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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學文:命案高懸

胡學文 · 2007-09-18 · 來源: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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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中午,光棍吳響伏在芨芨叢中,虎視著牽著牛的尹小梅。
  吳響想把尹小梅搞到手。在北灘,尹小梅算不上漂亮,一張普通的梨形臉,眉眼也不突出,總在躲著誰似的,更沒有王虎女人那種風騷勁兒。她很瘦弱,走路慢悠悠的,像一棵失去水分的豆芽菜。可吳響就是喜歡她。從尹小梅嫁到北灘那天起,這種喜歡就固執地扎進吳響心里,在清淡的日子中蓬蓬勃勃地生長著。喜歡當然要費點兒心思,當然要下手。只是幾年過去了,吳響僅接近了尹小梅兩次。一次是在河邊,尹小梅挽著小腿洗衣服。吳響裝作正巧經過的樣子,和尹小梅親昵地打招呼。尹小梅頓時漲紅了臉,沒等吳響再說什么,抱著衣服逃了。這個女人一定讀懂了吳響的眼神,害怕了。第二次是在尹小梅家,吳響給尹小梅下一份通知。吳響是護林員,有資格給各戶下“通知”。尹小梅接過那頁寫著黑字的黃紙,吳響趁機抓住她的手。手很軟,似乎沒有骨頭。尹小梅驚恐地一縮,但沒抽出去。她往后撤著身子,臉漆一樣白。吳響微微笑著,加重了力氣。黃寶在縣水泥廠當壯工,兩星期才回來一趟。尹小梅的公公黃老大住在隔壁的院子,吳響有恃無恐。兩個人拽著,很有些游戲的成分。尹小梅突然低頭咬了吳響一口。不是一般的咬,是拼了性命的。吳響帶著血青色的牙印悻悻離開。尹小梅竟然如此剛烈,出乎吳響意外。說到底,吳響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和女人好,要來軟的,或軟中帶硬,一味硬肯定糟。吳響清楚這點。
  吳響沒得手,但想頭更厲害了,幾近癡迷。就像摁彈簧,摁得越緊,撐得越長。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吳響雖是一介光棍,但身邊不缺女人,可誰也代替不了尹小梅。誰也代替不了尹小梅在吳響心中的位置。吳響發誓一定要把尹小梅搞到手。機會像旱天的雨,好容易飄過一團云,沒等掉下一滴,又忽忽悠悠飄走了。
  吳響是光棍,在村里的地位卻不低,因為他是護林員,掙著一份工資,享受村干部待遇。吳響比村干部還會享受,他把地包給別人種,平時除了去樹林里轉一遭,再無事可干。多余的精力沒處打發,只能找女人。
  吳響鼻子很靈,如果發現樹被砍掉,只消一個時辰就會嗅著木頭的氣息追到偷伐者家。那些人討好著、恭維著、檢討著,然后往吳響兜里塞兩盒煙,或三五塊錢,吳響訓斥兩句也便作罷。村民砍樹都是自家用,沒有賣掉,吳響睜只眼閉只眼。村長找過吳響,怪他沒原則。吳響很干脆地說,那就把我換掉。村長沒換吳響,在村里找不出能替換吳響的人。吳響有一股蠻勁、一股驢勁,拉下臉六親不認,村民心里罵吳響驢,都怕吳響。護林員就得吳響這種人,換了別人,那些樹早就光禿禿的了。吳響的“身份”對尹小梅不起任何作用,尹小梅連樹林都不進,總是離吳響遠遠的。
  但轉機還是來了。兩年前,吳響又多了一份職務:護坡員。以前草場可以隨意放牧,隨意挖藥材,現在不行了,要保護草場。草場都用鐵絲圍欄圈住,護坡員的職責就是防止人和牲畜進入。和護林員不同的是,護坡員的工資由鄉里出。吳響去鄉里開了一個會,回來把鄉里的禁令貼到村頭。那份禁令主要是罰款數額:人進草場挖藥材,一次罰六十;牛馬進入罰一百;羊進入一只罰五十。禁令貼出第二天,吳響就抓住了挖藥材的王虎女人。吳響沉著臉問,沒看見禁令?王虎女人笑嘻嘻地說,看見了。吳響說,看見還進來?王虎女人撇撇嘴,你黑夜敲窗戶,白天就正經了?吳響說,一碼歸一碼,鄉里讓我管我就管。王虎女人瞅瞅四周,我就不信這一套,說著就脫褲子。白晃晃的屁股一閃一閃,吳響的眼便瞇成了一條線。送到嘴邊的肉,吳響哪有回絕的道理?吳響心疼嫩綠的花草,緊抓著王虎女人的腿,不讓她來回翻滾。事后,吳響在白屁股上拍一掌,下次別進來了。可過了沒幾天,王虎女人又進去了。吳響還是老規矩。吳響的竅就是被王虎女人捅開的,再逮住別的挖藥材或放牧的女人,吳響就罰她們的款,一直罰到女人脫了褲子。
  吳響又瞄上了尹小梅。尹小梅可以不去樹林,但她躲不開草場。尹小梅家有一頭奶牛,奶牛當然要吃草,哪里的草有圍欄里的茂盛?只要她鉆進一次,他就牢牢套住她。尹小梅似乎覺到了吳響的陰謀,要么自己割草,要么在地畔放牧,始終不越過那道線。直到最近,吳響才發現尹小梅的蛛絲馬跡,原來她和他打游擊呢。尹小梅利用吳響中午吃飯的機會,把牛牽進草場大吃一頓。沒想到尹小梅竟有這鬼心眼,吳響意外而竊喜。
  吳響繼續盯著尹小梅。尹小梅穿了件淺綠色襯衣,吳響看不清她突出的胸部,這使他對那個地方有了更多想象成分。尹小梅鬼鬼祟祟地望著村里的方向,又望一眼,確定沒有人影,牽著牛朝圍欄豁口走去。吳響的心跳撞在芨芨草上,擊出空空的聲音,生怕自己飛起來,緊抓著細長的草葉。吳響為了套尹小梅,只是回村繞了一圈,又悄悄潛回草場。
  六月的陽光骨白骨白的,很重。
  吳響特意選在毛文明來的日子收網。如果尹小梅不給面子,就把她交給毛文明。毛文明是副鄉長,包著北灘的工作。吳響剛當護坡員那會兒,毛文明鄭重其事地找吳響談話,老吳啊,咱倆拴在一條線上了,你可不能吊兒郎當的。吳響拍著胸脯保證,毛鄉長放心,我吳響不是吃素的。毛文明賞了吳響一盒煙,就靠你了。過了一段,毛文明又找到吳響,說別的村罰了多少多少錢。毛文明說護坡員的工資就由罰款出,罰不上款,年底吳響就甭想領工資。吳響聽出意思,光護不行,罰款也是一項重要任務。
  罰就罰,吳響隨時能把臉拉下來。進草場的并非都是女人,是女人也不是都給吳響脫褲子。吳響挑挑揀揀的罰,不過沒按照鄉里的禁令罰,咋說也是一個村的,該抬手還得抬手。比如柳老漢,快七十的人了,一聽罰錢,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求吳響放了他。慌得吳響攙他起來,讓他趕緊走。比如啞巴女人,窮得連襪子都穿不上,唯一值錢的就是那兩只羊,吳響忍心罰嗎?對那些耍膩的,吳響就交給毛文明處理。別看毛文明嘴巴的毛沒長齊,很有手段。毛文明嫌吳響罰的少,北灘的草場面積全鄉最大,別的村都罰到北灘的幾倍了。毛文明給吳響弄了一輛舊摩托,還說罰款額增加了,給吳響換輛新的。毛文明也不閑著,三天兩頭檢查。吳響充其量是刀背,毛文明則是刀刃。尹小梅若是不識好歹,就讓她碰碰刀刃。
  尹小梅牽著牛從豁口進了草場。她終于進去了,吳響輕輕咬咬嘴唇,生怕一不小心笑出聲。豁口是那些進草場的人弄出來的,吳響曾報告過毛文明,想把口子補住。毛文明說算了吧,補上還是往壞弄,亂花錢。后來吳響琢磨出這句話的味兒了,毛文明確實比吳響心深,一種探不到底的深。
  吳響匍匐爬行,慢慢向草場豁口靠近。吳響搞女人是老手了,但從來沒有現在這么興奮過。他實在太喜歡尹小梅了。
  尹小梅盯著牛的嘴巴,輕聲催促,快點兒!快點兒!!吳響暗笑,就算牛長了一丈長的舌頭,也得一口一口吃。
  吳響站起來,喊了聲尹小梅。聲音很輕,他怕嚇著她。
  尹小梅猛地一抖,迅速回過身,滿臉的驚恐和慌亂。她的嘴唇碰了碰,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吃力地擠出一絲生硬、干巴的笑。
  吳響繃住臉,你這是第幾次了?
  尹小梅緊張地說,三次。
  她顯然嚇壞了,想撒謊又不敢徹底地撒。
  吳響說,你根本不止三次。
  尹小梅躲避著吳響的目光,就三次。
  吳響說,就算你三次吧,一次一百,三次罰三百。
  尹小梅仰起蒼白的臉,這么多?
  吳響問,禁令上怎么寫的?你沒看?
  尹小梅小聲說,我沒錢。
  吳響說,沒錢拿牛頂。
  尹小梅下意識地牽牽繩子。她用央求的口氣說,放了我吧,下次不敢了。
  吳響為難地說,我放了你,鄉里可不放過我。
  尹小梅的目光在草上跳閃著,無措的樣子。如果是王虎女人,早就把褲子脫了,哪用費這個唾沫?尹小梅守得緊緊的,一點兒不懂利用自己的資源。可吳響喜歡她的也正是這點兒。吳響想尹小梅永遠不會主動,自己動手得了。他試探地拍拍她的腰,她馬上躲開,敵視而慌張地瞪著他。吳響笑笑,放你倒是也行,不過……尹小梅已經明白,臉上飛起一抹紅暈,但還是警覺地問,你要干啥?吳響說,我喜歡你,從你嫁到北灘那天就喜歡你了。尹小梅扭轉頭,胸脯迅速起伏著,不知是緊張還是害羞。
  吳響覺得時機成熟了,突然抱住她。
  尹小梅大驚,奮力掙扎著、叫著,別……聲音很輕,但很執拗,沒一點兒妥協的意思。
  牛受到驚嚇,掙脫韁繩跑了。
  尹小梅沒有像上次那樣咬吳響,她躲避著,眼睛濕淋淋的。
  吳響松開了,他不想強迫她。
  尹小梅驚喘著,滿臉是淚。她瞪了瞪吳響,往草場深處追去。那頭牛快跑得沒影兒了。
  吳響幫尹小梅牽回牛,毛文明恰好到了草場邊。毛文明帶著三輪車,每次來他都雇一輛三輪。人證物證俱在,尹小梅抵賴不了。吳響憋了一肚子火,當然不會幫尹小梅說話,是她自己撞到槍口上的。毛文明要罰款,尹小梅一口咬定沒錢。她的語氣很硬,直到毛文明要拉牛,她才慌了。毛文明唬著臉說,明知故犯,鄉里正想抓個典型呢。尹小梅求救地望著吳響,吳響的心動了動,但他閃開了。這個女人,得讓她吃點兒苦頭。
  尹小梅撒潑了,她竟然撒開潑了。她攔著毛文明,并且在毛文明手上咬了一口。她咬順口了,可那是毛文明的手,怎么能咬呢?可她就是咬了。似乎還想咬第二口,毛文明躲了。尹小梅沒能攔住誰,牛被強行弄到車上。尹小梅瘋了似的,扒到車上,緊緊抱住牛腿,像抱著命根子。毛文明冷笑,我正想讓你去呢,和政策對抗,就不光是罰款的事兒了。那時,吳響確實想替尹小梅說句話,可毛文明正在氣頭上,他剛吐出一個字就被毛文明擋回來。吳響的舌頭轉了轉,叫,小梅!尹小梅抬起頭,她的眼睛有些腫,有些紅,水汪汪的,可目光分外地硬,直直地刺進吳響心里。一綹頭發垂下來,在眉角拐了個彎兒,貼在鼻翼一側。吳響哆嗦了一下,嗓子忽地啞了。
  這是尹小梅留給吳響的最后形象。

