活巨變是具有普遍性的。
在MSN上,一個朋友說起了在南昌中他親眼所看到的一件事,數(shù)百在改制中遭到拋棄的工人,跪在長街上,哀求官僚和資本家賞一口飯吃,把屬于他們的補償給他們(注:這個事是南昌的洪城大廈(本地很有名的百貨公司)2000年改制,大批工人下崗,無以為生,在新的百貨大樓落成營業(yè)的當(dāng)天,下崗工人和家屬跪在大廈的馬路上伸冤,交通完全堵塞,南昌人都知道)。在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貧困是一種噬心的惡魔,每個人都在崇拜財富,人們談?wù)撝切┮灰贡└簧裨挘總€人都對身邊衣衫襤褸的民工泛起白銀。而冷酷而公正的法律會同樣禁止你與富人在大街上乞討,在橋洞里睡覺,在餐廳里偷面包。而剛剛過去的2004年里,工人們,我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如重慶3403廠、如西安七棉廠,正在為了生死存亡,和官僚資本和用甜言蜜語許諾著私有化的自由主義者們作著生死之斗。
我想梁曉聲是第一個跨越兩種傷痕的作家。
靠控訴文革,反復(fù)撫弄傷痕,這種祥林嫂式的反復(fù)自瀆,竟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個特別的題材,倒還真不容易。但若是放在文革結(jié)束后那幾年復(fù)雜的政治斗爭,改革開放話語霸權(quán)的建構(gòu),對文革的“十年浩劫”定性的大環(huán)境中,就不難理解了。
直到90年代中期,我上中學(xué)時。我們鎮(zhèn)上的租書屋里,除了武俠小說之外,最多的就是傷痕文學(xué)。在初二看完了租書店里所有的武俠小說之后,我看得最多的就是傷痕文學(xué)。梁曉聲、王小波、盧新華、孔捷生、張賢亮、王安憶、葉慰林、柯云路、巴金回憶錄等,都看了不少。也曾為精英領(lǐng)著工資進(jìn)牛棚改造思想的不幸遭遇流過同情之淚。至于摩羅之流的后起傷痕大師,我后來就沒啥興趣看了。因為那時我自己滿身都是傷痕,沒興趣聽祥林嫂嘮叨。
福柯說:“記憶是斗爭的重要因素之一,誰控制了人們的記憶,誰就控制了人們的行為的脈動……因此,占有記憶,控制它,管理它,是生死攸關(guān)的。而傷痕文學(xué)及其微觀式的牛棚、噴氣式、紅衛(wèi)兵、忠字舞等等配合官方?jīng)Q議和意識形態(tài)部門的宣傳造就了一個“十年浩劫”式的文革。
我可以這么斷定:沒有改革開放進(jìn)步話語的營造的需要,沒有路線斗爭、政治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需要,傷痕文學(xué)永遠(yuǎn)也不可能流行起來。
正是靠著朝野對文化大革命及其背后“極左路線”的控訴,確立了鄧大人撥亂反正的政治合法性和進(jìn)步性,為以后的市場化改革贏得合法性。從某種角度上說,改革開放的進(jìn)步語境是通過對文化大革命批判之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因此,從邏輯上,把今天中國的問題,歸于一場已經(jīng)在政變中破滅的革命,一種已悄然退場的意識形態(tài),是不合乎邏輯的。盡管中國政府還打著“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但是,任何嚴(yán)謹(jǐn)?shù)纳鐣W(xué)家和社會主義者,都不會承認(rèn)今日的中國社會形態(tài)與社會主義有什么關(guān)系。而許多知識分子,仍然通過對文革的控訴,撫弄傷痕營造現(xiàn)實秩序的合法性和進(jìn)步語境。傷痕文學(xué)的歷史使命就是這樣,基本算完成了。從歷史的傷痕中抬起頭來,描述現(xiàn)實中的傷痕,雖然為某種未知的原因迎合了主旋律,但還算反映了一些歷史的真實。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我稱贊梁曉聲是一個真誠的作家,而不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奴才。
通過對國有企業(yè)的產(chǎn)權(quán)改革和市場化改革,公有制及社會主義基本退出了中國的政治舞臺,還未改革的企業(yè),也基本上為官僚階級所掌控。而原來國家的領(lǐng)導(dǎo)階級――工人階級,也名正言順地成為中國進(jìn)入資本主義全球系、偉大復(fù)興的“代價”,正像老工人鉗工王臨死前語帶譏諷、滿腹心酸地說得那樣。根據(jù)何清鏈的統(tǒng)計,下崗和私有化運動中波及到的工人為2.6億。在此過程中,他們失去工作和養(yǎng)老等應(yīng)得的社會福利,失去所分的房子,流離失所,生活無保障?有多少人因絕望而自殺?又有多少人生活在沒有希望的日子中?他們的兒子棲身于血汗工廠,女兒淪為娼妓,如果說知識分子沒有受優(yōu)待就算浩劫,我想這也應(yīng)該算浩劫,而且是更大的浩劫,只不過工人階級沒有生花之筆,無法掌握話語權(quán)而已。
2004年我曾做過一個特別板塊的版主,名字很奇怪,叫奇聞異事錄,專收世間極窮、極慘、極奇之事,在開版致詞中我這樣寫道:
廣大工農(nóng)群眾陷入苦海。關(guān)于分田致富奔小康、先富帶動后富的謊言難以為繼。無數(shù)工農(nóng)階級的女兒妻子淪為娼妓,無數(shù)國企工人在私有化狂潮中被打入社會的最底層,無數(shù)工農(nóng)子弟在血汗工廠里耗盡青春、流盡汗水,無產(chǎn)階級成變政治上和經(jīng)濟(jì)上的弱勢。以權(quán)、以勢、以錢壓人屢見不鮮。逼人為獸、逼良為娼處處可聞。有良民胡文海者,憤起而殺官,可稱義士;有寒門子弟馬家爵有珠海嫖娼案,可略觀資本主義中國怎樣逼人為獸;有李思怡案,可觀資本主義中國官僚如何對人民犯下滔天大罪;有天安門驚變,可觀修正主義者何等兇惡殘忍;有無產(chǎn)者賣器官以求存者……
凡新聞、奇聞、極窮、極慘、極富、極丑、極惡之事,皆可收入。
這曾是一個對抗性的無產(chǎn)階級傷痕敘事構(gòu)想。
記錄這些,不是為了取悅于小資產(chǎn)階級泛濫的同情心,以展現(xiàn)他們的人文精神和多么的富于同情心。而是為了控訴和聯(lián)合。而梁曉聲《鉗工王》一文的局限性也正在如此,雖然悲涼,但方向錯誤看不到方向,這也是《鉗工王》比《那兒》稍遜的原因,因為在那兒,我們可以看到無產(chǎn)階級階級意識的覺醒。無產(chǎn)階級的傷痕文學(xué),不是哭訴,而是控訴,為的是見證無助無告者的苦難、剝削壓迫者的罪行,為的是聯(lián)合,唱白歷史的長夜,結(jié)束人剝削人的歷史。
無產(chǎn)階級的出路,只有回頭審視社會主義的遺產(chǎn),從前輩和歷史那里找尋聯(lián)合起來,砸碎身上的鎖鏈的可能性和啟示。
回復(fù)本文章
梁曉聲:鉗工王
作者: 小革
日期: 2005-06-14 23:11
如題
鉗工王 作者:梁曉聲
好大一場雪!
這是一九九六年最后幾天中的一天。更確切地說,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四天后一九九七年就和人們碰腦門兒了……
章華勛在夢中被電話驚醒--“廠長,下雪了!”
他聽出是廠辦主任李長柏的聲音。他先撩起窗簾一角朝外望了望,天還完全黑著。扯亮
燈,又從床頭柜上抓起手表一看,四點十五。
“你沒見過下雪呀?”
他不禁有些生氣。他昨晚十一點半才回到家里。和港方代表的“談判”很令他沮喪。事
實上那并不能算是一場正式的談判。談判結(jié)果早已形成具有法律意義的合同。他企圖改變合
同內(nèi)容的要求顯得唐突而又強人所難。全過程無非是他慷慨激昂了一通,甚至大發(fā)脾氣--
對方非常有涵養(yǎng),非常理解,卻又愛莫能助地聽著罷了。結(jié)束的時候幾乎什么都沒改變。這
一點在他的預(yù)料之中。他明知改變不了什么竟仍強烈地要求改變什么,完全是受一種巨大的
責(zé)任感的促使。沒誰逼著他非擔(dān)負(fù)起那一種責(zé)任感。他有充足的理由推卸得一干二凈。是他
自己非負(fù)擔(dān)起那一種責(zé)任感的。它鼓勵他扮演一個挺身而出同時回天乏術(shù)的角色。
“三二三”廠是國內(nèi)的老軍工廠。建國以來它一直生產(chǎn)一種東西--槍。各式各樣的
槍。各式各樣的槍所需要的子彈。“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它生產(chǎn)的槍武裝過志愿軍。那時它
只有五百多人,現(xiàn)在發(fā)展到三千多人了。還不包括他們的家屬。如果包括了,已經(jīng)一萬二千
余人了。在A縣之縣城的東南地帶,“三二三”廠的三千多名職工加上他們的家屬,組成了
一片龐大的社區(qū)。不過是一片房舍老舊甚至可以說破爛不堪的社區(qū)。整個社區(qū)內(nèi)僅有幾條水
泥路和幾條沙石路,其余皆是土路。當(dāng)?shù)氐耐临|(zhì)鹽堿成份含量大。灰白色,狼糞那一種灰白
色。夏秋兩季,大風(fēng)一刮,灰白色的土塵飛揚起來,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放了煙霧彈似的。而春季冰
雪一化,土路皆被跨成一條條灰白色的泥濘帶。因而鄰縣的一家鞋廠,與“三二三”廠一直
保持友好。“三二三”廠的職工,每家都有鄰縣鞋廠生產(chǎn)的幾雙膠鞋或雨鞋。除了廠一級領(lǐng)
導(dǎo)和有突出貢獻(xiàn)的科技人員住的是幾排磚房,其余人家住的全是泥房。他們的泥房當(dāng)然也是
灰白色的。所以A縣人,將他們那一片社區(qū)叫作“繭房區(qū)”。將他們和他們的家屬及子女,
不分老少,一律叫作“蛾子”。
但正是經(jīng)由這些“蛾子”之手制造出來的槍,始終源源不斷地供給著中國的軍隊。他們
引以為榮的是,大約每十支中國造的步槍的槍身上,有一支準(zhǔn)印著永遠(yuǎn)也磨不平的“32
3”。前幾年,軍工廠“下馬轉(zhuǎn)產(chǎn)”。“三二三”廠錯過了機會。中國既還有軍隊,軍隊既
還需要槍,就不能沒有造槍的廠。這個道理是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結(jié)果“三二三”廠“下
馬轉(zhuǎn)產(chǎn)”的報告沒被批準(zhǔn),仍造槍。主要是步槍。“三二三”廠生產(chǎn)的步槍是跟得上世界水
平的。中國軍人“大比武”年代的“神槍手”,乃至近些年在國際射擊比賽中獲了金牌的冠
軍們,用的也幾乎全是“蛾子”們造的步槍。
沒有戰(zhàn)爭,武器的生產(chǎn)便沒有利潤可言。“蛾子”們一如既往,一代代為國家造槍,
“三二三”廠一年比一年窮。它的前幾任廠長,曾因資金短修不起廠房,改造不起社區(qū)的路
況而煩惱多多,一籌莫展。它的后幾任廠長,卻早已因拖欠工人的工資而有苦無處訴了。像
許多大中型企業(yè)一樣,“三二三”廠的退休工人,比在廠職工還多出一千余人。如今,許多
商品的價格都由市場來“調(diào)整”了,有些商品的價格已漲了十幾倍,乃至幾十倍。但“三二
三”廠生產(chǎn)的精良步槍,畢竟不是什么“商品”,畢竟不可能按照“市場”行情來進(jìn)行價格
“調(diào)整”。國家是以成本價收購“三二三”廠生產(chǎn)的步槍的。這成本價已十幾年沒提高過
了。
“三二三”廠的窮也是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事。
“蛾子”們的日子過得窮,更是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事。
窮只有一個好處,無須防賊。在“三二三”廠的龐大社區(qū)內(nèi),多年來沒發(fā)生過失竊案。
某些人家仍沒養(yǎng)成離家鎖門習(xí)慣。縣城里的賊也不滋擾“繭房區(qū)”。知道那里沒油水兒。
三年前,一位軍界首長視察“三二三”,所見令他辛酸萬分。
一行人走在社區(qū)內(nèi),走至一戶人家門前,見門虛掩著,那軍界首長問:“可以進(jìn)去看看
么?”
