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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追債》

十步芳草 · 2007-10-04 · 來源:http://blog.sina.com.cn/shibufangc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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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小說:

追   債

車還沒在張家大門前的場院停穩,汪大雄就打開車門從車上撲了下去,他今天決意要把被搶走的鋼管和扣件從當地農民手里搶回去。他帶來的十個民工從車箱里跳下來緊跟在他身后。他的腳還沒在場院上站穩,一黃一黑兩條狼狗就從鋼管和扣件堆旁狂吠著撲過來。他倒退了兩步,蹲下身抓起一塊石頭朝黃狗扔去,那條黃狗兩只前腿往下一趴便躲開了。一個民工也抓起一塊石頭朝黑狗扔去,黑狗朝上一跳,機警地躲過了石頭。汪大雄一肚子的怒氣倏地直往腦門子上躥,他扯著喉嚨喊:“姓張的你搶了我的東西還放狗咬我?你給我出來!”

“哎喲喲汪老板,稀客稀客!”屋里沖出一個約莫五十幾歲的農民,黑紅的長臉,小塊頭,臉上堆著笑。汪大雄一看正是帶頭搶他的鋼管和扣件的農民張有余,怒目咋呼:“老張!你今天必須把我的鋼管和扣件還給我!還有,你看好你的這兩條狗,要是咬傷了我的人你要負責!”張有余陪著笑臉朝兩條狗吼斥道:“去去去!滾邊下去!”兩條狗乖乖地退到一邊立在鋼管和扣件跟前,兩雙狗眼在汪大雄和他帶來的人身上梭梭地望,血紅的舌頭吊在嘴外,嘴里呼呼喘著氣,似乎隨時準備撲上前去。張有余雙手遞過來一支煙,汪大雄沒接,板著臉說:“別耽擱了,我的民工是按天數算工錢的。我現在就要運走我的鋼管和扣件!”他朝民工一揮手,喊:“搬!先搬鋼管,搬完鋼管再運扣件。”十個民工立刻朝鋼管跑去。“要不得要不得呀!汪老板!你這是在要我們的命呀!賈老板欠我們的工錢還沒有給我們!”汪大雄看都沒看張有余,說:“不管假老板還是真老板欠你們的錢,反正我汪大雄不欠你們一分錢!”他雙手叉腰,心里默數著鋼管的數量。“你!你要是不聽招呼我就要報警了!”張有余的臉都嚇白了,今天他侄兒結婚,此刻他的老婆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都送賀禮吃喜酒去了,按說他這個做伯伯的更應該去,但他有保護鋼管和扣件的重任在身,所以一個人在家,共勤村的鄉親也都送賀禮吃喜酒去了,隔壁左右關門閉戶,他深知這次與前幾次不同,他是寡不敵眾,大冷的天他愣是急出了一背心的汗。汪大雄慢慢轉過身來,擰著脖子翻著白眼,從鼻子里哼出一句話:“該報警的是我吧?老張,請你搞清楚,是你搶了我的東西!”“你千萬不要這么說呀!這不是搶,是搬!再說也不是我一個人搬的,是我們幾十個人一起搬的!你上次不是已經報了警嗎?還報什么報?”張有余的話把汪大雄的氣堵在了喉嚨口。張有余看到汪大雄帶來的民工還在繼續搬鋼管,急得三步并著兩步竄到堂屋打電話報了警。

三十三天前,汪大雄在得知鋼管和扣件被搶的第一時間就報了警,他拿著與賈德高簽的鋼管、扣件租賃合同要求匣子區派出所協助他把被搶的鋼管和扣件從當地民工手里救出來,派出所趙所長帶著幾個警察到張有余家將鋼管和扣件的數量登了記,作了現場筆錄,又讓汪大雄、張有余以及一起搶鋼管的農民簽了名,對張有余以及一起搶鋼管的農民說:“你們聽著,既然這些東西不是你們的,那么,第一,你們不能將這些東西變賣;第二,不能把這些東西弄丟。”農民們連連點頭。趙所長轉過身對汪大雄兩手一攤,說:“我力所能及的只能就是這些了,你要我協助你把這些東西運走,我不能這么做,因為你不能證明這些東西是你的。”“什么?我不能證明這些東西是我的?合同在這里,你已經看過了,合同可是法律依據!我怎么不能證明這些東西是我的?你……”汪大雄沖到了趙所長跟前。“別激動別激動,因為……”趙所長打斷了汪大雄的話,緊接著張有余打斷了趙所長的話:“趙所長,這些東西確實是我們從印染廠賈老板的工地搶來的……”張有余的話還沒有說完,被一個年輕的農民打斷了:“我們不是搶,我們這是搬!搶這個字我們這些農民怎么擔待得起?確切的說是我們暫時代替賈老板看管!賈老板欠我們的工錢沒給,我們扣他工地上的東西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他說完對張有余使勁眨了眨眼睛,張有余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臉紅了一下臉車到了一邊。趙所長問那個年輕農民:“你叫什么名字?”“周家福。”年輕農民挺了挺胸,答。另一個中年農民說:“我們在印染廠賈老板的工地干了一年多的活,一分錢拿不到手,這世道還有沒有天理王法?”汪大雄吼問:“我并不欠你們的錢,我和你們有什么關系?你們憑什么扣住我的東西不給?這世道還有沒有天理王法?”張有余重重地咳了一聲,大聲說:“不要吵,不要吵嘛!”那個說話的中年農民住了口。張有余覺得有必要為汪大雄證實一下,他恭恭敬敬地對趙所長說:“我們是從賈老板的工地把鋼管和扣件搬到這里來的,既然這位汪老板有和賈老板簽的合同,那這些東西就確實是他的。”趙所長說:“事情沒這么簡單。怎么,你看過這個合同嗎?”“汪老板給我們看過合同,他說這些東西確實是他的。”汪大雄聽了這話感激地對張有余笑了一下,張有余及時地對汪大雄回了一個含著笑意的眼神。趙所長說:“這個你不懂,他說是他的就是他的?那這些鋼管和扣件的數量怎么與合同上的不符?這里的數量為什么少這么多?”“還有些鋼管和扣件肯定是被民工偷著拿去賣了。”汪大雄的話引起了幾個農民的不滿,那個叫周家福的年輕農民說:“何必說得這么難聽?誰說是偷?即使有的鋼管和扣件被農民賣了,那也不是偷,那是拿!”其他農民一致贊同:“對對!是拿!是拿!”周家福又說:“農民拿不到工錢不賣鋼管和扣件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養老婆養兒女?”趙所長背著手正色道:“未經物品的主人允許就擅自拿走別人的東西,這性質就是偷!”“是偷也是賈老板逼著去偷的!”周家福辯駁,同時又強調:“不過我沒有賣一根鋼管,也沒有賣一個扣件。”“好了好了,現在不爭論這個。老汪你先回去,你們也散了,各回各的家。”趙所長說。汪大雄堅決不肯離開,他帶來的民工挨著他站著,準備隨時按汪大雄的吩咐行事。農民們見汪大雄不走,也堅決不肯離開。趙所長說:“老汪你聽我一句勸,先回去,你非要拖走這些東西肯定是要鬧出事來的,我們的職責是保一方平安,出了事我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汪大雄反問道:“你們的職責是保一方平安?印染廠在你們匣子區派出所管轄的范圍內吧?我租出去的鋼管和扣件本來好端端的在印染廠工地做腳手架,怎么被搶到老張家里來了?你們難道不應該保我的財產的平安嗎?他們搶我的東西的時候你們為什么不管?你們這些人算什么警察?連個是非觀念都沒有!”一直在耐心勸解汪大雄的趙所長也不耐煩了,他辯白道:“你這話是怎么說的?他們是在深夜把鋼管和扣件弄到這里來的,當時誰也沒報案……”“哦,硬是要有人報案你們才能發現案情?你們怎么不巡邏?”“我倒是想多派幾個人巡邏,可你知道我們值夜班的人只有幾個嗎?”汪大雄與趙所長爭執不休。汪大雄說:“我管不了這么多,這些東西確實是我的,你們派出所應該協助我運走本屬于我的東西!”趙所長說:“我再說一遍——匣子區共勤村的這些農民都是在賈德高工地上打工的民工,賈德高欠他們的工錢,人也逃了,他們扣住賈德高工地的鋼管和扣件確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們并不是要強占這些鋼管和扣件而是想扣住等賈德高來了給工錢。這不是簡單的是非問題。”趙所長沒有用“搶”這個字眼,用的是“扣住”,還強調,不僅這些鋼管和扣件被扣住了,賈德高工地租賃的建筑設備包括塔吊、攪拌機等都已經被民工扣住,民工說賈德高承包修建的印染廠廠房搬不走,只能搬這些搬得走的東西了,不為別的,只為等賈德高回來給工錢,他們知道賈德高與印染廠還沒有結算工程款。趙所長勸他換位思考,拿出民營企業家的胸懷來多理解民工,趙所長說:“前些時候別的工地就有民工和包工頭鬧,逼著包工頭給工錢,雙方打起來結果鬧出了人命!報紙上、電視臺、電臺都報道了的,你不會不知道吧?所以,請你務必耐心等候,問題總有一天會解決的,即使這些鋼管和扣件真的是你的,你就只當是他們幫你看管這些鋼管和扣件,可千萬千萬不要強行運走,免得民工再鬧起來擾亂了社會治安!”汪大雄輪著眼睛打斷了趙所長的話:“少給我講大道理!你們派出所就是維護本地人!”趙所長連連擺手,說:“不是不是!你誤會了。我們是在保匣子區的和諧安定!這是我們派出所的職責。其實我很明白——你有你的難處,民工有民工的難處,可是,我請你明白我們派出所也有我們的難處,我想你肯定知道現在國家把和諧安定擺在第一。”趙所長的頭不停地點著手不停地比畫著,力圖加強他的語氣。認識汪大雄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炮筒子脾氣的,他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他出生在革命根據地井岡山,十八歲參軍,在部隊里提干,轉業到地方曾當過工廠的廠長,改革開放后下海經商,生性脾氣暴烈,他梗著脖子問趙所長:“什么‘就只當是他們幫我看管’?鋼管和扣件扣在這里導致我不能正常出租,影響我的經營,難道他們會付給我租金?再說啦,誰能保證我鋼管和扣件的安全?你怎么不讓這些農民換位思考,多理解理解我的難處?”汪大雄清楚地記得,當時張有余勾著腰一臉的誠懇對他許愿:“汪老板,你的難處我們都曉得,你租金收不回來倒把鋼管和扣件弄丟了,蛋沒撈到倒把雞弄飛了,你心里的氣我們都明白,但是我們確實除了扣住賈老板工地上的鋼管和扣件不放再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了!請你放寬心,我們絕不把你的鋼管和扣件弄丟,更不會變賣你的東西,我一定每天把這些鋼管和扣件當兒子一樣小心照看著。再說我們家有這么厲害的兩條狼狗,你還不放心啊?”張有余指著那一黃一黑兩條狗說。黃狗和黑狗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立刻汪汪汪狂吠了三聲,爪子緊扣地面,狗腿佇立狗頭高昂,更加威武地立在鋼管和扣件堆旁,像兩個訓練有素的哨兵。張有余見汪大雄沒有做聲將信將疑地望著自己,用力地拍著他那并不厚實的胸脯對天發誓:“如果賈老板把工錢給我們了我們還不還鋼管和扣件給你的話,我們就不是人養的!到時候不管是少了一根鋼管還是少了一個扣件我老張一定賠給你!我要是不陪給你,你就來拆我的屋,這樣總可以了吧?老天在上,如果我老張不守信用就讓我遭天打雷劈!”張有余臉上的皺紋被他認真吐出的每一個字牽拉著,出現一道道短短長長的不斷變化的溝壑,大冷的天里他那些橫七豎八的溝壑里竟沁出渾濁的汗水。汪大雄不敢相信張有余的誓言,嫌惡地把頭扭到一邊。年輕農民周家福說:“反正賈老板一手給我們工錢我們一手把鋼管和扣件還給他,我們一天見不到賈老板的工錢一天不放手鋼管和扣件!”圍觀的農民紛紛附和。后來汪大雄從租給賈德高塔吊、攪拌機的老板那里摸了情況,發現趙所長說的都是實情,還從區政府了解到前些時匣子區另一個工地的民工向包工頭要要工錢,結果出了人命,區政府為了解決轄區內包工頭拖欠民工工錢的事情專門開了好多次會,區長的講話被登在市里的報紙上,說區政府已經下決心要將轄區內包工頭拖欠民工工錢的所有事件“一籃子”解決。區政府直接插手各工程項目結算,命令已經完工的各項目部立即結算工程款,甲方必須將乙方該付給民工的工錢扣下后方得給乙方付工程款。有個工程的包工頭拖欠民工工錢的問題就這樣在區政府的直接干預下解決了,因為甲方、乙方、民工三方都在場,三方能在區政府的監督下了結。而印染廠工程的乙方法人代表賈德高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區政府查出賈德高的公司根本就是個“皮包”公司,他是借用別的公司的執照接的工程任務,現在工程雖完工了,但工程款還不夠他償還水泥、鋼材、磚等材料款和民工工錢等一系列欠款,所以,他就連夜跑了。那些做租賃生意的老板們為了追回自己的設備和賈德高應付的租金動用一切可用的關系都沒能把賈德高找出來。民工既沒錢也沒什么社會關系網,就只有罵的份了,罵急了的時候,張有余提出把工地上的腳手架拆下來,把鋼管和扣件扣住,等賈德高回來逼賈德高一手給工錢一手收鋼管和扣件,農民們一致贊同,他們以為總有一天賈德高會回來拖走他的建筑設備。民工搬走鋼管和扣件的時候并不知道鋼管、扣件、塔吊、攪拌機等建筑設備根本就不是賈德高的財產。印染廠與民工沒有直接經濟關聯,不能私自將應給乙方賈德高的工程款給民工,這樣做不合法,再說賈德高究竟欠民工多少工錢印染廠也無法認定。民工們跑到匣子區公安分局找到了公安分局局長,要求通緝賈德高,局長說目前沒有賈德高犯刑事案件的證據,包工頭欠民工工資屬于民事糾紛范疇,不符合通緝的條件。張有余擰著眉頭問:“照局長您這么說,那萬一賈老板躲一輩子,我們就一輩子拿不到錢呀?”公安局長也擰著眉頭,說:“你們可以找法院,起訴,即使找不到他,法院可以缺席判決。”“可是,打官司是要錢的!我們哪里有這個閑錢哩?要是有這個閑錢的話就不來打擾您局長你了。”民工們本來對局長親自接待他們十分感激,但局長這么答復令他們很不滿意,也就顧不得禮貌頂起嘴來。局長見民工情緒激動,不再說話,掏出一包煙丟給手下示意手下給民工遞煙,就靠在沙發上不再說話了。

