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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的普羅米修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

儒帥哲師 · 2007-09-27 · 來源: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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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儒帥哲師

                      一、
    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荒原上。在這片空曠的原野上,只有石頭,沒有水。我走在上面,不知有多久,終于來到了一個峭壁的下面。在陡峭的山壁上面,一個巨人被粗大的鐵鏈束縛著,他的身體,也仿佛石頭一樣的堅硬,一樣的暗的顏色。
    雖然我在夢中,但還是知道,他是那個希臘神話中的提坦神,普羅米修斯。他在黑暗中,發出巨大的,痛苦的呻吟聲。我被這聲音震顫了,想逃。然而,卻沒有力氣,只能被這巨大的聲音所震顫。
    “你來看我了嗎?”那巨人說。
    “你還在這里嗎?”我明知故問。“很久了吧,當初你就是因為給人類帶來火種,給黑暗的夜帶來光明,就被束縛在這里。諸神這樣對你,怕是不公平的?!蔽抑荒苓@樣說,略帶同情的。
    “哈哈……”他笑了起來,山壁和我腳下的荒原,都劇烈的搖晃起來。
    “我是被人束縛在這里的,我所愛的,愛我的人?!本奕苏f。
    “你不是從天上盜來火種,給地上的人嗎,人們為什么要束縛你?”
    “我從天上盜火種給人,但人卻喜歡在黑夜里安睡。我打擾了人的睡眠,人們說我是瘋子,我把束縛在這里。你看,這荒原上一片黑暗,我盜來的火種,還沒有被點燃?!?BR>    “那火種呢,恐怕早已遺失了吧?”我感到這荒原上很冷。又黑又冷。
    “這是我的秘密,我要一直保守這個秘密。直到有一天,我獲得自由?!?BR>    這時,從天邊飛來一只龐大的鷹,張開了血紅的大嘴,啄這巨人的心。巨人發出痛苦的叫聲,荒原更加劇烈的震動起來,石塊紛紛飛起,我從被震開的大地上的裂隙,向虛無中墜下。
    我醒來的時候,知道自己仍然安穩的躺在床上。既然已經醒了,我就不再睡了,開始回想剛剛做的這個夢來。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這個夢似乎是有寓意的,然而我不懂得如何分析,于是無法知道這個夢的含義。
    因為我昨天晚上做了夢,所以醒的很早。天蒙蒙亮,我就走出家門,來到街邊吃早餐。坐在露天的白色塑料椅上,看見不遠處的公交車站上,滿滿的都是人。以廣告牌做背景的站臺上的人們,每看見一輛車停下,就一擁而上。我在北京生活了這么多年,已經習慣了這種場景。然而,我還是微微的有些驚訝,因為今天是星期天。傳說中,偉大的神在花了六天創造了世界萬物以后,決定在第七天休息。并把這一天,定為休息日。但在北京這樣的現代化城市,人們似乎總是處于無休止的忙碌之中。
    我吃過了早餐,回到家里。決定把書房里的東西,整理一下,因為我的書、報紙、雜志,寫作的文稿,由于長時間沒有整理,已經完全雜亂無章。因此,如果我想找出什么來看,必然要花上幾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我在整理中,突然發現了一個用報紙包裹起來的東西。似乎是本厚厚的書。我把報紙打開,原來里面是一疊嶄新的打印稿。這是當年楚原送給我的,他寫的詩歌和小說。我以為再也找不到這些文稿了,真沒想到,它們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楚原,我有五、六年都沒有見到他了。
  
    二、
    我看見了楚原當年送給我的文稿,我的記憶再度被他的名字所照亮,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有點消瘦而精神的青年形象。
    大概是六、七年前,我認識了楚原。那是在冬天,我記得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樹上的葉子,都已經落盡。樹干光禿而枯澀,仿佛睡眠了一樣,看上去不曾有絲毫的活的氣象,如同死寂了一般。
