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交口“賣村”真相
8月份，山西省政府辦公廳發出了《緊急通知》，要求對“以各種工程名義變相違法開采淺層煤、淺層礦”的行為進行全面清理取締。
所謂“各種工程”，包括“新農村建設”、“道路建設”、“地質災害治理”、“土地整理”等等。這些項目，很多都是借工程為掩護，而行露天采礦之實。
交口、寧武、原平、昔陽、渾源等地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做法都已被媒體不同程度地曝光。尤其是呂梁山上的資源大縣交口，此次更被列為省重點監控對象。
交口縣最普遍的做法是“賣村子”，即全體村民把整個村莊和耕地下的煤炭資源以數千萬元的價格整體出售給外地商人，然后每家分得巨款和外地商人建設的“新農村”住宅。
交口縣國土資源局辦公室介紹說，8月6日到20日，他們共排查出“以各種工程名義開采淺層煤18處”。
18處工程，其實就是18個沒有任何采礦手續的“露天煤礦”，但借口林林總總：“新農村建設”6個，“地質災害治理”8個，居然還有個“創建核桃林基地”。
從側面了解到，呂梁市紀檢委正駐扎在交口縣雙池鎮，“就在查開采淺層煤的問題”，有部分干部被叫去接受調查，“這個問題現在比較敏感”。
永遠莊“吃螃蟹”
交口的18個項目，其中包括今年3月24日被本報曝光過的、以“新農村建設”名義挖煤的桃紅坡鎮永遠莊。
按要求，此次清理取締淺層煤開采的“成功標志”是“撤離人員、撤離設備”。
8月13日上午，記者來到桃紅坡鎮永遠莊村。昔日數十臺挖掘機同時挖煤的壯觀場面已不復存在；近一平方公里的露天采煤場內，自卸車也全部撤離；裸露的煤層如同黑腰帶，纏在被削頭剔骨、支離破碎的大片山體間；堆積如山的煤堆，只有兩個人和兩條狗看守，沒有任何運輸車輛前來問津。
永遠莊是個360口人的自然村，36歲的穆明星是這個村民組的組長，人們習慣叫其“村長”。對在交口“始作俑者”的行為，穆明星沒有一絲的后悔。
穆明星說，永遠莊共有一千畝坡地和兩千畝荒山，長期靠天吃飯，雨水多時玉米每畝產個四五百斤，“旱時100斤也收不下”；由于生活困苦，當地一直有“好男不留永遠莊，好女不嫁永遠郎”的說法。
但是，永遠莊地下煤炭、硫磺資源豐富，建國后曾有5個有證煤礦開在這里，卻在2001年前全部關停；惟一的硫磺礦，沒給村民帶來任何利益，反把村里的一千多棵核桃樹全部熏死，最后因污染被關閉。
2001年煤價大漲后，村莊周圍的黑口子泛濫成災，“最多時有二三十個；埋藏很淺，挖掘機3個小時就見煤”。這些黑口子全部采用斜井開采，“最長的洞子有幾百米深，一天能出幾百噸”。
黑口子的洞口、煤場要占用耕地，于是老板普遍采用和個別村民聯辦的方式：老板出資金、得大頭；村民按噸抽成，“每噸抽個一二十元”。
為此，村里有一二十個村民富了起來，大部分人卻沾不上利益；相反，黑口子卻把村里的水井挖得沒了水，村民意見很大。
更有甚者，個別黑口子把巷道伸向了村莊底下，部分村民的窯洞開始裂縫。2006年4月某晚，不停舉報黑口子在其房下開采的穆潤生夫婦，被一伙不明身份的男子打斷腿骨，該案至今未破。
交口的黑口子，在全省都掛號。這幾年，因為黑礦主和黑礦工私藏雷管炸藥，交口已發生多起大爆炸，屢屢轟動全省；2006年8月，該縣縣長在一次會議上指出，“據不完全統計，交口縣因為私挖濫采每年導致120人左右喪生”；剛剛發生的靈石縣“9．5”雷管被搶案， 4500枚雷管就在交口縣回龍鎮被追回。
在“有水快流”時代，交口最多時有200多座有證煤礦，現在仍保留著32座，山西煤老板一擲千金的暴富故事同樣在這里大量上演。但是，煤經濟似乎和當地普通農民少有關系。穆明星說，在煤價漲到百元以上后，當地有證礦和黑口子都不約而同選擇了辭退本地民工，“一是本地人經常忙農活、耽誤大；更主要的是當地人出了事故賠錢多、不好處理”。
黑口猖獗、房屋裂縫、吃水困難、無處就業……這就是永遠莊近幾年的困境。
2006年夏，永遠莊村民穆萬富給苦惱中的穆明星介紹了“新福興投資公司”在孝義市克俄村搞的“資源置換”的“新農村建設”模式?？硕淼V區是山西鋁廠的主礦區，克俄村已被廢棄的礦渣坑包圍。新福興投資公司回填了部分礦渣坑，為克俄村民建設了新住宅區；條件是村民全部搬遷到新村后，新福興將開采村莊下壓著的鋁土礦石。這種廢棄礦區治理模式被孝義市認可，成為“省級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試點”。