汪大雄還在愣怔間趙所長已帶著三個警察趕到張有余家的場院。汪大雄沒理會趙所長他們繼續數他的鋼管。他帶的民工已經扛了些鋼管放在了車上。兩只狼狗未得到主人的指示,不敢輕舉妄動,但顯然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鼻子上的毛由于發怒皺在了一起,昂頭伸頸,眼睛里射出尖利的光。趙所長黑著臉對汪大雄說:“你看你你看你!我們派出所已經把這個案子作為要案重點抓,你怎么還是不放心呢?我上回已經把利害關系跟你說得蠻清楚了,可是你怎么就是不聽招呼哩?”說話間場院上已圍了十來個農民。趙所長對那些農民說:“回去回去!都回家去,不關你們的事!”“怎么不關我們的事?是老張打電話喊我們來的!”“他要敢搬走鋼管和扣件我們就和他拼了!”“賈老板一天不給我們工錢,我們就一天不放手鋼管和扣件!”農民們嘰嘰喳喳反駁趙所長。幾個農民與汪大雄帶來的民工吵起來。“兄弟,你們也是農民工吧?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何必胳膊肘往外拐?”“農民不幫農民,兄弟,你們有沒有人情味?”“今天賈老板欠我們的工錢不給,保不準哪天你們老板也會欠你們的工錢不給!”“放屁!”汪大雄大罵一聲,爬滿血絲的眼里噴出火來,他從來不拖欠民工工錢,覺得那些糊弄民工的老板算不上真正的老板,那些人連狗都不如,他最聽不得冤枉話,他覺得他的人格被侮辱了。“好啊,你罵人!有幾個錢就欺負人?”一個農民沖到汪大雄面前,另外幾個農民與汪大雄帶來的民工爭爭奪起鋼管來。兩只狼狗威武地立在鋼管和扣件旁,汪汪汪狂吠起來為農民助威,眼睛盯著主人張有余時刻準備撲向汪大雄,場院上人聲狗叫炸開了鍋。這鋼管可是硬家伙,搶來奪去難保人不受傷,趙所長見狀非常焦急,他轉動著他那肥胖的身子,對汪大雄的人吼幾聲又對張有余的人吼幾聲,但雙方都沒有住手。這畢竟不是流氓斗毆,雙方也不是尋釁鬧事,趙所長所能做的也只有安撫以控制局面而已。“都給我住手!”趙所長扯著喉嚨厲聲命令,可是沒有人聽,他又喊:“不要搶了,大家都住手!”依然沒有人聽,趙所長攀上鋼管堆站在鋼管上面,胡亂揮舞著雙臂大聲叫喊。另外三個警察圍在鋼管跟前。但人們好像都沒聽見趙所長的叫喊聲,搶的繼續搶奪的繼續奪。忽然,一聲慘叫,不知是哪一方的人受了傷,倒在了地上。雙方的人都住了手呆在那里,瞪著地上的那個漢子。汪大雄先是一愣緊接著迅疾脫掉上衣裹住傷者正在流血的頭,趙所長與另一個警察一起把傷者抬上了警車,警車一溜煙朝不遠處的鎮醫院飛馳而去。“再鬧就抓人!”趙所長把頭從警車窗戶里伸出來,大聲命令,剩下的兩個警察掏出了警棍。汪大雄一揮手:“走!”他帶來的民工上了他開來的卡車。汪大雄清點人數時才悟出那個受傷的人是老張他們的人。“糟糕!”他毛焦火辣地猛踩油門,卡車緊隨警車朝鎮醫院狂奔而去。

汪大雄的卡車幾乎與警車同時到達鎮醫院,受傷者被抬進了搶救室。汪大雄和趙所長他們等在搶救室門外。護士拿著幾張單子問誰是家屬,問了幾聲沒人應聲。趙所長說:“家屬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說。”護士說:“交錢。”趙所長說:“急什么?先救人。”“當然是先救人,現在醫生們不是正在救嗎?但這錢遲早是要交的……”汪大雄打斷護士的話,說:“拿去!少廢話!”掏出一把票子往護士手上塞,護士說:“你們自己去交費,我還忙著啦。”她把單子塞在趙所長手里,進護士辦公室去了。汪大雄拿過單子去收費處交了錢,回到搶救室門口,掏出煙點了咬在嘴里,由于用力太大,煙被他咬斷了,他噗的吐在地上,一腳踏上去,把兩截煙碾成了粉末。“真他媽的火背,鋼管和扣件沒搶回來還出了這檔子事兒!白干了!”跟著汪大雄一起去醫院的民工蹲在到上低聲議論。汪大雄聽見了才想起他的民工還沒吃晚飯,他說:“你們先回去,今天的工錢我照給,你們都盡力了,我看在眼里。”“明明鋼管和扣件是我們老板的,警察卻不幫我們老板搶回來,還有沒有天理?!”“聽說我們汪老板已經找過好多當官的,到處說理,但是還是沒有用,除了帶著我們來搶還是沒有別的好法子,唉……”民工離開醫院的時候忿忿不平地議論著,這些民工已經跟汪大雄干了五六年了,認為汪大雄重人情講信義,對汪大雄很貼心。

受傷農民李滿貴經過搶救脫離了生命危險,但落下了嚴重的腦震蕩后遺癥,動不動就頭昏、惡心、嘔吐,記憶力也減退了。派出所立案調查究竟是誰出手使李有貴受傷的,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調查來調查去,黑暗之中混亂之間誰也沒看清,李滿貴自己更是不記得當時的情況,所以終究沒能調查出結果。

張有余犯了愁,心想李滿貴年紀輕輕就糊涂了,他覺得記憶力減退就是糊涂了,他深為李滿貴的不幸感到傷心和著急,尤其是李滿貴三十六歲了還沒娶上媳婦,他怕李滿貴這輩子栽在了這個腦震蕩上,再者因為是他打電話把李滿貴喊來保護鋼管和扣件的,他認為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咨詢過鎮醫院的院長,知道要讓李滿貴痊愈并非易事,這需要治療費、營養費還有護理費等等一大筆費用,他越想越怕,如果李滿貴的爹媽找他要錢他將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答,如果再加上精神損失費那更是沒譜的數字了。他有些后悔出主意把工地上的鋼管和扣件搬到家里來了。他日日夜夜魂不守舍,心里老是在打鼓:李滿貴的這個費那個費最終怎么辦呢?李滿貴的傷勢太重早已轉院到市醫院去了,已經欠下市醫院一大筆錢,市醫院三天兩頭在催款追債,他心里琢磨著:醫院追李滿貴家,李滿貴家追誰呢?這么一折騰,他原本瘦小的身子越發單薄了,立在那堆鋼管前,猶如插在地上的一根竹竿子。

汪大雄的日子也不好過。他憑心而論不想鬧事,他僅僅只想拿回屬于他的鋼管和扣件。他認定是他的東西他就一定能夠奪回來,有不少人出主意讓他托黑道上的人奪回鋼管和扣件,他堅決不干,還把那些人罵得狗血淋頭,他說:“你們都是豬腦髓!我的鋼管和扣件是我用錢買來的并不是偷來的,又是合法租出去的,我憑什么要托黑道的人奪回鋼管?正大光明的事情為什么要弄得不正大光明?我汪大雄怕過誰?不奪回我的東西我就不姓汪!”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奪鋼管和扣件的過程中出了這么大的事——使原本好端端的李滿貴留下了嚴重的腦震蕩后遺癥,至于還會出現別的什么后遺癥醫生說現在還很難說。他與張有余一樣,潛意識里總感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同時,他不后悔去奪屬于他的鋼管和扣件,他認為他去奪鋼管和扣件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

所幸李滿貴的爹媽沒有找張有余和汪大雄鬧。他們認為張有余為幫大伙兒要回工錢出的力最大,說的話最多。當初一起從印染廠工地搬走鋼管和扣件的農民除了張有余外都不愿意把鋼管和扣件放在自己家,大家心里明白——放在誰家里誰的責任就最大,張有余愿意把鋼管和扣件放在自己家的場院上并起早貪黑地看管已經夠吃虧的了,怎么還能責怪張有余呢?他們也不怪汪大雄,他們認為人家汪大雄要拿回自己的東西天經地義,本來就不該阻攔,自己的兒子受傷那實在是走霉運,是在三十六歲本命年被結巴卡住了,實在是命中注定,但是,擺在他們兩老面前的實際問題是他們拿不出那么多的錢來給兒子治病療傷,更不用說用營養品來給兒子補身子了。他們已經把正在下蛋的六只雞全部殺了燉給兒子吃了,除了在心里求菩薩保佑兒子,再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來。醫院時常下催款單,不及時交費就停藥。