陪同的廠長書記們說:“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首長請進(jìn)去看看吧!”
于是十幾個人都進(jìn)去了。屋內(nèi)無人。里一間,外一間,只有幾樣破舊家具。火炕上鋪的
是城里人家若干年前時興鋪的那一種簡易鋪地革。圖案已經(jīng)磨損得模糊了。
首長秘書說:“什么東西,用得好,莫如用得巧。這就是用得巧的一個例子。不過這地
板革太舊了,該換塊新的了!”
黨委書記聽了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是太舊了!”
廠長也說:“該換塊新的了。的確該換塊新的了!”
章華勛當(dāng)時也是陪員之一。他當(dāng)時是李長柏現(xiàn)在的角色--廠辦主任。他當(dāng)廠長后,李
長柏才替了他的廠辦主任。他當(dāng)時聽出了,也看出了書記和廠長的話說得都不那么由衷,都
不過是在虛與委蛇地隨口附和罷了。他忍了幾忍,終于沒忍住,冷臉瞪著首長秘書說:“換
塊新的當(dāng)然好啦!那多美觀呀!可那不是得花錢買么?工人的錢是工資。廠里已經(jīng)三個月只
發(fā)百分之六十了。工資基數(shù)低,平均一來不過一百七十多元。你的算術(shù)一定比我好。你算
算,一百七十多的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他的話,使首長秘書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根,仰起臉訕訕地望著屋頂,默默退了一步,避
開他那不敬的目光,隱到了首長身后。
他說話時,首長沒看到,而在瞧著炕上的一盆蒸土豆,他說到工資基數(shù)時,首長從那盆
里拿起一個土豆,剝了皮,挺愛吃地吃著。待他的話說完,首長手里的土豆只剩下了一小塊
兒。首長將土豆全送這入口,掏出手絹擦手。首長咽下了土豆。揣起了手絹,這才將臉轉(zhuǎn)向
他,不動聲色地盯著他臉問:“你是廠里的什么人物?”
黨委書記替他回答:“首長,他是廠辦主任。姓章,文章的章,章華勛。他父親是解放
前咱們兵工廠的有功之臣,四七年犧牲了。那時他剛一歲多。”
首長仍不動聲色地相著他臉問:“這么說你是烈士子弟羅?”
他剛欲開口,廠長又搶先替他回答了:“對對,他是烈士子弟,烈士子弟。”
廠長一邊說,一邊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開尊口,別惹首長不高興。他明白,書記
和廠長,都是為他好。因為首長在視察過程中,已發(fā)過了幾次火。
首長又問:“聽你剛才那話的意思是,工人們已經(jīng)窮得連幾米鋪地革都買不起羅?”
這一問,使書記和廠長一時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蟬,不敢替他回答什么了。其他
一干人等,也都面面相覷,空氣一時仿佛凝固了。
他猶豫一下,也用肯定地口吻說:“對。情況正是首長理解的這樣。尤其這一家,生活
更困難。”
“廠里像這一家生活這么困難的工人,還有多少?”
“少說有幾百戶。”
首長不再問什么了。又抓起一個土豆,若有所思地剝著吃。比吃第一個土豆下口慢了。
于是書記說:“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這土豆是廠里開了片荒地自己種的,很沙,也
很面。”
于是廠長雙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給大家。
于是大家都默默地剝著吃。偶爾有人小聲說,是很沙,是很面。只有章華勛沒接土豆。
他若接,就不夠分的了。當(dāng)然他沒接,并非因為不夠分,而是心里知道那盆土豆的重要,不
忍接了吃。
大家正吃著,一個少女回家了。她見滿屋子人,顯得非常局促不安,目光朝炕上一望,
見小盆空了,一個土豆也沒有了,愣了片刻,哇地一聲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里懵懂。
章華勛從旁低聲說:“咱們把她家的午飯吃了。孩子下午還要繼續(xù)上學(xué)呢!”
屋里的空氣頓時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沒吃完的,窘態(tài)萬狀地,將手中啃得不成形的土豆,慚愧地放回了盆里。
首長的秘書尤其窘尤其慚愧,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別廢話了!”--首長打斷他:“你給我到縣里去買饅頭!買包子!買燒餅!買掛
面!要多多地買!開車去!限你十分鐘內(nèi)買回來!……”
秘書二話不說,拔腿便走。
首長蹲下,雙手輕輕拉住那少女的雙手,端詳了她片刻,張張嘴,想說什么,話到唇邊
卻咽回去了。首長直起身,摸了一下少女的頭,從內(nèi)衣兜掏出錢包,放在了炕上。愣了愣,
又脫下呢大衣,擼下手表,一并放在炕上。
首長一言不發(fā),誰都不看,拔腿往外便走。
眾人默然,肅然,一個個悄沒聲息地跟將出去。門外蹲著一個人,正是五十多歲,胡子
邋遢,面色黑黃的“鉗工王”。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女兒。他還有一個兒子,當(dāng)時讀高
中,住校。
首長發(fā)現(xiàn)“鉗工王”,腳步停住了一下,似乎想走到“鉗工王”身前去問什么話,但猶
猶豫豫的,又將目光從“鉗工王”身上轉(zhuǎn)移開了,撇下眾人,獨自踽踽前行。
章華勛注意到,首長眼角掛著一滴淚。
他問“鉗工王”:“你怎么見家里有了客人,就連家門都不進(jìn)了?”
“鉗工王”袖著雙手,頭也不抬地嘟噥:“日子過成這樣,沒臉待客。更沒臉見什么首
長。”
那時剛過完新年,離春節(jié)還有半個來月,正是最冷的日子。一陣北風(fēng)嘯過,卷起一團(tuán)
雪,將首長瘦小的身影幾乎完全裹沒了……眾人怕首長凍壞了,有的在攔車,有的脫了自己
的大衣追趕上去……
春節(jié)一過,剛到三月份,上級出其不意地下達(dá)了文件,批準(zhǔn)“三二三”廠轉(zhuǎn)產(chǎn)。并批準(zhǔn)
可以行使如下企業(yè)自主權(quán)--合并、被兼并、合資、拍賣,乃至宣告破產(chǎn)。
這一文件使全廠干部職工著實地歡天喜地了一番。仿佛那文件本身即是一劑靈凡妙藥,
足以使該廠起死回生似的。
公正而論,三千多被叫作“蛾子”的軍工廠的工人們,并非一個個皆是窮而精,一門心
思坐等國家拯救的人。有一個時期三千多人下了班幾乎人人都去擺攤兒“創(chuàng)收”。但是全縣
城才十幾萬人,是個窮縣,忽啦啦劇增了三千多擺攤兒的,別的百姓還做不做小買賣小生意
了?“改革開放”十幾年來,老百姓終于獲得了被允許做小買賣小生產(chǎn)的“特權(quán)”,一旦受
到來自三千多“三二三”廠的工人們的巨大沖擊,矛盾發(fā)生了。由發(fā)生而漸漸激化了。“三
二三”廠是軍工幫,又使這一矛盾似乎帶有了影響軍民關(guān)系的性質(zhì)。于是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們,緊
急會晤廠里的領(lǐng)導(dǎo)們。最后解決矛盾的辦法是--在縣城邊上,辟出一塊場地,專供“三二
三”廠的三千多工人擺攤設(shè)位做小買賣小生意。三千多人,形成了一處規(guī)模極龐大極壯觀的
民間貿(mào)易市場。但是縣里的居民們,定了同盟之約似的,幾乎都不到那市場去買什么。因而
那市場的情形往往是只見賣家,不見買主。三千多人的工資水平都很低,消費水平更有限得
可憐。人人都成了賣家,縣里的居民也不去買,買賣狀況是那么冷清也就可想而知了。往往
是捱到天黑不得不收攤兒時,以我家的蘿卜,換你家的白菜,或以你家的小蔥,換我家的大
蒜罷了。
章華勛和工人們的關(guān)系都挺不錯。那時他常想--怎么著肥水也別流外人田啊!買菜
啦,買小東西啦,他一向去那市場。但工人們都不好意思收他錢。幾元錢的東西,關(guān)系都挺
不錯,能好意思收他錢么?幾次以后,連他也不去那市場買菜買東西了。
不久那市場自行解體,又成了一片空曠地。有許多工人非但沒為自己的家庭“創(chuàng)”什么
“收”,反而還賠了錢。都道是買賣賣賣,有賠有賺,賠賠賺賺。可對每月工資只能拿到手
一百七十多元二百來元的百分之六十的他們,一個月內(nèi)賠個一百來元,就足以賠得他們膽顫
心寒啊!