    我那時就盼著下雪,以為重重的雪花,大團大團的壓在黑色干枯的光禿樹枝上,就會好看一些。但那年冬天,天卻是干燥的很,一望無際的藍,似萬里堅冰一般,很少見白色的云。久久也沒有雪花飄下來。就是在那樣的冬天,我認識了楚原。
    他的模樣,我已經不如當年記得那樣的真切了。畢竟有六、七年沒有見面了。況且,在這些年里,由于工作繁忙,瑣事勞頓,我未曾想起他來。如今想起來,只記得與他第一次見面時,便給我不俗的印象。我在這現代的城市里,生活了許多年,每天看見的人,也是不可數計的。一來是我國人民數量頗多,二來是近年來,剛畢業的大學生們,如同當年美國西部發現了金子一樣,都往北京跑。大抵是被城市的繁榮景象,迷住了腦子和心竅。要知道,很多人在這快節奏的城市中,如同機器的零件一樣的運轉,奔忙不息,生活是極其艱辛的。
    當年美國人涌到西部,淘了金的,也只是少數。擁有一座大莊園。像牛仔一樣騎著駿馬,在草原上奔馳的浪漫風情,恐怕也是電影里虛構的吧。今天這樣的事情更多了,到處都是媒體在“炒作”。真真假假的,令人目不暇接,頭暈眼花。可是當初楚原來這里,目的確是單純的很,他是來搞文學創作的。因為北京的文化資源發達,高校林立,作家學者成群。街街都有書店,滿地都是文化人。時常在街邊,就有簽名售書的,那些書的名頭大的不得了。不是中國現代的《紅樓夢》,就是未來要獲諾貝爾文學獎的。
    我當時和楚原,就常從這些書的作者身邊走過,但從未蹲下身去,買他們的書,或是與之攀談?;蛟S是文人相輕吧,看了他們可憐寒酸的樣子,多看幾眼,就會憐憫之心發作,從自己微薄的生活費里,拿出錢來,買他們的“巨著”。但那樣的書,買回去既不會看,又覺得送人不妥,恐被人看輕了。這樣一來,就是一種浪費了。于是就克制了,不看他們。當然,這是我的想法。而楚原卻當他們不存在一樣,似乎臉上還微微顯出鄙夷的神情,仿佛不屑似的?;蛟S是我看錯了,那神情也可能是我的,也未可知。
    楚原是我的一個朋友介紹我認識的。說是朋友,不過是常在一些書店里買書,間或攀談幾句,熟識而已。但畢竟大家都是讀書之人,又都做些微末學問,就引以為知己。這位朋友看我讀過一些書,于詩詞戲劇小說散文方面,有些見解,就把楚原介紹給我認識。他說楚原是一個南方來的青年,是搞文學創作的,雖然大學沒有讀完,就輟學了,但卻寫的一手好文章。
    我不知道楚原從哪里聽得我有一些虛名,就要與我相見。我本是一個迂腐的讀書之人,思想落后,并且保守,頭腦中都是些陳腐的觀念。怕與這年輕人的思想合不來,即便相見,談不來,難免不歡而散,沒有多大意思。于是就推托了。卻沒想到,不久后,接到了楚原的電話,相約要以文會友。我知道,定是那位朋友,將我的電話給楚原的。我當日聽那位朋友說楚原要與我相見,以為他不過是一時興致,說說罷了。但是卻沒有想到,他如此執著,居然給我打電話。我接了電話,對楚原說,我這幾日很忙,有篇論文,需要修改的,下午還要跑圖書館去。他說等你有了時間,我再約您吧,我寫了一些詩歌和小說,要請您指點的。
    過了一個星期,我在繁忙之中,早將楚原的事忘了。到了周末,楚原又約我見面。我便覺得,若是再推托,就不真誠了。于是就和他約在R大學的圖書館前見面。
    那天的空氣頗好,雖然有些風,卻不冷。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棉服,帶著眼睛,兩只手背在身后,站在圖書館前的一個石獅子旁,好像是在研究那石獅子的構造一樣,臉帖的很近,仿佛在就近仔細的觀察雕塑上的細微條紋。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當時圖書館前的人不太多,而他又頗具一種文人的雅氣,我便知道那一定是他了。于是就遠遠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把目光從石像上移開,向四周看了看,似乎并未看見我。
    我走到他面前,他頗為興奮的說:“哦,你來了?!蔽覀儽舜宋帐?,如同老朋友相逢一樣。我年長他幾歲,但是攀談的時候,卻沒有什么年齡上的隔閡。我向他問起那位朋友。楚原說,他是在買書的時候,在一家書店里認識的。這個世界有時真的很小。但轉念一想,我們這些舞文弄墨的人,平時的興趣,也只有逛書店而已。
  
    三、
    我在那個時候,在在寫一個令我頭痛的論文,需要找很多資料。學校里的圖書館資料不夠,就到國家圖書館里去找。而時常就會遇見楚原,他在社科閱覽室,看小說和詩歌,也看文藝理論。后來看哲學,尼采、??啤⒌吕镞_等等等等。而遇見我,便一把扯住,與我攀談,我就用上半生不熟的知識,與他古今中外的亂說一氣。他向我問了什么,就粘到上面,一直問下去。