李滿貴的叔叔李世全在外打工多年,是匣子區共勤村李氏家族公認的見多識廣的人,在共勤村李氏家族中威望很高,他到醫院看望李滿貴時了解到這個情況,跑到派出所向派出所趙所長反映了,提醒趙所長要是侄兒李滿貴的事情得不到妥善解決,那就是在匣子區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共勤村的李氏家族絕對不會坐視不管,他提出讓趙所長把張有余和汪大雄找來商量一個方案,最好能簽定一個協議,他畢恭畢敬地站在趙所長面前說:“現在到處都在講要和諧,要是李家鬧起事來,您管轄的片兒恐怕就難得消停了,到時候您到哪里去找和諧哦!趙所長,我真的蠻不愿意打擾您給您添麻煩,我一方面是為了我們李家,另一方面也是為您作想呀,我曉得您辛辛苦苦半輩子熬到所長的位置不容易。”李世全說出的每一個字的語氣都很柔和,聲音不大也不小,態度謙恭,趙所長卻越聽越坐不住了,他撓著后腦勺沉吟了半天才說:“其實索賠的事你們可以找法院打官司解決。”李世全說:“我的趙所長喲,我侄兒家里哪兒還有錢用在打官司這種事兒上哦?要是有錢打官司我就不來吵擾您了!”趙所長說:“你說的是實情,我也明白。但這事兒確實不好辦哪!按理、依法都應該由直接傷小李的人負大部分責任,但現在找不出直接傷小李的人,那天張有余只是打電話讓小李去他家,并沒授意小李也沒指揮小李搶奪鋼管和扣件。而那個汪大雄哩,更沒有授意或者指揮他帶來的民工動手傷害農民,實際上他去的時候農民這邊只有張有余一人,我看他是趁老張家只有張有余一個人才去奪鋼管和扣件的。其實雙方都沒有打架鬧事的動機。說穿了,沖突的焦點是一方拼命守住鋼管和扣件,一方堅決要拿走鋼管和扣件。我反復調查、分析過了,確實是這么回事。”不管趙所長怎么說,反正李世全就是不走,趙所長說得口干舌燥,見李世全依然畢恭畢敬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副打持久戰的表情,只好喝了口水接著說:“張有余他們包括你侄兒是為要回工錢而扣住鋼管和扣件,為的是一個錢字,而汪大雄的鋼管和扣件是人家用錢買回來的,人家做的是租賃生意,農民把他的鋼管和扣件扣住害得他做不成生意,連本帶利都撈不著,損失的也是一個錢字,人家能不著急上火嗎?關起門來說,那個賈德高欠農民的工錢壓根兒就不關人家汪大雄的事。農民把鋼管和扣件扣住而且白天黑夜的死守著,堅決不歸還人家,硬是不能動,一動就拿命拼!唉!區長都說了話了,說我們匣子區不能再出事了,也確實是出不得事了!可是,我有什么辦法哩?”趙所長站起來,背著手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不斷擦汗,突然,他大聲吼問:“是誰把空調溫度開這么高,想熱死人嗎?”一警察小聲聲辯:“所長,空調根本就沒開。”“啊?!”趙所長看了看空調,又哼了一聲。李世全看趙所長急成這樣,不好再言語,默默地坐在了椅子上。趙所長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見李世全還沒有走的意思,也就只好任李世全這么坐著,開始埋頭審查值班日記。良久,李世全說:“趙所長,您看我要是備一桌酒席,請您還有老張和汪老板吃飯如何?畢竟酒桌子上談事比在您這個派出所談事方便些圓通些。只是,我聽說那位汪老板是個炮筒子,所以我不能露面,我怕把他搞得罪了小李的事沒人管了。您就說是您請客給他們兩個壓驚說和,他們一定會給您這個面子的,還請所長您賞光幫我哥哥嫂子一家做個主,我們李家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的!”趙所長抬起頭來,正碰上李世全充滿期待的目光,“唔”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酒席備在福滿樓農家餐館。汪大雄和張有余均按時赴約。趙所長特意穿著便服,笑容可掬,他不想讓汪大雄和老張覺得自己是在拿派出所所長身份壓人,他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附帶宣傳一下治安管理條例。桌上擺著六個菜:臘雞子火鍋、野韭菜炒雞蛋、青椒炒臘肉、老南瓜燉綠豆、炕土豆、番茄瘦肉湯。桌子旁邊的地下放著一箱啤酒。趙所長前年就查出了酒精肝的毛病,早已不再敢放膽喝酒,他事先告訴小李的叔叔李世全自己已經不能喝白酒了。李世全忙說那就喝啤酒,他認為要是酒都不買給客人喝的話,那心就太不誠了,他知道餐館里的啤酒貴,為了省錢特意到小超市里買了一箱啤酒。汪大雄板著臉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他想等趙所長先開口,看趙所長今天擺的到底是什么譜。張有余端坐著,臉上堆著笑。

“我先喝一杯,對你們二位給面子表示感謝!”趙所長端起杯子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又給自己酌滿一杯。

“謝謝!”幾乎是同時汪大雄也端起杯子灌進去。

“哎呀,不敢當不敢當,我敬趙所長您和汪老板!”張有余站起身,分三大口把啤酒喝干,然后,為趙所長和汪大雄滿上,他為了節約很少喝酒,酒量并不大。

“老張,那個小李現在怎么樣了?” 趙所長裝做不經意地一邊把一塊臘肉往嘴里喂一邊問。

汪大雄皺著眉頭抽煙,斜眼瞄了一眼趙所長。

“造孽喲!小李還是在醫院里躺著呀!”張有余拍著大腿說。

“這么久了他還在醫院里躺著?到底是家里有錢呀。”趙所長點上一根煙,往汪大雄和老張面前各扔了一支。

“他家里哪有錢咯?他家里缺的就是錢!他已經欠下醫院好多錢了。這兩天他爹媽正打算把他接回家算了哩!”張有余著急地說。

“哦,那他的傷好徹底了?”趙所長邊啃著臘雞塊邊問,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哪里好得這么快喲?醫生說那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他爹媽準備把他接回家是沒有法子!”張有余解釋道。

“哦……”趙所長沉吟著,端起杯子往桌上一磕,算是與汪大雄和老張碰杯,咕嘟咕嘟把杯子里的啤酒又喝干了。“吃菜吃菜!來,小館子沒什么好招待的,二位將就將就吧。”他感到右上腹隱隱約約的有點脹痛。

汪大雄原來猜想趙所長今天肯定要談李滿貴受傷的事情,他期望趙所長今天能夠把鋼管和扣件的事情也拿出來談,最近又有一個工程的老板要租他的鋼管和扣件搭腳手架,他希望能夠早些要回鋼管和扣件租出去,至于賈德高欠他的租金他決定以后再慢慢追,對他來說,鋼管和扣件是雞,租金是蛋,他認為先保住雞是頭等重要的事情。“雖然并不是我把小李弄傷的,但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汪大雄不是不講仁義道德的人,我再拿些錢出來救小李的急。”他把幾張大票子錢拍在桌上。

“謝謝謝謝!我代表小李謝謝你了!”張有余連忙站起身來,對汪大雄躬了躬腰,舉起杯子說:“我敬您,汪老板您真是個好人呀!”汪大雄白了張有余一眼,沒有理他,自顧灌進去一杯啤酒。張有余翻著眼睛把杯里的啤酒一口氣喝干,放下杯子在褲兜里摸索半天,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票子雙手放在趙所長面前的桌子上,說:“人的能力有大小,我老張沒本事,只拿得出來這點錢……”“好了好了,別說了,你的難處我清楚。”趙所長說。汪大雄望著趙所長的眼睛意味深長地嘆道:“唉,人活在世上,都各有各的難處啊!”他當然是指鋼管和扣件被扣的事情。趙所長裝做沒聽見,為汪大雄和張有余各夾了個雞腿送到他們各自的碗里,說:“吃菜!”汪大雄在心里罵道:好你個滑頭!趙所長想,李滿貴的醫療費能解決一分錢是一分錢,不管怎么說自己已經盡了力,李滿貴的親屬即使想鬧事也還是會看在自己的面子上聽點招呼的,至于小李的叔叔提的簽協議的要求那肯定是辦不到的,這事遲早還是得靠法院來解決。

三個人肚子里都裝著事,各著各的急,各有各的打算,沒什么共同語言,就只能悶著喝酒,不知不覺間喝了大半箱啤酒。

汪大雄見趙所長顧左右而言他,更下定了奪回鋼管和扣件的決心,他把一大杯啤酒倒進喉嚨,斬釘截鐵地說:“我一定要拿回我的鋼管和扣件!”一句話把趙所長和張有余的酒震醒了一半。趙所長立刻眨巴著那雙瞇瞇眼,對汪大雄說:“今天先不談這個,我們今天先不談這個,好不好?喝酒喝酒,來,抽煙抽煙抽煙!”“對對!喝,喝……不談不談……”張有余附和著,干瘦的長臉由于著急拉得更長,他從地下的啤酒箱里拿出一瓶啤酒,用開瓶器扳了幾下沒起下瓶塞,索性用牙去咬,由于用力過猛瓶蓋子把嘴劃了大個口子,血哧地流了一下巴。趙所長見狀拉起張有余就跑,跑到門口想起桌上的錢,又折回來把錢塞進衣服口袋,對汪大雄說:“老汪你一個人慢慢喝,我帶老張去醫院包扎,完了以后還要給小李家送錢去,今天就不陪你了,你敞開喝不要客氣,有人來結帳的。”汪大雄冷笑了兩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甩腦袋,喊:“買單!”

汪大雄現在明白了,除非他把賈德高找到逼著賈德高拿錢向農民贖鋼管和扣件,否則他要拿回自己的鋼管和扣件比登天都難。他下定決心,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賈德高找到。他發動一切可以發動的人想盡一切能夠想到的辦法去尋找賈德高。可是,從冬天找到春天,從春天找到夏天,又從夏天找到秋天,賈德高就像蒸汽一樣,從他的視線里徹底消失了。

這天,汪大雄在酒店應酬,遇到他的當律師的朋友張一兵,顛三倒四地把一肚子的苦水倒給了張一兵。張一兵見他已有七八分醉,提議兩個人去洗頭。汪大雄悶聲悶氣地答應了。張一兵不讓汪大雄開他的車,把汪大雄拽到自己的車上,汪大雄屁股一沾坐椅就靠在椅背上打起鼾來了。張一兵與汪大雄交情深厚,他深知汪大雄的秉性和脾氣。他停了車把汪大雄扶到發廊里坐下。汪大雄經過洗頭小姐一洗一按,清醒了一大半。小姐提議給他們增加更舒服的服務,汪大雄手臂一揮,說:“不要。走!”與張一兵起身往發廊門口走,那小姐跟在后面極力勸說:“先生,我看你氣兒不大順,還是來點別的服務敗敗火吧,我保證讓您舒服!”汪大雄回頭厭惡地瞪了那小姐一眼甩出一句話:“老子的火不是你能夠降得了的。”張一兵怕汪大雄與洗頭小姐發生糾紛,拉起汪大雄就走。洗頭小姐倚在門框上對著遠去的汪大雄和張一兵啐了一口,罵道:“裝得人模狗樣的,什么東西!”

“你到底想怎么辦呢?”張一兵邊開車邊問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汪大雄。汪大雄說:“你是律師,應該是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張一兵嘆了口氣,沒有做聲。“怎么,你也覺得這事沒戲?”張一兵還是沒有做聲。“我找不到賈德高,只好暫時把租金的事情擱著,我想先拿回我的鋼管和扣件,可匣子區派出所就是不協助我!他媽的!你說,東西明明是我的,我與這些農民沒有絲毫關系,農民憑什么扣著我的東西不給!”汪大雄氣哼哼地說。張一兵苦笑了一下。“更可氣的是——我早問過法院的朋友,他們說法院也不能幫我要回鋼管和扣件,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那些鋼管和扣件全部都是我的,他們說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不能排除印染廠工地所用鋼管和扣件不全是我的的可能,你聽聽,這他媽的多么拗口!我怎么說他們都不信!白白做了這么多年的朋友!”汪大雄咬牙切齒地說。“這不是朋友不朋友的事兒,這是法律的事兒,你的那些朋友沒有說錯,法律講究的是證據。你要是起訴追租金,即使找不到賈德高,也就是說賈德高即使不到庭也沒有關系,法院可以缺席判決,判賈德高給付你應給付的租金,因為你有租賃合同為據,只是,這樣的話,你需要預付訴訟費,可你說你已經托人查過這個賈德高,說他名下沒有任何可以查到的財產,你要法院怎么執行呢?到時候不僅拿不到租金,還要賠上訴訟費,這不是官司打贏了錢卻打輸了?”“行了行了行了,這些我都知道了,所以我到現在還沒有向法院起訴!”張一兵扭頭見汪大雄拿眼睛瞪著他,騰出一只手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扔給汪大雄。汪大雄斜了他一眼說:“你不是一直不讓我在車上抽煙嗎?”“嗨,此一時,彼一時,抽吧抽吧,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說完掏出打火機側身為汪大雄點上。汪大雄深深地吸了一口,憤憤地吐出一個煙圈。

夜深了,路上沒有幾個行人,路邊閃爍的霓虹燈沒精打采地打著瞌睡,路上稀稀拉拉的幾部車如黑夜里的幽靈漂浮在深秋的寒氣里,從車里望去城市的夜空虛無鬼魅。汪大雄望著這象征著城市繁華的霓虹燈,把頭伸出車窗,狠狠地啐了一口,把手里的香煙也擲了出去。

“如果你要法院幫你拿回鋼管和扣件,我想法院確實是沒有辦法。我注意到了——你說農民扣壓的鋼管和扣件的數量和你與賈德高簽定的租賃合同上的數量不符,單就這一點而言,也對你不利。你現在僅僅能夠證明那個工地用的鋼管和扣件中有你的,不能證明那個工地用的鋼管和扣件全部都是你的。一個工地租用幾個自然人或者幾個租賃公司的鋼管和扣件的情況很普遍,如果找不到賈德高,就不能證明那些鋼管和扣件全部都是你的。你要法院怎么辦?幫你拿回鋼管和扣件?那誰能保證明天不會有人也拿著租賃合同起訴說那些鋼管和扣件是他的,鋼管和扣件上面又沒有記號,就是有記號,你能證明那記號就是你打上去的嗎?”張一兵話里的每一個字都像子彈颼颼穿過汪大雄的耳朵打在他的心上。“照你們這么說,我在這個事兒上是死定了?連本帶利都他媽的徹底沒了?”汪大雄對張一兵咆哮,身子朝上一沖,頭頂在了車蓬上。張一兵搖了搖頭直視著前方減了車速,又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說:“那就等吧,等到哪天賈德高從天邊冒出來證明農民扣壓的那些鋼管和扣件都是你的,那個時候,法院就可以幫你了。”張一兵完全能夠理解汪大雄的氣惱,要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汪大雄什么時候吃過這種悶虧?又什么時候受過這般悶氣?