  2

  吳響很蔫。尹小梅和她的牛被毛文明拉走,一股黑煙撲到吳響臉上,吳響就蔫了。吳響蓄謀多日的計劃撲了個空。那情形就像一個胸有成竹的獵手,火都架好了,就等夾子一響收獵物了,沒想到獵物和夾子一塊跳進了別人懷里,自己撲到的只是一團風。尹小梅這個死心眼女人,碰都不讓他碰。撞到毛文明槍口上,有你好受的。甭說罰三百,罰六百也得交。毛文明要是算起老賬,也許不止六百。毛文明不是吳響,不會給尹小梅留面子,更有辦法撬開尹小梅的嘴巴,讓她交待私進草場的次數。尹小梅自作自受,怨不得吳響。可吳響的心是那樣的空,空得能裝下整個草場。尹小梅在空曠中固執地長出來,柔軟而堅硬地直視著吳響。吳響的腿顫了顫,一彈一彈往回走。他得通知黃老大,早點兒往回領人。他只想讓尹小梅吃點兒苦頭,一點點兒就夠了。
  黃老大驢個子,只是背總是駝著,隨時給人鞠躬的樣子。黃老大空長一副大骨架,看起來壯,身體非常虛弱,常年吃藥,秋天的腳步還沒到就捂上了大口罩,整個一個病老爺。性格也弱,女人在的時候,什么都是女人拿主意;女人死后,黃老大沒了主心骨,就向別人討主意。吳響平時很少和黃老大打交道。
  吳響叫了半天,沒人答應,便推門進去。黃老大正睡覺,身上搭一塊厚厚的棉墊子。吳響舉起手,又緩緩放下了。黃老大未必吃得住他這一拍。吳響重重地嗨了一聲,黃老大抬起被炕席印出各種圖案的臉,吃驚地看著吳響,嘴里呼出厚重的鐵銹味。吳響說得簡短,但很清楚,黃老大慌慌地點頭。吳響一轉身,黃老大叫住他,問,她進草場了?吳響說,當然進了。黃老大嘀咕,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吳響強調,拿錢領人。他到了街上,黃老大又三搖兩晃追上來,問帶多少錢。吳響說二百吧。黃老大幾乎哭出來,我沒錢啊。吳響說,沒錢去借,一頭奶牛,一個兒媳,總不止二百吧?黃老大的眼球艱難地滑動著,似乎在算這筆賬。
  吳響泡了碗飯,還沒扒拉兩口,黃老大又躬腰進來。吳響為了套尹小梅,沒顧上吃午飯,這陣兒餓了,懶得理他。吳響不問,黃老大也不開口,緊盯著吳響的碗。吳響實在憋不住了,問他有什么事。黃老大伸長脖子,什么時候領人?吳響粗聲道,什么時候都行,越早越好。黃老大愁眉苦臉地說,我借不上錢啊。吳響沒好氣,借不上找我干嗎?黃老大說,你替我想個主意。吳響不耐煩地說,給黃寶打電話,讓他回來。黃老大垂著手,我……沒他的電話。吳響說,那就去找他。黃老大想了想,也只好這樣了……我坐車去?吳響幾乎氣笑了,那么遠的路,你想爬著去?黃老大哎哎著退出去,我坐車去,坐車快。
  再他媽嗦,黃瓜菜也涼了。吳響暗罵。這句話倒提醒了他自己,不知毛文明把尹小梅怎樣了。毛文明的目的是罰款,尹小梅老老實實的,不會有別的問題。如果尹小梅不知輕重就難說了。那可是鄉政府,那可是毛文明啊。吳響不踏實了,決定去探探風。
  吳響把自己的坐騎推出來。吳響對它是又愛又恨,雖說是舊摩托,騎著還是蠻威風,恨是因為它不長臉,往往在關鍵時刻熄火,怎么踹也不哼一聲。還特別費油,像喝一樣。汽油比麻油都貴了,所以每次加油,吳響都想扇它幾個大嘴巴子。
  又是一頓亂踹,腳脖子都麻了,仍沒響聲。吳響罵聲操,村長走過來,說,連摩托都操,你小子雞巴是鐵打的啊。村長冬夏扣著一頂藍帽子,除非發脾氣罵人才會摘下來。吳響漫不經心地瞅村長一眼,說,這破貨,我真想操了它。村長問,尹小梅讓毛鄉長拉走了?吳響說,誰讓她往槍口上撞?村長說,毛鄉長不好惹,你求求情,一個女人,罰幾個錢算了,黃寶又不在家,黃老大纏我半天,我就差給他下跪了。吳響樂了,村長也害怕?村長說,當然怕了,我擔心他栽在我家門檻上。說著踢了一腳,摩托忽地發動著了。兩人愣了愣,同時笑了。吳響罵,這小子,見了村長就不敢裝啞巴了。
  鄉政府東面有一排舊房,是原先的獸醫站。獸醫站蓋了新房,這里就作了鄉里的臨時倉庫。吳響扒在門口,看見木樁上拴了兩頭牛,卻沒有尹小梅的。吳響納悶,尹小梅關在什么地方?他憋足嗓子喊了兩聲,兩頭牛又是叫又是抻脖子的。
  鄉政府的院子很普通,還沒有電管站的氣派。吳響每次進來,目光都要往緊縮縮,不像在北灘那樣肆無忌憚,隨便亂撞。這是一種發怵的感覺。吳響很惱火,他一直認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為了掩飾心虛,他就吹口哨,讓口哨敲開毛文明辦公室。
  毛文明正往手心倒藥片,桌上好幾個藥瓶子。他沖吳響點點頭,指指沙發,讓吳響坐。吳響問,毛鄉長不舒服了?說著從煙盒抽出一支,自己點了。毛文明并不回答,將滿滿一把藥片擱進嘴里,咕咚咽進去,方說,胃疼。末了又痛苦地補充,喝酒喝的。在北灘,吳響和村長是喝酒次數最多的人,也沒喝到胃疼的份上。吳響用關心的語氣說,以后少喝點兒。毛文明罵著臟話,你以為我想喝?不喝不行呀,天天有檢查的,哪個也得罪不起,都得陪。我這還算輕的,李鄉長最多一天陪了六班客人。李鄉長是一把手。毛文明伸過頭,讓吳響看他的嘴。他的嘴唇上有幾個黃豆大小的黑斑。毛文明說,看見了吧,這叫酒苔,肝胃吸收不了,就逼到嘴唇上了。吳響表示同情地嘆口氣,心里卻巴不得自己長幾個酒苔。
  毛文明忽然問,那女人叫什么?
  吳響馬上坐直,叫尹小梅,她咋沒在獸醫站那個院子?
  毛文明說,我把她關別處了,她態度實在不好。
  吳響解釋,她有病,這種人犯不著和她計較,我就怕她罵難聽的,所以趕過來。
  毛文明說,她罵倒好了,現在她死不開口,問她話,理都不理,緊抱著牛腿,好像我要把牛吃掉。
  吳響說,我已經通知她家里人了,交了罰款,把她放了算了。
  毛文明搖頭,別人可以,她不行,必須讓她從思想上認識到錯誤。想搞對抗,沒門兒!都像她這樣,鄉里的威信往哪兒擱?我以后怎么開展工作?
  吳響說,女人嘛,沒啥見識,我說服她。
  毛文明冷笑,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吳響忙說,我沒那意思,誰不知道毛鄉長的能力,掏出來裝兩大麻袋。
  毛文明說,我要是連個農村女人都治不了,就沒臉在營盤鄉呆下去。你等著瞧,交罰款的時候讓她服服帖帖。
  吳響呆了幾呆,再次提醒,天黑前她家就能送來罰款。
  毛文明擺擺手,這里沒你的事了,你走吧。她家來人,找我就是。
  吳響提出看看尹小梅。毛文明奇怪地說,看她干啥?她又不是你的相好。吳響沒再堅持,這個時候看尹小梅,是自討沒趣。
  吳響在鄉政府門口守著,想等黃老大父子來了一塊兒找毛文明。夜色重得抹都抹不開了,黃老大父子也沒露面。這個黃老大,莫非在路上養孩子了?吳響罵著黃老大,去食品店買了兩個麻餅一瓶橘汁,想送給尹小梅。毛文明辦公室鎖著,吳響轉了半天也沒找見。當然沒法給尹小梅送去,他將東西放在毛文明門口,怏怏離開。
  吳響一天沒吃上囫圇飯,想去東坡解解饞。東坡有他的鐵桿相好。到了村口又沒進去,只要進去,一時半會兒就走不了。吳響怕黃老大找他撲空。家里沒剩飯,吳響懶得生火,吃了一袋方便面,灌了兩瓶啤酒。光棍的日子總是馬馬虎虎。夜短得還沒火柴棍兒長,吳響睡了一會兒,天就亮了。吳響去找黃老大,兩家門都鎖著。難道黃老大走丟了?也不知尹小梅這一夜怎么過的。吳響惦記著尹小梅,如果黃老大還不露面,他一定要把她保出來。
  一出村,看見被牛牽著的黃老大。牛餓了一夜,急于找吃的,瘋瘋癲癲的。黃老大弓腰拽著韁繩,臉憋成黑紫色,豆樣的汗珠叮滿每一道皺紋。黃老大想站住,可牛看見吳響,走得越發快了。吳響趕上去拽住繩套子,問,怎么才回來?尹小梅呢?黃老大喘著粗氣說不出話。村長怕黃老大栽在門檻上,還真是這樣,怎么看黃老大都是一盞紙燈籠。好半天,黃老大的喘才平息下去。他說天晚了,沒趕上車,他和黃寶步行回來的。吳響吃了一驚,你也是走回來的?黃老大說,走……走回的。吳響問,尹小梅咋沒回來?黃老大說,她在醫院呢。吳響聽出自己的聲音抖了,她怎么在醫院?黃老大的皺臉幾乎垂下來,她犯病了,我緊走慢走,她怎么就犯病了呢?
  吳響急趕到衛生院。院里站著三個人,毛文明、派出所焦所長、衛生院長獨眼周。三個人圍成半圓形,中間坐著一個抱著頭的男人,是尹小梅的丈夫黃寶。站著的三個人都盯著吳響,黃寶依然是那個姿勢,仿佛凝固了。焦所長和獨眼周面無表情,毛文明則顯得不安。
  毛文明向另外兩人介紹,這是北灘的護坡員吳響。
  吳響問,尹小梅呢?
  焦所長和獨眼周冷漠地看著他,毛文明給吳響使個眼色,示意吳響走到一邊。這時一直抱著頭的黃寶突然仰起臉,眼睛紅紅地盯著吳響。吳響意識到黃寶的目光不對,尚未作出反應,黃寶猛地跳起來撲向吳響。焦所長和獨眼周及時抓住黃寶,黃寶仍將一口痰吐到吳響腦門上。
  吳響沒有抹掉那口痰。聽到尹小梅死去的消息,他徹底傻了。

  3

  尹小梅的死在村民嘴里嚼了一陣,便剩下幾縷嘆息。死是傷感的,帶著寒意的,可死亡又是不可抗拒的,誰擋得住呢?
  吳響不這么認為,尹小梅的死與他有著極大的關系。其實他能拖住死亡的腿,不讓它靠近尹小梅。如果他不設套子,完全可以阻止尹小梅越過圍欄;如果他不蓄謀搞她,就不會故意把她交到毛文明手里;如果她不被毛文明帶到鄉里,不被關起來,就不會丟掉性命。吳響被難過與自責糾纏著,怎么也掙不脫。
  那些日子,吳響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每天上午騎著摩托瘋轉,下午一頭扎進三結巴酒館,要一瓶酒,一盤花生米,一盤豬耳朵,提前了夜晚的生活。三結巴樂壞了,從鄉里買了五十個豬耳朵,凍進冰柜,專供吳響。吳響的腦袋喝成斗篷,天差不多就黑透了。三結巴拿來紙筆,吳響歪歪扭扭寫個“吳”字。三結巴賠著笑,讓吳響再加一個字。吳響毫不客氣地把筆扔掉。三結巴撿起筆,自己補個“響”。吳響看不見這些,他已踉蹌在路上了。
  吳響醉酒是為了躲開尹小梅。她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恍恍惚惚,實在吃不消了。如果腦袋不被酒精擠滿,尹小梅就會鉆進去。可后半夜酒醒之后,尹小梅還是往腦里鉆。一綹頭發垂下來,在眉角拐個彎兒,貼在鼻翼一側。她的眼睛有些腫,有些紅,水汪汪的,目光則硬得槍一樣。她的嘴巴抽動著,似乎要說什么。吳響大汗淋漓,等尹小梅把那句話說出來。尹小梅卻把嘴巴閉上了。吳響說,小梅,我對不起你。吳響說,小梅,我他媽不是人。尹小梅只是冷冷地望著他。
  吳響乞盼白天,到了白天又早早地把自己拽進夜晚。吳響想找個藏身處,哪里找得到呢?
  吳響對尹小梅三個字格外敏感,怕經過尹小梅家門前,怕別人提到尹小梅,誰說到尹小梅就和誰干架。村民摸透吳響的毛病,寧可跟黃寶、黃老大說尹小梅,也不跟吳響說。村民還摸透了吳響的習慣,只要吳響一進酒館,便飛快地牽著牛趕著羊往圍欄里去。其實,吳響知道,每日酒館前總有一兩個孩子或婦女,那是監視吳響的。吳響有意外的舉動,比如突然離開酒館,他們就迅速把消息傳遞開。但吳響懶得管,他想用稀里糊涂減輕一些罪責感,盡管他的馬虎已和尹小梅無關。
  那天,吳響剛喝了兩口,村長進來了。吳響指指對面的凳子說,坐下,喝幾口。村長把帽子抓下來,往桌上一砸,你還有心思喝酒?你去看看圍欄里成啥了?吳響說,不就是草么?今年吃掉,明年又長出來了。村長說,扯雞巴蛋吧,那樣還要你這護坡員干啥?你以為看草場是你一個人的事,弄不好,我跟著挨訓,我也和鄉里簽了責任狀。吳響灌下一杯酒,打著嗝說,那你護算了。村長說,工資呢,你也不要了?吳響說不要了。三結巴慌了,吳……響,不……能……不要……工……資,沒工……資,咋……喝酒?吳響不言聲了,三結巴說的全是大實話。村長說,毛鄉長給我打電話,問你是不是整天睡大覺?吳響問,他呢?咋不來?出了尹小梅的事,毛文明很少在北灘露面。村長說,他去學習了,剛回來就聽說你吊兒郎當的。吳響的心動了動,誰說我不管了,一天耗兩個油呢。村長把酒瓶拿開,對三結巴說,不能讓他喝酒了,他喝一次,我罰你一次,你掙十塊我罰你二十,你掙二十我罰你四十。三結巴看看吳響,又看看村長,一腦門愁云。他剛又進了五十個豬耳朵。村長拽吳響,走,馱我去草場。吳響沒犯拗。
  兩人一出門,一個婦女慌慌張張地跑了。
  村長罵,操,都成游擊隊了。
  吳響的院墻是黃土夯的,不足半人高,形同虛設。老遠就看見院里一股黑煙,吳響說聲糟了,大步跑起來。
  摩托被燒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副污黑的骨架。地上的木條還未燃盡,仍在冒煙,顯然是有人故意點的。尹小梅死后,村民對吳響有成見,吳響覺得出來,但沒想到有人報復他。吳響的臉慢慢黑了。
  村長安慰,反正是破車。
  吳響踢了一腳,去草場。
  第二天,毛文明打電話,讓吳響去鄉里找他。毛文明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平頭,喜歡瞇著眼看人,嘴唇上的酒苔又密了些。想必學習期間也沒少應酬。毛文明說他剛回來就打問北灘的事,聽說禁牧工作做得不好,是不是這樣?吳響含含混混地說,是不太好。毛文明問吳響罰了多少錢,吳響說一個沒罰上。毛文明沉下臉,怎么搞的嘛?既然有人違反政策,為什么不罰款?你的工資可是從罰款中扣的,你是不是想撂挑子?毛文明不是村長,吳響不敢那么隨意,訴苦說,我一去他們就跑了,根本逮不住。毛文明說,想辦法嘛,這能難住你?爾后語氣一轉,問吳響摩托是不是燒了。吳響點點頭。毛文明說,知道別人為啥燒你的摩托?為啥你管的時候不燒,你馬虎了反而燒你的車?因為你管是代表政府,是在執行政策,所以沒人敢燒你的車。誰敢和政府對抗?你不管,白掙著那份錢,大家心里不平衡,就燒你的車。你再這么沒原則,下一步還要燒你的房子,燒你這個人。吳響辯不過毛文明,唯有點頭。毛文明說,摩托燒就燒了,我給你弄輛新的。毛文明沒說尹小梅,吳響也不敢提。
  吳響從鄉里回來,屁股底下已是一輛嶄新的摩托了。毛文明的話起了作用,吳響在村里轉了兩圈,便去了草場。
  晚上,吳響輕松下來,就去東坡找徐娥子。他和徐娥子相好很多年了,兩個村的人都知道。先是地下行動,后來就公開了。徐娥子不怕,吳響當然更不在乎。
  吳響的摩托一停,徐娥子就跑出來。探著頭佯問,這是誰呀?吳響明白她嫌他不來了,在她胸上摸了一把。徐娥子有一對大奶子。徐娥子低聲斥責,少占我便宜。吳響把摩托推進院,先一步進了屋。徐娥子的丈夫正吃面條,四十幾歲的人已完全歇頂,亮閃閃的。他和吳響打聲招呼,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徐娥子問吳響吃了沒,吳響說沒呢。徐娥子的丈夫擱下碗,對吳響說你慢慢吃,我得去菜園下夜。吳響掏出一盒煙,徐娥子的丈夫裝上走了。
  剩下兩個人,徐娥子的氣就粗了,你還能想起我呀?
  吳響嘿嘿一笑,我把自個兒忘了,也忘不了你。
  徐娥子呸了一聲,沒良心的東西。
  吳響說,良心中看不中用哦。
  徐娥子端上面條,上面臥了兩個雞蛋,一個紅辣椒。吳響喜歡吃辣椒,徐娥子每年都腌一大罐子。吳響要酒,徐娥子說,騎摩托還喝酒,出事我可擔待不起。
  吳響知徐娥子還在鬧氣,想揪她的鼻子,她躲開了。吳響暗暗一樂,低頭吃面。徐娥子說,吃了走吧,我今兒不舒服。
  吳響擠擠眼,我帶你去醫院。
  徐娥子罵聲賴皮,給吳響倒了一杯酒。
  吳響從懷里掏出一盒化妝品。這盒化妝品花了三十多塊錢,是買給尹小梅的。吳響原打算把尹小梅搞到手后,送她一盒化妝品,怎料半點兒用場也沒派上。
  徐娥子說誰稀罕,還是接過去。打開,嗅了嗅,嘆口氣,我老眉老眼的,搽靈芝也不靈了。
  吳響說,誰說你老了?掐都能掐出水來。
  徐娥子翻吳響一眼,神情已經鮮活了。男人送一句討好的話,比化妝品還靈驗。
  徐娥子把碗筷一收拾,吳響就拽過她。徐娥子說,我得洗把臉呀,你個餓死鬼!吳響說我幫你洗,一出汗連澡都洗了。徐娥子罵驢,呼吸已經不勻了,反手箍住吳響。女人就這樣,只要往一塊兒一睡,天大的怨氣都能消。
  折騰得濕漉漉的,兩人歇著喘氣。
  徐娥子問,你剛換了摩托吧,那輛徹底燒毀了?
  吳響問,你怎么知道?
  徐娥子反問,我怎么不知道?美國總統搞女人我都知道,兩個村離這么近,咋也沒美國遠吧?
  徐娥子向來嘴快。吳響在她身上拍了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輛摩托是鄉里給我買的。
  徐娥子問,鄉里給你一輛新摩托?
  吳響有些得意,毛文明親自給我挑的,別看我不是村長,可比村長的待遇高。
  徐娥子噓了一聲,啥待遇?怕是堵你的嘴吧。
  吳響愣住,堵我的嘴?
  徐娥子說,給你摩托,你還能把黃寶女人的事說出去?
  吳響嗖地坐起來,黃寶女人有什么事?
  徐娥子說,瞧你嚇成這樣,還把我當外人呀!黃寶女人的事誰不知道?她死在了鄉政府,鄉里怕黃寶告狀,給了他八萬塊錢呢。唉,說來說去,誰死誰可憐,黃寶有那八萬塊錢,娶兩個都夠了。
  吳響怔怔的,尹小梅死后,這是他第一次聽說她的事。徐娥子說得有板有眼,他竟一無所知。
  吳響問,你知道她是咋死的?
  徐娥子說,誰知道呢,聽說發現的時候人就涼了。忽然想起什么,問,她到底怎么死的?是不是讓那個姓毛的鄉長……
  吳響打斷她,胡說!
  徐娥子說,一輛摩托就把你的嘴堵死了,我又不跟別人說。
  吳響說,她死在了醫院,是犯病死的。
  徐娥子道,哄鬼去吧,她死了才抬到醫院的。
  吳響審視著徐娥子,這是誰告訴你的?
  徐娥子說,反正不是我胡編的,人們都這么說,你審問我干啥?
  吳響忽然說,我得走了。
  徐娥子急了,你這是咋了?壞了良心的,吃完就走!看你明兒還來!!