    有時我下午遇見他,便與他作答到晚飯時間。國家圖書館旁,有一個紫竹園公園,門票兩元。我們有時邊走邊說,就溜達到園里去。門票錢通常都是他付的,到了五、六點鐘,他便邀我一同去吃飯。而通常,都是他請客。我有時過意不去,就要付帳。他總是找出許多理由來,不讓我付。如今想來,我卻沒有一次,不是讓他請的。
    楚原那時,寫詩、寫散文、也寫小說。寫完了,就打印出來,送一份給我看。他每次給我,都問上次拿來的我看了沒有,寫的怎么樣。我便把自己的感想說出來,可能是我年長他幾歲吧。他對我的那些淺顯的看法,他有時竟沉思起來。
    我那時,已經不寫什么散文小說,只是做些論文,一心沉迷到理論中去,說不得,也是逃避現實的一種方式。很多搞寫作的人,開始都充滿了激情的,想寫出個名堂來。但這終究不當飯吃,除非你做了暢銷書作家,但那暢銷書作家,是不容易做的。起碼年齡要小,臉面要嫩。如果是如我這樣一天老似一天的人,加上身體一直孱弱,精力跟不上,又有一骨子自命的窮清高,不肯寫大眾喜聞樂見的東西,定然是做不成的。因此,便埋頭在理論中,躲進形而上的世界里。
    楚原在那時寫了很多東西,他送與我的打印稿,也有一本三百多頁的書那么厚了。詩歌有一些,然而小說居多。
    有一次我問他:“你寫了怎么多,怎么不投稿呢?”他微微的皺了一下眉,并不看我,而是仰起面孔,向著太陽說:“我寫的東西,太不合時宜,恐怕很少人喜歡看?!?BR>    “試一試吧。”我說。但心里,也想著能發表的希望,不會太大。那時和現在一樣,文壇已經盛行了浮華和庸俗的風氣,雖然總有人大喊堅持純文學創作,但那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炒作、商業化運作,迎合低級趣味,早已經把文學變成了廉價的商品,脫離了真正的藝術。但凡搞文學的,或寫作、或研究、有誰不知道呢。但大家都不怎么說罷了。后來有個外國漢學家,非要捅破這層窗戶紙,說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當然,他是不會這么說的,但后來傳成這樣,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但也由此可見,外國人是不懂中國的含蓄的。家丑被外國人說破,自然要挨一些罵的。于是便跳出許多評論家,或罵或反駁,或二這兼而有之。如此熱鬧了一陣,就沒有了下文。
    楚原的那些打印的稿子,我當時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有時想起他來,想再讀一讀,卻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只記得,當時因為怕弄丟了,特別的放在了一個地方了。
    四、
    楚原的文字,絕算不上優美的,至少與他同齡的,那些八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和寫手們比,是不夠華麗和傷感的,不能達到讓人的眼淚簌簌的落下來的效果的。也沒有那些讓人讀了笑到肚子疼的技巧的。但是他寫的很深沉,讀他的文字,有一種厚重的感覺,仿佛整個世界的重量,無聲無息的壓到人的心上,讓人感到生命所背負的重荷。
    他的文字的厚重,來自于思想的沉淀。盡管他沒有完整的上完大學,卻有些比同齡人更加淵博的知識和深沉的思想?,F代教育給人提供了知識和技能,但卻把心靈和精神擠壓一空,讓思想和靈魂無處棲留?;蛟S,正是因為楚原脫離了一般的軌道,才更自由的呼吸到了新鮮的思想空氣。然而,我面對他的才華,面對他的直透靈魂的文字,卻產生了一股擔憂。因為越是這樣的文字,在這個時代,越不會被人重視,而只能如同一顆明珠,被掩蓋在浮華絢爛的燈火之中,或許有一天,人們能發現那些燈光的蒼白和虛幻,重新發現散發著樸實無華光芒的明珠。那一天,何時會到來呢,我不知道。
    在我的鼓勵下,楚原投了很多稿,但都如同石沉大海,毫無音訓。這并不出乎我們的意料,我當初是抱著小小的奇跡會出現的期望,勸楚原投稿的。但即便如此,我仍有一絲的失落感,在心中久久的盤亙。但楚原卻對此很不在意,他以后并未再提起這件事?;蛟S在他的心中,比我更不抱有任何的希望,只是為了敷衍我而已。
    我那時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讓他放棄寫作,因為我預感到,他長此下去,必然會同以往那些藝術家一樣,窮困潦倒的。如凡高那樣的藝術家,在他的時代不被承認,生活必然是悲劇性的。藝術家們創造出令民族和人類驕傲的藝術,而自己卻被困苦的生活,榨干生命。以自己的犧牲,取悅諸神,造福人類。如同神壇上的祭品。