事已至此,汪大雄也就只好帶著僥幸干等賈德高的出現。他做生意時不再像以前那么大大咧咧,他在簽合同前首先一定要去租賃方所說的工地實地考察,看是不是租賃方確實承包了工程,如果租賃方所說的工程確實存在,他就找工程甲方了解情況,其次,他還讓租賃方想盡一切辦法找個擔保方,強調只有租賃方有擔保方他才會做這筆生意。

一有空閑,汪大雄就到在印染廠工地轉悠,或者到張有余家去看他的鋼管和扣件。他的身影一出現張家那兩只狼狗就急吼吼地狂叫,叫得張有余如臨大敵心里打鼓臉上卻擠滿貴賓來臨時才有的笑容,忙里忙外又是趕狗又是遞煙。汪大雄每次都朝那兩只朝他狂吠的狼狗吼罵一聲:“狗眼不識泰山!”張有余自知扣住汪大雄的東西不給理虧,雖然家里并不富裕但盡最大努力招待好汪大雄,汪大雄吃起來喝起來心里十分坦然,總是想,誰讓你欠我的,就是該吃你的喝你的!他挺直腰桿擰起脖子屋里屋外大搖大擺地走動不把自己當外人。那兩只狼狗漸漸不再對他狂吠,只警惕地守在那堆鋼管和扣件旁,一左一右,盡忠職守。有回張有余在堂屋里招待汪大雄,兩人都喝高了,竟稱兄道弟起來。張有余把一只粗糙的手搭在汪大雄肩上,紅著眼睛說:“兄弟呀,你不曉得我們農民的難處哦!我們光種田掙不到幾個錢,我們和你們城里人一樣,也要吃也要喝也要穿也要供兒們讀書,兒們讀不好書沒得本事的,就還是得種田,我們還要攢錢給他們蓋房娶媳婦兒……”張有余打了個酒嗝接著說:“所以,我們有力氣的都出去打工掙錢,可是,哪個曉得辛辛苦苦打工卻拿不到工錢哩!”說著說著眼眶潮濕了。汪大雄每次在張有余家吃飯喝酒都不大愿意聽張有余嘀咕這些,嫌張有余羅嗦,只悶著頭吃悶著頭喝,他是海量,一般的人放不倒他,但這次心里的氣比往常更加堵得他發慌,于是他喝得頭暈了眼睛糊了舌頭大了。他瞇著眼看張有余,看見張有余的眼淚就要淌出眼眶,心想這個張有余真是沒用,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怎么這么娘們兒?他厭惡地把張有余的手從肩膀上拿下甩開,由于他用力過猛,張有余的手臂在空中蕩了兩下懸在了身子旁。張有余的身子一顫,一層紅暈從兩個臉頰泛起一直漫到耳根,呆呆地坐在板凳上,眼睛怔怔地望著面前的汪大雄,顯得那么不知所措那么孤獨無助。張有余的淚終于沒被忍住還是流出來了,他馬上很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臉,擦完了兩只手臂又孤獨地懸在身旁,嘴囁嚅著,含糊地吐出幾個無法辨別的音。汪大雄心里顫悠了一下,他瞪了瞪眼晃了晃頭,努力讓自己清醒一些,又點了一支煙,重重地吸了一口,仔細打量起面前的張有余來:瘦長的臉,布滿皺紋溝溝渠渠的額頭,黑紅的面頰黑紅的脖子,彎曲得十分謙恭而卑微的腰身,兩只垂著的在衣袖里晃蕩的不知所措的胳膊,兩只老實的并排放著穿著解放鞋的大腳。他確實想起了他在農村的堂兄。他嘆了口長氣,說:“哥子!我怎么不知道你們農民的難處?誰家里沒幾個農村親戚?誰不想過上好日子?誰不想讓后代有出息?不管是農村人還是城市人,都是人!人心里的那點指望都是一樣的。”他看到張有余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兩個掌心合在一起,眼睛里又漫起了一層水霧,他不想再繼續看下去,又感覺小肚子有些漲,站起來說:“我要上廁所。”往場院上的廁所走去,走到堂屋門口被門檻拌了一下,他高大的身子眼看就要摔倒,張有余及時跑過去把他扶住了。“謝謝你,兄弟,哦,你可能比我大,哥子!”兩人互相攙扶著去了廁所,一先一后解決了內急問題,又相互勾著對方的肩膀回到酒桌邊坐下。黃狗在桌邊轉悠,黑狗仍然守在鋼管和扣件旁。“餓了?狗東西!”汪大雄拿起桌上的一塊骨頭扔給桌邊的黃狗,黃狗看了看張有余,張有余點了點頭,黃狗把骨頭叼到一邊,很有尊嚴地啃著。汪大雄又拿了一塊骨頭,朝場院上的黑狗扔去,黑狗小聲叫了兩聲,好像是在向主人匯報,張有余大聲吼道:“叫什么叫,不識好歹的東西!吃!”黑狗搖了搖尾巴表示了感謝就仔細啃起骨頭來。之后汪大雄再出現在張有余家時,一黃一黑兩只狼狗不僅不再對他狂吠反而還圍著他搖尾巴,嘴還在他腳上磨蹭,弄得汪大雄癢忽忽的。汪大雄知道了這兩只狼狗黃的那一只叫發財,黑的那一只叫致富。再之后,汪大雄凡是到張有余家里來必給老張帶一瓶酒,給發財和致富帶上一斤肉包子。

李滿貴的病情還是不大見好轉,但因為錢的原因只有要求出院,他沒有錢結帳,想先打個欠條,院方不干。李滿貴的叔叔李世全帶著李滿貴的爹媽去找院長,反復保證一有錢就馬上到醫院結帳。院長考慮到倘若讓李滿貴繼續住院只會使李滿貴的欠款增加,數額越多越難追債,想答應李滿貴家的要求又怕李滿貴一去不復返,他從厚厚的眼鏡片后面把李滿貴一家子人的臉看了又看,怎么看都覺得他一家子都不像偷奸耍滑的人,他想起那些欠醫院錢偷偷跑掉的病人來,覺得李滿貴欠款但沒有跑掉已算老實,李滿貴的家人慎重向院方請示更說明這一家人沒有欺騙醫院的意圖,他很想同意李滿貴打張欠條出院,但畢竟醫院沒有這樣的先例。他想了又想,提出李滿貴必須找個擔保人,讓這個擔保人在欠條上簽字,只有這樣他才會把李滿貴的事情拿到會上討論,為李滿貴爭取先出院后還錢。李滿貴的爹媽都把眼睛對著李世全,李世全立刻慌張起來,說:“我……要是我有這個能力擔保就好了!只是我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李滿貴爹媽把期盼的目光慢慢從李世全臉上收回來,唉了一聲低下了頭。院長辦公室里靜得只能聽到四個人呼吸的聲音。院長問:“到底是誰把李滿貴弄傷的呢?這個人應該承擔一定的責任。”“哎喲我的個天啦!要是查出來了是誰把他弄傷的那就好了!”李滿貴的爹兩眼盯著院長,連眼睛下面的眼袋里都裝滿企求。院長從辦公桌前站起身背著手在辦公室里轉悠,轉悠了半天,說:“這事兒確實不好辦,一是打欠條出院沒有先例二是也不合院里的規定,我確實是不敢開這個口子,我承擔不起這么大的責任呀!”后來李世全去找派出所趙所長,趙所長說他也沒有辦法。李世全再一次提出他出錢趙所長出面請張有余和汪大雄吃飯,被趙所長拒絕了。李世全只好自己去找張有余。

那天張有余正站在鋼管和扣件堆旁發呆,李滿貴的叔叔李世全來了。一聲“老哥子”鉆進張有余的耳朵把張有余嚇了一跳,他還以為是汪大雄又來要他的鋼管和扣件了,他定睛一看,不是汪大雄,心里剛剛松活了一點又馬上發起緊來,他實在是怕李世全提錢的事,但他臉上現出歡迎的表情,連聲招呼:“哎喲是你呀,稀客稀客!來來,抽煙,屋里坐!”張有余家的發財和致富這兩條狼狗見主人對來人非常熱情,便沒有發起進攻,依然守在鋼管和扣件堆旁,警惕地注視著來人。李世全接過煙說:“今兒就不坐了,你也忙得很,改天我請你喝酒!”“哪里敢當?該我請你!”張有余再一次招呼李世全進屋喝茶,李世全說:“今天確實是沒工夫,我侄兒李滿貴的住院費實在是沒得法子了,不交齊醫院的費用醫院不讓出院,不出院繼續住下去欠的錢會更多。我今兒來主要是找哥子你商量這個事的!”張有余的嘴咧了咧,沒吐出一個字來,把臉轉到了一邊,一雙眼睛不知道望哪里是好。李世全兩只眼睛盯著張有余的臉,無論張有余的臉轉向哪一邊都逃不出李世全的視線,盯得張有余渾身冒汗。兩個人就這么在場院上站著。張有余實在是被盯得撐不住了,往鋼管旁的一把椅子上一坐,說:“我們哥兒倆還是坐下來商量這個事兒吧。我天天夜里和老婆輪流值班照看這堆東西,把腰都累得伸不直了。”李世全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眼睛還是咬住張有余的眼睛,但一句話不說。張有余見這陣勢知道李世全今天不拿到錢是不得走的了。只好叫老伴準備飯菜,雖然家里并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菜。這一頓酒從上午喝到下午,其實酒喝的并不多,兩個人都怕喝糊涂了說錯話誤事,多半時候是兩個人你盯著我我盯著你。天快黑的時候,發財和致富在場院上打鬧,汪汪叫著,張有余扭頭望去,目光落在了那堆鋼管和扣件上,一個奇妙的主意立刻從鋼管和扣件上哧地一聲竄進了他的腦袋,他嚯地站起身啪地一拍后腦勺,說:“租!把鋼管和扣件租出去,拿租金替小李還債!”

汪大雄再到張有余家來的時候,發現他的鋼管和扣件居然不見了,嚇了一大跳,他一把揪住張有余的衣領吼問:“你們還是不講信用,把我的東西賣了!說——你們賣了多少錢?把錢給我交出來!”張有余瘦小的身子在汪大雄的大手里瑟瑟發抖,連連申辯說沒有賣汪大雄的東西,他們只是私自做主把他的東西租出去了。不提租字則罷,老張這一提租字,就直接是往汪大雄心里的火上澆了一桶油。“租?你們竟敢拿我的東西出租賺租金!既是你們出租了你們不知道租金應該歸我嗎?我這么體諒你們,你們卻這么不是東西!”這時候他早忘了他曾多次與張有余在酒桌旁稱兄道弟。張有余的老伴看他們大有打起來的架勢連忙上前來拉,汪大雄堅決不松手,他說:“你給我帶路,帶我去看我的東西到底在哪里,今天你們要是再不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就莫怪我汪大雄不講情面了。”

在化工廠工地,張有余指著搭著的腳手架對汪大雄說:“這,你的東西都在這里,我沒有騙你吧。”汪大雄橫了老張一眼,說:“誰知道你有沒有把我的東西賣給這個工地的老板?你把租賃合同拿來給我看,再把租鋼管和扣件的人喊來,我要問他。”“合同?什么合同?幾個年輕的農民提醒過——東西不是我們的,我們沒有資格和別人簽合同,所以我們沒有和他簽合同啊。”張有余十分誠懇地說。汪大雄一聽頭皮都麻了,“你,你這個……”汪大雄氣得說話打結:“我與賈德高簽了合同都不能保證鋼管和扣件安全回庫,你們居然連個合同都不與別人簽,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你們這不是拿我的東西不當東西嗎?”張有余見用酒和飯哄了這么久的汪大雄還是這么不講情面氣勢壓人,十分窩火,頂了一句:“合同有個屁用!你和賈老板是簽了合同的吧?我們這些打工的和賈老板是簽了合同的吧?結果怎么樣哩?”“算了,我不和你說!我和你說不清楚!你把租你的……不,不對,是租我的東西的老板喊來!馬上!”汪大雄打斷了張有余的話。張有余忽然想起褲兜里的紙條,拿出來雙手遞給汪大雄,說:“他倒是給我們打了張條子,你看。”汪大雄一看,紙條上有鋼管和扣件的數量和雙方的簽名,再就是日期,沒有關于租金和還貨的條款,他把紙條揣進衣服口袋,叫張有余馬上找在紙條上簽名的人。張有余說:“誰曉得他現在在不在這里?”“不管他在不在,你先喊!”汪大雄很不耐煩。張有余就扯著嗓子使勁喊:“吳老板哪吳老板,你在不在啊?”一個挺著肚皮的男人走過來,問:“喊什么喊?怎么了?”“這是汪老板,我租給你的鋼管和扣件都是他的。他不相信他的鋼管和扣件在這里,擔心我們把他的鋼管和扣件賣了,請你做個證明——一是證明這些鋼管和扣件是屬于他的不是屬于我們的,二是證明我們沒有把他的鋼管和扣件賣給你,我們只是租給你的。”“你這說的都是些什么話?我怎么能證明這些鋼管和扣件是他的?我只能證明我租的鋼管和扣件是我從你家的場院上拖來的。”被張有余叫做吳老板人很不耐煩。“是這樣的……”汪大雄想把事情經過講給這個吳老板聽,可吳老板根本不聽,他說:“我管不了你們之間的事情,我還有事,先走了。”汪大雄的炮筒子脾氣上來了,他對吳老板說:“兄弟,我們都是干工程的,我汪大雄還沒怕過誰!你不聽我說也可以,但我跟你說清楚——我今天就帶人來拆你工地上的腳手架。”“哎,你在我面前耍橫?趕巧我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種,只要你的人敢來,我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到時候破幾個腦袋我可就管不了了。”吳老板甩下話就邁著八字步走開了。汪大雄開始打電話,調動民工來拆腳手架。張有余急得嘴唇發白,他實在是怕再鬧出事來,李滿貴受傷已經讓他焦頭爛額了,他怕再有人受傷,更怕鬧出人命來,見汪大雄不聽他的勸,趁汪大雄哇啦哇啦給他的民工打電話的時候溜到街邊小賣部打電話報了警。