  4

  吳響回到家已經半夜。他急沖沖的,并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徐娥子的話讓他震驚。尹小梅死在了鄉政府。死后拉到醫院。八萬塊錢。這些話不停地在腦里撞,撞得眉骨都要裂了。尖利的聲音在耳膜上穿嘯,攪得塵土飛揚。無風不起浪。徐娥子絕不會憑空捏造,她又有什么理由捏造呢?尹小梅和她沒任何關系。毛文明說尹小梅犯了病,獨眼周搶救半天也沒搶救過來,這是吳響剛到醫院時,毛文明講的。吳響信以為真,他打算到停尸房瞅一眼的,被毛文明制止了。毛文明指指黃寶,狂怒的黃寶剛剛消停,吳響也就作罷。此刻他才明白過來,毛文明不想讓他知道真相。如此推想,疑點確實很多:毛文明說尹小梅犯病,特意強調一犯病就送過來,鄉里和醫院盡了最大力,他為什么要強調?鄉下人有句話,叫瓦片蓋屁股,越蓋越露。還有,為什么毛文明一臉不安?為什么焦所長也在醫院?吳響當時沒有細想,尹小梅的死把他搞懵了。如果沒有問題,黃寶不會得到八萬塊錢。吳響試圖找出傳言的漏洞,如此推測下去,卻對徐娥子的話做了一個論證。
  尹小梅死后拉到了醫院。
  一條八萬塊錢的協議拴住了黃寶。
  尹小梅的死就這么簡單地結束了。更讓吳響喘不上氣的是,他對尹小梅死后的事一無所知。他沉在自責和悲痛中,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害怕聽到尹小梅的任何消息。
  東方的曙光一點點擠進來,夜色一層層褪去。待吳響灰白的臉露出清晰的輪廓,他終于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他要弄明白尹小梅的死亡真相。他不知道弄清楚了又怎樣,他沒想那么遠,他就是想弄清楚。吳響當然不會想到,他的決定會擊碎一個封凍的冰面,會把自己拖進泥漿中。
  吳響站在尹小梅家門口。院門用粗鐵絲絞著,已然有了斑斑銹跡。吳響擰了擰,放棄了。不是擰不動,是沒必要。擰開,他會進去嗎?窗戶已經用泥坯封住,牛圈敞著門,雞窩寂靜無聲,整個院落一派荒涼,唯有屋檐下兩串孤零零的干豆絲,顯示不久前還有人住過。吳響凝視片刻,緩緩移開。
  旁邊的院子卻是另一個樣子。沒到門口,新鮮的牛糞味就撲進鼻孔。那頭奶牛,就是尹小梅經常牽的那頭,警惕地打量著吳響。吳響稍稍慌了一下,重重咳嗽一聲。牛低下頭吃草,吳響竟然長舒一口氣。
  吳響喊了兩聲,窗簾拉開一角,黃老大的腦袋閃了閃。尹小梅死的當天,黃老大找過吳響一次。一向懦弱的黃老大罵吳響害了尹小梅,拿頭撞吳響。黃老大嘴角泛著白沫,喉嚨呼哧呼哧響,吳響擔心黃老大暈過去。人們把黃老大拉開,黃老大又是拍胸又是跺腳,亂叫,天呀,天呀!黃老大這樣的人一旦發怒,是很難纏的。吳響想好了怎么對付他,可黃老大沒再上門。
  黃老大猛烈地咳嗽一陣,抱怨被蒼蠅吵得沒睡好,往天早起了。
  吳響說,我路過這兒,順便看看你。
  黃老大略顯不安,我這藥罐子,一碰就碎。
  吳響說,別讓我站外面呀。
  黃老大道,我打開門?
  吳響笑笑,我飛不進去。
  黃老大遲遲疑疑打開木柵門,卻沒有讓吳響進屋的意思。吳響不輕易登別人的門,他去誰家,說明誰家有“事”了。黃老大盯著吳響,吳響卻不看他,沿著院子掃視一圈,小房、雞窩、柴垛,最后落在電視桿子上,黃老大買電視了。
  黃老大問,又丟樹了?可不是我干的。你瞧瞧,我這樣子哪扛動一棵樹?這根電視桿子是舊的。
  吳響說,我不是來搜查的。
  黃老大疑疑惑惑的,那你干啥?……那天的事是我不對,我老糊涂了,明明和你沒關系的。
  吳響說,過去的事,提它干啥?很隨意地問,買電視了?
  黃老大有些興奮,但又不想讓吳響看出來,別別扭扭地說,一臺舊電視,和我一樣的毛病,動不動就喘。
  吳響說,黃寶也真摳門,買一回為啥不買新的?新的也沒幾個錢。
  黃老大說,有個看的就行了。
  吳響低聲問,那錢全拿到手了吧?
  吳響問得突然,黃老大措手不及,慌了慌,一副要說又不情愿的樣子。
  吳響笑笑,我不是找你借錢的,再說錢也不是你的,那是黃寶的嘛。
  黃老大終于吐出三個字,到手了。
  吳響問,八萬塊一分沒少?
  黃老大驚愕地看吳響一眼,馬上躲開。
  吳響說,這有啥怕的,誰不知道?我是怕黃寶吃虧,這個錢不像別的,不能拖欠。
  黃老大不好意思地說,毛鄉長說話倒是算數,只是……這事不好聽,說來是拿黃寶媳婦換的。
  吳響的心被刺了一錐子似的,臉變得極其難看。
  黃老大不解地看著吳響。
  吳響說,人死了,他們應該賠,這頭牛你可得喂好。
  黃老大忙不迭地答應,那是,那是。
  吳響套問尹小梅的死因,黃老大卻說不上來。他說尹小梅身子骨挺差,但沒聽說她有什么病,平時也很少吃藥。人就是這么不結實,說沒就沒了。黃老大回憶那天凌晨的過程,他和黃寶到了鄉里,聽說尹小梅已經送到醫院。他急著把牛牽回來,就沒隨黃寶去。他覺得占了便宜,因為沒人讓他交罰款。黃老大后悔地說,要是知道黃寶媳婦病得那么重,他說什么也要去看看。吳響不懷疑黃老大的難過,黃老大不是會演戲的人。可他的難過能持續多久?一個噴嚏、一口唾沫的工夫。如果尹小梅不死,那頭奶牛不會歸黃老大,黃老大也不會得到一臺彩電。這筆硬賬足以抹掉黃老大那點兒難過。黃老大算沒算過?吳響不好推測,黃老大不會再想那件事,則可以肯定。
  尹小梅是怎么死的?有四個人肯定最清楚不過:毛文明、焦所長、獨眼周和黃寶。吳響不敢貿然找前三個人,但可以找黃寶。黃寶承了他娘的性子,很精明,毛文明就是想瞞也瞞不住。吳響從黃老大嘴里得知,黃寶辭掉水泥廠的活兒,在縣城開了個小店。黃寶封了家里的門窗,顯然是不再回北灘了。
  毛文明給吳響買的新摩托就是管用,百十里的路,沒用兩個小時。在縣城找黃寶卻費了一番周折。黃老大不清楚黃寶開什么樣的店鋪,吳響一家一家地轉,晌午時候才找到。黃寶開了個果品店,店不大,二十幾平米,貨種倒很豐富,干果、水果,有的吳響叫不出名字。八萬塊錢撐起了黃寶的腰。過去黃寶再精,也得靠賣苦力掙錢。店名叫方圓,吳響琢磨不出這個店名有什么含義,至少,與尹小梅無關。
  黃寶正給一位婦女秤瓜子。黃寶剪去了長發,顯得很精神,臉上是買賣人常有的那種虛浮的笑。你買點啥?認出是吳響,突然間,他的目光跳了一下,笑意稀哩嘩啦灑到地上。
  那位大鼻子婦女叫,你的秤準不準,一斤就這么點兒?
  黃寶說,大姐,看你說的,少一兩,我賠你一斤。
  可黃寶的神色實在讓人起疑,大鼻子婦女不甘地掂了掂。黃寶抓了一大把,大姐,算我送你的。婦女卻忽然不買了,說沒裝錢。顯然,她不信任黃寶了。
  吳響問,生意怎么樣?
  黃寶說,剛開,看不出來,買賣不好做,見誰都裝孫子。黃寶已鎮定下來,表情冷淡。吳響還記得那天黃寶悲憤交加的樣子,現在一點兒痕跡也沒了。黃寶眼里的敵意不是仇視,吳響雖是粗人,還是覺得出來,那是對吳響的防范。黃寶肯定猜出吳響不是無緣無故來的。
  吳響問黃寶沒個坐的地方。黃寶拽把凳子丟給他。吳響掏出煙給黃寶,黃寶擺擺手,掏出煙,自己點上。
  吳響說,我早就想來看看你。
  黃寶無言。
  吳響說,那件事我很難過,一直想找你說說。今兒就是向你賠罪,你有火就發,哥這張臉由你糊,你就是撕下來卷了煙抽,我也不吭一聲。
  黃寶的手抖了抖,輕聲說,過去的事別再提了,和你也沒啥關系。
  吳響嘆口氣,干那個破差事,得罪了不少人,可我也得掙錢呀。別人養活一家,我不能連自個兒也養活不了。要是有你這么個攤子,誰還干它?
  黃寶問,你騎摩托來的?顯然,他不愿提及自己的果品店。
  吳響點點頭,一年多少租金?
  黃寶說,一萬,借了點兒,自個兒貼了點兒,總賣苦力也不是辦法。
  黃寶藏得嚴嚴實實,一個洞也不想露給吳響。吳響憋不住了,黃寶得了八萬塊錢已不是秘密,還有什么藏頭?于是徑直問,鄉里答應的錢還沒到手?
  黃寶頓了頓,緩緩地搖搖頭。
  吳響說,去告他呀。
  黃寶冷笑,告誰?
  吳響說,告鄉政府,告毛文明,你一告,他們就乖乖給你錢了。
  黃寶說,我不想惹這個麻煩。
  吳響說,尹小梅的死和他們有關。
  黃寶糾正吳響,她犯了心臟病。
  吳響說,不對吧,你到鄉里的時候,尹小梅已經不行了,你怎么肯定她犯了心臟病?是毛文明告訴你的,還是獨眼周告訴你的?尹小梅有心臟病嗎?
  黃寶噌地站起來,青著臉說,你什么意思?審問也輪不著你。
  吳響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弄清楚尹小梅怎么死的。
  黃寶幾乎吼了,你掂清了,她是我媳婦!
  吳響反而笑了,所以我才來問你,你看過尹小梅了,肯定知道她怎么死的。
  黃寶問,你跑這么遠,就為問這個?這和你有啥關系?你不要欺負人,捅人傷疤自個兒取樂。我知道你厲害,沒人敢惹。這兒可不是北灘,我不怕你。
  吳響說,我沒讓你怕我,我只想知道真相。
  黃寶說,她犯了心臟病,信不信由你。
  吳響說,你撒謊,你肯定撒謊了,你的眼睛都是藍的。
  黃寶怒道,你出去,別影響我做生意。