他們只剩下了一個盼頭,盼著什么效益好的廠來與他們合并,盼著什么財力雄厚的大公
司來兼并他們,盼著有外商來支持本廠的轉(zhuǎn)產(chǎn)。在盼的過程中,并未停產(chǎn),還一如既往地造
槍。總不能停了產(chǎn)盼著啊!他們普遍都有這樣的覺悟。一邊生產(chǎn)一邊盼,仍月月圓滿完成國
家下達(dá)的生產(chǎn)指標(biāo)……
有一陳子,廠里的頭兒們似乎全都變成了公關(guān)先生,從早到晚忙于接待,忙于引領(lǐng)著來
賓們四處參觀,一個個介紹起廠情廠況來,都變得能說會道了,當(dāng)然,還要陪宴。既陪宴,
也就還要陪酒。常都喝得紅頭漲臉的。廠里的工人們,不像別的廠別的企業(yè)的工人們,看見
了知道了就來氣,就恨,就罵娘。恰恰相反,他們高興。知道廠頭們是在忙于為廠找“婆
家”,為工人弟兄們找出路。那一陣章華勛最忙,跑前跑后,忙得一天到晚顧不上回家。而
他和廠頭們一旦消停了,不在會客室里而在辦公室里了,工人們的情緒便低落了,有人便垂
頭喪氣長吁短嘆了……
終于有一次幾乎就讓工人們盼出頭了--國內(nèi)某公司意欲接手改變“三二三”廠的命運
了。意向書已簽定了。消息不脛而走,已經(jīng)沸沸揚揚地傳開了。工會主席已經(jīng)向車間主任們
下“毛毛雨”了,說不久將要召開職工代表大會表決重大選擇了……
但后來摸清了對方們的牌路……他們并不誠心改變“三二三”廠的命運。他們的動念在
于據(jù)說國家將會貼補的三千多萬“企業(yè)破產(chǎn)安置費”。一旦三千多萬到手,他們便宣布“三
二三”廠破產(chǎn),用一千多萬打發(fā)工人們回家,余下的一千多萬,豈非得來全不費工夫么?正
所謂“醉仇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險些既成事實,上一次空前大當(dāng)!工人們一怒之
下,揍了那些“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的家伙們一頓,并燒毀了他們的一輛“凌志”。他們想
告,想要求賠車,但惹惱的不是三十名三百名工人,而是三千多名工人。這個數(shù)字使他們畏
懼,沒敢告……
經(jīng)歷了那一件事,領(lǐng)導(dǎo)也罷,工人也罷,似乎全都明白了--他們的廠不是俊俏媳婦,
沒人愿娶!縣里自是沒有魄力接受的。兩億多元欠款,縣里若接收了,猴年馬月才能替廠里
還清啊!省里也沒一家企業(yè)或集團(tuán)公司有膽量染指“三二三”廠。除了兩億多元欠款,還有
三千多工人轉(zhuǎn)產(chǎn)后的再就業(yè)問題吶,還有四千多退休工人的勞保福利問題呢,還有工人子女
的就讀問題呢!“三二三”廠是企業(yè)社會化的一個典型。
好事多磨。現(xiàn)在,廠是終于“嫁”出去了。用詞更恰當(dāng)?shù)卣f,是賣出去了。賣給香港富
商了。合同一年前就簽畢了。并且公證了,具有法律性質(zhì)。前幾天,香港富商派全權(quán)代表來
正式接收工廠了。而也直到前幾天,章華勛才明白,按照那合同,全廠四十歲以下的工人,
只有百分之五十經(jīng)過嚴(yán)格考核,方能重新被招募為合工。其余百分之五十的工人,只有一個
選擇--領(lǐng)取幾個月的辭退金,回家另謀出路。而四十歲以上的工人,只能照顧性保留百分
之二十,百分之八十得領(lǐng)辭退金回家!也就是說,全廠三千多人中,將有半數(shù)以上陷入失業(yè)
困境。
這合同是前任廠長簽的。當(dāng)時人們皆因廠終于被“嫁”出去了而高興。仿佛人人自己都
是“老大難”女子,終于被“嫁”出去了一樣慶幸,一樣喜出望外。所以也就沒誰真正關(guān)心
那合同的詳細(xì)內(nèi)容。前任廠長簽完那一份合同不久,香港方面就匯來了款,于是全廠工人都
補發(fā)了工資。那一天一些年輕的工人們,放了鞭炮,扭起了秧歌。這之后不久,前任廠長調(diào)
到省里當(dāng)什么廳的副廳長去了。還帶走了幾個人,都是了解合同內(nèi)容的人。從此,那合同就
在保險柜里存放著,沒誰再去多想它。連新任廠長章華勛也不曾多想到它,更不曾打開保險
柜看它。他認(rèn)為,自己這個新任廠長,事實上只不過是一位過渡廠長。而過渡時期又是很短
的。香港人一來,自己將這個廠一交接清楚,自己這個廠長也就等于自行的廢黜。連自己的
去留或任用,都將聽香港新廠主的安排,他哪里還有那種打開保險柜取出合同文本細(xì)看的好
奇心!……
他是在收到一份電傳后才命秘書取出合同文本的。那是一份很普通的電傳。文字極短,
通知全權(quán)代表何日到達(dá)而已。他看那合同文本時心理很特殊,似乎有幾分不情愿。有幾分被
迫。似乎與自己的命運緊密相關(guān),又似乎與自己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他對這個廠有深厚的感
情,卻對自己的去留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兒子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學(xué)費全由岳父母包管了。岳父母
都是離休的師級干部,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兒子的大學(xué)和岳父母安度晚年的干休所在同一城
市,使他們夫妻倆簡直半點兒都不必為兒子操什么心。至于他自己,他的幾名當(dāng)“總裁”當(dāng)
“董事長”的大學(xué)同窗,已向他發(fā)來了又鄭重又誠摯的邀請信,希望他去助他們“一臂之
力”,當(dāng)位副經(jīng)理什么的。許下的月薪也是很可觀很令他滿意的。何況,他這位廠長,并非
上級紅頭文件正式委任的。廠都將不廠了,還委任的什么廠長呢?說得體面點兒,是“代
理”廠長。說得不敬,其實不過是短期的“維持會長”。在這個廠還沒被接收前,總得有個
人臨時維持著不是?不能叫人家來接收一盤散沙無首人群吧?
但他看過那份合同后,震驚極了。呆坐了半天,接連吸了三支煙,仍緩不過神兒來!一
半還多的工人明擺著將要面臨失業(yè)呀!@!#$怎么能這么賣廠!這不是賣廠,已經(jīng)意味著是
出賣一千幾百名工人弟兄的最根本利益了呀!@!#$這樣的人怎么還能升官呢?走時還受到
許多工人們自發(fā)的歡送!工人們還依依不舍千恩萬謝!
他恨得七竅生煙。如果對方正在他面前,他定會一個大嘴巴子狠狠扇過去!
他又將那合同文本鎖進(jìn)了保險柜,沒敢將他看到的內(nèi)容向任何人透露。如果合同中的兩
個百分?jǐn)?shù)被工人們知道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憤怒起來的工人們,也許會變成三千頭憤怒的獅
子吧?
從那一天起,他沒再睡過一個踏實覺。
從那一天起,他在他肩上擔(dān)起了一份責(zé)任。他想他章華勛,要為工人弟兄們的根本利益
義正辭嚴(yán)地向港商的全權(quán)代表提出修改合同的建議。不錯,使合同生效的是法,但在這個國
家里,與法同在的,總該還有點兒良心吧?三千多幾代工人并不情愿是包袱呀!他們平均拿
一百七十多元的月薪,每月干的可能絕不是只值一百七十多元的活呀!說他們是包袱,太昧
良心了吧?就算他們是沉重的不知該往哪兒甩的包袱,那么又是誰將他們變成了包袱的呢?
往小的說還不是這個廠么?往大了說還不是這個國家么?還不是這個國家將他們牢牢地死死
地幾十年如一日一代代按住在這個廠的么?歷史事實是,當(dāng)年誰如果進(jìn)了這個廠穿上了這個
廠的工作服,那就等于是在無期限的生死契約上按了手印畫了押!若想活著離開這個廠,幾
乎是癡心忘想!都說當(dāng)年的知青返城難,成了這個廠的工人再想離開這個廠,絕不比當(dāng)年的
知青想返城容易!他章華勛當(dāng)年就曾因企圖調(diào)離這個廠,不但受到了大會小會的批判幫助,
還險險乎被開除黨籍!……
這種時候,是一個人最需要與別人商議的時候,也是需要黨委作出理性的“集體決定”
的時候。但章華勛卻不知該去與誰商議。老書記已經(jīng)離休,回原籍去了。一位副書記在那份
合同簽定以后調(diào)走了。另一位副書記便是他自己。還有三四位黨委成員,章華勛認(rèn)為他們的
嘴巴又都不夠嚴(yán)。與他們商議的結(jié)果,無非有兩種可能--或者真情泄漏,全廠義憤填膺,
鬧靜坐請愿,鬧示威游行,鬧集體上訪,最終將合同鬧成廢紙一張拉倒;或者他們籍口合同
已簽,廠已實際上易主,黨委已沒有存在的意義,不肯和他一起做出什么決定。因為道理是
那么簡單--不管做出的是怎樣的決定,誰一旦參與了意見,誰就將對那決定負(fù)起一切責(zé)
任。請愿、上訪的責(zé)任,誰肯與他分擔(dān)呢?將合同鬧成廢紙一張的責(zé)任,誰肯與他分擔(dān)呢?
這種時候,誰還有那么許多的責(zé)任感呢?
最初的震驚與憤慨平息下去以后,章華勛也不再生他的前任廠長的氣了。兩億多貸款,
港商全部替還。拖欠工人的工資,港商全部補發(fā)。將被解雇的工人,由港商給予補貼,將一
個生產(chǎn)步槍的廠,改造成一個服裝廠,港商非再投入數(shù)億而難達(dá)目的,一千多人的服裝廠,
已然是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服裝廠了,非要求人家將三千多工人全部安排了,人家做不到啊!轉(zhuǎn)
產(chǎn)要對工人進(jìn)行集體培訓(xùn),人家愿多保留年輕的工人,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啊!前任廠長能簽定
這么一份合同,其談判過程,可想而知該是多么的艱難啊!其功勞也是不可抹煞的啊!起碼
是功大于過的啊!而港商的條件一點也不算苛刻么!人家做到的,人家都做到啊!與其三千
多人捆綁在一起淪為有廠無薪的困境,莫如先給一千多人找條出路,也不失為上策啊!
章華勛真后悔不該在這么特殊的時期當(dāng)上了什么代理廠長!他覺得自己所面對的現(xiàn)實,
簡直是在對他進(jìn)行刻毒的嘲弄。說是耍弄也不過分!……
港商的全權(quán)代表一見到他,便客氣地對他說:“章先生,我方誠意聘請您出任新廠的副
總經(jīng)理,不知您愿不愿今后與我們同舟共濟(jì)?”
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全權(quán)代表年輕得很。才三十一二歲。風(fēng)度翩翩,躊躇滿志。對他所表現(xiàn)出的客氣,是那
種矜持的客氣。矜持中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兒。
盡管,對方居高臨下的心態(tài),是用相當(dāng)客氣甚至不失敬意的語調(diào)“包裝”了的,比對方
年長近二十歲的章華勛,還是感到自尊心被什么尖銳又細(xì)長的東西深深刺了一下。
他怔了幾秒鐘,一笑,不置可否地說:“我非常感謝貴方對我本人的信賴。我想提醒對
方,難道就不需要對我進(jìn)行一番起碼的了解和考查了么?……”
對方也一笑,說早了解過了,也考查過了。對他在工人中的群眾基礎(chǔ)和威信,對他管理
方面的能力,是絲毫也不懷疑的。還如背個人簡歷似的,道出他在哪一年畢業(yè)于什么大學(xué)什
么專業(yè)。哪一年開始當(dāng)車間主任,哪幾年成功過哪幾項技術(shù)改革,哪幾年當(dāng)過一時期的廠長
助理……
“為了表達(dá)我們的誠意,現(xiàn)在就可以由我向您頒發(fā)委任證書!”--對方打開拷克箱,
取出大紅證書,鄭重地雙手向他呈送。
剛握過手沒幾分鐘,就當(dāng)面頒發(fā)委任證書!對方雷厲風(fēng)行的工作作風(fēng),使他內(nèi)心暗暗欽
佩。
但他并沒伸出手去接證書。
他遲疑了一下,說:“可我是有二十余年黨齡的黨員……”
對方又一笑:“這沒什么。章先生太多慮了!我們對信仰不干涉的。只要不影響將來的
企業(yè)管理和發(fā)展,我們絕不要求任何是黨員的人退黨。”
他仍猶豫著不接證書。一想到將有半數(shù)以上工人失業(yè),他內(nèi)心里矛盾極了。仿佛接了證
書,就等于從道義上背叛了那半數(shù)以上的工人似的。
“章先生有什么條件,盡管講出來。只要不過分,我們都可以考慮的!”
“……”
“您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如果愿意,可以入廠。廠里今后將需要和重用一批大學(xué)畢業(yè)
生……”
他雙手不由自主地接過了證書。
“那么,現(xiàn)在,我們之間,就是志同道合的自己人的關(guān)系了。希望章先生鼎力相助,使
我順利完成接收事項……”
“一定,一定!請您放心……”
章華勛嘴上這么說著,又想到那半數(shù)以上工人的失業(yè)問題,心里很不自在,很別扭,很
不是滋味。暗暗譴責(zé)自己未免太快地就成了對方志同道合的“自己人”。
他陪對方四處視查廠區(qū)時,幾次欲開提出修改合同上那兩個百分?jǐn)?shù)的建議,但對方不斷
地問這問那,使他根本沒機會提出。
一些工人們正在廠區(qū)挖溝,搶修暖氣管道。
全權(quán)代表站在溝沿上,望著溝中銹得起鱗的管道問:“多少年沒換過了?”
章華勛據(jù)實相告--好些管道從五一年建廠起,就深睡在地下了。距今已四十五年了。
“真不可思議!”
全權(quán)代表說著,躍下了兩米多深的溝底。而且竟能像高水平的體操運動員一樣,一步也
未踉嚙穩(wěn)穩(wěn)地就站了起來。
對方既已躍下,章華勛也不能站在溝沿上。他也躍了下去。他落地情形可沒對方那么瀟
灑,畢竟五十多了,畢竟比對方年長近二十歲。他落地時向前撲倒在稀泥堆上,雙手和衣服
都沾了稀泥。
全權(quán)代表則已蹲下細(xì)看那管道了。他撿起一塊卵廠敲管道。管道一敲掉一片銹渣兒。
一名工人擔(dān)心地說:“先生您別敲哇,沒見我們在修嘛!敲個大窟窿怎么辦?”