警車呼嘯著趕到化工廠工地,幾個警察沖下車卻沒發現什么鬧事者,正準備離開,汪大雄幾大步走過來說:“叫你們的趙所長親自來,否則這里恐怕要出事!”“哎嗨!你這個人口氣不小啊!你是什么意思?”一個警察問。汪大雄指了指工地上的腳手架又指了指張有余,說:“這些東西是我的,他把我的東西租給這個工地的老板了,我馬上要拆下這些腳手架,拖走我的東西,希望你們能維持秩序,就是這么回事。”說話間吳老板帶著幾個保安走過來,吳老板在幾個保安前面,保安后面是幾十個民工。吳老板說:“警官,我相信你們會保一方平安。這個人如果硬要拆我的腳手架,出了事可不是我的責任。”警察拿著對講機走到一邊,對著對講機一陣匯報,完了以后走攏來說:“情況我都清楚了,趙所長讓我帶你們三個人去匣子區派出所協商,走吧。”汪大雄、張有余還有吳老板跟著警察上了警車。到了匣子區派出所,趙所長簡單地把情況向吳老板作了介紹,吳老板嘀咕了一句:“火背。”不知道是在說汪大雄還是在說張有余還是在說他自己,三個人在趙所長的辦公室開始協商。汪大雄還是堅持要拆下腳手架拖走他的東西,張有余和吳老板是堅決不同意。張有余的理由一是賈德高欠他們的工錢沒給,二是李滿貴欠醫院的錢就指望著這些鋼管和扣件賺租金。吳老板不同意汪大雄拆腳手架,他說雖然可以重新租鋼管和扣件,但拆了腳手架再去聯系別的租賃公司,又要重新搭腳手架,要的是時間,眼下他的工程正在節骨眼上,耽誤了工期會給他帶來沉重的損失。事情就這么擰著了。趙所長宣傳了法律法規,又對每個人的處境表示了同情,再對每個人說了一通道理,叫手下作了詳細筆錄,叫他們三人在筆錄上簽了名,說:“這件事情今天就到這里吧。大家先回去冷靜冷靜,改天再商量。請大家務必記住——誰也不能鬧事!安定第一!和諧要緊!”“還商量?能商量出個結果嗎?哼!”汪大雄最先起身朝門口走去。趙所長對著他的背影輕言細語地說了一句:“老汪呀,你要有耐心,那個賈德高總有一天會冒出來的。”汪大雄沒有理他,心想難道就這么繼續死等賈德高嗎?張有余私自把他的東西出租的事情給他提了個醒,那就是夜長夢多。他怕最終不僅追不回租金,反而連鋼管和扣件都追不回來了,他怎么也等不下去了,他決定暫時讓他的弟弟來打理生意,他要全力以赴追回鋼管、扣件和租金。

汪大雄采取的措施是:明察暗訪,親自向匣子區每一個與賈德高有過聯系的人了解情況,摸賈德高的行蹤。

人找了不少,路走了不少,話說了不少,錢花了不少,汪大雄終于從一個農婦口中了解到一個至關重要的線索。那個叫芬芳的農婦紅著眼睛對汪大雄說:“汪老板,我真的不是壞女人!”

汪大雄心想你是好女人還是壞女人關我什么事?我甚至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你能告訴我賈德高的行蹤就行。他皺著眉頭說:“這個與我的事情沒有什么關系。你確實知道賈德高在哪兒?”“是的,我曉得。”芬芳低著頭紅著臉說。“請你告訴我,賈德高現在在哪兒?我絕不會虧待你的!”汪大雄迫不及待地問。

“他不在匣子區,他在寶豐區!”

“寶豐區?”

“真的!”

“你怎么這么肯定?”

“因為……因為我前兩天還……還和他……”芬芳的目光從汪大雄臉上移到了地下,不說了。

“你?你和他?你和他怎么了?”

“我本來是在他的工地打工,其實就是給他和民工做飯,后來他……他說看我一個寡婦怪可憐的,又說他喜歡我的勤快,就和我……嗨!就是那個了……”芬芳抬起臉來。汪大雄看到芬芳的臉漲成了紫紅色,他不大明白芬芳話里的意思,又問:“能不能說得明白點?”

“哎呀!你這個人真是!我和他……就是……就是……哎喲,我其實是他的女人!”芬芳眼睛里滿是責怪,看樣子是在埋怨汪大雄太不省事。

“啊?!”

汪大雄大吃一驚,他認真打量起芬芳來:粗短的身材,油黑的短發用一支紅色的發卡別著,黑紅的臉,兩道粗短的眉毛,單眼皮,細長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厚而闊的嘴唇。汪大雄估摸芬芳有三十四五歲左右,他覺得這女人與漂亮兩個字難以沾邊,他不明白賈德高怎么找了這么個女人做情婦,但他目前關注的不是這個,他接著問:“那你說,他現在住在哪里?你帶我去找他,我一定重謝你。”

“不不不!我不能露面!我只能告訴你他在哪里!”芬芳緊張得連連擺手拒絕。

“為什么?”

“我不能讓他曉得是我出賣了他!畢竟我和他是……雖然我和他不是夫妻,但我們畢竟是……”芬芳的手不知道放哪里好,扯扯衣服角又摸摸頭發,一雙眼睛不知道望哪里才好。

“那你告訴我,他現在住在什么地方?”汪大雄不耐煩了,他懶得聽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他將一張一百元的票子遞到了芬芳面前。芬芳細長的眼睛一亮,手從頭發上拿下來去接票子,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她不好意思地說:“我不能要您的錢。”汪大雄很奇怪,說:“接著,這是我謝你的錢。只要你告訴我的是真話,你的話還不止這點錢。”“不不,我不能要!他在寶豐區春花招待所58號房。”“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告訴我他的行蹤?”汪大雄對芬芳的話將信將疑,歪著腦袋問。“因為他也欠我的錢!”芬芳邊說邊走,走出一截又回轉身來大聲強調:“汪老板,請可您千萬別說是我告訴您的呀!”

 當汪大雄和趙所長站在春花招待所58號房門口的時候,賈德高的那張瓦刀臉從白變紅又由紅轉青,但他很快鎮定下來,他滿臉堆笑臉上擠滿褶子,大聲向汪大雄打招呼:“喲呵,汪老板!這是哪陣風把你吹來了?”他走上前向汪大雄伸出手。汪大雄冷笑了一聲,說:“是錢把我催來了!”賈德高裝做沒聽見,痞著臉問:“你怎么還帶著公安哩?我又沒有犯法,用不著吧。”趙所長今天跟著汪大雄來找賈德高是因為汪大雄說如果匣子區派出所不出面他就要強行拆走化工廠工地上的腳手架。趙所長實在是怕他管轄的匣子區再出人命便跟了來,但他知道他不能抓賈德高,因為從法律的角度來說,賈德高與汪大雄以及匣子區農民之間發生的糾紛是民事糾紛,他站在一邊,靜觀事態的發展,他想別打起來就好,他原來以為汪大雄見到賈德高會像猛虎發威,沒想到炮筒子汪大雄不僅沒有發威,反而還對賈德高陪上一臉的笑,當晚還做東請他和賈德高喝酒,在酒桌上一個勁地叫賈德高“兄弟”。 汪大雄說:“兄弟,不管怎么樣,你不能再跑了!你要是再跑真的就不是他媽的兄弟了!”

汪大雄終于找到了賈德高,決定把收租金的事先壓一下,他覺得最要緊的是先把鋼管和扣件弄回來,保住這筆生意的本。他提出讓賈德高與他去派出所,當著趙所長的面寫下書面證明,證明農民搶走的租給化工廠工地吳老板的鋼管和扣件確實都是他的。賈德高按照汪大雄的意思做了。汪大雄心里松了一口氣,接下來,他就逼著趙所長協助他把化工廠工地上的腳手架拆下來。趙所長在汪大雄與農民的事情上已經夠頭疼的了,現在又加進來一個化工廠工地的吳老板,面臨的問題更加復雜了:汪大雄堅決要拆腳手架吳老板堅決不讓,吳老板說:“農民是跟我打了條子的,這條子也可以算合同,如果你硬是要拆,那你負責要農民付我違約金。”以張有余為首的農民也堅決不讓汪大雄拆腳手架,說要賈德高拿工錢來贖,他們對趙所長說,如果賈德高一時拿不來工錢,與其把鋼管和扣件干放著,不如租出去掙錢幫李滿貴還醫院的債。汪大雄感到胸都快被慪的氣撐炸了,雖然他也很同情李滿貴并且出過一些錢為李滿貴還債,但他認為他自己也是需要同情的人,他對著張有余雷霆大發:“李滿貴的傷看得見,我的傷看不見,我傷的是心!”張有余連連點頭,說:“是是!我曉得,曉得!得罪您了!”那謙恭那真誠讓汪大雄感到繼續發脾氣不好不發脾氣憋氣,憋得實在是受不了。派出所不出面,汪大雄不敢強拆,他擔待不起流血事件的責任。

汪大雄煩得不能再煩了了,有時候甚至想把賈德高痛打一頓,但他知道這只能是想想而已,真要是把賈德高打成個什么樣,倒的霉只會更大,賠進去的只會更多。他派了兩個民工專門監視賈德高的行蹤,他實在是怕賈德高再跑了。賈德高在汪大雄面前擺爺爺的譜,天天喊口袋里沒錢,沒飯吃,汪大雄就時不時的請賈德高吃飯,有時候還給賈德高零花錢錢用,哄著賈德高。時間長了,汪大雄受不了,他看賈德高欠一屁股的債,覺得等賈德高拿出民工的工錢贖鋼管和扣件實在是太遙遠了,他改變了戰略,他決定不追要鋼管和扣件了,干脆把鋼管和扣件折合成錢,加在租金里面一起追債。他團結農民一起逼著賈德高找印染廠結算工程款。

這一次,汪大雄和當地農民一樣利用了匣子區區政府的力量。印染廠在區政府的督促下很快結算了工程款,賈德高也迅速算出了農民工的工錢。汪大雄和農民都感到有望了,張有余激動得眼淚再一次當著汪大雄的面流了下來。汪大雄只等著農民領了工錢后與化工廠工地的吳老板重新簽定租賃合同。區政府派來的督辦員向汪大雄和農民保證三天內讓他們的錢到手。中午,張有余把汪大雄請到他家里,和汪大雄喝得一塌糊涂,酒桌上老張瞇著渾濁的紅彤彤的眼睛,拍著汪大雄的肩膀說:“兄弟!我說你的鋼管不會出問題就不會出問題吧?我老張什么時候糊弄過人?”