  5

  黃寶像個木頭疙瘩,吳響啃了半天,什么也沒啃上。他不僅不肯說出尹小梅怎么死的,連那八萬塊錢也不肯承認。他不敢講尹小梅的死因,他一定保證過。看得出,他得了錢,心里并不輕松。或者說,他本來輕松了,吳響提起,他又壓了塊石頭。黃寶的嚴加防范沒讓吳響放棄,相反,越發揪緊了吳響。那感覺是痛中夾著癢,癢中又摻著痛,極其難受。吳響不信撬不開黃寶的嘴巴,他的嘴就是鐵水澆鑄的,也有漏縫兒的地方。
  吳響在一個小吃攤停下來,要了一盤豬頭肉,四個羊蹄,一盤花生米,一碟辣椒,一瓶白酒。攤主樂壞了,顫著肥胖的紅臉恭維,一瞧您就是條漢子。吳響笑笑。和黃寶磨嘴皮子那陣兒,肚子就提抗議了。吳響邊吃邊瞅著街上的行人。他很少到縣城。他喜歡呆在鄉村。一個男人,尤其像他這樣的光棍,有酒有女人就足夠了。縣城好是好,可在這兒,誰能認得他吳響?行人的目光從吳響臉上溜過,沒有絲毫停頓,在他們眼里,吳響和一塊磚頭、和油膩膩的桌子沒什么區別。終于有一位中年婦女多看吳響一眼,吳響感激地沖她一笑。那婦女受了驚嚇似的,突然加快步子,走過去了,又回了回頭,表情已是相當厭惡了。吳響的情緒頓時糟糕透了,覺得自己坐在這兒實在愚蠢。尹小梅已經死了,知道她的死因又有什么用?黃寶不愿提,黃老大不愿提,毛文明肯定更不愿提,他干嗎要翻出來自找沒趣?沒人說吳響的不是,吳響犯不著折騰。這個時候,他應該躺在家里睡大覺,夜里找相好的痛快一番。他媽的,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吳響抓起酒瓶子猛灌,決定喝完就回家。
  攤主勸,兄弟,你騎摩托可不能這么喝酒。吳響說我不會少給你錢。攤主說,兄弟,我是為你好,你非這么喝,我可報警了。吳響遲疑,攤主趁機把酒瓶蓋住,留著下次喝,我送你一碗面。兄弟,遇事想開些,瞧我,頭天離婚,第二天就娶一個。只要別把自己搞垮,這年頭要啥有啥。
  吳響脫口道,我要一個尹小梅,你搞得來?
  攤主怔了怔,尹小梅?是個女人吧?我搞不來尹小梅,但能搞來張小梅、劉小梅,這有什么區別?
  吳響打斷他,別嗦,算賬!
  攤主樂顛顛地說,我眼力不錯,兄弟夠漢子。
  吳響問附近有沒有小店,攤主往巷子里一指,八九家呢,隨你挑。
  吳響把那半瓶酒揣進懷里,找了個旅店住下。不能這么回去,還得找黃寶。攤主勸吳響想得開,吳響反想不開了。一個鮮活的人瞬間就沒了,他怎么想得開?事情是過去了,也沒人責罰吳響,就算有人提起,吳響也能推得干干凈凈,正因為這樣,吳響就更為不安。尹小梅的死畢竟和他有關系,他為什么不能知道真相?他一定要弄清楚。
  吳響睡了一會兒,被吵鬧聲驚醒。坐起來,看見對面床上躺著個破提包,想必是他睡覺時又住進一個。吳響正要出去,一個男人神色詭秘地探進頭,問吳響醒了,可惜把好戲誤了。男人的嘴唇又寬又扁,似乎和鴨子有血緣關系。吳響一頭霧水。鴨嘴問吳響是不是要出去,咬在吳響屁股后面說他暫時歇歇腳,不打算住。吳響沒理他,這家伙肯定吃錯藥了,他住不住與吳響有什么相干?
  黃寶靠在門口,兩手抱著一個鋼化塑料杯。杯里泡著厚厚一層茶葉和金蓮花。他盯著水杯,仿佛水底藏著魚。吳響咳嗽一聲,黃寶抬起頭,稍稍有些慌亂。吳響說,我又來啦。黃寶靜靜地看著吳響,慢慢將慌亂抹去,伸長腿,有意阻擋吳響進去。
  吳響左右看看,忽然笑了,其實外面比屋里好,別看到處是人,可誰也不認識誰,和野灘沒啥區別。
  黃寶的表情動了動,卻不想就范,依然保持那個冰冷的姿勢。一個行人在攤前停了停,黃寶趕緊迎上去。黃寶返回,徑直進屋。吳響發現黃寶的腿似乎有點瘸。
  黃寶把凳子重重地擱在地上,粗聲粗氣地問,你究竟要怎樣?
  吳響說,咱倆好歹一個村的,就算你現在是老板,也不能這么瞧不起人吧。
  黃寶說,你影響我做生意了。
  吳響說,屁股上的泥點子還沒揩干凈,就一口一個生意,錢就這么當緊?
  黃寶敵視地瞅著吳響,這話該問你自己。
  吳響說,我的錢來路正當。
  黃寶馬上敏感地問,誰的錢來路不正當?
  吳響怕搞僵,打哈哈,那些貪污犯呀!毛鄉長說前幾天又判了個死刑,咱們沒這資格。
  黃寶問吳響喝水不。
  吳響說當然喝了,最好把你的茶葉給我泡點兒,別加金蓮花,草場到處是那玩藝兒。你說草場看得那么嚴,城里人從哪兒搞到的?
  黃寶端杯的手抖了抖,水晃出來,手背頓時濕了。
  吳響說,哎喲,可別燙著。
  黃寶和吳響隔開距離,道,別繞彎子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吳響笑笑,我想請你吃飯,今天晚上,怎樣?
  黃寶說,我沒空兒。
  吳響說,不著急,你什么時候關門咱什么時候去。你晚上沒約會吧?
  黃寶皺皺眉,干嗎不在這兒說?
  吳響說,我住下了,咱哥倆好好聊聊。
  黃寶無法擺脫吳響,又不能徹底翻臉,鼻子幾乎錯位。吳響清楚黃寶不好受,他惡意地想,誰讓你把尹小梅忘掉了呢。吳響固執地認為黃寶已經把尹小梅忘了,黃寶的眼里沒有悲痛和哀傷,至少不是吳響想象中的。
  黃寶早早收了攤。旁邊有個飯館,黃寶不樂意去,而是選了車站對面的爆肚館。黃寶的心思曲曲折折的。兩人面對面坐了,黃寶臉色活絡了點兒,說這頓飯他做東。吳響說不,這次是我提出來的,下次你來。黃寶眼里滑過一絲陰影,吳響裝沒看見。
  吳響說咱倆還沒喝過酒吧,今兒放開喝。黃寶喝酒絕不是吳響的對手,吳響想灌醉他。酒后吐真言,吳響非得從他肚里掏點兒東西。吳響說還是縣城好啊,要啥有啥,不像三結巴酒館,就點兒頭蹄雜碎。不過,在三結巴那兒喝酒能聽戲。黃寶問,什么戲?吳響說,聽三結巴和女人吵架啊。我在外邊喝,他倆在里面吵。三結巴女人也有點兒結巴,那次最好玩,三結巴女人罵三結巴,腦袋像……褲……褲……怎么也罵不出褲襠。三結巴急了,回罵,你才是……褲……褲……三結巴比女人反應快,拍著腿說,這兒!這兒!
  黃寶笑了,但依然保持警惕,一再強調自己喝不了酒,每次只抿一小口。吳響兩瓶啤酒光了,黃寶僅喝下小半瓶。吳響說,這么不給面子?黃寶愁眉苦臉地說,我喝酒跟喝毒藥差不多,實在咽不下去。吳響說,哪有爺們兒喝不了酒的?來,我幫你。抓起酒杯端到黃寶嘴邊,幾乎是灌了。黃寶往旁邊一撥,酒杯摔在地上。
  黃寶惱火地說,你怎么灌我?
  吳響的喉結動了動,擠出點兒笑,我脾氣急。
  服務員換了個新酒杯。吳響說,你不想喝算了。
  黃寶放緩語氣,你也少喝點兒。
  吳響問,這么長的夜,你怎么打發?一個人的日子難過啊。
  黃寶目光迷離,撲閃著陣陣霧氣。
  吳響壓低聲音,我知道你不好過。這么多年的夫妻,最后一面也沒見上,放在誰頭上也受不了。好端端的一個人……她怎么就……唉!
  黃寶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吳響趁機問,她怎么死的,說說……別一個人憋著。
  黃寶呆滯地瞪著吳響,那話就在嘴邊了,吳響伸手就能接住,可黃寶突地一擰脖子,我都說過了,你別再問我。
  吳響乞求,兄弟,你告訴我好不?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黃寶冷冷道,我說的你不信,我編不出來。
  吳響想抓黃寶的手,黃寶縮回去了。吳響問,毛文明不讓你說?
  黃寶霍地站起來,別亂扯好不好?你沒資格審問我。
  吳響呆了呆,臉上就現出寒氣,我不信你敢走出這個門。黃寶,別把自個兒當回事,逼急了,有你難堪的。
  黃寶問,你要怎樣?他用慍怒掩飾著膽怯。
  兩人僵持著。
  吳響擺擺手,算了算了,你走吧。
  吳響帶著醉態回到旅店,沒把黃寶灌醉,倒把自己灌暈了。黃寶難對付啊,吳響恨不得砸他幾拳。
  對面床上的黑提包不見了,吳響的半瓶酒也沒了影兒。吳響躺了躺,鴨嘴又賊兮兮地進來,從提包拿出半瓶酒,正是吳響的。鴨嘴解釋,他收拾東西不小心裝進去的,發現就趕緊送回來,本來他已經退床,現在還得住一宿。吳響說,半瓶酒還值得送?鴨嘴正了臉色,東西再小,不是自己的,也不能亂拿。
  吳響不想說話,可鴨嘴很饒舌,幾乎問到吳響三代以上的事。說一會兒,鴨嘴探出頭聽聽,很神秘的樣子。吳響猜不出他干啥。過了約半個小時,外邊傳來嘈雜的聲音。鴨嘴興奮地說,又一對野鴛鴦撞槍上了。他拍拍吳響,喊吳響出去喝酒。吳響說喝不動了。鴨嘴出去拎了顆羊頭,說,你的酒,我的菜,咱倆就在這兒喝。難得一個陌生人如此熱情,吳響坐起來陪他。
  鴨嘴酒量并不大,二兩酒下肚,燒得耳朵都紅了,話也越發多了。他問了吳響一年掙多少錢,說不行啊老弟,你得想法子,這個社會遍地是錢,就看你會不會撿了。鴨嘴把自己的底兒亮出來,吳響聽出意思了。
  鴨嘴是線人,專盯嫖娼。他不是盯小姐,小姐在豪華賓館,他進不去,只盯那些三四十歲的婦女。她們專在車站拉客,要價也低,談成就到附近小店開房。鴨嘴打個電話,公安迅速出擊,便能現場抓獲。公安按罰款的百分之二十給鴨嘴提成。下午鴨嘴舉報了一下,已經領到手八百。本來鴨嘴準備回去了,又撞上一對野鴛鴦。鴨嘴咬著舌頭說,今天太走運了。
  若不是發現那對野鴛鴦,鴨嘴就把吳響的酒順手牽羊了。鴨嘴太得意了,說漏了嘴。吳響沒想到縣城還有這號人,真是林子大了啥鳥都有。他那么想讓黃寶酒后吐真言都白費勁兒,他提個頭兒,鴨嘴全吐了出來。鴨嘴說,咱倆有緣分,我教給你條經驗,你領相好的過夜,就去住賓館,可別心疼錢住這種小店,讓公安查住,拿不出結婚證就算嫖,罰你沒商量。吳響說,這么厲害呀。鴨嘴說,那當然,我再交個實底,我舉報的多是偷情的,就算他們不開房,在家,我知道一樣報。
  吳響對鴨嘴厭惡到嗓子眼兒了。如果他知道吳響和徐娥子的事,恐怕吳響被罰得下輩子也翻不起身。吳響在黃寶那兒窩了一肚子火,正沒地方發泄呢。他一拳打過去,罵,滾,少煩老子!
  鴨嘴被吳響打蒙,脖子起伏著,不知還有多少話想躥出來。他說,你醉了吧?我是你的朋友。吳響罵,誰他媽醉了,老子打的就是你,交你這號朋友,下輩子連條長蟲都轉不了。鴨嘴緊張地退到門口,我去派出所告你,逃了。
  吳響揮揮拳頭,兀自笑了。這一鬧,酒意全無。吳響擔心鴨嘴算后賬,那家伙畢竟是線人,和公安套得上關系。于是退了房,連夜趕回。
  第二天,吳響還睡著,村長就上門了,身后是陰著臉的毛文明。吳響以為草場出了問題,忙問,逮住了?毛文明對村長說,你忙吧,我和老吳談談。吳響聽毛文明語氣不對,做了挨訓的準備。毛文明瞇著小眼,使目光有了更堅硬的力度。吳響有些心虛,他沒完成毛文明交代的任務。
  過了好久,毛文明聲音空空地問,聽說你調查黃寶女人的事?
  吳響吃了一驚,毛文明這么快就知道了?隨即說,我隨便問問。
  毛文明生氣地說,你是護坡員,不安心看草場,瞎雞巴跑啥?你咋就有這么大興趣,那女人和你有屁關系!想知道啥,問我好了。
  吳響不敢和毛文明硬碰,又不甘心徹底投降,毛文明如此迅速地上門,足以說明他的重視與心虛。吳響笑笑,柔軟的話里夾了幾根硬刺,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奇怪,尹小梅死了,好多人都怕提她。死人有啥可怕的?還能從土里鉆出來咬一口?
  毛文明說,這有啥奇怪的?說句難聽的,攤在你身上,你愿意別人抓你的傷口?
  吳響說,那是。
  毛文明說,那件事鄉里已作了妥善處理,作為死者家屬,黃寶沒有任何異議。已經過去這么長時間,你冒冒失失提起來,不是有別的用心吧?
  吳響檢討,我吃飽了撐的。
  毛文明說,老吳,我是代表鄉政府和你談,你可別做傻事啊。已經是警告了。
  吳響保證,再不多嘴了。