全權(quán)代表棄了卵石,掏出手絹一邊擦手一邊感慨地說:“都這樣了,居然還能將就著供
暖,你們居然還善于修,不簡單!難為你們了啊!……”
另一名工人說:“我們是干這個的嘛!再不容易修,也得修啊!哪怕銹成了酥皮兒點心
似的,只要廠里不便換,我們也得保證修好保證供暖啊!……”
管道四處射水,溝底下“細(xì)雨”蒙蒙。那幾名工人的衣服全濕了,臉也全濕了。在十二
月的寒冷之下,一個個凍得雙唇發(fā)紫,渾身哆嗦。
全權(quán)代表看了他們一眼,什么也沒再問再說,一聲不吭便往溝上攀。溝上垂下一條繩
子,溝壁上鏟出了幾個踏腳的淺窩兒。他攀得也很靈活,貓似地轉(zhuǎn)眼就攀上去了。
章華勛就沒他那般靈活了。他有關(guān)節(jié)炎。由于廠里的供暖管道常出問題,許多個冬季,
車間里的暖氣熱三天,涼五天。他的關(guān)節(jié)炎,就日久天長落下了。幾名工人見自己難以攀上
去,不得不托著他屁股朝上舉他。全權(quán)代表也不得不伸下手拽他。
他上了溝,不禁的滿面窘色。
全權(quán)代表又發(fā)感慨:“在這樣的廠里,拿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低的工資,造出差不多是世
界上一流的步槍,這個廠的工人們都很可敬啊!”
對方的話使章華勛心頭一熱,頓時覺得,和對方的關(guān)系,真有那么點兒“自己人”之間
的關(guān)系了。
他也感慨起來:“對對。您說的對極了!我們廠的工人,個個都是好工人!絕非一半素
質(zhì)好,一半兒素質(zhì)不好。這一點我可以很負(fù)責(zé)地向您打保票!……”
對方有點兒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的話為什么要那么說。
“我們廠的老工人們,尤其有一種良好的傳統(tǒng)。遵廠規(guī),守廠紀(jì)……”
不料對方打斷他說:“遵守廠規(guī)廠紀(jì),那是一名工人起碼應(yīng)該做到的。如果工人連這一
點都做不到,是管理松懈,管理者失職。”--用手朝溝下一指,俯視著那幾名工人低聲又
說:“你替我記住他們的名字。他們都可免過考核這一關(guān)成為廠里的工人!我們面臨的第一
件事是改造廠房,很需要他們這樣的管道工……”
章華勛聽了,心中亦喜亦憂。替那幾名可以免過考核的年輕工人喜,替“鉗工王”等一
批老工人的命運如何而憂。他們中許多人也和章華勛一樣,患了比他還嚴(yán)重的關(guān)節(jié)炎。有的
還因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而風(fēng)濕性心臟病。但他們年輕時都曾是廠里的骨干工人。十之八九曾是各
級“勞模”。“鉗工王”還曾是章華勛的師傅……
回到會客室,章華勛為全權(quán)代表沏了一杯茶,待對方坐在沙發(fā)上后,終于有機會說他早
想說的話了。
“我們現(xiàn)在談?wù)労贤妹矗俊?/p>
“談?wù)劇贤亢贤皇窃绾灦嗣矗俊?/p>
對方將剛端起的茶杯,緩地又放下了。很顯然,他的話使對方感到了幾分意外,也感到
了幾分麻煩。而對方那種猜疑的表情和那種本能設(shè)防的口吻告訴他,一切關(guān)于合同的話題,
都是對方所不愿談、認(rèn)為根本沒必要談的。
“是啊是啊,是早簽定了。但不是我簽的,是我的前任……”
對方的態(tài)度,使章華勛的心理倍受壓力。
“我知道是你的前任廠長簽的。我方的簽署人也不是我。不管是誰簽的,總之是簽定
了,而且公證了,具有法律性質(zhì)了。所以關(guān)于合同的一切條款,都已經(jīng)是既成事實。我的責(zé)
任和權(quán)限,只不過是來履行一下接收這個廠的程序罷了。我看我們最好不要談合同。談超出
了我們二人責(zé)任和權(quán)限的問題,我認(rèn)為對我們都是不明智的,也肯定是徒勞無益的!”
對方以毫不含湖的言詞封章華勛的口,一開始就不給他留有一點兒余地。
“可……我現(xiàn)在不還是這個廠的廠長么?所以我認(rèn)為那合……”
因為明明知道從對方到達(dá)那一天起,便意味著這個廠已經(jīng)正式易主了,便意味著自己這
位廠長已經(jīng)被取消資格了--章華勛有點兒理直氣壯不起來。
“可你已接受了委任證書。你已不是什么‘三二三’廠的廠長了。‘三二三’廠已成為
歷史了,不存在了。你已是我們將定名為‘紳士服裝廠’的副經(jīng)理了。所以我有必要鄭重提
醒你,你的立場,應(yīng)該徹底地發(fā)生一個轉(zhuǎn)變,轉(zhuǎn)變到和我相一致的立場上來!”
對方的口吻中,已經(jīng)帶有訓(xùn)導(dǎo)的意味了。
“即使我以‘紳士服裝廠’副經(jīng)理的頭腦思考,我也還是認(rèn)為那合同……”
“章副經(jīng)理,我再強調(diào)一次,我不愿,不想,也沒有半點兒義務(wù)跟你談合同,請不要使
我反感!”
對方沉下了臉,口吻已經(jīng)變得有點感氣凌人了。
章華勛怔愣住了。他瞇起眼望著對方,一時陷入尷尬,不知還該怎么繼續(xù)談下去。
而對方重又端起茶懷,緩和氣氛地笑笑:“咱們君子協(xié)定,說不談合同就不談合同!你
也坐下嘛,喝杯茶暖暖身子嘛!今天可真夠冷的,有零下三十度吧?……”
章華勛突然大光其火,揮了下胳膊,放開嗓門嚷道:“談!必須談!非談不可!你他媽
豎起耳朵給我聽明白了,我說時你再也不許打斷我!……”
對方?jīng)]料到他會突然發(fā)作,被他的嗓門驚得手一抖,灑了一身茶。
于是輪到對方愣住了,瞇起眼望著他陷入尷尬。
他從桌上拿起了那大紅的委任證書,一大步跨到對方跟前:“你以為就這么個玩意兒,
就能收買我的良心啊?就能使我一點兒都不替工人們的利益著想啦?就能使我徹底地站在你
們的立場上啦?沒門兒!你們以為我章華勛和工人是什么關(guān)系?我章華勛不那么容易收
買!……”
他將大紅的委任證書拋在了對方腳旁。
對方彎腰撿起證書,掏出手絹擦了擦沾土的水跡,豎立地按在膝上,二指輕輕敲點著,
不言不語地矜持地笑望他--那意思是,你說吧,我洗耳恭聽。但你說也白說,我聽也白
聽。
于是章華勛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就合同中的兩個百分?jǐn)?shù),慷慨陳詞,據(jù)理力爭。
他說時,對方果然耐心可嘉地聽著,一次也不打斷他。不過二指始終輕敲點證書,任由
他自說自話。
章華勛直說得口干舌燥,直說得嘴角泛起了白沫兒。他說得聲情并茂,至仁至善……
“您說完了!”
“說完了!”
“您說了半天,說到底只有一個意思,就是認(rèn)為--四十歲以下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五
十,四十歲以上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二十,都保留得太少太少,對不對?”
“對!”
“我們接受這個廠的同時,根本不可能保留百分之百的工人,這您同意嗎?”
“同意!”
“很好。我很高興在這一點上我們首先達(dá)到了共識。那么,就得打發(fā)回家一批工人。無
論從有良心沒良心,是否符合社會正義感,以及是否仁是否善的角度思考,這都是沒奈何的
事,對不對?……”
“……”
“您回答我呀,大叫大嚷地回答也沒關(guān)系!”
“對……”
章華勛的聲音低了下去。
“那么,依您章先生,四十歲以下的工人究竟該保留多少?四十歲以上的工人又究竟該
保留多少?……”
“這……”
章華勛沒想到對方繞了兩個彎子,將問題反問給他了:
“前提是--只能從三千余名工人中,重新吸引一千三百余名工人。這可不是一個保守
的數(shù)字,而是一個在極限邊緣的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是由一些專家們,根據(jù)企業(yè)的規(guī)劃、投資
的總額,未來幾年內(nèi)生產(chǎn)、銷售的科學(xué)預(yù)測確定的。也是經(jīng)過電腦一次一次進(jìn)行的各項數(shù)據(jù)
印證了的。多保留年輕工人,就只能少保留老工人。兩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么就超過了
吸納極限。超過了極限,企業(yè)就背上了人員過剩的包袱,就沒有發(fā)展二字可言了。那么不必
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會投資了。您的良心不會有什么不安了,您也實現(xiàn)了您所謂
的社會正義感,完善了您的仁和善的主張。但您同時也應(yīng)該為全體工人找工作。否則,您的
所謂良心,所謂社會正義感,所謂仁和善,不是空洞得很,虛妄得很,事與愿違么?……”
章華勛從對方跟前一步步退開了,緩緩坐在沙發(fā)上了,低頭吸煙了……
“我們是辦廠的,辦企業(yè)的,不是辦同情收容所,辦慈善事業(yè)的。我認(rèn)為,我們的總
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今他已將幾千萬捐給了大陸的各項慈善事業(yè)!他的慈善才是名
副其實的慈善。但是,如果他辦一個廠,一個廠虧,他又哪兒來的錢捐給什么慈善事業(yè)?所
以,我們總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腸創(chuàng)業(yè),以軟心腸濟(jì)世,先薄愛而后博愛之!不知章先生
以為如何?……”
章華勛一口接一口吸煙。吸罷了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對方駁得無話可說。他提不出他
自認(rèn)為合情合理的兩個百分?jǐn)?shù)。與合同上的兩個原百分?jǐn)?shù)差距太大,等于強詞奪理。正如對
方所言,等于從基礎(chǔ)推翻合同。姑且不論他是否能夠做到,一千三百多名可重新被吸納為工
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并沒從中獲得絲毫利益,因而也未必會感
激他。空洞的、虛妄的,事與愿違的良心、正義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擺著反而破滅了一
半左右的工人們的希望么?而與合同上的兩個百分?jǐn)?shù)差距不大,也不過就等于再勉強塞給對
方些人,還是解決不了更多的人不可逃脫的失業(yè)命運……
“章先生,我看這樣吧!”--對方站了起來,第二次雙手將委任證書遞向他,“用您
的話說,這個玩意兒,您還是應(yīng)該接受。我們并沒有什么收買的意圖。未來的企業(yè)需要您。
你熟悉的一千三百多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別太感情用事。我雖然比您年輕得
多,卻明白感情用事的嚴(yán)重危害性……”
章華勛抬起頭來,伸出手去了,雙手欲接未接之際,不知為什么又縮了回去。
“當(dāng)然,考慮到您在廠里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際關(guān)系需要感情照顧,我個人作主,給你
五個名額。只能五個,再多一個我也沒權(quán)利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該理解的,可以理解。大
陸不是有句話,叫‘理解萬歲’么?……”
對方又笑了笑。
章華勛也不禁地笑了笑。連他自己都意識到了,他是笑得多么的不自然啊!又是笑得多
么的屈辱啊!