汪大雄每天往區政府打兩次電話,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督辦員總是和氣地安慰他叫他不要太著急,但又總是說區政府還要做進一步的工作:要通知區內其他債主來把問題一籃子解決——一起解決問題。

芬芳就是這個時候走進區長的辦公室的。她這天特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她覺得平時穿的衣服只適合在工地上做飯,她知道這年頭借錢不還、欠工錢不給的事情實在太多,聽說區政府要把匣子區內的問題一籃子解決,她的心頓時亮堂了,她覺得這回區長為匣子區的農民做了件實事,所以區長理應得到她的尊敬。

區長約莫四十出頭,禿頂,黃臉,單眼皮,厚嘴唇,嘴唇邊有一顆紅痣,短脖子,給芬芳的印象是厚道可信。芬芳簡單地把自己的事情說了,還想說幾句感謝的話,被區長打斷了。區長問:“借條帶來了沒?”芬芳說:“我沒讓賈德高給我打借條。”區長吃了一驚,說:“你應該知道空口無憑。”芬芳十分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把她與賈德高之間的關系向區長作了匯報,說:“我以為他是在考驗我是不是真心,為了證明我的真心我就沒讓他打借條。”“糊涂。”區長皺著眉頭聲音不高也不低地批評了芬芳兩個字,又說:“你的情況我們需要找賈德高核實。你去三樓區政府辦公室找小王,讓他給你登個記,等情況核實了解決問題的時候他會通知你的。如果你說的情況確實存在你也要有思想準備,賈德高不見得會承認他借過你的錢。”區長的話讓芬芳的背脊骨一陣一陣發涼。區長自始至終沒有笑臉,芬芳感覺有些害怕,她登了記后走出區政府大門時不像來的時候那么暢快了,因為她懷疑區長認為她是一個壞女人。

她不知不覺走到印染廠工地去了,看見已經修好的廠房空落落的豎在那里并沒有投入使用。工地上散落著方便碗方便筷塑料袋煙頭等垃圾。她聞到了賈德高在這里時的氣息,把廠房看了又看,像是看自家的房屋。賈德高曾對她說“我喜歡你,等我把這棟廠房修起了,結了工程款就娶你。”她在印染廠賈德高的工地做飯的一年多里,除了給民工做大鍋飯還要給老板賈德高開小灶,洗衣服,晚上陪他睡覺和他聊天,給他揉背捏腳,與夫妻沒有兩樣。賈德高脾氣好,會說笑話,有時候還給她買兩件新衣服、幾袋零食,她覺得賈德高溫柔體貼,把她當個寶。她并不是缺心眼的女人,暗中打探過賈德高的來歷,知道的人都說賈德高已經和老婆離了婚,這一點讓她格外安心,覺得下半輩子有靠了,完全沉浸到愛情里面去了。雖然她有時候也把自己的條件與賈德高的條件相比較,覺得自己長得不漂亮,又不是黃花閨女,只是個死了男人的寡婦,總覺得配不上賈德高,但賈德高總說他愛的是她的心好、勤快還有健壯的身子,說得她臉紅心熱,就是在這種時候,賈德高在床上與她滾燙地親熱了一番后,摟著她的腰親著她的耳垂在她耳邊說:“芳兒,我有個事求你,你要是幫了我我下半輩子就是你的了!”賈德高說他急需流動資金完成印染廠廠房工程,請求芬芳盡最大努力幫助他。芬芳大為奇怪,她一直以為自己跟的是一個大款,她想,賈德高這樣的老板怎么可能缺錢呢?賈德高一定是在考驗我,我要讓賈德高看到我的真心。她從賈德高的懷里拱出,三步并著兩步跑回家,掀開床上的棉絮從兩層棉絮中間摸出一張兩萬元的定期存折,又連夜趕回工地上賈德高的住處,氣喘喘地雙手把存折塞在賈德高的手上,第二天又讓賈德高陪著去取了錢,把兩萬塊錢全部交給了賈德高。賈德高說要給她打張借條她硬是沒讓,她覺得兩個人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打借條太生分,證明不了她的心。那錢是她丈夫在外地打工時從樓房上摔下來后老板給她的賠償金。到如今賈德高雖然不辭而別,她很有些上當受騙的感覺但仍然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賈德高對她是真心的。她極力讓自己相信賈德高不是在躲她而是在躲別人,其實賈德高跟她一樣是非常想念對方的。另一方面,賈德高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令她后怕,如果賈德高真的再也不出現她所面臨的不僅僅是丟了在匣子區做人的面子賠上了死去的丈夫喪命的錢,更是永遠不能忘記的恥辱和傷害。前兩天她的那部賈德高給她配的手機屏幕上忽然出現那個熟悉的號碼,她的眼珠子瞪得差點爆出了眼眶,“該死的,我就知道你會想我的!”她慌忙按了接聽鍵對著手機瘋狂地喊了一句,仿佛賈德高就站在她的面前。他在電話里說他想死她了急于見她。她瘋了一般去了寶豐區撲進賈德高的懷里,撒著嬌流著淚幸福得一塌糊涂。賈德高再一次與她滾燙地親熱了一番,末了,盯著她紅腫的眼睛說:“芳兒,我對不起你!”芬芳聽了這話格愣了一激靈,驚恐地望著賈德高,囁嚅著:“你不要說得這么嚇人呀!你知道你是我下半輩子的指望呀!”她很怕賈德高繼續往下說,她看見過電視里的男主角都是在“我對不起你!”這句話后說出分手的話,這時候她倒不大怕賈德高不還錢她,她仍然想著:只要嫁給了賈德高自己的錢就是賈德高的錢了,自己拼了命幫他,他會感激自己愛自己一輩子的,到時候得到的回報豈只是兩萬塊錢?她問賈德高到底打算怎么辦,賈德高一直苦著臉唉聲嘆氣死活不說話,讓她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她提出陪賈德高住,好照護他,賈德高卻說下回再說,還一個勁地催她回家,她很不愿意,猜他到底對她是不是真心,在心里怪他狠心,但又不好強留下來,只得怏怏地告辭,臨出門,賈德高一把把她摟住,狠勁地把她厚而闊的嘴唇吮了又吮,又在她厚實的胸上捏了幾把,讓她感覺又回到了從前,一瞬間她又相信他對她是真心的了。但是,此刻他說:“芳兒,你能再幫我一回嗎——幫我再弄點錢來。”把芬芳的心一下子打進冰窟窿里去了。芬芳仔細看了又看賈德高那張瓦刀臉,從他臉上的褶子里找答案,以往她不僅不討厭他臉上的褶子不嫌他老氣,反而認為這些褶子是他辛苦工作干事業的見證,這時候,她仿佛從這些褶子里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這東西究竟是什么,她一時弄不大清楚。反正她此刻感到背上哧溜溜冒虛汗。她沉默著離開了。回到家,她前思想后想,想來想去,一會兒覺得賈德高是真心的,一會兒又覺得賈德高是個騙情騙色騙錢的高手,越想越怕,想了兩整天,頭都快想破了也沒得出一個肯定的答案,最后,她覺得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先得把借給賈德高的錢要回來,但她不想把臉撕破,她知道能遇上一個有錢又愛她而且還愿意娶她的男人太不容易,要是撕破了臉,萬一賈德高確實是真心的呢?那不是失去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她決定給自己也給賈德高留一個機會,通過別人找賈德高要債順便追回自己的錢,她早聽說過區政府要把匣子區的問題一籃子解決,雖然冤有頭債有主,但匣子區的債主找不到賈德高的人。

就是這樣,芬芳找到了汪大雄,在汪大雄承諾不暴露消息來源的前提下告訴了汪大雄賈德高的行蹤,而沒有去告訴區政府的人。

印染廠工地上沒有人聲,芬芳胡亂地在工地上走著,看著,想著,一陣夾雜著細雨的冷風刮來,她縮了縮脖子,想起了大冷天窩在賈德高懷里的溫暖。烏云籠罩在廠房的屋頂上,芬芳覺得奇怪,原來這廠房越看越好看,怎么今天越看越覺得晦氣呢?豆大的雨點拍打下來了,她轉身飛跑回家,看見死去的丈夫原來蓋在屋頂上的那塊石棉瓦已經被風刮到地上來了,她心里一緊,惟恐是死去的丈夫在生她的氣發脾氣,怪她丟人又丟錢。她心底對賈德高既恨又愛,兩道粗短的眉毛揪到一起去了。半夜,她夢見賈德高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卻怎么也追不上,她死去的丈夫忽然出現背起她一起追,終于追上了,賈德高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瓦刀臉上的褶子變成了一把把匕首……她尖叫了一聲,醒了。

她和汪大雄一樣,覺得無論如何得把錢追回來了。

印染廠與賈德高結算工程款的結果是賈德高應獲得32萬元工程款,因為賈德高拉攏印染廠廠長已多次打條子提前支取了工程款的大部分。這個結果不僅令汪大雄等債主冷了半截腰,也令匣子區區政府氣悶,區長氣得在辦公室里轉圈圈,他知道這個數字遠遠小于匣子區債主們向賈德高追討的數字,這點錢根本就不夠分,他在想,究竟是先解決農民工的工錢還是先解決鋼管、扣件、塔吊、攪拌機等建筑設備老板們的租金,還是先解決水泥、鋼材、磚等材料供應商的材料款,他覺得腦筋銹住了,轉不動了,一想頭就疼得直炸,所以,當汪大雄還有其他租賃老板以及材料供應商來區政府找他的時候,他干脆躲著不見了。每次汪大雄打他辦公室的電話,每次都沒有人接。汪大雄不信邪,親自到區政府找區長,秘書總是說區長出差去了,汪大雄不信,秘書就親自領著汪大雄走到區長辦公室門口敲門,一敲半天,里面都沒有動靜。“他媽的什么‘一籃子解決’? 既然沒這個能耐你就別夸這個海口!解決不了問題就躲起來!還當什么區長?真不是條漢子!”汪大雄最后一次離開區長辦公室門口時把一大口痰吐在了區長辦公室的門上。他不再寄希望于匣子區區政府的‘一籃子解決’方案,他決定通過法律來與賈德高決一死戰,他打通了律師張一兵的電話。他認為已經沒有必要繼續哄著賈德高,不再派民工監視賈德高了。

張一兵聽汪大雄敘述了前前后后的情況,撇著嘴坐在皮椅上歪著頭看著汪大雄一言不發。汪大雄一根煙接一根煙的抽,爬滿血絲的眼睛在煙霧里閃著兇狠的光,突起的喉結由于消瘦變得鋒利敏感,上上下下躁動不安。汪大雄抽完一支煙張一兵就再扔一支煙給他,然后又繼續望著他,還是一言不發,終于,張一兵聽到汪大雄喉嚨里咕嚕出一個字:“搞!”張一兵在電腦上噼噼啪啪為汪大雄起草了訴狀。官司打得毫無懸念:法院缺席判決賈德高償還汪大雄鋼管和扣件款、鋼管和扣件的租金以及滯納金。汪大雄交了一大筆訴訟費,得到了一張判決書。

芬芳這些天再也打不通情人賈德高的手機,她奔到寶豐區春花招待所58號房門口,捶得門框都松動了,里面都沒有動靜,服務員三番五次地解釋賈德高已經退房走人了她就是不信,她堅信服務員被賈德高收買了,把賈德高藏在房里。直到她在58號房門口守了一天一夜又打電話找來張有余一起把門砸開后她才相信——賈德高又一次跑掉了。招待所所長不放芬芳和老張走,硬要芬芳和老張賠鎖錢,芬芳的眼睛瞪得如兩個燈籠,臉憋得紫紅,像夏天熟透的茄子,鼓脹的胸起伏得似河里的波濤,身子抖得比篩糠還厲害,把招待所負責人嚇得放棄了原則,朝芬芳和張有余連連擺手示意他們離開算了,芬芳的眼睛還是直楞楞地不會轉動,張有余覺得她要是再不哭出聲來的話不憋死也會憋瘋,他一巴掌煽過去,芬芳的臉上留下五道血印眼前閃出絢麗星光,她的嚎哭哇地從胸腔迸發出來,隨著那聲嚎哭一泡黃濁的尿從她憋得太久的膀胱里迸出打褲腿里灌到招待所的水磨石地下。招待所所長的淚流了出來。

嚴酷的冬席卷著匣子區。

汪大雄拿不到鋼管和扣件折合成現金的款子,更拿不到租金,心里冰涼。他的鋼管和扣件依然被農民出租給化工廠工地的吳老板在使用,他認為租金應該由他收取,律師張一兵也支持他的觀點,于是,他要求匣子區派出所趙所長出面找吳老板協商,要吳老板撤消與農民的協議跟他簽定合同并把租金交給他,否則他就要強行拆下吳老板正在使用的腳手架。幾句話把趙所長急得冒汗。眼看就要過年,區里一個會接一個會,每個會的內容都少不了和諧安定四個字,由于他們派出所轄區內已經因民工工錢的事出過一條人命,他已經簽下軍令狀,如果他轄區內再出事他就必須從所長的位置上下來,他這輩子不求高升只求平穩,他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所長的位置,從所長的位置上光榮退休。趙所長陪著汪大雄去找了吳老板,汪大雄要求吳老板把租金交給他卻遭到吳老板的拒絕,吳老板晃著二郎腿說:“你要我撤消與農民的協議?我憑什么要擔被農民起訴的風險?誰替我陪違約金?我沒與你簽過合同也不會與你簽合同,你的事情不關我的事,你憑什么找我?我只認老張,我和老張有字條為證。”說完起身邁著八字步走出門去,走到門口,又甩出一句話:“你不是蠻狠嗎?今天怎么來求我?”汪大雄和趙所長趕緊跟上去,趙所長說:“這些鋼管和扣件已經被賈德高證實確實是老汪的!”“那又怎么樣?那也應該等我的工程完工了由我把鋼管和扣件還給農民,再由農民還給賈德高,然后再由賈德高還給這位你叫做老汪的人。”吳老板說完鉆進車一溜煙跑了,把干瞪眼的汪大雄和趙所長甩在了漫天亂舞的風雪中。事到如今,令汪大雄憋氣的不僅僅是財產上的損失,更是明明各方面都知道鋼管和扣件是他的可既拿不回鋼管和扣件也收不到本該歸他的租金,他那炮筒子脾氣對各方面都發過,可毫無收獲,這件事情成了業內人士酒桌上的笑料,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汪大雄見了那些租賃公司的老板感到比先前矮了一大截。