  6

  吳響對毛文明畢恭畢敬的。他清楚自己是雞蛋,毛文明是堅硬的石頭。可他并沒有被毛文明的話壓住,那些話在耳旁停了停,羽毛一樣飄走了。心中的疑團也越發重了。越怕他知道,他越是想知道。其實知道了又怎樣呢?在北灘,吳響算一號人物,出了北灘,他就是一只蝌蚪,掀不起任何風浪。
  吳響沿著草場轉了一圈,沒發現人,也沒發現牲畜。他把摩托放倒,躺在一個芨芨叢旁。吳響敞開口袋,等別人往里鉆。那天,他就是這樣把尹小梅套進去的。現在,他沒有明確的目標,誰鉆進去,他都要把口子系住。尹小梅出事后,吳響沒再設這種套子。他不是想玩這種游戲,他得向毛文明交差。他想讓毛文明相信,他沒有失職,一直在按毛文明的要求做。毛文明不懷疑他,他就有機會搞清尹小梅的死因。
  天藍得沒一絲雜質,仿佛過濾了。陽光蓋下來,有股咸咸的味道。尹小梅喜歡在陽光很好的日子洗衣服。天還是這樣的天,日光還是這樣的日光,尹小梅再也洗不成衣服了。吳響沒有成心害她,他怎么會呢?他是那么喜歡她。至今,他也說不出喜歡她什么,可就是喜歡。尹小梅嫁到北灘那天,吳響喝過她的喜酒。那種場合當然少不了吳響,吳響只是喝酒,他的身份、歲數都不允許他耍什么花樣。尹小梅和黃寶過來敬酒,吳響很隨意地瞟她一眼。不知為什么,尹小梅慌了一下,躲著他的目光,不再觸碰。尹小梅的神態攫住吳響,吳響突然就喜歡上了她。那種感覺很要命,吳響搞過那么多女人,從來沒有那么撓心、蝕骨。尹小梅像一只蝴蝶,在他眼前飛來飛去,卻怎么也捕不到。是他費盡心機的捕捉,讓她撞進了一張丟掉性命的大網。
  臉濕漉漉的,吳響抹了抹,舉起手指端詳。他不相信這是自己的淚,他從來不會流淚。當然,如果往前追溯,吳響還是有過一次不光彩的流淚經歷。忘了是什么時候,家里突然來了兩個陌生人,一個鼠眼,一個疤臉。他們要把母親帶走,那個鼠眼竟然是母親第一個男人。吳響的父親,生產隊脾氣最暴躁的車倌提著菜刀橫在門口,做出拼命的架式。疤臉奪過父親的菜刀,讓母親選擇。母親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選了鼠眼,父親的頭頹然垂下。吳響明白母親要離他而去,抱著母親哇哇大哭。母親咬著吳響的耳朵說她還會回來。鼠眼和疤臉到底把母親帶走了。吳響依然嚎哭,父親惡狠狠扇他一巴掌,吳響的眼淚戛然而止。母親從此音訊全無,他的眼淚像母親一樣不再露面。吳響沒有眼淚,北灘的村民都可以做證。沒了母親,父親更加暴戾無常,村里來了要飯的、流浪的藝人,只要是女人,不管是聾的瞎的老的少的,父親都要領回過夜。那種時候,父親就把吳響攆出去。吳響縮在窗戶底下,聽著父親雷一樣的吼叫。吳響一滴眼淚也沒掉過。父親死得很慘,那次喝醉酒,他從車上栽下來,三匹馬把他拖了二十多里。他習慣把韁繩纏在手腕上。被人發現,父親半個腦袋和半個身子已經磨沒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可是,吳響沒有流淚,他抽動得嘴巴都歪了,眼睛依然干涸。
  怎么就流淚了呢?吳響覺得奇怪,再抹,又沒了。他合上眼,尹小梅突然跳出來。她臉上沒有一絲嬌羞,生硬如鐵,目光冒著水汽,也是硬邦邦的。一綹頭發垂下來,在眉角拐了個彎兒,貼在鼻翼一側。
  吳響哆嗦了一下,猛地坐起來。
  日光白得晃眼,吳響還是看清了鉆進草場的兩個人。一個是王虎女人,一個是黃老大。黃老大拔腿想跑,見王虎女人靠近吳響,他也遲遲疑疑跟過來。
  王虎女人提著筐,筐里是剛挖的藥材,老遠就沖吳響擠上眼睛了。吳響沒想到裝進袋里的是這兩個,一個比一個難纏。吳響沉下臉,斥責,狗改不了吃屎。王虎女人笑嘻嘻地說,早就等上了吧。吳響厲聲道,別跟我套近乎,公事公辦。王虎女人撇撇嘴,你有啥公事?還不是褲襠里的。手已伸向腰帶,她一解,吳響就拿她沒奈何了。虧得黃老大過來,她才沒下一步動作。黃老大神色慌張,喉嚨里拉鋸一樣。吳響問,袋子里裝的是啥?黃老大幾乎沒了聲音,草。黃老大挺狡猾,沒把牛牽進來,而是割了草喂。吳響說,你這是和政策對抗啊。黃老大的腿軟下去,腰更弓了,臉上泛出黑嗆嗆的顏色。吳響怕他倒下,忙說,你走吧,下次不能這樣啊。黃老大哎哎著,吳響,我正要找你呢。吳響問,找我干啥?黃老大看看王虎女人,又看看吳響,王虎女人馬上道,我先走了。吳響大聲道,你站住!王虎女人嘟囔,我還不清楚你肚里那點兒貨色。她讓黃老大走,黃老大堅持要和吳響說事。黃老大很固執,吳響只得讓王虎女人走。王虎女人嘻笑道,這可不怨我,是你讓我走的。
  吳響看著黃老大,什么事?
  黃老大的眼和鼻子幾乎抽到一條線了,吳響,黃寶沒得了八萬塊錢。
  吳響愣住,黃老大要把吐出來的東西吃回去。他問,得了多少?
  黃老大搖頭,沒有,一分沒有。
  吳響冷笑,那你是胡說了。
  黃老大說,我糊涂得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
  吳響突然問,黃寶幾時回來過?
  黃老大慌忙搖頭,他……沒回啊。
  吳響說,算了吧,以為我眼睛瞎了?這是他教你的,對不對?
  黃老大可憐巴巴地說,我是個糊涂蟲。
  吳響毫不客氣地說,你不糊涂,糊涂的是黃寶。
  黃老大說,鄉里沒給他八萬塊錢啊。
  吳響說,行了行了,給不給錢與我無關,你不趕緊走,就把你送到鄉里。黃老大這才慌慌地離開。
  吳響望著黃老大的背影想,黃寶給黃老大嘴巴上鎖了。其實這已經不是秘密,黃寶并不是怕別人知道那筆錢,而是怕人知道錢背后的事。
  吳響原打算歇幾天再調查,現在等不及了。
  傍晚時分,吳響打著嗝敲開獨眼周的門。獨眼周最擅長治打嗝,村長得了打嗝病,用了好幾個偏方都沒效果,最后找獨眼周,獨眼周兩耳刮就打好了。獨眼周雖然一只眼睛,亮度卻強過常人的兩倍。他堵在門口,炯炯地盯著吳響。吳響說,周……嗝……院……嗝……獨眼周明白了,摸摸吳響的頭,突然扇了一巴掌。吳響的脖子火辣辣的,暗想,獨眼周倒像打鐵的出身,若套不出他的話,這一巴掌就白挨了。吳響抻了抻,周……院長。獨眼周迅速抽回手。吳響扭扭脖子,討好地說,周院長,你真是神了。獨眼周傲然道,我治這種病,沒超過兩巴掌的……我好像見過你?吳響說,周院長好眼力,我是北灘的。獨眼周點點頭,想起來了。
  吳響給錢,獨眼周不收。吳響說那咋行,干脆我請你吃飯得了。獨眼周說我今兒值班。吳響說我買回來,在值班室……有意停了一下。獨眼周說,改天吧。吳響聽出他口氣松了,說我去去就來。
  吳響買了兩瓶好酒,一只熏兔,兩只切好的豬耳朵,一瓶魚罐頭。獨眼周已經把桌子騰開。獨眼周嗜酒,喝了酒,膽子就出奇的大,什么樣的病人求到他都敢下手。據說獨眼周曾要鋸掉一個羅鍋背上的肉疙瘩,讓羅鍋變得像木板一樣直,羅鍋家人不接受獨眼周的治療方案,只好作罷。吳響走這著棋,就是沖獨眼周的大膽來的。
  開始,吳響百般恭維獨眼周,說上次在縣里住店,聽說他是營盤的,同屋的馬上問你們那兒是不是有個姓周的醫生特厲害,瞧瞧,周院長名氣有多大吧。獨眼周先前還謙虛,后來癟了的那只眼都隱隱地發亮,嘴巴關不住了。治病治病,一半是醫術,一半是膽量,醫術總是有限的,多高的醫術也超不過病。世上的病千奇百怪,好些甭說沒見過,聽都沒聽過,咋辦?靠膽量。治好一個沒人說你憑了膽量,只夸你醫術高。治死了呢也不要緊,反正他總要死的,治也是死不治也是死。姚家莊有個女人,肚里長個瘤子,在大醫院轉遍了,都說沒必要治了,連三個月也活不出去。后來我給她做了手術,反正有用的就留下,沒用的就割掉。醫生不但要給自個兒壯膽子,還得給病人壯膽子,不然,她哪能活兩年?還有東坡一個男人,摔斷腿非要跑縣里去接,接是接好了,可鋼釘銹住了,誰也不敢取。要不是我,鋼釘還在他骨頭里長著呢。我靠啥?膽量。醫院的器械根本用不上,我從街上修車鋪借來家伙,沒費勁兒就搞出來了。
  吳響頻頻點頭,佩服得要趴下了。他不清楚哪件是真的,哪件是假的,任由獨眼周吹噓。獨眼周絕口不提敗走麥城的事,去年他就吃過一場官司。
  喝到八九成時,吳響截住獨眼周的話,難怪別的鄉衛生院都塌了,就咱們鄉好好的,全憑周院長了。
  獨眼周說,我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
  吳響遺憾,周院長要是自己干,早就發了。
  獨眼周說,這倒不假,可醫院十幾多個職工,都指著我吃飯呢。
  吳響說,你們憑腦瓜子吃飯,咋都容易,我們靠力氣掙錢就難多了。
  獨眼周姿態很高地說,一樣的,分工不同么,當年我還背過磚呢。
  吳響說,咋會一樣?賣力氣永遠掙不了大錢,除非像黃寶那樣。
  獨眼周說,死女人那個吧?那錢……咳,誰掙那個錢啊。
  吳響附和,這倒是,不過,鄉里賠償也不能不要,農村人多少年才能掙到?
  獨眼周笑笑,老弟,心思可不能歪了。
  吳響正色道,周院長,我可沒把你當外人啊。
  獨眼周點點頭,那女人是旺夫命,死了也不忘給男人掙一把。
  吳響說,周院長還記得那天的事吧,黃寶好像瘋了,沒過兩天他啥事都沒了,這會兒在縣城開了個店,成了小老板。誰死誰可憐,虧得她死在鄉政府,要是死在醫院,黃寶肯定得不到那么多賠償。
  獨眼周那只眼終于模糊了,要是在醫院,我還能讓她死了?就是早送來半個小時,也不至于……忽然停住,誰說她死在鄉里了?目光又有了亮度。
  吳響嘿嘿笑,表情曖昧。
  獨眼周說,兄弟,這話可不能亂說。
  吳響誆他,我不光清楚她死在哪兒,還清楚她怎么死的。
  獨眼周果然上鉤,你說她怎么死的?
  吳響說,周院長想考我?
  獨眼周警覺地說,你是想套我的話吧,看不出,你還長了幾根彎彎腸子。
  吳響沒料到獨眼周一眼識破他的陰謀,趕緊給獨眼周倒酒,激他,我以為周院長的膽子有臉盆大,原來也就一只核桃。全鄉都傳遍了,你還不敢說。
  獨眼周比剛才還清醒,謠傳不當真,說塌天都沒事,我講一個字都要負責的。你請我喝酒,也是這個目的吧?
  吳響老老實實地說,周院長眼睛真厲害。
  獨眼周自詡,我一只眼頂別人三只眼。
  吳響問,你不敢說?
  獨眼周很滑地說,怎么不敢?她是突發心臟病,我在死亡證明上簽了字的。你問這些干嗎?想和黃寶分一股?黃寶能答應?
  吳響耐著性子,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獨眼周打著哈哈,心不跳動,人就死了,這么簡單的常識,你還不懂?獨眼周徹底把話封死了。
  這頓酒錢算白花了,還被他摑了一巴掌。吳響心底呼呼冒火,還是賠出笑臉說,我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想求獨眼周別告訴毛文明,最后意識到那是很愚蠢的,于是再次笑笑。