    我已經隱約知道,楚原這樣下去,等待他的是什么樣的命運,但我卻無力勸阻他,他一往無前的沿著他的條道路走下去?;蛟S我是自私的,我想把楚原變成一個和我一樣平庸的人,難道是因為在我心里,隱藏著隱隱的嫉妒?因為我在當初,沒有選擇像他這樣,選擇這條布滿荊棘的道路。安徒生所說的光榮的荊棘路,不是誰都能走下去的。我缺乏那種冒險的勇氣,或許,當一個學者,更適合我。安安穩穩的做學問,放棄曾經讓自己激動的理想和雄心。保持一份穩定的工作和收入,照顧一家人的生活,才是我的平凡人生。
    五、
    那年年底,天氣異常寒冷。我得了一場感冒。在其間,楚原來看過我一次,給我買了水果。因為我的嗓子發炎,而且不斷的咳嗽,我們并沒有多談。他像往常一樣,帶來了新寫的詩歌和小說,說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次來與我見面。他過幾天就要回家了,他的老家在南方的一個山明水秀的古城。那時離過年,還有二十多天,但在北京,火車票是極難買到的。在我的印象中,楚原是一個難于應付生活的人,他的思想里,太多不現實的想法。
    “你已經買到回家的火車票了嗎?”我用很小的聲音問他,說話很費力。
    他點了點頭,從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張有些皺的車票。我看了看,是一張硬座。
    “把票放在一個好地方,別丟了。”我說。把票放回到他手中。
    他笑了笑,把票重新放好。我們又說了一會,然后他便要告辭。
    “明年春天我還來北京?!背詈笳f。
    但是在第二年春天,他并沒有來。而且連電話也打不通了。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只是聽到一些關于他的傳聞。我后來忽然想起,楚原說要出版一部長篇小說的,然而我卻沒有看到,心里覺得很可惜。我想,我以后也見不到了吧。
    在認識楚原的那段日子里,我對關于文學的興趣已經淡泊,但是遇見他,我又燃起了我對文學的興趣。在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在聽他說,而不發表我自己的看法。然而,在我心里,是默默的贊同他的。
    記得有一次,我們一邊在公園的竹林里散步,一邊說起當代的中國文壇。楚原每次提起這個話題,情緒都是有些許激動的。
    我記得他說,“中國文壇現在缺乏正氣,一派烏煙瘴氣,簡直是群魔亂舞。”他的語調,是非常沉痛的。
    “不能這么說,這樣說過于偏激了。有些事情,需要理解,不能這么輕易下論斷的。”我以朋友的口吻對他說。
    “唉,或許是我剛才過于激動了。但是,終究意難平啊。”
    “你真的對當今的文壇這么不屑嗎?”我問道。
    “是啊,而且我敢說,以后有人寫文學史。寫到這個時期的文學,不過也就一兩句話而已。”他的目光,他的神情,他的語調。是那么的不容置疑。
    “我想,還是會留下一些東西的?!蔽蚁氤C正他的偏激。
    “那樣的話,以后的人看了現在的東西,不知道會怎樣發出輕蔑的笑聲呢。人的文化水平會提高的,文化修養和閱讀品位也會提高的。那些只能糊弄沒有文化修養的人的玩意,是不會長久的?!背晕⒌?,出現了嘲諷的笑容。
    “瞧,前面的池塘,凍得結結實實?!蔽蚁朕D移話題,指著前面的池塘說。池塘在冬日的陽光照射下,如一片光滑的鏡。光滑的表面時上,反射著亮光。
    “即使凍的再結實,等到明年春天到來時。風兒一吹,就會融化的?!?BR>    “恐怕要等到春節以后,或許要更長一段時間。”我說。
    六、
    我第二天春天,從家鄉回到北京時,池塘的冰已經融化了,春水在微風的吹拂下搖曳,燕子輕盈的掠過水面,帶來了花朵的清香。然而,我再也沒有見到楚原。而且,他以前送給我的詩歌和小說,我也找不到了。從此,楚原便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對他的記憶,也開始了冬眠。楚原給我的印象,就如同在人們沉睡的黑夜中,有人起身,點亮了火,大聲喊叫:“你們不要再做夢了,快醒一醒?!比欢藗兯膶嵲谔亮?,沒有人回應他。