張有余打心眼里覺得對不住汪大雄,家里煮塊臘肉或者炕碗土豆都要請汪大雄到家里喝酒吃飯,汪大雄為了他的鋼管和扣件很少拒絕張有余的邀請,但他從來不空手去,他總是帶兩瓶酒和一包鹵菜上張有余的門。這么來來往往的汪大雄與張有余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奇怪,鄰居有時候聽到他們在酒桌子上扯著嗓子稱兄道弟,有時候又看到他們站在場院上爭得臉紅脖子粗,而黃狗發財和黑狗致富這兩條狼狗從來不參與他們的爭斗,看到他們和平相處就圍著桌子轉悠,等著汪大雄扔骨頭給它們啃,看到他們爭吵就豎著耳朵坐在地上靜觀事態的發展。它們早已把汪大雄當做了張家的朋友,每當汪大雄與張有余爭吵的時候它們都認為爭吵的性質與張有余跟老婆爭吵沒什么兩樣。往往吵著吵著汪大雄就不吱聲了,因為這時候張有余提到了李滿貴的傷,說李滿貴總是犯糊涂,他的腦子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清白了。每回都讓汪大雄覺得李滿貴的傷與他去強奪鋼管和扣件脫不了干系。張有余見汪大雄的頭垂得越來越低,總是不失時機地說:“汪老板呀,你也曉得——醫院三天兩頭追李滿貴的債,我老張從來沒有拿過一分錢的租金,那些租金都給了李滿貴家,李滿貴家交給了醫院,他們家現在就只有這點指望了,你說,我們不把你的鋼管和扣件租出去怎么辦?你就只當是行善積德吧!”說得汪大雄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心里翻江倒海。

汪大雄冷靜下來的時候與張一兵再三商討過,一致認為既然向農民追不回鋼管和扣件,那么當前應該做的是申請法院強制性執行追賈德高的債,因此,汪大雄又交了一大筆執行費。法院調查的結果是沒有查到賈德高名下有任何形式的財產——賈德高名下無存款,無房,無車。汪大雄聽芬芳說過賈德高在老家有棟三層樓的花園洋房,還有一部轎車,他反復給執行庭的陳法官說這些情況,希望法院進一步調查清楚,陳法官嚴肅地說:“你不能懷疑我們法院已經盡力,我們已經充分調查過——那棟洋房是賈德高已經離了婚的前妻名下的財產,那部車是肖莉名下的財產。”汪大雄問:“肖莉?這個人是誰?”陳法官說:“肖莉是賈德高的情人。”“那我請求法院從印染廠該給賈德高的工程款里把賈德高該給我的錢直接劃給我!”陳法官望了望汪大雄,嘆了口氣,輕聲說:“這怎么可能?!”汪大雄說:“怎么不可能?”陳法官耐心解釋:“因為印染廠與你沒有直接經濟關聯,你的要求不合法。”汪大雄還要說什么被陳法官打斷了,他說:“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咨詢你的律師。”汪大雄問張一兵,張一兵很奇怪地說:“你的這個要求不合法,我記得我跟你解釋過幾次的,怎么,你一點都不記得了?”汪大雄抓著后腦勺,瞇著眼睛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這之前張一兵跟他解釋過,但張一兵堅持說已經解釋過幾次,一張白凈的臉格外認真,汪大雄的心里有點發毛,他害怕他的腦子被鋼管和扣件的事情攪糊涂了,他想,我千萬不能跟李滿貴一樣腦子變得不清白了啊。最近汪大雄陪張有余去李滿貴家看望過一次李滿貴,是因為張有余怕汪大雄不相信他的話要求汪大雄跟著他去的。汪大雄聽李滿貴的媽說李滿貴把他小時候的事情基本上忘記干凈了,連有的親戚都認不出來了。汪大雄越聽越害怕,想,他媽的明明是件蠻清楚的事情,卻攪來攪去攪得老子的頭都要炸了,這么攪下去,賈德高這個王八蛋遲早要把老子整得跟李滿貴一樣!

汪大雄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里他睡了醒,醒了睡,做了數不清的夢,在夢里賈德高變成了鋼管和扣件,張有余帶著發財和致富兩條狼狗上門來給他送租金;李滿貴在娶媳婦的酒席上和媳婦雙雙給他敬酒;趙所長、區長、芬芳、陳法官、張一兵一群人在張有余家的場院上跳舞;幾十個民工圍在旁邊看……跳著跳著,芬芳哭了,哭得肝腸寸斷,面色青紫;趙所長不再是所長,變成了站在馬路中間站崗的交通警,他哭喪臉著立在風中,風把他已經不再肥胖釣竿似的身子吹得東搖西擺;區長在什么會上講話,講得聲嘶力竭,汪大雄豎起耳朵聽,怎么也聽不清區長講的話;幾個民工對區長著怒吼著“一籃子解決!一籃子解決!一籃子解決”聲音震得汪大雄耳朵發麻。汪大雄醒來的時候,首先想到的還是他那些被農民扣壓后來又被農民租出去的鋼管和扣件,他決定再找一次區長,看看他的“一籃子解決方案”有沒有什么進展。他馬馬虎虎地洗了臉就往門外走。他老婆叫他吃了早餐再走他沒理會,鉆進車往匣子區開,他怕去晚了又找不到區長了。他疲憊地開著車,頭沉重得似乎兩個肩膀承受不了它的重量,眼睛發澀嗓子發干腿發飄,右上腹脹疼。他想起去年一個朋友得肝癌死了的事來,決定找到區長問了情況后再去市醫院作一下全面檢查。可是,這一次,區長秘書依然說區長出差去了。他沒有興趣再去捶區長的門驗證秘書的話的虛實,他開著車返回市里去了市醫院。

掛號,排隊,查了這再查那,汪大雄好不容易把醫生給他開的一系列檢查完成了,時間已經是中午,他走到醫院大門口,聽見一個熟人的聲音,他扭頭一看,是做租賃生意的老熟人袁老板。袁老板問汪大雄怎么在醫院里,哪里不舒服。汪大雄說:“哪兒都不舒服!”袁老板說:“老哥子,錢是掙不完的,悠著點兒,身體要緊啊!”汪大雄苦笑了一聲,問:“你呢?哪里不舒服?怎么也在醫院里?”袁老板笑起來,說:“你看我像不舒服的人嗎?哥子,我哪里都舒服,而且舒服得不得了!”汪大雄皺著眉頭說:“那好,我還有事,先走了。”袁老板忙說:“哎,別,別忙著走,兄弟我今天有喜事,我請哥子你喝酒——我得兒子了!哈哈!”汪大雄忙堆起笑容說恭喜。袁老板說:“走,去看看我那寶貝兒子,然后我們找個地方喝他個痛快!”汪大雄隨袁老板往婦產科走去。他萬萬沒想到,他在這里居然遇到了一個人。

袁老板的剛剛出生的兒子睡得很香,兩個腮幫子紅嫩嫩的,頭皮上有幾縷黃黑的頭發,五官長得很周正。汪大雄心生喜愛,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百元鈔票放在嬰兒床上說:“不好意思,事先不知道,沒有買紅包把錢裝進去。”汪大雄和袁老板離開袁老板老婆的病房走過26號病房門口的時候,汪大雄無意中看了一眼門上的玻璃小窗,他居然看見了一顆跟區長一樣的禿了頂的頭,他起先沒在意,跟著袁老板繼續往前走,可走了兩步,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他回轉身折回去,站在26號病房門口,從那個玻璃小窗往里面張望。袁老板對汪大雄喊:“哎,有什么好看的?盡是些月母子,又不是什么漂亮小姐!”汪大雄看見一張黃臉、一雙長著單眼皮的眼睛、一張厚嘴唇,嘴唇邊有一顆紅痣,還看見了臉下面的短脖子。“區長!”他叫出聲來。區長居然坐在婦產科26號病房的床邊的椅子上,認真地聽著一個人說話,邊聽邊點頭,好像是在聽那個人匯報工作。汪大雄急忙使勁擂門。門開了。汪大雄一步跨進去。區長的嘴張得可以吞下一個蘋果。

區長說,到了年關,上訪的、要債的、送禮的實在是太多,區政府辦公室根本呆不成,為了能夠正常辦公,在招待所包了間房,結果還是走漏了風聲,還是得不到安寧,不得不出此怪招,躲到了婦產科的病房里辦公,原以為這次不會再暴露,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汪大雄聽了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本來準備把一肚子氣撒在區長身上的,此刻突然沒了撒氣的興致,就沒有對區長說什么,輕輕帶上病房的門,走了。

過了兩天,汪大雄去醫院拿檢查結果,各項檢查結果顯示他的身體一切正常。他頗不理解,懷疑檢查不準確,又去另一家私立醫院查了一遍,各項檢查結果依然正常。他弄不懂既然一切正常為什么渾身不舒服。一個主任告訴他:這是亞健康狀態,就是身體沒有器質性病變但機能非正常。回家后他對老婆嘀咕道:“健康就是健康,不健康就是不健康,什么‘亞健康’?現在的怪板眼越來越多!”晚上,他按照醫生說的盡量放松,不想事情。但他的腦筋不聽使喚,各種事情一幕一幕地在他的眼前晃悠,漂浮,變幻,他不再記不清那些事情,反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回憶得清清楚楚。他想不通:明明鋼管和扣件是他的,為什么就是拿不回來,明明賈德高在老家住著洋房,開著轎車,為什么法院就是執行不了判決。直到半夜三點多,他好像忽然清醒了,好像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才放心地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第二天早上,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又回到了前些時的狀態,怎么也想不通了。

臘月二十八,匣子區又一家公司開業。汪大雄正好路過。開業剪彩儀式上區長等一排人紅光滿面,面帶笑容,站在大紅色的地毯上。高音喇叭里放著喜慶激昂的樂曲。區長穿著藏青色西服,西服口袋里插著一朵粉紅的康乃馨,康乃馨旁邊有兩小枝白色的滿天星,花的下面是一張鮮紅的紙片,紙片上寫著“區長”二字。一大群人圍著,歡聲笑語,氣氛和諧輕松。儀式的第一個程序是區長致賀辭,區長說:“通過匣子區全體人民的共同努力,匣子區被評為文明示范區,我們即將迎來又一個吉祥如意、和諧安定的新年,借龍達公司開業之際,我謹代表區政府對為匣子區作出貢獻的人民表示衷心的感謝和新年的問候!祝龍達公司開業大吉,興旺發達!我希望我們匣子區有越來越多的公司,希望匣子區在和諧安定中不斷發展,再上一個新的臺階!”區長的話音剛落,鞭炮炸響,震耳欲聾,那條大紅色的絲綢在區長等剪彩佳賓的剪刀下斷成了幾截,龍達公司老總的雙手緊握著區長的一只手,上下搖晃,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光。

一個女人忽然竄上前去拽住區長的胳膊不放,大聲叫喊:“賈德高!你終于回來了!”區長一怔,努力保持著臉上的笑容,溫柔地說:“我不是賈德高,你認錯人了。”女人說:“好你個沒良心的!你不是賈德高是誰?你就是燒成灰我都認得!”保安過來拉開女人勸解道:“他確實不是你找的人,他是我們的區長!”“啊?區長?”女人將信將疑地把區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吞吞吐吐地說:“你,你哪里是區長?你根本不是區長……你明明是賈德高,為什么你要騙我?你還我的錢!還我的錢呀!我求求你,把我的錢還給我吧,那是我可憐的男人丟命的錢呀……”女人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后面吐出的話就聽不大清楚了。女人披散著頭發,臉上白一塊黑一塊的。圍觀的群眾開始起哄。汪大雄準備離開,聽見女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是正在流行的歌曲的調子:“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吃了我的給我的吐出來,我倆劃拳般談戀愛,總是猜……唉……嘻唰唰嘻唰唰……唉……”人群中爆發出哄笑,汪大雄回頭看區長的表情,區長那張黃臉上在人群的縫隙里忽隱忽現,汪大雄好不容易才看見區長的臉,區長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汪大雄分不大清。幾個保安要把女人拉走,女人不依,一屁股坐在紅地毯上,又是唱又是哭的。兩個老婆婆走攏去輕聲勸慰女人,其中一個老婆婆幫她把頭發往后攏,又用衣袖幫她擦臉,一張有點熟悉的臉暴露在汪大雄眼前:黑紅的臉,兩道粗短的眉毛,單眼皮,細長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厚而闊的嘴唇。“芬芳?!”汪大雄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這,這女人,她竟然瘋了!汪大雄在心里叫道。