  7

  吳響想徐娥子了。遇到不痛快,吳響就找徐娥子放松。和她在一起,吳響很隨便。徐娥子對什么都滿不在乎,這是吳響最看重的地方。別的女人只讓他一個地方痛快,只痛快那么一會兒,徐娥子讓他里里外外痛快。所以,兩人的關系沒有斷過。
  吳響從來不把女人往家里領,或者直接去找,或者在野外。有一次,徐娥子使性子,說吳響不領她去就別碰她。吳響堅決不同意。徐娥子問為什么,她不是非去不可,只是奇怪。吳響說沒理由,不行就是不行。吳響忘不了父親把女人領到家里的事,那些回憶骯臟而慘痛,吳響決不那么做,也決不把屈辱說出去。如果吳響一門心思娶個女人,也不成問題。他脾氣剛了點兒,并沒有窮得揭不開鍋。吳響不娶,也是因為少年的傷痛。女人拴不住,萬一她離開呢?他的擔心似乎很可笑,卻是千真萬確。和別的女人保持關系,不用擔心哪個女人突然從身邊跑掉,總有替補的。
  迎頭碰見三結巴。三結巴在臉頰上比劃著,他醬了幾個特大的豬耳朵。三結巴說不出話,就用手比劃。吳響拐到酒館,要了五個豬耳朵,一瓶酒。三結巴樂得鼻孔能插大蔥了。當然,他再怎么高興,也不會忘了讓吳響簽字。每年年底,吳響會把一年的賬全部結清。三結巴心中有數,吳響賒多少都不怕。剛上車,又被黃老大膩上了。黃老大已經是第四次找吳響了,反反復復就那句話,黃寶沒得八萬塊錢。吳響對他又煩又怕。吳響說我相信我一百個相信,你就別纏我了。黃老大問,你真信?吳響說,我就是不相信自己是人養的,也相信你。乘黃老大咳嗽的空兒,吳響嗖地射出去。
  這一耽誤,吳響沒趕上徐娥子家的晚飯。徐娥子拉長臉說,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多好的東西也留不住你,是不是又占了別的地盤子?吳響嘿嘿笑,哪個地盤子也沒你的地盤子肥。問清她男人已經去了菜地,吳響的手就不老實了。徐娥子啪地打開,急啥?吃飽想跑?吳響說,今兒不走了。徐娥子的眉尖挑起來,呸,邀功請賞?我不領情。她的佯怒搞得吳響越發癢癢,從后邊抱住她,咬著耳朵說,我就喜歡你生氣,你越生氣越好。徐娥子耳根騰地紅了,罵,你個驢。吳響說,我不驢你還不喜歡我呢。徐娥子在吳響手背擰了一把,吳響哎呀一聲,這就使上勁了?
  兩人剛解開衣扣,門咣咣響了。吳響問,他回來了?徐娥子搖搖頭,不可能。吳響惱火地說,讓人討厭。徐娥子抱怨,我說不能性急吧,天還沒黑透呢。兩人怏怏地穿了衣服,徐娥子打開門。
  竟然是村長,吳響愕然,你怎么找到這兒了?
  村長瞅徐娥子一眼,說,我去哪兒找你呀?
  吳響看出村長的嚴肅,帽子幾乎遮住額頭,臉就顯得格外突兀。忙問,出了什么事?
  村長說,沒啥事,你跟我回村。
  吳響把村長拽到一邊,小聲問,到底怎么了?
  村長說,讓你回你就回,別多問。
  吳響望望徐娥子,徐娥子給他使個眼色,讓他趕緊走。可吳響心有不甘,詭詭地對村長說,你先走,我一會兒就回。
  村長生氣地說,你腦袋沒混吧,怎么連個輕重緩急也分不出來?
  吳響悻悻地說,走就是了,發啥火呀。
  路上,吳響又問村長什么事,村長陰著臉說回去就知道了。吳響稍有些不安,但并沒太往心里去。他沒惹出禍端,別的還怕啥?等看見停在村委會的警車,吳響胸腔內撲騰出聲音。難道又出了人命案子?
  焦所長和一位小個子警察同時站起來。吳響一瞅兩人的架式,明白他們是專等他的。焦所長臉上長著丘陵狀的疙瘩,臉本來就黑,村委會燈光暗,他的臉更顯黑了。這樣一張臉扣上警帽,威嚴咄咄逼人。吳響故作輕松地笑笑,焦所長來啦?
  焦所長粗硬的目光在吳響身上繞著,繞得吳響骨頭都緊了。你叫吳響?
  吳響心里格登一下,答了聲是。焦所長應該認識吳響的。
  焦所長說,去趟派出所。
  吳響問,現……在?
  焦所長面無表情,當然現在。
  吳響稍一遲疑,還是硬著頭皮問,找我有事?
  焦所長說,去就知道了。
  吳響被帶到派出所,已經很晚了。吳響一路忐忑不安,到那兒反鎮定了。他除了愛搞個女人,沒有別的毛病,更不干殺人偷盜的勾當。他也沒強迫哪個女人和他睡覺。焦所長能把他怎樣?吳響惋惜沒來得及和徐娥子痛快一回,而且還餓著肚子。他暗罵村長,村長天生狗鼻子,竟找到徐娥子家。哪怕晚半個小時呢。罵過村長,又罵三結巴和黃老大,好事生生讓他們耽擱了。
  那間屋子不大,也就兩間房的面積,可因擺設簡陋,燈光刷亮刺眼,給人一種異常空曠的感覺。從吳響的長凳到焦所長的椅子似乎有幾百米。
  焦所長的臉在白花花的光亮里泛出冰冷的青色。他審視著吳響,好半天不說一句話。吳響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式,時間一點點過去,焦所長依然沉默著。吳響的呼吸不再均勻。他掏出煙,想遞給焦所長,焦所長突然喝道,你給我坐好!吳響的頭皮呼地一麻。
  審訊開始。吳響已清楚這是審訊了。焦所長問,那個小個子警察記錄。焦所長再次問吳響的姓名、年齡、居住地,吳響一一答了。
  焦所長:七月二號那天你在什么地方?
  吳響想了想,心中一驚,那天他去縣城找黃寶。他沒隱瞞,難道找黃寶還犯法了?
  焦所長:住什么旅店?
  吳響答了。
  焦所長:你都干了什么?
  吳響:沒干什么,睡覺。
  焦所長:你再想想。
  吳響:喝了點兒酒,我就睡了。
  焦所長:你什么時候離開旅店的?
  吳響猶豫著:第二天。
  焦所長:胡說,當天夜里你就離開了。
  吳響的表情倏地抽緊,焦所長怎么知道?
  焦所長問,你為什么連夜離開?
  吳響說,我回去看草場。
  焦所長道,胡說!有人舉報,你還不坦白。
  吳響詫異,舉報我?
  焦所長問,一個男人是不是和你同住?
  吳響說,是。
  焦所長問,你給他買酒喝了?你為什么給他買酒?
  吳響忙道,那是我喝剩的。
  焦所長厲聲道,別狡辯!
  至此,吳響才明白自己為什么被帶到派出所了。那個鴨嘴舉報他嫖娼。那一拳讓鴨嘴懷恨在心,所以報復吳響。鴨嘴打聽吳響的情況,吳響沒有絲毫隱瞞,有什么可隱瞞的?沒想到讓鴨嘴派上了用場。吳響納悶的是已經過去八九天了,怎么才扯出來?如果鴨嘴舉報,也應該是第二天啊。
  吳響堅決不承認自己嫖娼。只要他咬緊嘴巴,焦所長就不能把他怎樣。焦所長能憑空捏造一份證據嗎?鴨嘴舉報他嫖娼他就嫖娼了?
  焦所長說吳響態度不好,搞對抗,又說吳響記性太差,給點兒時間讓吳響想。焦所長和小個子警察離開,空闊的屋子只剩下吳響一人。吳響的心卻堵得連一個縫隙也沒有。焦所長真的認為她嫖娼了,還是借此緊緊他的骨頭?他沒得罪過焦所長呀。也許,和他調查尹小梅的死因有關?吳響不由一哆嗦,如果是那樣,事情就麻煩了。
  第二天,吳響第一個見到的不是焦所長,而是毛文明。沒等吳響開口,毛文明便痛惜地說,老吳,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呢?你可不是一般百姓,是鄉里雇傭的護坡員,按過去的說法,是編外合同,傳出去,影響鄉里形象啊。吳響急忙辯解,發誓自己沒干。毛文明說,沒干怎么舉報你?要說,這也沒啥大不了,不就搞點兒樂子嗎?你沒家沒口的。可是,你不能把老底全交了,不然怎知道你是營盤鄉的?知道你是北灘的?知道你叫吳響?有一樣對不上號也白搭,哎!說啥也是沒經驗。毛文明語速很快,嘴唇上的酒苔都要撞碎了,吳響急得汗毛孔都齜了牙。好容易截住毛文明的話,吳響重申,毛鄉長,我沒干,真的沒干,那家伙污蔑我。毛文明頓時顯出不快,他為啥不污蔑我?不污蔑別人?他和你又沒深仇大恨,干嗎要污蔑你?老吳啊,你要不是北灘的護坡員,我才不管呢。我一聽到消息,趕緊來看你。你這個樣子,好像我誣陷你了。吳響說,毛鄉長,我沒怪你的意思。毛文明說,這就對了嘛,不能把我當外人,這種事也就罰幾個錢,不會把你咋的,我和焦所長說說,盡量少罰點兒。吳響越聽越不對,這不是給他定性么?便用抗議的語氣說,我要和舉報人對質。毛文明理解地點點頭,你可以提,不過,什么事都宜在小范圍解決,鬧得沸沸揚揚,沒好處。
  終于等到焦所長,吳響提出和鴨嘴對質。焦所長說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就對質吧。吳響想看看鴨嘴怎么給他潑臟水。半天過去了,沒見鴨嘴,焦所長也沒了影兒。小個子警察把吳響照顧得很周到,照顧他吃,照顧他拉。吳響問焦所長哪兒去了,小個子警察說焦所長去找那個舉報人。吳響問得等到什么時候,小個子警察說,這可說不準,你不是想對質么,總得找見那個人呀。其實,想快點了結也容易,罰幾個款完事。吳響梗著脖子,我沒干,憑什么承認?小個子警察說,不會刑訊逼供,強迫你承認,一定讓你心服口服,想賴也賴不掉。吳響憤憤地想,除非你們拔掉我的牙。
  又過去一天,焦所長依然沒影兒。吳響終于失去了耐性,這么下去,他會瘋的。小個子警察態度倒是挺好,問吳響想不想吃包子,他說在辦過的案子中吳響享受著最好的待遇。吳響哪里吃得下?吳響生氣也罷,發怒也罷,小個子警察就一句話,必須等焦所長回來。吳響實在耗不起了,試探著問,如果罰款,得罰多少?小個子警察瞄他一眼,五千。吳響失聲,這么多?小個子警察說,態度端正了,可以象征性地罰點兒。吳響問,象征性是多少?小個子警察說一到兩千。吳響咬了牙想,罰就罰吧,說什么也不能在這里呆了,就當出門讓車撞了,認個倒霉吧。
  總算見到了焦所長。吳響在口供上摁了手印,但一下拿不出一千五百塊錢。毛文明幫了吳響的忙,把這幾個月工資結了。毛文明責備,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吳響說,我確實沒干啊。毛文明不客氣地說,你沒干交什么罰款?吳響被噎得脖子都是硬的。
  毛文明讓吳響交鑰匙,原來他已經把摩托拉了回來。吳響問,不是解雇我吧?毛文明反問,你覺得還能再雇你?毛文明十分冷淡,與說服吳響時大不一樣了。吳響問,不能通融了?毛文明搖搖頭,我向鄉里匯報一下,看以后有沒有可能。吳響說不必了。臨出門,毛文明意味深長地說,老吳,想開些,可別犯了打嗝病啊。
  吳響吸口寒氣,什么都明白了。

  8

  黃昏時分,吳響從他的黃泥小屋出來。他一天沒出屋了,仰躺一會兒,側躺一會兒,或者趴在冰涼的炕席上發一陣兒呆。吳響打算去三結巴酒館喂喂肚子,不能拿肚子撒氣。
  突然被解雇,吳響一時難以適應。清閑總是讓人發空、發慌。他表面裝著不在乎,心里則窩著氣。毛文明最后那幾句話已經說得很清楚,問題還是出在吳響的調查上。毛文明知道吳響去套獨眼周,肯定非常惱火,所以就借那件“案子”教訓他。鴨嘴的舉報本來是狗操豬,扯不上的,可正好給了毛文明借口。吳響真正生氣的還不是丟掉差事,而是背后的緣由。他只是想搞清尹小梅的死因,并沒干什么呀。張嘴咬蘋果,卻崩了牙。吳響不是個服軟的人,認定的事就不會放棄,越是阻止他越上癮。
  他需要時間梳理自己的腦袋。
  三結巴正和女人吵架,吳響坐下好一會兒,兩人也沒露面。話扯不出幾句,聲音一個比一個高,吵完怕得后半夜。吳響喊了一聲,紅頭漲臉、青筋暴露的三結巴挑簾出來,身后是同樣怒容的女人。吳響笑了,吵什么架啊。三結巴猛一抽搐,臉難看得要變形了。吳響大聲說,發什么呆,切一盤豬耳朵,我餓透了。三結巴瞄女人一眼,女人丟給三結巴一個冷眼,返身進屋了。三結巴苦巴巴地說,沒……豬耳……吳響說,不是凍了好些嗎?沒豬耳,切豬頭、豬肘、豬屁股也行。三結巴說,都……沒有……吳響的目光不再柔和,沒有開什么飯館?有什么?有什么上什么!三結巴說,啥……啥……都……沒有……吳響瞪著他,明白了幾分,氣呼呼地說,怕我欠下你的?沒錢我賣器官,賣一個吃你三年。三結巴討好地說,那……當然……吳……響……你結……一……下……賬……很利索地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吳響瞥了瞥,閻王爺還能欠下小鬼的?三結巴說,我……和……她……就……為這……事……三結巴指指里屋。原來兩人吵架是因為吳響。吳響越想越火,丟了差事,難道連飯也吃不起了?他指著三結巴鼻子好一頓損。三結巴并不惱,連一句硬話也沒有,就那么稀軟地求吳響,一副可憐樣兒。吳響閉了嘴。還能把三結巴咋辦?可吳響又不肯狼狽離開,惱怒地沉默著。
  這時,村長背著手進來。三結巴像見了救星,想說什么卻沒說,忙用袖子擦了凳子。村長便坐在吳響對面。
  吳響虎生生地說,你不是告訴我,連護林員也不讓我當了吧。
  村長很吝嗇地笑笑,好大的火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立功了呢。他讓三結巴上酒,說算在他頭上,三結巴哎哎著去了。
  吳響說,狗眼看人低,我什么時候欠過賬?
  村長說,鳳凰下了樹,雞也要啄一口,何況你不是鳳凰。三結巴也不是故意為難你,你吃了那么厚一沓,擱誰頭上也害怕。村里人都知道,你的屁股都罰光了,你想想三結巴什么心情。
  吳響一頓,誰說我罰光了?
  村長說,你還有錢?那給三結巴結了呀。
  吳響說,欠不下他的。
  三結巴端上一盤豬耳朵,一盤花生米,四瓶啤酒,還不忘強調,都新……鮮……著呢……吳響暗暗罵娘。
  村長嘆口氣,你說你,鬼迷心竅了,干嗎去那地方找女人。那地方的女人也是你搞的?那不是真東西,是膠皮套,套子就是用來套人的,專套不長眼的。
  吳響截住他,我沒干,誰說我干了?
  村長搖頭,算了吧,罰款你都交了,還不承認。
  吳響解釋,他實在不想在那鬼地方呆了,交罰款是為早點出來。說他嫖娼是扯雞巴蛋的事,他是因為調查尹小梅的死才惹出麻煩的。
  村長顯出吃驚狀,你調查尹小梅的死因?
  吳響說,尹小梅根本不是犯心臟病,去醫院前就死了,你該聽說過吧?
  村長慌忙搖頭。然后不解地問,你調查這干嗎?那是黃寶媳婦啊。
  吳響說,不干啥,我就是想搞清楚。尹小梅是黃寶媳婦,可她是因為我才弄到鄉里的,我問問有什么不對?
  村長突然哎喲一聲,隨后捂著肚子,問三結巴東西是不是變質了。三結巴慌得失了顏色,要扶村長。村長擺擺手,對吳響說他先回了,讓吳響一個人喝。
  吳響輕輕滑出兩個字,泥鰍。
  第二天,吳響去縣里找黃寶。現在唯有問黃寶了,不管怎樣,也要撬開黃寶的嘴巴。沒了摩托,只能坐客車。從營盤到縣里的車少,錯過一輛,等下一輛差不多要三個小時。到了黃寶的店,已經中午了。
  黃寶看見吳響的那一刻,像被蜂螫了,整張臉往一個方向抽。他警惕、敵視著吳響,又不想表現得過于明顯,且故意做出輕松的樣子,實在別扭。
  吳響喜歡黃寶這樣。至少在心理上,黃寶是虛的,懼怕吳響。
  吳響大聲說,兄弟,我又看你來啦。
  黃寶往屋里溜一眼,下意識地豎在門口,防止吳響進去。
  吳響覺出黃寶神色怪異,順著黃寶身邊的縫隙望去,見一個穿淺紫色半袖的女人正炒菜,煤氣罐太低,女人蹲在地上。吳響嗬了一聲,問,有目標了?
  黃寶皺皺眉,別胡說,是我才雇的。
  吳響曖昧地笑笑,到底是老板,什么都有人侍候。人活著還是好啊。
  黃寶厭煩得腦門卷成卷兒了,低聲道,你又來干嗎?
  吳響戲他,你說我來干啥?
  黃寶緊緊嘴巴,對女人說他要和朋友一塊兒吃飯。女人抬起頭,吳響終于看清她的面目。三十來歲,長相很普通,臉倒還白凈。
  在飯館坐下,黃寶說我來吧。吳響不客氣地說當然是你來啦,我現在窮得就差賣屁股了。可惜賣屁股沒人要,不然我真要當街吆喝。黃寶不接吳響的話,點了三個菜,歪頭瞅旁邊的食客。
  吳響說,有什么看的,臉上又沒長錢。
  黃寶不情愿地回過頭,沒有一點兒溫度地問,今天有空了?
  吳響說,那份差事丟了,以后我天天有空。
  黃寶的吃驚倒不像裝出來的,怎么會呢?
  吳響松松垮垮靠在椅子上,知道為啥丟的么?因為我問了尹小梅的事,就這么簡單。我一問,有人就害怕,就想法子搞我,你說怪不怪?
  黃寶躲開吳響的目光,沒人怕你。
  吳響咄咄逼人地說,錯了,怕我的不止一個。噢,你為啥把我找你的事告訴毛文明?是他讓你報告的?
  黃寶說,我干嗎告他?
  吳響說,你肯定告訴他了,要不他咋會知道?
  黃寶端起杯喝了一口,剛剛露出的慌色消逝了,代之的是淺怒和嘲諷,你一來就審我?
  吳響停了停,我口氣沖是吧?好,我說慢點兒,鄉里賠了你多少錢?
  黃寶說,我憑什么告訴你?
  吳響的口氣終于軟了,聲調里有一絲乞求,你告訴我,黃寶,我就是想知道,我真沒別的意思呀。
  黃寶罵神經病,聲音很低,似乎沒打算讓吳響聽見,可那三個字落在吳響耳邊卻異常清脆。吳響說,我真神經了,你幫幫我。
  黃寶說,我餓了。
  吳響說,你是膽小鬼。
  黃寶說,我真餓了。
  吳響罵,你他媽是膽小鬼。
  黃寶低頭吃飯,聲音很響。
  吳響抓起酒瓶往黃寶頭上澆去。吳響失去了耐性,想和這個暴發戶干一架,他實在憋得太久了。黃寶不肯吃軟的,就讓他吃拳頭。淺黃色的液體順著黃寶剛剛長起茬的頭發流下來,臉上、脖子上、衣服上剎時洇出一大片。服務員和旁邊的食客都驚愕地看著。黃寶的臉漲得通紅,肌肉抽動著,隨時要飛濺起來,可跳了幾下,竟然又平靜了。他抹一把臉,拿起餐巾紙緩緩擦著。他還笑了笑,仿佛這一澆,讓他無比舒坦。
  黃寶沒被激怒,吳響一時無措。總不能把酒瓶子砸他頭上。
  黃寶沖服務員喊,再上一瓶。
  吳響齜著牙說,黃寶你行啊,修煉成仙了。
  黃寶說,誰還不開個玩笑,哪能當真?
  吳響逼住他的眼睛,我沒開玩笑,我真想把你的腦袋捅個口子。
  黃寶的臉顫了顫,又平穩了,我要是得罪了你,隨你便。
  吳響忽地笑了,怎么會呢?我還打算去你店里上班呢。
  黃寶神色平靜,吳響還是捕到了他眼中的驚慌。
  吳響不是威脅黃寶,吃完飯就去了黃寶的店。吳響用黃寶的茶杯泡了一大杯茶,坐在門口看黃寶賣東西。有時,吳響還和那個女人開句玩笑。女人臉上有一絲不快,因為摸不準吳響和黃寶的關系,也就低頭不吭聲。黃寶則木著臉。吳響很是痛快,看你能忍耐多久。夜里,吳響住進原先那個小店。如果碰見鴨嘴,吳響非得讓他的鴨嘴變成豬嘴。鴨嘴不知在哪個店放套子呢,影兒也沒有。
  吳響到黃寶店里上了兩天班,那個女人不見了。吳響覺出黃寶臉色不對,故意問,她呢?怎么隨隨便便就不來了?這工錢一定得扣。黃寶突然咆哮,你管得著嗎?你算什么東西?吳響明白女人不會再來了。吳響想激怒黃寶,黃寶真的怒火沖天了,吳響反沒了脾氣。他拍著黃寶的肩,干嗎這么大火?不就個干活的嗎?又不是你的相好。不是你的相好吧?黃寶甩開吳響,青著臉坐下,無賴,你徹底是個無賴。吳響說,這還用你說,北灘誰不知道我是無賴?黃寶痛苦不堪,你干嗎纏著我?吳響說,因為你撒謊。黃寶無奈道,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吳響的糾纏已經奏效,黃寶被吳響整得焦頭爛額。吳響從他疲倦的眼神推斷,就算他不是噩夢不斷,也睡得不安穩。吳響捋住他的脖子,慢慢往前擠,捋到最后,他的嘴自然就張開了。可一天天過去了,黃寶依然咬得死死的。吳響的情緒壞到頂點,忍不住大罵黃寶。吳響生氣,黃寶反又平和了。他說,你真是不講理,天天吃我的喝我的,還要罵娘,我爹也不敢這樣。你是我爺爺!太爺爺!行了吧?!吳響說,屁,想讓我入土啊,沒門兒!