他的雙手,違北意愿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過了那份大紅的委任證書……
對方從拷克箱里取出一頁紙,將自己的筆橫放在紙上,然后飲起茶來--單等他在那頁
紙上寫下五個人名。
這是他平生所面臨的,最使自己感到顏窘,感到心理屈辱和難堪的情形。
他抬頭望著桌子,吸著煙,許久未動。
對方也不催他,也不看他,獨自默默地靜靜地飲茶。
他終于按滅煙,起身走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筆……
他在紙上寫下的第一個名字,是“鉗工王”的名字。
寫罷他開始發(fā)呆。發(fā)呆了半天,才寫了第二個自己認(rèn)為必須照顧的老工人的名字。又發(fā)
呆了半天,落筆寫下了第三個老工人的名字。只剩下兩個名額了。他覺得手中的筆沉甸甸
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下筆,將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筆一劃地寫下了第四個名字。
“五個。五個名額。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極限了。希望您千萬不要使我太為難……”
對方低聲從旁提醒著他。
而這時他心里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紀(jì)當(dāng)然也在四十歲以上。是老車工。按車工這一
行來說,她的年齡太大了些,眼力也不行,再干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服裝廠不需要四十
五六歲的女車工,她當(dāng)在被淘汰的百分之八十老工人以內(nèi)。而且肯定將是屬于堅決淘汰的
人。她對這一點怕極了,近來已經(jīng)怕到神經(jīng)兮兮的可憐地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問他,她
變成了家庭婦女以后他會不會煩她會不會和她鬧離婚?他的怕也影響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
變成了家庭婦女以后整日愁眉不展長吁短嘆,仿佛一名害了思鄉(xiāng)病的終身女傭,而他真的煩
她又沒法兒安慰她沒法兒為她再謀職更沒法兒“解雇”她。這時代哪個單位還需要四十五六
歲的女車工啊?……
她那張神經(jīng)兮兮的表情可憐的臉,清清楚楚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了,似乎在發(fā)急地對他說-
-寫我的名字!快寫上我上的名字!最后一個名額得是我的!要不然我跟你一輩子別扭起來
沒完!
他閉上了一會眼睛,然而還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那神經(jīng)兮兮的表情可憐的臉。
“還沒寫完!……”
他睜開眼睛,一橫心,在紙上寫下了最后一個名字。并非他妻子的名字,仍是一位老工
人的名字。
他將那頁紙交給對方時,以為對方一定會問問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么特殊的關(guān)系。其
實,除了“鉗工王”曾當(dāng)過他兩年師傅,另外四人和他的關(guān)系絲毫也不帶有特殊性。他寫上
他們的名字僅只因為一點--他們還能否有一份兒工資對他們的家庭生活實在是太舉足輕重
之事了。即使對“鉗工王”,也非是師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鉗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
大兩歲,同樣是廠里的車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術(shù)后提前病退了。在全廠人都只能開百分
之六十工資的情況下,給她那點兒退休金不過三十多元。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癥復(fù)
發(fā),早已全面擴(kuò)散。如果“鉗工王”再失業(yè),他們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下去了……
章華勛想好了,對方一旦問,他就從“鉗工王”開始講起,講完五位老工人的具體情
況,還要接著講許許多多老工人幾十年來對廠里的貢獻(xiàn),講他們和廠史那種休戚與共的關(guān)
系,給對方好好上一堂中國工人階級的起碼概念課。
然而對方并不問他。對方看了那頁紙一眼,當(dāng)即折起,鎖入拷克箱了。分明的,對方對
他們究竟是五名什么樣的工人,對他和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丁點兒都不感興趣。
對方向他保證地說:“你放心,他們的事就這么決定了吧!到時候你給我提個醒,免得
我忘了。”
他卻什么也不愿說了。
“怎么,我們之間這場由不愉快開始的談話,只能不愉快地結(jié)束么?你還有何指教?”
“我……我愉快了……”
章華勛強作一笑……
廠辦主任李長柏打來電話時,他正夢見著“鉗工王”。夢見著“鉗工王”滿身滿臉都是
血,拉著女兒的手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開口便命女兒給他跪下,叫他“爸爸……”驚得
他扯起那少女,駭問“鉗工王”怎么了?怎么弄得滿臉滿身都是血?“鉗工王”慘然一笑,
眨眼不見了。他正轉(zhuǎn)著身子尋找“鉗工王”,電話便響了……
“廠長,廠長你在聽么?……”
“在聽!有什么要緊事兒你快說!沒什么要緊事兒你把電話放下!現(xiàn)在才四點多你知道
不知道……”
“知道知道!廠長我是有要緊事兒才不得不給你打電話的!……”
“別羅嗦!”
“好好好,我不羅嗦。我簡明扼要向你報告--剛才,也就是半個小時前,廠里的糧店
被盜了!我現(xiàn)在已在現(xiàn)場……”
“什……么?!……”
“廠里的糧、店、被、盜、了!……”
“你別離開,我馬上去!……”
他放下電話急急忙忙穿衣服。
妻子也醒了,不安地問他出了什么事?
他沒好氣地吼了一句:“少問!睡你的!……”
他家住的是平房。他推了幾下,才將門推開。西北風(fēng)嘯起一陣陣唿哨,其聲凄厲。風(fēng)將
雪托向他家那一排平房,家家戶戶的門前都堆起二尺高的雪墻……
雪仍在下。他彎著腰,低著頭,袖著雙手,頂著一陣強過一陣的西北風(fēng),踏著深雪,艱
難地朝糧店的方向走去。路上他看見大標(biāo)語牌被刮倒了。標(biāo)語牌上寫的一條標(biāo)語是--發(fā)揚
工人階級優(yōu)良傳統(tǒng),爭取改革年代再立新功!他也看見一株大樹被雪壓折了巨枝,如同一條
被折斷的手臂,垂撐于地。只不過那白森森的斷處沒有鮮血流淌著,只不過樹是不會發(fā)出痛
苦的呻吟的……
糧店門口,手電光晃來晃去,有幾個人出出進(jìn)進(jìn)的。一個人向他迎上來,他看不清對方
是誰。
“李主任!李長柏!……”
“廠長,你不來,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天一亮,人人看見了,那影響可就太惡劣
了!……”
他這才聽出迎到跟前的正是廠辦主任。
被盜了多少!……
“你親自看看吧……”
“我在問你!”
“不少!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
他走入糧店,見情況并不像預(yù)想的那么糟,看不出什么哄搶的跡象,更沒有肆意破壞的
跡象。只不過堆放糧袋的庫房幾乎空了,使人覺得更像是被一伙人秩序井然地搬運空的……
“掛面、油、饅頭什么的,都光了……”
“你是誰?”
“我是糧店負(fù)責(zé)人。廠長,我們可是幾個人承包的,你得給我們做主哇!……”
對方嚶嚶地,孩子似地哭了。
“別哭!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哭,討厭!李主任,你過來!……”
李長柏立即走到他跟前。
“什么人帶的頭?……”
“這……這我現(xiàn)在也沒弄清楚……沒一點兒動靜。巡夜的警衛(wèi)巡到這兒,見糧店門開
著,覺得奇怪,進(jìn)去一看,空了,心想可能是被盜了……”
三百多袋加一百多袋再加六七十袋,還有掛面,油,沒二百人,絕不可能悄沒聲地,迅
速地就將糧店搬空了!
章華勛走出糧店,見一片腳印雖然被雪復(fù)蓋了,卻依稀可辨。所去的方向都是一致的,
將他的目光導(dǎo)向了宿舍區(qū)的一條主要土路。
“你們就沒誰想到,應(yīng)該順著腳印追查追查么?”
“廠長,我們都想到了……”
保衛(wèi)科長這么說著,走到他跟前,打算向他匯報的樣子。
“別叫我廠長!廠都被接收了,我還是什么廠長!”
“那……那……怎么叫你?……”
“叫我名字!或者叫我老章!叫什么都行,就是不許再叫我廠長!……”
他離家時忘了戴棉帽子,此時兩只耳朵是錐刺似地疼,只得用雙手捂耳朵,心里一股股
的惱火直往腦門兒竄。
保衛(wèi)科長呆瞪著他,不開口了。
“你倒是說話呀!啞吧了?”
“滾你媽的!老子沒什么跟你好說的了!你不是廠長了,難道老子還是科長么?香港老
板并沒委任我是保衛(wèi)科長!哼,老子回家睡覺去了!……”
保衛(wèi)科長一說完,轉(zhuǎn)身便走。走了幾步,又回頭對保衛(wèi)科一干人吼:“你們干嘛還不
走!陪在這兒挨凍,都不知是在替誰盡職盡責(zé)!走哇!……”
于是保衛(wèi)科一干人,猶猶豫豫的,都先后跟隨保衛(wèi)科長走了。
轉(zhuǎn)眼間,糧店門前只剩下了章華勛和廠辦主任二人。廠辦主任李長柏臨出家門沒顧上穿
棉鞋,腳上是一雙在家里穿的單鞋,腳凍得不停地蹦高。
章華勛遷怒地沖他嚷:“你還在這兒挨凍干什么?你也走哇!走哇!……”
李長柏哀求地說:“廠長……”
“別叫我廠長!”
“老章,咱們進(jìn)糧店吧!我腳凍僵了!……”
“你家被窩里暖和!滾回家去吧!……”
李長柏卻一轉(zhuǎn)身沖進(jìn)了糧店……
章華勛跟入糧店,見李長柏已脫了鞋,坐在地上,雙腿上翹,將兩腳蹬在暖氣上。
李長柏看也不看他,自言自語似地說:“人人火氣都大,這是可以理解的。但發(fā)火之前
也得想一想,發(fā)的多少有點兒道理沒有?人家保衛(wèi)科長一接到匯報就來現(xiàn)場了,人家按常規(guī)
照了相,人家及時通告了我,人家也順著腳印追查了……但廠里許多人都走那條路,夜里又
過了幾輛車,再加上大雪一覆蓋,分辨不……”
他聽出,李長柏也憋了一肚子對他的不滿。
他靠著暖氣蹲下,低聲問:“你認(rèn)為是誰們干的?”
李長柏一抑臉,瞪著房頂說:“沒根沒據(jù)的,這我怎么能隨便亂猜疑呢1不過一會兒縣
公安局的人就來了……”
“縣公安局?……誰通知他們的?……”
“我。我還提醒他們牽條狼狗來。狼狗一嗅,準(zhǔn)能追查出幾個人……”
“嗨,你好糊涂!……”
章華勛“騰”地站了起來。目光四處尋找電話,一發(fā)現(xiàn),立刻奔了過去……
“快告訴我縣公安局的電話!”
李長柏告訴了他以后,他抓起電話就撥。但是遲了,縣公安局的值班員說,刑警隊長召
集了十幾個刑警隊員,牽著兩條警犬,已經(jīng)出發(fā)到這兒來了……
他放下電話,又走到暖氣那兒蹲下,雙手捂著耳朵一個勁兒地搓,直搓得兩耳火辣辣
的。
李長柏瞧著他的臉問:“難道我通知縣公安局,也通知錯了?”
他根本不愿讓縣公安局的人來辦這樁案子。更進(jìn)一步說,他根本就不愿這件事成為一樁
案子。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張不揚的,抹平過去拉倒。為了安定,有時不得不采取
睜只眼閉只眼的策略。對于國家,安定是第一位的,是壓倒一切的至高原則;對于這個廠,
在此特殊的敏感的人心動亂的時期,又何嘗不是呢?
但是他卻懶得向李長柏解釋。
李長柏倒也識趣兒,并不追問,掏出煙來。
二人都吸了幾口煙后,李長柏耐不住寂寞,沒話兒找話地嘟噥:“縣公安局的人也該來
了呀!”
他說:“他們來了,你就這么告訴他們--不過是糧店的人一時粗心,下班忘鎖門了。
風(fēng)一刮,將門刮開了。巡夜警衛(wèi)以為被盜了,其實什么也沒丟,一場虛驚……”
“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這不等于是……耍人家么!”
“你要說得像真事兒似的!”
“那也等于是耍人家呀!”
“叫你怎么說,你就怎么說!”
“我打電話通知他們來的,你又叫我騙他們,不也等于耍我么?我不干。你想怎么騙他
們,就自己騙!”
“我!……我是廠長,你是廠辦主任!”
“你少來這套!剛才你還親口說你已經(jīng)不是廠長了!還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地發(fā)脾氣,不
許我和保衛(wèi)科長叫你廠長!……”
“剛才我情緒太沖動。現(xiàn)在我不是情緒平定了么!”
“你情緒平定了?我情緒現(xiàn)在開始不平定了!我圖的什么?還不知香港資本家要不要我
這個人呢!保衛(wèi)科長說對了,都不知是在為誰盡職盡責(zé)!……”
“你別這么想嘛!”