隨著芬芳的發瘋,汪大雄失去了關于賈德高的一切信息來源,雖然他知道鋼管和扣件就在匣子區化工廠工地上,卻覺得這些東西離他越來越遙遠,至于租金,他是想都怕想起來了,一想起來頭就疼得發炸。他這段時間常常失眠,躺在床上實在是睡不著就干脆起來開著車到化工廠大門口,坐在車上望著搭在工地上的腳手架,昏暗的燈光下那些腳手架在汪大雄的眼里是一個個瘦骨嶙峋的人,一會兒像張有余,一會兒像李滿貴,一會兒又像他自己。

張一兵這段時間沒少安慰汪大雄,他有時候約汪大雄洗桑拿,有時候請汪大雄喝酒,他總是說:“聽兄弟幾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鋼管、扣件丟了和拿不回租金對于你來說不至于傷元氣,別這么老是苦著個臉,讓自己不痛快也讓人看不起!”汪大雄最聽不得的就是“讓人看不起”這幾個字,開始他還不做聲,張一兵說多了,他終于發火了,他輪著眼睛說:“你以為這僅僅只是錢的事嗎?我丟的哪里只是鋼管和扣件?我丟的是人!我汪大雄什么時候怕過人?我汪大雄什么時候受過這種氣?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你懂個球啊?!”他的腦袋一頓一頓錘子敲打鐵板似的鏗鏘有力,脖子上暴出繩索般的青筋。

張有余他們仍然在收取本應該由汪大雄收取的租金,而且收得理直氣壯,他們覺得用租金為李滿貴還醫院的醫療費是在行善積德,也是在為匣子區的和諧安定作貢獻。李滿貴的爹媽對張有余懷著無盡的感激,李滿貴的叔叔李世全也常常對親朋好友說:“多虧了老張啊!”話傳到張有余的耳朵里,張有余更堅定了繼續扣住鋼管和扣件并租出去賺租金的決心。隨著李滿貴在醫院的欠款數額的逐漸減少,張有余在匣子區的名聲越來越好,雖然他在印染廠賈德高的工地干了一年多還沒有拿到一分錢工錢心里覺得劃不來,但有了這么好的名聲他還是覺得有了補償,內心的不平也就稍稍減少了一點,他常常在喝醉了酒的時候哼上一曲,惹得老婆罵他沒用。他老婆說:“既然你不用天天看守鋼管和扣件了就應該去打工,兒子在外地打工受苦你卻在家里灌驢尿!”張有余瞇著一雙醉眼說:“打什么工?累死累活拿不到錢,再去打工不就是傻子了嗎?我們的田已經荒了一年多了,我不如在家種我的田,你們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他老婆聽了不以為然,反駁道:“你見識長?你見識高?可自古有一句話叫做‘有賬算不亂’,你怎么不曉得哩?田有什么種頭能掙幾個錢?只要有賬在那里你還怕追不回來債?”說得張有余一陣迷糊一陣清醒的:迷糊是因為賬確實是算不亂的,清醒是因為賬再怎么算不亂錢還是在別人的口袋里。他瞪著眼睛吼道:“剁你的豬草去!”他的兒子沒考上大學就在家里務農,前年到外地的大城市打工去了。張有余當初同意兒子去是以為在大城市搞工程的老板的思想水平比在匣子區搞工程的老板的思想水平高些,沒想到兒子打電話回來說他們那里和匣子區差不多,民工找老板要工錢比要老板的命還困難,兒子說如果真的想要老板的命,只要隨便在工地撿一塊磚頭就可以砸死他,可找老板要錢就是砸死他錢還是照樣拿不到手,反而還會賠上一條命。老板總是說別人欠他的錢沒給所以他沒有錢開工錢。他兒子與別人一樣,拿到的是一張欠條,也就是報紙上說的“白條”,他問他爹,這份工還要不要繼續打下去。張有余在電話里說:“不繼續打下去怎么辦?你將來娶媳婦的錢還不曉得在哪一方!未必你指望在家里從這些田里刨出錢來呀?”他兒子小聲辯解說并沒有這個意思,他只是不相信那個老板會給工錢,沒繼續干下去的熱情。張有余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打工要什么熱情?又不是談戀愛。”他想起老婆訓他的話,教育兒子道:“你媽說的對——有賬算不亂!”說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之后他兒子不僅不再問他爹是否繼續打工的問題了,連電話都不打回來了。這樣,張有余的老婆不放心了,想給兒子打電話問問情況,但兒子沒有手機,她夜晚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連覺都睡不安穩。張有余這才下了讓兒子回匣子區的決心,他對老婆說:“反正在大城市打工和在匣子區打工一樣難得拿到工錢,那還不如讓兒子回到我們身邊來,起碼天天能看見他,放心得多!”他老婆連連點頭,反復說著:“造孽!造孽!”

化工廠工地的吳老板因按時給付張有余等人的租金受到匣子區區長的表揚,區長在總結工作時將吳老板稱為“為匣子區和諧安定作出突出貢獻的民營企業家”。由于區長的點名表揚,吳老板被匣子區企業家協會推薦為市級優秀企業家,吳老板受到媒體的關注,他這陣子忙著接受市報社、市電視臺的采訪,風光無限,接工程比先前容易多了,也不愁找不到民工。汪大雄惦記著他的正被吳老板用作腳手架的鋼管和扣件,時常跑到化工廠工地去溜達,就像前些時經常跑到張有余家里去一樣。這天正碰上區長和吳老板站在腳手架前接受市電視臺、市報社的采訪。區長對著攝象機說:“我衷心希望我們匣子區像吳全勇這樣的民營企業家更多一些,該付人家租金的就及時付給人家租金,該付給民工工資的就及時付給民工工資,我非常希望導致不和諧不安定的因素少一些,再少一些!”汪大雄看見區長那張黃臉上泛著少有的紅光,嘴唇邊那顆紅痣紅得像一顆紅豌豆。汪大雄本來既后悔那天沒有強行拆下化工廠工地的腳手架拖走又后悔那次沒在醫院婦產科病房里逼區長出面解決問題,此刻看見區長立刻毫不猶豫地撲上前闖入鏡頭對驚訝得大張著嘴巴的區長說:“區長,誰都想要和諧安定的生活,可是,賈德高就是讓我得不到和諧,安定不了,你到底管不管?”記者們看見這么精彩的一幕眼睛放光,紛紛打足十二分精神涌得更近。鏡頭前區長的嘴巴咧著使勁地笑著,臉上的肌肉僵硬得比哭還難看。區長連忙大踏步離開,對記者們說:“抱歉,今天的采訪就到這里,我還有事。”說完鉆進車子溜得比滑冰還快。工地上的民工哄地大笑起來,電視臺記者把攝象機對著汪大雄要采訪他,汪大雄說:“我可以接受你們的采訪,但只怕我說的話你們錄了也不敢放出來。”汪大雄噼里啪啦把他的事情說了,記者不斷露出驚詫的表情。出乎汪大雄意料之外,市電視臺播放了那段采訪,主持人還說要對這件事情進行跟蹤采訪,一直要跟蹤到汪大雄追回鋼管、扣件和租金,匣子區的人看了電視,哈哈笑著,說:“那就讓電視臺跟著汪大雄追債吧。”張有余等在印染廠賈德高工地打過工的農民看了電視,涌到市電視臺大門口,吵嚷著要記者也采訪他們,說電視臺不采訪他們他們就不走,保安報了警,警察來了聲明他們這樣做客觀上是沖擊電視臺,是犯法的,勸他們離開。張有余往后退了幾步,他上有老下有小,并不想犯法。一起來的年輕農民周家福說:“要論犯法,那是賈老板先犯的法——他騙取我們的勞動力,再說我們只是要求采訪我們,想引起市里領導的重視,并沒有沖擊電視臺的意圖。”二十幾歲的硬漢竟說得眼眶都紅了。民工硬是不走,但并不鬧騰,他們只是縮著脖子籠著手頂著臘月的寒風安安靜靜地站在電視臺大門兩側,警察除了繼續勸退沒有別的辦法。一直到晚上十點多鐘,電視臺工作人員請他們選出五位代表,把這五位代表安排進會議室,新聞欄目負責人親自接見了他們。另外四位代表要張有余發言,張有余說自己沒有文化,要年輕農民周家福發言,周家福就學著電視里的汪大雄的樣子把他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特別強調了李滿貴為了保護鋼管和扣件受傷留下嚴重的腦震蕩后遺癥的事情。新聞欄目負責人表示同情,但他說這種事情目前太多,不具備新聞的特性,所以確實不能為他們做節目,請他們一定諒解。周家福不服,問為什么電視臺可以給汪大雄做節目,而且還要追蹤,新聞欄目負責人說因為汪大雄的事情具有法律上的意味深長的意義。五位代表雖然不大明白“汪大雄的事情具有法律上的意味深長的意義”究竟是個什么意思,但看電視臺的人態度誠懇,只得起身告辭。

天,下起了新年前的頭一場大雪。電視臺大門口的幾十個民工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議論著瑞雪兆豐年的話題,期盼著在過年前要到工錢,過個好年,見五位代表出來,呼地一起圍上去,張有余擺了擺手,做了個回去的手勢,民工們明白了,怏怏地隨著張有余朝匣子區步行而去,因為班車早就收班了。黢黑的雪夜,那條通往匣子區的柏油馬路上蠕動著農民疲憊的身影。

農民往匣子區趕路的時候,汪大雄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想心事,他已經非常明白,目前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了:等著法院強制性執行,但法院強制性執行的前提是賈德高名下有可以執行的財產。法律意義上的事實證明,賈德高名下沒有任何可以執行的財產。

大年初四,汪大雄接到張有余打來的電話,請汪大雄下午到家里喝酒吃飯。汪大雄說:“腦殼疼,沒精神。”張有余說:“兄弟,我曉得你的難處,我們對不住你,你汪老板是個好人,但賈老板欠我們的工錢還沒給,連人都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我們不扣住你的鋼管和扣件還能怎么辦哩?我們總不能連個把柄都不抓住吧?”聽到手機里傳來的張有余蒼老的聲音,汪大雄眼前浮現出張有余那張黑紅的爬滿皺紋的臉,在這一刻汪大雄有點認同張有余的觀點了。張有余又說:“我們家的發財和致富都蠻想你喲!”汪大雄說:“狗屁,狗懂得想念嗎?”把電話掛斷了。

晚飯后,汪大雄又回憶起整件事情,越回憶越憋氣,想出去散心,打電話約律師朋友張一兵出去玩,張一兵答:“不好意思,我正在陪老丈人喝酒。”汪大雄又打了幾個朋友的電話,朋友們不是正在喝酒就是正在打麻將,弄得汪大雄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把他拋棄了,他的頭又炸炸地疼起來,他揉著太陽穴窩在被窩里,老婆見了,勸他:“今天不是有人打電話請你喝酒嗎?你何必悶在家里?不如出去散散心。”汪大雄還是不想去張有余家,他老婆又勸道:“你出去活動活動,免得夜晚又睡不著覺。”汪大雄想起失眠的痛苦實在不好受,最終出了門。

汪大雄到達張有余家時受到了狼狗發財和致富的熱烈歡迎。他這次出門是極不愿意的,所以忘了給張有余帶酒也忘了給狗帶好吃的東西。雖然他空著手,兩條狗并不見怪,見了他露出久別重逢的歡喜,黃狗發財縱身一跳把兩條前腿一左一右搭在汪大雄肩上,溫熱的舌頭在汪大雄冰冷的臉上親密地添著,黑狗致富圍著汪大雄轉圈,時不時用它那漂亮的狗嘴在汪大雄的腿上親熱地磨蹭,兩條狗的尾巴都歡快地舞蹈般搖著。汪大雄一時以為自己是到了親戚家,他望望曾經堆過他的鋼管和扣件的場院,心里罵了一句:“狗日的老張,可把老子害苦了!”嘴巴卻高聲咋呼:“老張,老汪我拜年來了!”張有余請汪大雄喝酒吃飯的電話被汪大雄掛斷后以為汪大雄今天不會來了,聽到汪大雄的聲音喜出望外,他兩三步跑出堂屋門,連連“不敢當不敢當”地叫著,把汪大雄迎進堂屋。小周還有一幫農民從飯桌邊站起身來,張有余恭敬地對板著臉的汪大雄說:“兄弟,沒什么好菜,請上座!”

作者:梁蓉(筆名:十步芳草)

2007.4.18初稿完成

2007.4.29第一修改稿完成

2007.5.8定稿

2007.10.4第二修改稿完成

 作者簡介:

曾參加新浪原創文學比賽獲獎并擔任出題人和評委。著有短篇小說《漂流》、《誠實的愛情》、《呼喚》、中篇小說《追債》及長篇小說《愛在絕世》、《對決》等作品。《呼喚》獲第二屆“山水杯”全國校園文學大賽一等獎,作品收入《第二屆“山水杯”全國校園文學大賽獲獎作品集》出版。《愛在絕世》獲第二屆中國長城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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