  9

  吳響回到了北灘。身上的錢花光了,再住下去就得趴車站。吳響纏著黃寶,吃著黃寶,黃寶硬是沒吐出一個有用的字。吳響打算回村弄幾個錢,村里還欠著他一筆護林費。還有,吳響饞女人了。一種滲進骨縫的饞。好久沒找徐娥子了,尹小梅出事,打亂了吳響和徐娥子的規律與默契,搞得饑一頓飽一頓。
  吳響想順便到林帶瞅瞅,就繞了幾步路。沒發現樹木被砍,吳響松了口氣。他是快走出林帶的時候看見王虎女人的。王虎女人正撅著屁股挖什么東西,大概是藥材吧。吳響嗨了一聲,王虎女人受了驚嚇,險些跌倒,看清是吳響,沒好氣地說,我以為撞上鬼了呢。吳響用目光摸了她一遍,問,你干嗎呢?王虎女人說挖藥材。吳響說北灘的藥材都挖你們家去了。王虎女人冷冷地說,這又不是草場,你少管,我不挖藥材,去哪兒弄錢?不像有些人從棺材縫兒還能摳錢,我沒那能耐!王虎女人的話有些奇怪,但吳響沒琢磨出味兒來,沉了臉說,樹林也歸我管。王虎女人說,少來這套,我不吃。吳響想抓她,王虎女人靈猴一般躲開,別碰我!吳響以為王虎女人故意吊他胃口,這個女人很懂得騷,便嘻笑道,兩天不見,長刺兒了?王虎女人罵,也不撒泡尿照照,提著筐就走。聲音極輕,但穿過密密匝匝的樹葉,陡然有了堅硬的力度,狠狠撞了吳響一下。吳響愣住,繼而羞惱萬分,王虎女人的褲帶松得很,誰碰都開,她有什么資格寒磣他?可她就是寒磣他了。
  吳響憤憤地罵句臟話。
  進屋不久,黃老大和三結巴先后追上門。這兩人讓吳響頭疼,怎么躲也躲不開,似乎一直在門外嗅著。炕上、桌上積滿灰塵,吳響抓著一塊破布狠狠地拍,屋內頓時彌漫起嗆人的塵霧。黃老大和三結巴躲著吳響的布子,卻不肯退出去。
  吳響冷著臉,你倆有事?
  黃老大和三結巴用眼神商量誰先開口,后又加了動作。吳響示意黃老大先講。黃老大扭捏著,滿臉皺紋絞出一個旋狀的疙瘩,方說,吳響,黃寶沒得過八萬塊錢呀。吳響已經對這句話過敏了,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向龍王爺發誓,我相信你,他得不得實在和我沒關系。黃老大問,那你找黃寶干嗎?吳響反問,誰說我找他了?黃老大一副看透吳響的樣子,你能瞞誰啊?吳響不想理他,讓三結巴講。三結巴看著黃老大,想等黃老大離開。黃老大卻把臉扭到一邊。三結巴沖黃老大做了個厭惡的表情,然后賠著笑,吳……吳……吳響問,帶來了嗎?三結巴趕忙掏出賬本。吳響拿了,瞅都沒瞅,一下撕成兩半。三結巴急得眼珠要冒血了,你……你……猛地扯住吳響。吳響說我和你說不清,找村長打這個官司。走出一段,見黃老大沒跟上來,低聲對三結巴說,你用透明膠先粘了,弄亂我就不認賬了,放心,我跑不了。三結巴想了想,認為保存好賬本還是重要,不情愿地撇下吳響。
  這成啥了?竟混得沒法在村里呆了。吳響沒找村長,徑直去了徐娥子家。
  吳響進屋就覺出氣氛異樣,但沒往心里去,也沒聽懂徐娥子的暗示。兩口子都在,男人編筐,徐娥子躺著。徐娥子男人看見吳響,眼神里閃過一絲興奮、一絲緊張。吳響早已習慣了無視他的存在,只是笑了笑。徐娥子男人借口去菜地,徐娥子張張嘴,似乎阻擋男人離開,可男人已經出去了。
  吳響關切地問,你沒事吧?徐娥子搖搖頭,剛才躺在那兒,她慵懶又略帶感傷,此時則顯得憂心忡忡,還有幾分焦灼不安。
  吳響再次問,吵架了?
  徐娥子說沒有。
  吳響問,生我的氣了?
  徐娥子幽怨地盯住吳響,這些日子,你干啥了?
  吳響說,沒干啥,去縣城辦了點兒事。
  徐娥子問,你是不是想和黃寶分錢?
  吳響幾乎閃斷舌頭,你說啥?誰這么編排我?
  徐娥子說,都這么說,還有假?你往縣里跑,是找黃寶吧?我上次一說黃寶得了錢你是不是就動了心思?吳響,聽別人這么說,我的心就像掉進毛廁,難過得要死,你咋就這樣了?
  一股冷颼颼的寒氣逼進心口,難怪王虎女人用那副腔調和他說話,說他從棺材縫兒扒錢,原來她們都認為他想和黃寶分一股。吳響問,你也信?
  徐娥子問,那你找黃寶干啥?
  吳響把他怎么懷疑尹小梅的死,怎么找黃寶的事說了。
  徐娥子凄然道,我信你,別人誰信?再說,過去的事你翻攪它干啥?不管她是咋死的,黃寶不追究,你跳騰個啥?搞清了又咋樣?你想治誰的罪?就算治了誰的罪,你能把尹小梅救活?你一定是哪股筋抽住了,吳響,可別自個兒往煙囪里撞啊。
  吳響說,和你說不清楚。
  徐娥子恨鐵不成鋼地,你中邪了,你以為你是誰?你走吧,以后甭來了。
  吳響板了板臉,忽又笑了,這就要分手啊?我可天天想你,都快想瘋了。順手一拉,把徐娥子拽進懷里。
  徐娥子掙扎著,不行,今天真的不行。
  徐娥子的不合作反激起吳響的欲望,當然,夾雜了些憤怒。吳響沒強迫過別的女人,更沒強迫過徐娥子,可今天他管不住自己,他徹底地瘋了。
  徐娥子急得臉都綠了,快走!……我男人……
  吳響已經把徐娥子撲倒,徐娥子氣惱而委屈地呀了一聲,淚水傾瀉而出。她咬住牙,任淚水狂奔。吳響頓住,沒想到徐娥子會這樣。在這短暫的靜默中,門咣地開了。
  沖進來好幾個人,徐娥子男人、焦所長、小個子警察,還有兩個陌生人。
  吳響的腦袋頓時大了,死死盯住徐娥子。徐娥子羞愧而慌亂,讓你……說出兩個字便咬住嘴唇,痛怨的目光碰碰吳響,迅速躲開。直到吳響被帶走,徐娥子方扭過頭。她的眼神徹底亂了,如開得正濃的杏花遭了冰雹,紛紛飄落。她似乎要跳起來,男人死死拖住她。
  吳響沒想到他會再次被推進那個空得讓人發慌的屋子。他鉆進了別人的套子,就像當初尹小梅鉆進他的套子一樣。
  焦所長沉著焦炭一樣的臉斥責,狗改不了吃屎,這回捂到炕上了,你還有什么話說?我這個所長好像專為你當的,整天就處理你的事了。吳響垂著頭,卻沒有愧色,鴨嘴說在縣城和相好搞也不行,在家里也不行,吳響慶幸自己的活動僅限于鄉村,沒想到鄉村也不行了。哪條法律規定男人不準找相好了?
  焦所長說,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還想搞對抗?
  吳響覺出焦所長話里的火藥味濃了,老老實實地說,沒有。
  焦所長說,營盤的治安一直搞不上去,就是你這種人攪的。
  吳響稍一沉吟,神色變過來,焦所長,我和徐娥子是十幾年的相好了,這是周瑜打黃蓋,兩廂情愿,你要是管,在全鄉不得抓幾百號?
  焦所長厲聲道,少跟我滑,徐娥子丈夫不告你,哪怕你好一百年呢,現在他告,派出所就得管。
  吳響的目光疲軟下去,淋濕了似的。徐娥子丈夫早已默認了他和徐娥子,為什么現在突然告發?顯然是被人鼓搗的。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他告,就沒那么簡單了。
  焦所長冷笑,咋不硬了?還相好呢,徐娥子說你一直糾纏她,不跟你好,你就威脅她。
  這不可能!吳響大叫。徐娥子雖然在這個圈套里扮演了角色,但吳響相信她不會亂咬,決不會!
  焦所長問,你是不是想對質?
  吳響一頓,他對這兩個字心有余悸。就算和徐娥子四目相對,又能有幾成勝算?
  焦所長說事情已經犯了,抵賴狡辯全沒用。如果把吳響送交刑警隊,判他個強奸罪也不是沒可能。所里也不想讓事情搞大,盡量做徐娥子男人工作,吳響給他點賠償,讓他放棄上告。兩條路任吳響選。
  吳響長嘆一聲。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第二天,村長把吳響領出來。村長把吳響的護林費結清,全部交給派出所。吳響身無分文,賬上也無分文,徹底成了光棍。賬倒也有,那是他欠別人的。村長知吳響餓著肚子,隨吳響走進飯館。村長說,你一直催我要錢,虧得沒給你,不然去哪搞這筆救命錢?吳響說,啥人啥命。村長咦了一聲,你怎么一點兒不傷心?吳響說,傷心頂個鳥用?要傷心,我能死一百回。村長感慨,你這號人也少見。說愣不愣,說傻不傻,就是腦袋太擰,還不老實,全栽在女人身上了。女人呀,那可是一股水,流到一個地方就變一個形狀,沒把握可千萬別上。吳響笑笑,與女人無關。我不就是想搞清尹小梅怎么死的嗎?我問問有錯了?一問就惹禍事,你說怪不怪?村長顯出一絲緊張,可別亂說啊。吳響道,我怎么亂說了,她死的稀里糊涂……你別走,我不說了。村長又把屁股穩在凳子上,沉默了幾分鐘,小聲說,你知道了又怎樣?別人說你想從中分一股。吳響惡聲道,誰他媽亂嚼,我撕他的嘴。村長踢踢吳響,低點兒,我搞不明白,你到底為啥?吳響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真是說不清。村長說,你天生是個不安分的主,噢,林子你也甭護了。吳響急道,不護林,我吃啥?村長說,我連你的影兒都逮不住,有你沒你還不一個樣?吳響說,沒飯吃,我就賴在你家。村長罵,狗日的,一條喂不飽的狼。吳響大聲說,再切一盤豬耳朵,反正你也心疼了。
  從飯館出來,吳響說,我不回去了。
  村長硬扎扎地看著他,想讓我雇轎子?
  吳響說,我找黃寶去。他還能回村嗎?三結巴不把他嗡嗡死才怪。吳響原打算去找徐娥子,狠狠質問她一番,又覺得沒意思。現在,他最想找的是黃寶,黃寶怕,他偏要找。反正他已落魄成這樣,更沒啥顧忌了。
  村長抓抓帽子,又扣上了。你這根筋算是繃住了,算我白費唾沫,腿是你自己的,愛往哪兒呱噠往哪兒呱噠,往坑里掉吧你。
  吳響說,還得借我十塊錢。
  村長沒有好臉色,窮得就剩一張嘴了,還借,我再當兩年村長,這條命也得讓你借了去。掏出十塊錢,狠狠拍給吳響。那頂帽子終是被他揪下來,那時,他已離開吳響很遠了。