“那我該怎么想?哎,透露透露,怎么研究我這個具體人的問題的?”
“研究你?研究你什么問題啊?”
“別裝蒜!好歹我也是廠辦主任,或去,或留,你總得和那位接收大員研究研究吧?我
沒功勞還有苦勞吧?”
“功勞也罷,苦勞也罷,都是算在前一本帳上的了。人家根本不看前一本帳。人家是重
打鑼鼓另開張,對一切人都重新認(rèn)識,重新衡量……”
“媽的!操他媽!操他八輩祖宗!聽你這話,已經(jīng)沒我的戲了?……”
李長柏的臉頓時由于激動漲紅了,雙腳從暖氣上滑落,腳后跟咚地磕在地上……
“你加緊犯急啊!我可沒說你已經(jīng)沒戲了!”
“聽話聽腔,鑼鼓聽音,當(dāng)我是傻子呀?”
李長柏表情大變,一反平素溫良謙恭之模樣,有點兒氣急敗壞地瞪著他。
“我并沒和那位全權(quán)代表研究過你嘛!真的!……”
“那……那你呢?……”
“我怎么啦?”
“你是去?還是留?……”
“我……”
“你說!說!……”
“我……我留……他們聘我當(dāng)副經(jīng)理……”
他本想搪塞過去,不說實話。可不知為什么,已在內(nèi)心里編好的假話舌尖上打個滾兒,
竟沒說出口,咕嚕又滑回嗓子眼兒里去了。真話倒蹦出了口……
“你王八蛋!……”
李長柏罵了一句,就開始穿鞋。一穿上鞋,立即站了起來。
他仰臉瞪著李長柏,李長柏低頭瞪著他。二人互瞪片刻,李長柏恨恨地幾乎是咬牙切齒
地說:“姓章的,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原來到了關(guān)鍵時刻,你這人自私透頂!把自己的后
路安排好了,就一點感情都不講了,就誰都不顧了!我……我踢你!……”
李長柏狠狠地朝他后腰上踢了一腳,踢得他身子向前撲了下去。
待他也站起來,李長柏已離開了糧店。
他追出糧店喊:“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李長柏大步騰騰往前走,哪里有回來的意思!
而這時,天微微亮了。
他又退回了糧店,就剩他自己了,他想他不能拔腿走。他若也一走了之,縣公安局的人
來,誰接待呢?連個接待的人都沒有,那像話么?他想他這又是在為誰盡職盡責(zé)呢?前一個
廠已經(jīng)不存在了,后一個廠還沒定型,該抓誰抓誰唄!和我章華勛又有什么相干呢?若能一
古腦兒抓走幾百,還少了幾百人競爭呢!我為什么要一手遮著蓋著呢?我何苦來的呢?
正這么想著,外面?zhèn)鱽韯x車聲。不待他往外迎,縣公安局的人們,已經(jīng)雄糾糾地大踏步
闖入了。來的人還真不少,十二三個。果然牽著兩條大如毛驢似的兇猛警犬。
刑警隊長和他是認(rèn)識的。
握過手后,刑警隊長說,半路車陷住了,要不早趕到了。他們渾身是雪。刑警隊長又
說,他的部下們都是一個個被他從被窩里拽起來的……
章華勛不過意極了,趕緊用自己的雙手替他們拍打身上的雪。兩條警犬揚起鼻子,在空
氣中不停地嗅,發(fā)出嗚嗚的激動的低吠,一躥一躥的,扯得警犬員拖不住犬韁站不穩(wěn)腳……
刑警隊長說:“糧店都快被盜空了?這可算是一樁大要案了!正是嚴(yán)打時期,頂風(fēng)上
嘛!我早憋著偵破一樁大要案了!我的部下來時也一個個摩拳擦掌!這案子好破!我保證一
個星期內(nèi)一網(wǎng)打盡!咱們也爭取上一次省電視臺,爆個新聞大冷門!……”
而那些刑警隊員們,已經(jīng)分散開了,已經(jīng)在各處詳察細(xì)看了。
“其實……其實沒發(fā)生什么案子。不過是……是一場誤會……什么也沒被盜……”
“誤會?……”
刑警隊長濃眉之下那雙似乎時刻在洞察什么的眼睛一下子睜圓了,表現(xiàn)出令章華勛無地
自容的愕然。
“章廠長,您說,原來不過是一場誤會?……”
“對對。不過是一場誤會。其實……這都怪我們的廠辦李主任,和我們的保衛(wèi)科長……
他們不應(yīng)該在還沒搞清楚的情況下就給你們打電話,害得你們……”
刑警隊長皺起眉打斷他,對自己的部下說:“同志們同志們,暫停暫停,都圍過來,看
來……”
于是他的部下們圍過來了。
刑警隊長又說:“章廠長,我是沒法兒解釋了!您向他們解釋吧!……”
于是章華勛開始將全部“過錯”往李長柏和保衛(wèi)科長身上推,開始現(xiàn)編“故事”騙他
們。他不是一個撒謊的專家,他的故事編得漏洞百出。而他們則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色。他
看出他們誰都不相信他。他尷尬極了,想將“故事”編圓,卻越編破綻越多,漏洞越明
顯……
“章廠長,解釋完了?……”
“解釋完了……”
他竟出了一腦門兒的汗。他將手伸進(jìn)兜兒里掏手絹兒,卻掏了個空,沒揣手絹兒。只得
以手抹腦門兒上的汗,抹了往地上甩……
刑警隊長說:“章廠長,您別這么出汗。犯不著出汗。”一一掃視著自己的部下,緊接
著問:“你們怎么看?”
“一切跡象很明顯,肯定是被盜了!”
“當(dāng)然是被盜了。如果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不是白吃這一碗飯了么!”
“隊長你看這米這面撒的!有個家伙還在這兒被撒在地上的米滑了一跤,摔破了哪兒,
你看這是血跡!……”
他們七言八語。
兩條警犬早已捺不住性子了。一躥一躥地要往外沖。一名警犬員沒扯住犬韁,被犬掙
脫,箭似的沖出門外去了。那警犬員也急忙追出去,于是外面一時的犬吠聲喚犬聲亂成一
片……刑警隊長望著章華勛問:“章廠長,你看這事兒,到底該怎么辦呢?”
章華勛詛天咒地:“同志們,同志們,請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釋得不明白,那……
那也是因為我有難言之隱啊!這么著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經(jīng)亮了,早上了,各位都怪辛苦
的,我陪各位吃早飯,陪各位喝幾盅,我替我們廠辦主任和保衛(wèi)科長向大家鞠躬謝罪
了!……”
于是他左轉(zhuǎn)身,右轉(zhuǎn)身,四面鞠起躬來。
他陪著笑臉拉拉扯扯,終于將刑警隊一干人半情愿不情愿地引到了廠食堂的小餐廳。時
間太早,還不到七點,食堂剛起火。他交待大師傅快炒一桌菜,然后就隱藏起一肚子的窩
囊,陪著那些人喝茶,吸煙,無話找話東一句西一句瞎聊……
大師傅沒料到食堂剛起火,廠長就須陪客共進(jìn)早餐。一個窮縣城,煤氣還沒普及。廠里
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過比工人家多一臺鼓風(fēng)機。著急了,火勢弱,就開動鼓風(fēng)機
吹一陣罷了。七點半,才上第一盤菜。八點多,菜剛上齊。
“來來來,諸位都別客氣!家常飯菜,實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給大家暖暖身子,滿
上滿上,請,請……”
章華勛寒喧不已。除了兩名開車的刑警,其他也不見外,擎起杯便飲酒,操起筷子便夾
菜。章華勛看得出來,自己這位廠長若不陪他們共進(jìn)這頓早餐,他們一個個心里是沒法兒順
氣的。以為要破一樁大要案,亢亢奮奮地牽著兩條警犬急如旋風(fēng)般趕來,怎是他“誤會’兩
個字就可以輕輕巧巧地將人家打發(fā)走的呢?人家不是招這即來揮之即去的“應(yīng)招女郎”們
啊!設(shè)身處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個個都不發(fā)火兒都不罵娘而且他懇求人家留下
吃頓早飯,人家就留下了,面對著炒土豆絲兒燉蘿卜塊兒,不挑葷就素,就算都很給他面子
很有涵養(yǎng)了!
章華勛滿腹的愧疚沒法兒說,只能以主動地?zé)崆榈嘏憔频姆绞絹肀磉_(dá)。他不勝酒力,盡
管擺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過后,臉紅得像關(guān)公了。
忽然廠辦的一名同志出現(xiàn)桌前,朝他跺著腳激頭掰臉地說:“哎呀呀廠長,你怎么在這
兒喝起酒來了!你這不是自找著要挨眾人罵么?……”
他放下剛剛擎起酒杯,惴惴不安地問:“又出什么事兒了?”
“今天早晨八點鐘,你不是召集全廠干部和黨員開情況通告會么!現(xiàn)在都八點四十多
了!禮堂的管道漏水,沒通暖氣,都凍得受不了啦!許多人分頭尋找你,哪哪兒都找遍了,
沒想到你在這兒喝得怪來情緒的!……”
一番話,說得客人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個個神色比他還窘十
分。說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而對方又一跺腳,轉(zhuǎn)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華勛使勁兒拍下了下腦門兒,然后朝客人們抱著拳口齒不清地說:
“我……我險些誤了大事!我得立即走……走了……”
刑警隊長往起一站,連說:“章廠長,真對不起!我們原本都不愿留下嘛,是你偏讓我
們留下啊!我們不留下實在是怕你覺得太沒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志們,我看我們也
撤了吧……”
于是他們紛紛站起來,牽上警犬,撇下章華勛,以緊急轉(zhuǎn)移般的速度離開……
大師傅送來一盆饅頭,見狀不滿地嘟噥:“這不是浪費嘛,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
罪!”
章華勛氣得大喝:“你別跟我念這套經(jīng)!”
他腳步虛浮地走到外邊,沒戴棉帽子的頭被寒風(fēng)一吹,冷氣逼心,渾身打了個哆嗦。胃
里一陣翻騰,抱住門旁一棵樹,哇地大吐起來。吐過,覺得胃里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
了。不過頭腦倒頓時清醒了許多了。
他撒腿向大禮堂一路小跑……
跑到半路,頭疼欲裂,就先跑到辦公室去,沏了杯濃茶。想喝,無奈茶燙。也不敢再多
耽誤片刻,雙手捧著保溫杯又往禮堂一路小跑……
剛奔上禮堂臺階,正巧他妻子沖出來,夫妻差點兒撞了個滿懷。
他妻子大聲數(shù)落他:“一早晨兒廠來的什么貴客,非得你陪著吃飯!你存心把全廠的干
部和黨員都凍僵在這兒啊!四點多鐘就離開家,帽子也不戴,臉也顧不上洗!看你兩眼角的
眵目糊!給你手絹兒擦擦!……”
他妻子也是黨員,也和大家一樣,在禮堂干等了他一個來小時,干凍了一個來小時。與
大家不同的是,她兩耳早已灌滿了人們說他的損言怪語。而她對他說的話,其實也是有意說
給別人們聽的,包含有變相替他開脫的意思。
但他此時已是意亂如麻,對妻子的大聲數(shù)落,哪里還能領(lǐng)悟得那么全面!她的話,簡直
等于火上澆油。他心想,我這個代理廠長,我這個非常時期的“維持會長”有多難,別人不
理解不體恤,你還不理解不體恤嗎?虧你還是我老婆!有別人數(shù)落我的份,還有你數(shù)落我的
份兒么?
他一手擎杯,騰出另一只手,猛將妻子往旁一推:“閉上你的嘴!躲開!”