    后來,我從那位當初介紹我和楚原認識的朋友那里,聽到了關于他的一些傳聞。楚原在那年春節回家的時候,被家里人認為精神不正常,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了。他大學沒有畢業,又不找工作。來到北京,搞文學創作,要以文學拯救人的精神。這樣在北京呆了半年后,終于在過年回家時,被親戚朋友認定精神出了問題。在別人過年時,他卻被當作瘋子,關在精神病院里。他是否真的瘋了,我不知道。但像他這樣不合適宜的人,被當成瘋子,也是不足為奇的。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是發生過的。寫詩的赫爾德林,搞哲學的尼采,當時都被認為瘋了的。在許多年之后,他們被奉為偉大的天才,也有更多的,被歷史遺忘的,徹底的被拋出人們的記憶的。
    我記得在大年夜那天,看春節晚會的時候,給楚原打電話,祝賀他新年快樂,然而卻沒有打通,大概是他已經在精神病院了吧。唉,他當時是怎樣的痛苦呢。一想到此,我就覺得心里無限的悲哀。
    現在離我最后一次見到楚原,已經有六、七年了。他現在究竟怎么樣了呢?我不知道。
    前幾日,我在一家常去的書店里,又遇到了那位朋友。我和他說起楚原的事。
    “楚原已經出院了,不過家里現在把他看的很嚴。我和他見面時,他說話少的很。”
    “哦,原來是這樣。那么他現在,早已經不寫作了吧?”我有些惋惜的說。
    “何止寫作。并且寫作這兩個字,在他的面前,也是不能提的。”
    “何以會這樣?”聽到他這樣說,我是真的驚訝了。
    “當初就是因為搞創作,寫詩歌寫小說。才被認為是腦子有問題的。你想想,他不上大學,又不工作。見人便講,要文學革命,醫治人的病態的精神和靈魂。你倒是想一想,我們聽了,倒是可以理解的,他的家里人聽了,定然是覺得是腦子不中用了。那天我見到他時,偶爾和他談最近看什么書。他的妻子,便用警覺的眼光看過來。他便搖了搖頭,對我說,現在已經不看書了,而且以前看的書,寫的文字,都燒了?!彼麌@了一口氣說。
    我本想問他,楚原現在做什么,但終究沒有開口。因為我想到,楚原說“都燒了”時的樣子,已然是心如死灰了。如今他的心,恐怕早已經死了多年。
    “楚原向我問起你,并托我給你帶一句話?!彼终f。神色頗為莊重,當時的氣氛,仿佛當年劉備在白帝城托孤一樣。
    我聽他這么說,神色也莊重起來。
    “楚原說,以前送給你的稿子,如果還在,請好好的保存。以后他或許來取的?!?BR>    “就這些嗎?我問道,怕他漏下什么。
    “就這些?!?BR>    我聽了,有些失望。那天與這位友人在書店分別后,心里一直空蕩蕩的。
    七、
    我在明亮的房間中,點燃了一根火柴。小小的火焰,顫動著、燃燒著。金色的火焰,變換著無窮無盡的形態,如同永恒的神秘舞蹈。傳說火來自天上,普羅米修斯將火種從天上帶給地上的人類。從此,在黑夜里,人就能在火的光亮中,看清那些被黑暗所遮蔽的事物。然而給人類帶來火種的普羅米修斯,遭到了天神的懲罰,被巨大的鐵鏈,鎖縛在了山壁上,直到今天。
    今天我偶爾找到了楚原曾經給我的文稿,這些打印稿,看起來是相當新的,疊放在一起,有三、四百頁。我驚訝于當時楚原的創作能力。在半年內,居然寫出了這么多的東西。如果他一直寫到今天,那該有多少的作品啊?!岸紵?。”我又想起楚原的話,唉,多么可惜啊。然而最令人痛惜的是,楚原再也不會寫作了。他讓我保存他的這些書稿,但是我知道,他是永遠也不會來取的。
    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沖動,瘋狂與絕望的沖動,想把楚原的文稿燒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想。我找到了一個火柴盒。從里面抽出一只火柴,點燃。在金色的火焰中,冒出細小的黑煙。我的眼睛,被這煙熏出了眼淚。罷了,我將火柴吹滅。把楚原的文稿,重新放起來。放到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心里隱隱的希望,楚原有一天會來取的。但那一天,不知什么時候會到來。
    我因為彎腰整理東西,筋骨又疼了起來。而且我突然感到,疲憊的很。這疲憊是從自我的內部涌現出來的。我不得不休息一會,以緩解我的疲勞和疼痛。我來到臥室的床上,躺了下去。頓時,困意從無意識的深處,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隱隱的希望,能在夢中看到楚原,或者是被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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