  10

  吳響踩著太陽的余光走進黃寶果品店。他的臉一半紅,一半灰。紅的那面是襯了霞光,灰的那面是掛了太多的塵土。
  吳響沒趕上客車,只好截了一輛收豬的三輪。收豬的漢子死活不拉,他說我開車是二把刀,摔了豬我不怕,摔了你我擔待不起。你這么高,豬這么矮,也裝不到一塊兒,警察瞅見以為我販人呢。吳響抓著漢子胳膊一定要坐,并把那十塊錢塞到他兜里。漢子說我沒見過你這么不要臉的人,上車吧。車上已有一頭豬,吳響又隨他收了一頭。漢子怕豬跑掉,用臟兮兮的網連同吳響一塊罩住。吳響說我護著不行嗎?漢子說到時護住你自個兒就不錯了。三輪車在鄉間的路上顛簸,卷起一條飛揚的土龍。吳響蹲在那兒,死死抓著車沿,躲著豬的碰撞,躲著車幫的摔磕,等下車時,汗水和塵土把他裹成了一個泥人兒。
  黃寶驚愕的目光在吳響身上撲了幾撲,問,怎么弄成這樣?
  吳響說,給我來一缸子冷水,渴死了。喝下三大杯,吳響的氣才勻了點兒,再次用袖子抹了抹臉,涂出一幅劣質地圖。
  黃寶疑惑著,被搶了?
  吳響撲哧一笑,誰搶我?一定瞎眼了。
  黃寶問,你怎么來的?
  吳響說乘專車,你信不信?
  黃寶別扭地笑笑。
  吳響大咧咧地坐下,抓起一張舊報紙來回扇著。咱店的生意咋樣?吳響的樣子狼狽,說話卻鎮定自若,暗藏機鋒。
  黃寶說,你來得正好。
  輪到吳響發愣了。
  黃寶不理吳響,轉身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紙包。紙包得不嚴實,從敞開的縫角能清楚地窺見包里的東西,那是錢,撂在一起的錢。黃寶說,我沒和你說實話,鄉里確實給了我一筆錢,我拿來開這個破店了,就剩了這點兒,這是五千,你先拿著。你也不容易,可我幫不上更多的忙。
  吳響的臉慢慢黑了,黑得能滴出墨來。難怪都說吳響想和黃寶分一股,連黃寶也這么認為。他抓起紙包,手微微抖著。
  黃寶說,是上午取的,沒假。
  吳響突地把紙包摔在黃寶頭上。紙包松開,錢撒了一地。
  黃寶猝不及防,連連后退,你嫌少?
  吳響說去你媽的,撲上去擂了黃寶一拳。黃寶也怒了,叫罵著砸了吳響一杯。兩人互相扯拽著,在地上翻滾。沿墻的紙箱翻了,瓜子、杏核、杏、桃早就不想在那個地方呆了,趁機跑出來,滾得滿地都是,幾個不安分的桃還跑到了門外。
  旁邊的人打了110,警察趕來,吳響和黃寶已停了手,喘著粗氣對視著。衣服撕破了,臉上掛了彩。
  警察要帶走吳響,黃寶攔住了,說和吳響是一個村的,兩人發生了點兒誤會,沒啥事,實在是沒啥事。警察瞄一眼垂著頭的吳響,說都快趕上伊拉克了,還沒事?出了人命就晚了,有糾紛必須通過法律手段解決。黃寶賠著笑,小心翼翼地把警察送走。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收拾滿地的狼藉。瓜子、杏核已經混得難分難舍了,只好草草地裝在一塊兒。錢被重新包好,黃寶又把它鎖進抽屜。
  吳響沒做任何解釋,想看看黃寶還能搞什么花樣。黃寶倒是老實,領吳響洗了澡,又走進一個小酒館。喝了酒,黃寶的眼球不再僵滯,摸著腮幫子說,你真狠啊,牙都活了。吳響揚揚手,虧你牙活了,要不我手背上的肉還不少一塊兒?你咋像個娘們兒?黃寶說,吳響,你太欺負人了。吳響說,是你先寒磣的我,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憑什么要你的錢?錢都肯給我,為啥不敢說句真話,我只要你一句話!黃寶愁眉苦臉地說,我說什么你都不信,你要我怎么辦?吳響說,你騙不了我。黃寶說,她的死和你有啥關系?你到底想干什么?聲音里又露出幾分絕望。吳響的神色茫然而決絕,干什么?我也說不清楚,我非知道不可。誰也嚇不倒我,誰也攔不住我。我已經進了兩次派出所,不問尹小梅的事,我也不會進那個鬼地方。不就是讓我嘗點兒苦頭,再罰幾個錢么?我不怕。你可以再告訴毛文明,讓他再想法子整我。除非把我投進牢,就算坐了牢,只要放出來,我還是要問。黃寶發誓,從沒和毛文明說過。可他的目光虛軟、無力,如一蓬永遠曬不到陽光的草。吳響說,混了這么多年,把自己混成一個閑人。黃寶,你別嫌棄我,我要死心塌地在你店里上班了,工錢我不要,供我個吃住就行。黃寶說隨你便,下意識地撫撫頭。吳響說,放心,我沒訛你的意思,你說出真相,我馬上離開。黃寶輕聲道,真相!真相在哪兒?吳響忍不住罵,在狗肚里。
  睡覺成了問題,店里只有一張單人床。黃寶為難地說,大熱天的,沒法擠啊。打了一架,黃寶謙恭了許多,還有點兒無所謂。當然,這是表面上的,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便滑出惱怒和焦灼。掏黃寶的話,只有讓他的忍耐達到極限,徹底崩潰。吳響也怕耗,他強迫自己拿出全部耐性。已經?到河中心了,必須咬牙走過去。吳響笑笑,咱倆輪著睡,一個前半夜,一個后半夜。黃寶一頭躺倒,我困了。可他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滾,滾到半夜,眼皮剛碰住,吳響拍拍他,該我了。黃寶氣呼呼地說,你講不講理,這是我的床。吳響說,咱們商量好的,你可不能耍賴。黃寶嘟嘟囔囔地起來,拽出魚泡一樣的哈欠。哈欠還沒落完,吳響已扯出鼾了。黃寶氣不過,故意搞出很大的聲音,吳響依然死死的。
  白天,吳響拿個凳子靠在門口,打量著過往行人。他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城里的,哪些是剛從鄉下來的。城里人也長不出三只眼,女人穿的露點兒,男人肚子挺點兒罷了。困了閉會兒眼,聽到聲音,沖屋里喊一聲,有人。黃寶便出來了。到了吃飯時間,黃寶就領他去小館子。吳響體恤地說,自個兒做吧,這么吃館子太浪費。黃寶罵,吃他個狗日的。夜里還是輪著睡。熬了幾天,黃寶毛了,夜里清醒得像水洗過,一到白天就犯困。他給吳響租了間房,讓吳響搬到那兒住。
  那屋子也就小半間,一張床,一卷行李。待住下,吳響的心忽然就沉了。黃寶竟然給他租房,這是要拉開架式打持久戰了。黃寶寧可破費也不肯講那句話。究竟有什么復雜的原因,讓黃寶懼怕到這個程度?他畏懼毛文明,還是畏懼別的?吳響難以想象。吳響嘴上硬,心里也很急。耗到什么時候是個頭?
  一個陰沉沉的日子,一位婦女領著一個小女孩買了二斤杏。吳響盯著婦女的背影,一下感傷起來。活了半輩子,什么事都沒干成。沒娶過女人,沒弄個像樣的家,干的事都是別人讓他干的,自己想干的沒有。現在,他想按自己的意思干一件,一件簡單的事,竟是這樣困難。
  徐娥子就在吳響陰郁的思緒中撞進他的視線。
  吳響的目光抖了抖,想,怎么像徐娥子呢?她笑著過來,真是徐娥子。吳響一陣驚喜,但他控制住自己,淡淡地說,你怎么來了?
  徐娥子說,我來找你。
  吳響飄出一絲冷笑,又擺什么宴席了?
  徐娥子臉色暗下去,可嘴巴依然那么快,吳響,就是有天大的仇,你也不能在大街上砍我的頭吧。
  吳響把徐娥子領到租住的小屋。他不能把她晾在街上,畢竟兩人好了近二十年。徐娥子打量著——其實一眼就看遍了,你就住這兒?吳響說,有地兒住就不錯了,總比坐牢強。徐娥子歉疚地說,我對不住你,當時……唉,說啥也沒用了,我今兒來,任你打任你罵。吳響說,我哪敢呀。徐娥子猛地抱住吳響,你受了委屈,我也難過呀。吳響推推她,這可是縣城,警察隨時都會闖進來。徐娥子的聲音錚錚硬了,吳響,我知道你不是小肚量男人,要不也不敢來找你。我后悔了,后悔透了,我由你罰,你還想怎樣?你不理我?算我賤!吳響一下抱緊她。說得沒錯,他不是小肚量男人,不記仇。說到底,他還戀著她。
  徐娥子住了一夜,第二天走的時候,掏出兩千塊錢,她說這是你的,還給你。吳響讓她拿回去,到三結巴酒館結一下賬。三結巴兩口子每天不知吵幾架呢,吳響可不想讓他倆反復嚼他。徐娥子問吳響什么時候回去,其實夜里已經問好幾遍了。吳響明白她的意思,再次說,等弄清楚就回去。徐娥子說,我還趕不上一個死人?吳響說,這是兩碼事。徐娥子嘆口氣,提醒他多長個心眼兒,別再撞進套子。
  徐娥子的話讓吳響想到了毛文明。這么長時間過去了,為什么沒人找他的碴?揪他的辮子?是黃寶沒再通報,還是毛文明已經不再把他當回事?這個謎底——如果算謎底的話,幾天后解開了。
  那天,吳響經過醫院門口,意外地碰上了毛文明。毛文明正住院呢。見吳響疑惑,毛文明解釋,沒啥大病,肝出了點兒問題,喝酒喝的。毛文明嘴唇上的酒苔果然變厚了,像長了一圈小蘑菇。毛文明問,聽說你還在調查那件事?吳響點點頭。毛文明搖頭,你的腦子真有問題了。吳響說,我還沒到住院的份兒上。
  到了晚上,吳響忽然想去醫院看看,順便探探毛文明的口風。他從來沒問過毛文明,為什么不問問他?
  毛文明正看電視,看見吳響也不意外,點點頭,讓他坐。過了一會兒,毛文明關了電視,問,找我有事?吳響稍一遲疑,干脆不繞彎子了,我還想問問。毛文明笑笑,我猜你就會來,好歹你在我手下干過,我不計較你,你不用再折騰了,我全告訴你。尹小梅確實是發病死的,送往醫院途中就不行了。這不是秘密,也沒想瞞誰,人死就按死的處理,依你還能怎樣?吳響說,我不信,她是病死的,為什么焦所長也在現場?毛文明火了,你什么意思,懷疑是我整死的?你去調查吧,沒人攔你,看你能調查出什么?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你一個農民能把黑白顛倒了?我不過可憐你,你倒上臉了!
  吳響悻悻離開。他調查與否,毛文明似乎已不太看重。果如毛文明說的,是他胡亂猜疑?還是毛文明已經看出,吳響再折騰也濺不起水泡?吳響琢磨著毛文明的話,突然想出個主意,何不詐詐黃寶?在這次事故中,真正的主角是吳響和黃寶。只有他倆因尹小梅的死而留下了陰影,只不過黃寶掩蓋住了。黃寶絕不可能像毛文明那么坦然,吳響再用把勁兒,黃寶沒準就吐出來了。
  黃寶已經睡了,他嘟嘟囔囔地打開門,又歪在床上。吳響大聲說,我知道尹小梅怎么死的了!黃寶打個激靈,猛地坐起,緊張地盯著吳響。吳響迎視著他,我見到毛文明了,我剛從他那兒來,他住了院,把什么都告訴我了。黃寶的脖子抻長了,眼球漸漸變硬,哆嗦著問,她怎么……吳響激憤地說,你憑什么問我?事情早就過去了,毛文明都說了,你這個膽小鬼,還想爛在肚里,虧你和尹小梅做了這么多年夫妻,還給她編排出一個心臟病。黃寶紅著眼催促,你倒是說呀。吳響冷笑,想考我?我偏不說。黃寶的頭如曬蔫的柿子耷拉下去,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沒見上她的面,醫生說啥我就信啥,我心里也犯嘀咕,可不敢問,我害怕問。我以為處理完,事兒就過去了,等你找來,我才知道不是這樣的。從你來那天我就做噩夢,我不是怕你,我是怕……如琴弦突然崩斷,余音不絕。
  吳響目瞪口呆。沒想到是這樣。黃寶不是不告訴他,而是不清楚。他的躲閃和驚慌是因為再無法糊涂下去。吳響很惱火,因此沒告訴黃寶剛才的話是編的,讓黃寶折磨自己吧。
  吳響走時,黃寶依然反復念叨,我怕呀,我是怕呀……
  第二天,吳響起晚了些。尹小梅的死,怕是再也搞不清了。他心情灰暗,就像暴雨將至的天空。吳響不想再折磨黃寶了,得告訴黃寶,夜里是誆他。黃寶愿意糊涂就糊涂吧。只是,吳響總有些不甘心。
  果品店門敞著,黃寶不見蹤影,幾只蒼蠅倒是忙活得飛出飛進。吳響等了半天,還是不見黃寶。胡亂猜疑一番,直到半上午才聽說,黎明時分,一個男人在大橋上撒了一大把錢,然后跨過欄桿跳下去了。吳響的心迅速沉下去,沖到大橋上。正是雨季,渾濁的河水如野馬脫僵,滾滾而去。但愿那個人不是黃寶。尹小梅的死,已把吳響壓得喘不過氣,如果黃寶再出事,吳響會被碾成碎末。
  吳響沿著河邊疾走,目光是焦急的,而心是憂傷的。他只想問個清楚,沒別的意思;難道,他真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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