他妻子險些被他推得跌下臺階去……
他走入禮堂,聽到一片遠(yuǎn)雷般的跺腳聲。不供暖,禮堂內(nèi)比外邊的溫度高不了多少。只
是北風(fēng)吹不著人們罷了。
他聽到背后有人罵道:“還捧著個保溫杯來!人五人六的,以為都是來等著聽長篇大論
的呀!廠都賣定了,一個前朝代理廠長還充的哪門子大瓣兒蒜呢!……”
他走上臺,張了張嘴,覺得嗓子發(fā)緊,說不出聲來,不得不打開保溫杯蓋,先渴口
茶……
“別他媽喝了!……”
又有人怒罵一句。
嗓子濕潤了點兒,不那么發(fā)緊了,但還是頭疼欲裂。
“同志們……”
“別打官腔兒了!開門見山吧!……”
“我……我頭疼的厲害……”
“活該!……”
“酒澆的!……”
“讓我……讓我喝完這杯茶……”
“裝什么可憐樣兒!通告完了情況回家喝去!”
任憑人們向他發(fā)泄怒氣,他還是將那杯濃茶一口氣喝光了,剎時出了一額頭一身的虛
汗……
“同志們,咋夜,咱們的糧店被盜了。幾乎被盜光了……”
一片遠(yuǎn)雷般的跺腳聲頓時停止了,人們漸漸安靜了。
很多很多年以來,廠保衛(wèi)科的人一減再減。因為他們除了例行的保衛(wèi)工作,實際上沒什
么事可做。很多很多年以來,這個廠和它所屬社區(qū)內(nèi),連小偷小摸都很少有過。
他的話使人們感到驚異,感到震驚。
“我四點多就到現(xiàn)場了。我個人不想將這件性質(zhì)嚴(yán)重的事當(dāng)成一樁案件。但是我趕到現(xiàn)
場之前,已經(jīng)有人向縣公安局報案了。由于我和在現(xiàn)場的同志意見不統(tǒng)一,所以縣公安局的
人趕到到時,只剩我一個人留守現(xiàn)場了。我對他們說,不是案件,是一場誤會……”
一時間鴉雀無聲。
“你們應(yīng)該不難想象,我對他們?nèi)鲋e時,是多么的難堪,多么的尷尬。咱們在一個廠里
相處二十幾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一個善于撒謊的人。尤其在明顯被盜過的現(xiàn)場,在公
安人員面前,撒謊對我更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們是為破案而來的。他們途中陷了車,他們
都凍得夠嗆。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飯的時間了,不留人家吃頓早飯暖暖身子驅(qū)驅(qū)寒氣,我不
忍心。所以我陪他們吃飯。所以我也陪他們喝了幾盅酒。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愛喝酒,喝酒
對我是受苦。總之我來晚了,我讓大家久等了,我讓大家挨凍了,我現(xiàn)在向大家謝
罪!……”
他在臺上一次次深彎下腰,四面八方地鞠躬。
已給縣公安局的人們鞠過躬謝過罪,現(xiàn)在又給廠里的人們鞠躬謝罪,他內(nèi)心里替自己難
過極了,想哭。
“同志們,到年根了。再有幾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過春節(jié)緊接著就到了。廠里已經(jīng)又
幾個月沒發(fā)工資了。盡管與我廠簽了合同的港方答應(yīng),工資一定會補發(fā),但畢竟只是一種承
諾,還沒發(fā)到大家手里。中國人不過新年,總得過春節(jié)吧!廠里許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難,
所以我堅持認(rèn)為,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里生活很困難
的工人,為了過個年,為了過上春節(jié),向糧店借的。我相信,工資補發(fā)以后,他們會主動地
自覺地去糧店補交錢的。一時還交不上的也沒罪,由我章華勛替他們擔(dān)著了!在座的都是干
部,都是黨員,如果在座的中,也有人參與了昨夜的‘借糧’活動,我希望能站出來,當(dāng)眾
認(rèn)個錯兒。畢竟,那不是一種‘借糧’的好方式……”
鴉雀無聲。空氣仿佛凝固了。人們仿佛定住了,都一動也不動。如同他是在面對一排排
石頭人說肺腑之言。
“那么,我希望,不……我請求大家,起碼表個態(tài),對我個人決定,認(rèn)為對,或錯,支
持,或不支持,也給我個明白,讓我這個代理廠長,在剛才那件事兒上,心安一點兒,知情
一點兒……”
依然是一片雅雀無聲。竟無一人開口。
他內(nèi)心里更替自己倍感難過了。他低下頭了。
突然地,許許多多的人異口同聲地喊出一字是--“對!”
他抬起了頭,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支持!”
“支持!”
“支持!”
他欣慰地笑了。如果不是他舉手制止,全場人不知還要喊多少遍支持……
“同志們,下面,我將情況向大家通報一下……”
于是整個禮堂又鴉雀無聲。
他首先從那份合同講起。講它是在怎樣一種沒有第二個選擇的萬般無奈的大背景之下產(chǎn)
生的。講港商所做的種種承諾的可靠性,講哪些方面港方做不到,為什么做不到。講自己就
合同和港方全權(quán)接收代表發(fā)生的爭論,以及自己如何被那全權(quán)接收代表駁得啞口無言,沒有
道理再堅持……最后講到了合同上兩個冷酷無情的百分?jǐn)?shù)……
有人哭了。
站在臺上的章華勛,一開始并沒聽到那哭聲。他只看到一些人回頭。但僅僅半分鐘后,
他就聽到哭聲了。是一些女人們,女黨員們在哭。聽得出來,她們都企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
哭出聲。那些四十多歲的女人們啊,她們一個個低垂著頭,緊咬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緊
捂住自己的嘴,卻還是哭出了聲。于是她們的哭聲此起彼伏。于是她們的哭聲漸漸匯成一
片。仿佛一些看不見的,淌出響聲的水流在往一處匯集。匯集到足夠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
瀑布似的。
某些被丈夫拋棄了的妻子往往是那么哭的。那是一種內(nèi)心充滿了委屈和悲傷,又沒法兒
對人說,又不知該用什么方式宣泄一番的女人們的哭聲。是一種使男人們聽了揪心的哭聲。
是一種最能引起男人們大的憐憫的哭聲。是一種使男人們聽了,愿像哄小女孩兒一樣試圖哄
哄她們,撫慰她們的哭聲。某些男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常常會黔驢技窮地大耍活寶,希望能
使她們破涕為笑……
果然有一個男人高叫:“嗨,我們的女布爾什維克們,今天都怎么了啊?想合演一出
《小寡婦上墳》啊!……”
幾個男人湊趣兒地笑了。
又有一個男人高叫道:“她們的年紀(jì)不可能再演小寡婦了!……”
然而沒男人再跟著笑了。
驀的,一個男人哭了起來。那是男人的號啕大哭。男人根本不加克制的,根本不顧及自
尊的,根本不怕遭到恥笑的,旁若無人痛痛快快的號啕大哭。響亮而高亢。這一個男人的哭
聲,加入到女人們的那一種各自壓抑著的哭聲中去,形成了極強烈的反差。
于是女人們的哭聲受到影響受到促發(fā),頓時大了起來。
于是幾乎所有的女人們所有的男人們,都受到影響受到促發(fā),都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站在臺上的章華勛束手無策,淚在臉上,涮涮地流。
他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大家的話!
“都別哭!”
有人厲喝一聲。其聲淹沒在哭聲中。
章華勛看到一個站了起來--是“鉗工王”。身子干巴瘦小的“鉗工王”,離開座位,
一手捂著心窩,略微彎著腰,步子緩緩地向臺上走來……
“鉗工王”不姓王。姓姚。六十年代初,各行各業(yè)大擺擂臺,競賽出許多行業(yè)狀元。他
就是那時一舉奪魁,被譽為全國的鉗工狀元的。銼、鉆、鉸刀、老虎鉗等工具,在他那雙手
里,曾都被運用得如同法寶一般。當(dāng)年競賽時,他不與自己的同行們比,卻向幾位比出來
的,全國頂尖的車工挑戰(zhàn)。結(jié)果,他手工銼出來的零件,組裝后所達(dá)到的嚴(yán)密程度,和那幾
位全國頂尖的車工們車出來的零件難以區(qū)別。有人大加懷疑,而他為了證明自己那雙手控制
力度的準(zhǔn)確性,當(dāng)眾將他的獎品一塊手表從腕上擼了下來,往表殼上抹了些黃油,放在鍛臺
上,問參賽的鍛工們敢不敢用汽錘一下子粘盡表殼上的黃油?他們不敢一試。而他自信地坐
上了鉗工椅,手握汽錘操柄,在眾目睽睽的注視下,錘起錘落,粘盡了表殼上的黃油,而表
完好無損。于是不但鉗工們服了,車工們鍛工們也都服了,都看他那雙長滿繭子的平凡的神
手。都說他這位鉗工,真是氣死車工,羞死鍛工。“鉗工王”的尊稱,從此跟定了他。他的
本姓,倒?jié)u漸地被人們淡忘了……
“鉗工王”上了臺,站在章華勛身旁,又厲喝一聲:“都別哭!”
大多數(shù)人不哭了,噙著淚,呆瞪他。
章華勛往一旁閃了閃身,扯了“鉗工王”的袖子一下,將“鉗工王”扯到了臺上的中心
位置。他對“鉗工王”說:“師傅啊,幫幫我!幫我勸大家別哭了,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話
勸……”
“鉗工王”說:“徒弟啊,我也不知道。”
師徒二人在臺上互瞪片刻,“鉗工王”將目光掃向臺下……
“鉗工王”舉起了雙臂……
“戰(zhàn)士肩上槍
我們手中造
槍上的準(zhǔn)星
像我們的眼睛……”
“鉗工王”沙啞著嗓子,低聲唱了起來。他唱的是廠里人人都曾會唱的一首歌,他揮舞
著他的雙臂,自己為自己打拍子,他的聲音不但沙啞而且氣弱。但他的雙臂,卻是在盡量揮
舞出力度。“鉗工王”不會唱歌,更沒當(dāng)眾在臺上唱過。年輕時最不好意思的事便是被逼著
當(dāng)眾唱歌。他自己也不會打拍子,只不過是在胡亂地?fù)]舞著雙臂罷了。他幾乎每一句都唱走
了調(diào)。他的手勢沒有一個準(zhǔn)確地合在音階上……
然而一些男人們竟跟著唱了起來:
“戰(zhàn)士肩上槍
我們手中造”
然后一些女人們也竟跟著唱了起來:
“戰(zhàn)士立軍功
我們綻微笑……”
臉上掛著淚的男人和女人們,將一首自豪歡樂的歌,似乎唱出了一首挽歌的意味兒。
“鉗工王”的手臂停止揮舞,垂下了。
他張闔了幾次嘴,開口說話了。
他這么說:“大家剛才都哭什么呀?天沒塌下來,地沒陷下去,沒誰宣判我們集體的死
刑,明天、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大后年,我們還活著。還得活著,還要活著,那現(xiàn)
在又哭個什么勁兒呢?我老姚,自打入廠以來,從沒在大庭廣眾面前發(fā)過言,是不是?可今
天我想說兩句。希望大家給我一次機會,允許我從從容容地,把心里想說的話都說完。今天
以后,我肯定沒機會說了。我想說的是,‘文革’中,因我是勞模,多次調(diào)我去大學(xué)里當(dāng)工
宣隊,而且封我為工宣隊長。我沒去過。也沒把工宣隊長這種御封當(dāng)成過一回事兒。我這輩
子,最大的光榮就是靠自己的雙手爭了個‘鉗工王’的尊稱。人一輩子有過一種符合自己實
際的光榮,應(yīng)該知足了。當(dāng)年我為什么不愿去當(dāng)工宣隊呢?當(dāng)年我尋思--咱才小學(xué)五年級
的文化水兒,到大學(xué)去橫插一腿干什么呢?慫恿咱去管大學(xué)咱就傻兮兮地去呀?管得了么?
去了不也是瞎胡鬧么?……”
不再有人哭了。盡管還有人在默默流淚。盡管人們都不太明白“鉗工王”今天為什么要
上臺當(dāng)眾提當(dāng)年的事兒,但出于對他一向的尊敬,全體望著他,全體聚精會神地聽著……
章華勛也不明白地,也在認(rèn)真聽他的每一句話。
“近些年來,實行了一個新詞叫‘反思’。‘反思’不就是咱們老百姓常說的反過來想
一想么?以前,總把咱們工人叫‘領(lǐng)導(dǎo)階級’,其實咱們又哪里真的領(lǐng)導(dǎo)過什么呢?近些年
來我就總反過來想,一個國家,在快到二十一世紀(jì)的這個年代,要富強,要改革,要騰飛什
么的,也許就輪到咱們工人階級來犧牲了。一旦想通了這一點,也就想通了現(xiàn)在的許多事
兒。下崗啊,失業(yè)啊,果真是改革需要咱們咽這顆苦果么?那,咱們就當(dāng)成是咱們的命吧!
人對命可以不滿,可以不服。不滿不服,才生出志氣。哭多丟人啊!哭有什么意義
啊!……”
氣氛又恢復(fù)到鴉雀無聲了。人人聽得屏息斂氣。
章華勛怕“鉗工王”說出什么影響不良的話,急對他說:“師傅師傅,您別說得這么這
么……那個……師傅,大家聽著,我現(xiàn)在很負(fù)責(zé)任地宣布,經(jīng)過我的爭取,姚師傅和另外四
位老師傅,已經(jīng)被港方無條件地收納為新工人了!”
“鉗工王”卻一點兒也沒高興。
他看了章華勛片刻。他的目光變得憂郁而溫柔了。仿佛一位因為什么事內(nèi)心里覺得對不
起兒子的父親似的。他的目光里分明的包含有比語言更多的意思,以及語言難以表達(dá)的意
思。
他接著說:“徒弟啊,這我當(dāng)然是非常感謝你的。難得你這么多年來,心里一直揣著我
這個師傅。但我,不想入新廠……”
章華勛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卻又不便直問,只是一個勁地重復(fù)著:“師傅您又
何必呢!師傅你這又何必呢!……”
臺下的人們對“鉗工王”也大惑不解。他們皆靜地望著他,期待著他給他們一個明白。
“鉗工王”接著說:“近幾年,在廠里開不出工資的情況下,我和我老伴還花了廠里不
少醫(yī)藥費。我常感對不起廠。對不起大家。我這廂給大家鞠個躬呢!……”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臺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后,他那原來佝僂著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
他就那么彎著腰,一手捂著胃,保持著近于鞠躬的體態(tài),又緩慢地說:“我老了。腿發(fā)
軟了,手也發(fā)抖了。我干不了什么了。我真的干不了什么了。已經(jīng)干不了什么了,編入新
廠,不是等于想躺倒在新廠的福利上么?這多讓人這瞧不起啊!這點兒志氣,該保留,咱們
還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額,多解決一個年輕工人的就業(yè)問題吧!再多解決一個家里困難之人
的就業(yè)問題也好啊!說了這么半天,其實我想對大家說明白的意思只有一個--如果咱們面
臨的是絕境,如果前邊是一條大江大河,只有一條船,只能渡過去一部分人,渡過去的人就
有了生路,難道咱們在座的,都會如狼似虎地爭著往那條船上爬么?我看不會。起碼我‘鉗
工王’不會。我想你章華勛和許多人也不會!何況,農(nóng)村人能離鄉(xiāng)背井到城里來找工,我們
城里人,不需要離鄉(xiāng)背井,我們?nèi)フ夜み€不行么?天無絕人之路啊!所以,一句話歸百種,
咱們別哭,別爭,別鬧事兒,老的讓年輕的,年輕的體恤點兒老的,咱們就當(dāng)是一群牛馬,
沒精神的,也要抖擻起點兒精神啊!任人家挑,任人家選吧!這世界,做衣服的人多,總比
造槍造炮的人多了好啊!如果咱們是投資商,要投入多少個億辦工廠,不是也愿挑選年輕
的、文化水平高點兒的工人嗎?不是也不情愿五十歲干不了幾年就得養(yǎng)起來的么?最近我又
常想,每人一張嘴,張大了也不過就直徑十多厘米。可乘以十二億,那就是直徑三十六公里
的巨洞啊!每天都得往這個洞里倒吃的,倒喝的!誰叫咱們中國人多呢!將來的廠,還是咱
們中國人當(dāng)家做主的廠嘛!咱們中的一部分,還是在咱們中國的土地,名分還是中國工人
嘛!咱們中的一部分,終于又有工作了,終于每月能開全資了,終于盼到工資比以前高不少
的日子,咱們不是應(yīng)該高興嗎?不是一件大喜之事么?……我老姚今天就說這些,大家愛聽
不愛聽的,反正都聽了。不對的,你們也別背后罵我。我真的沒機會再跟大家說這么多
了……”
在人們鴉雀無聲的注視下,“鉗工王”如釋重負(fù)地長出一口氣,一手捂著胃,低頭往臺
下走。他走到臺口。站住,轉(zhuǎn)身對章華勛又說:“徒弟啊,還有一件事兒,我當(dāng)眾拜托給你
了。就是我那女兒,大家都清楚的,她不是我‘鉗工王’的親生女兒,是我當(dāng)年撿的。反正
她肯定是咱們這個廠的工人的后代無疑。哪一天我和老伴兒,如果……都不在了,希望你能
將她當(dāng)成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她負(fù)起份兒責(zé)任來……”
被“鉗工王”的“演說”打動得心酸淚流感慨萬千的章華勛,醒過神來趕緊走過去扶著
“鉗工王”下臺,一邊說:“師傅您放心,您一定放心吧!……”
將“鉗工王”扶到臺下后,章華勛又登上臺,接著發(fā)表“演說”。其實他覺得已經(jīng)沒什
么可講的。也明知自己是不可以講得像“鉗工王”那么實在,那么直率,那么掏心的。但
“鉗工王”講完,自己不再接著講幾句,又似乎有些不妥。沒什么可講的而必須得講,他就
講得很沒條理,很不由衷,無非一再重復(fù)自己已講過的話,一再自以為是地修正“鉗工王”
講得不夠全面不夠藝術(shù)的意思。他顛三倒四地講了二十多分鐘,臺下漸漸響起了噓聲,響起
了跺腳聲。有人干脆起身退場……
“哎哎,那幾個人,都別走都別走,堅持一會兒,還沒發(fā)表完呢!……”
站起來大聲噓的是李長柏。他懷抱著一大摞表格。不管章華勛是否還要繼續(xù)說什么,便
自作主張地散發(fā)起來。
章華勛在臺上尷尬了幾秒鐘,趁機躍下臺,躲到一個角落吸煙。他認(rèn)為自己所主持的最
難的一次會,也就如此這般地臨近結(jié)束了。他有一種安全著陸的慶幸。慶幸沒被攆下臺,沒
挨罵,沒受唾,沒發(fā)生什么控制不住的局面。這使他不禁地暗暗感激“鉗工王”。誰也不能
不承認(rèn),“鉗工王”的一番掏心窩子的“演說”,對穩(wěn)定人們的情緒起了非常巨大的作
用……
“‘鉗工王’,姚師傅!老姚師傅!……”
他的妻在拿著一張表格紙尋找“鉗工王”。那表格沒什么特殊的意義,只不過是錄用時
的履歷參考罷了。
“‘鉗工王’!……”
“姚師傅!……”
“咦,他哪兒去了呢?……”
一些人幫著他妻子尋找“鉗工王”。
“鉗工王”早已離開了會場了。
他走到他妻子跟前,要過那張表格說:“給我吧!老姚師傅的履歷我十分清楚……”
他掏出筆,想坐下替“鉗工王”填寫表格。將坐下還沒坐下之際,聽到了一聲猛烈的爆
炸……
這一聲猛烈的爆炸,將每一個人都震呆了。
全體剎那的呆狀之后,人們爭相往外沖。章華勛被人流裹挾到外邊,跟隨人們朝西北方
向一片空曠野地跑……
那兒硝煙還沒散盡。雪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熏黑的坑。坑的周遭方圓數(shù)米內(nèi),白雪上遍布腥
紅的點子。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兒。
人們跑到那兒,圍著那坑,看著。一時都猜測不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有人撿起了半頂帽子:“看……這……這是不是‘鉗工王’的狗皮帽子?……”
“是!沒錯兒!是他的!剛才在臺上不就戴著這頂帽子來么?……”
“那兒是什么!掛在樹上的!……”
附近一棵樹的枯枝上,掛著大半條灰色的圍巾,旗幡似的,在寒風(fēng)中飄擺……
一個小伙子攀上樹取那那圍巾。他還沒下樹就失聲慟哭了:“是我?guī)熌傅膰恚煾?BR>啊,師母啊,你們何必這樣啊!天啊天啊,我的好師傅啊!……”
小伙子哭暈了,從樹上摔落下……
人們什么都明白了。
一些男人和女人,摘下了他們的帽子,摘下了他們的圍巾,紛紛地,雙膝跪在那坑的周
圍了。他們和她們,都是“鉗工王”的徒弟,或者,是他的徒弟的徒弟……
章華勛和另一些人,也都跪下了。
曠野上,寒風(fēng)中,一片哽咽,一片哭聲。
在一九九六年最后幾個日子中的這個日子,這個解體了的軍工廠的幾代工人,以跪和
哭,悲痛地哀悼他們中曾經(jīng)最優(yōu)秀的一個。
“鉗工王”的女兒,哭著交給了章華勛一封信。
“鉗工王”在那封信中寫道:“徒弟,別抱怨我和你師母就這么走了。也替我請求大家
別抱怨我們。你師母早就不愿成為他和社會的累贅了。她早就暗暗下了決心做出這種解脫自
己也解脫他人和社會義務(wù)的選擇。她跟我商議過多次了。我終于被她說服了。我們感情深,
這你是知道的。何況醫(yī)院最近診斷出,我的一只腎已壞死。所以,我莫如陪她一齊走。我倆
在廠里徒弟太多。我們都不愿死后再給大家添任何麻煩了。人家剛接收新廠,為我倆開追悼
會多不吉利,又多討厭呢!所以,我們就選擇了這一種走得無影無蹤的辦法。如果反而添了
更大的麻煩,那對我們來說是事與愿違。答應(yīng)我們,千萬別開追悼會。沒那個必要……”
章華勛的淚珠子噼哩啪啦地往信上掉。
他沒看完那封信,就將“鉗工王”的女兒扯入懷中,緊緊地緊緊地?fù)Пё。滤徽l從
懷中奪走似的。
而那少女,就哭著叫了一聲“爸爸!……”
章華勛被叫得肝腸寸斷,心如刀絞。他幾乎哭著喘不過氣來……
他從懷中推開少女,又向那坑接連地磕起頭來……
那被炸黑了坑,似乎在默默地向他傾訴著什么……
它似乎意味著,是一代鉗工之王的一個令人震撼的句號。
他是他的許許多多工人弟兄和工人姐妹們的嬌傲。
他的傳奇性故事,曾使“鉗工王”這一工種增加過非常榮耀的光彩……
章華勛對自己恨極了。恨自己為什么那么的麻木,竟未從“鉗工王”的“演說”中預(yù)感
到悲劇的發(fā)生……所有的人都向那坑磕起頭來……
離人們不遠(yuǎn)處,站立著港方的全權(quán)接收代表。他緩緩地,也從頭上摘下了帽子……
第二天,港商代表緊急約見章華勛。
“非常抱歉,我又經(jīng)過一夜的思考,決定還給你們這個。我想,我應(yīng)該帶領(lǐng)那些將被裁
減下來的工人另謀我們共同的出路……”章華勛將那大紅的委任證書放在了桌上。
“不后悔?”
“不”。
“等等。先別走……我想告訴你……昨天,我與我們總裁通了一次電話。他已決定另撥
三千萬元,扶植將被裁減下來的工人們,辦一個分廠,隸屬總廠。將來可以為總廠進(jìn)行多種
經(jīng)營。我的意思是--這也需要一個有凝聚力而又有奉獻(xiàn)精神的人……
“……”
“章先生,昨天,我的心情也非常難過。你如果說干,我的心情會好受些……”
“干。我當(dāng)然干!……”
全權(quán)代表欣慰地微笑了一下。
“那么,你就得坐下,和我詳談這件事了。”
章華勛凝視著對方,默默地,然而也是表情堅定不移地在沙發(fā)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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