聞此，穆明星眼睛一亮：永遠莊村下也壓著大量煤炭資源；村莊周圍，盡管有證礦和黑口子長期開采，但其回采率達不到30%，還有70%以上的資源埋在地下。雖然礦脈被破壞，但“大揭蓋”的露天開采可以挖出廢棄的所有資源。
商人無利不起早。穆明星和新福興一接觸，這些福建商人對永遠莊的煤炭也產生濃厚興趣。
很快，永遠莊一家出一個代表，到克俄村去考察，大家看到了該村正在建設的大批別墅式新房，很是心動；最后，村里18歲以上村民全體同意也在永遠莊搞“新農村”。
“天使”還是“煤老鼠”？
新福興開出的條件也很誘人：永遠莊每人先分兩萬現金，每人未來將分到50平米新房。另外，新福興還答應給村里打深井、修油路，并進行墊土復墾，給村民造出“高標準水平耕地”。
一個標準的“兩老二中一小” 5口之家，一下就分得10萬現金，還將有250平米的二層小洋樓住。重賞出勇夫，穆明星立即帶著大批村民，武力驅逐了所有黑口子的工人和設備；從此，永遠莊黑口“絕跡”。
2007年春天，“新農村建設正在施工，來往車輛請繞行”的大幅招牌掛到了永遠莊村口；大批挖掘機開進永遠莊，開始剝離土石方，茂密的植被被大片鏟除，挖出的煤炭則大量外運……
新福興的舉動，得到了交口縣部分領導的支持，成為“縣四套班子會議確定的惟一一個新農村建設試點”；但是，新福興卻在省國土資源廳碰了灰，至今辦不下任何手續。
中國法律規定，國家對采礦實行嚴格的登記審批制度。沒有采礦許可證，永遠莊“等于把大批小黑口整合成了一個大黑口”——這給交口縣和新福興帶來無數麻煩。
另外，永遠莊一夜富裕的故事傳遍交口，“賣村熱”從此發軔，并一發不可收拾。
最先反對此事的，是那些戶口原在村里、但后來因升學等原因遷走的村民。他們認為，村莊的土地和資源是祖先留下的，自己也應分到兩萬元和50平米新房。如不答應，就對外舉報。最后，新福興只得就范，又給52名“編外村民”發了錢。
分錢時，穆明星妻子正懷孕9個月，“就差一個月，少了兩萬和50平米”；而“編外村民”穆某，一家5口戶口都不在村里，因為告狀，已經分了10萬元和250平米新房，但因“中秋沒有領上新福興發的月餅”，就四處舉報，“就想多訛人家錢”，“村民都想揍他”。
曾在永遠莊挖煤的黑口子老板，也通過各種途徑向外反映新福興盜挖資源和破壞森林；交口一些有實力的老板，認為本地資源不應交給外省人開發，于是也四處舉報，有的舉報信上反映“永遠莊每天挖煤1.5萬到兩萬噸，每天非法獲利200萬以上；可以總獲利15億”。
一伙伙真假難辨的記者也開始接踵光顧永遠莊，桃紅坡鎮史永強副鎮長說“100多撥都不止，很少有人發稿”。
今年3月初，“桃紅坡鎮永遠莊村破壞耕地非法露天挖煤”的舉報電話密集地打進省國土資源廳；3月24日，本報對永遠莊村的情況進行了曝光。
媒體的“開火”讓新福興很狼狽，并導致停工。為扳回輿情，新福興和交口縣在3月底組織了一場新聞發布會，會議材料是一篇表揚新福興的大通稿，題目是《八閩大地飛來的天使》。
但是，“天使”起了一個很壞的示范作用，引來交口大批農村效仿，劉外、陳家莊、店則溝……整體賣村、露天采煤的狂潮席卷交口，耕地森林整村整村的被破壞，有人諷刺部分村莊“ 挖得比汶川災區廢墟還爛”；沒有煤票的黑煤泛濫成災，交口社會秩序混亂異常。
而動輒出資數千萬“買村”的，多是福建商人，也有個別孝義商人。采訪中，交口的村干部都不愿透露這些人的聯系方式，其身份和黑口子老板一樣，顯得很神秘。
今年4月7日，交口縣召開了“農業農村工作會議”。會上，縣長王寧公開講，“永遠莊是經縣四套班子會議確定的唯一一個新農村建設試點，試點中存在什么失誤我們堅決改正”，“除此之外，絕不允許打著縣委、縣政府的旗號勾結開發商簽定什么協議，以任何各種名義私挖濫采。對私自簽定的協議，我們要立案查處，堅決扭轉無政府狀態”，“資源換新村還只是在探索階段，如果一擁而上，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個會議，等于否定了其它村莊“資源置換建設新農村”的資格。會上，王寧還承認在2007年的新農村建設中，“鋪開實施的7個試點村、10個重點推進村進展很不理想，去了實在沒有什么看頭，有的村連幾棵樹都栽不好”，“要走出一個誤區，新農村建設不單單是蓋新房，核心的問題是要發展生產”。
但在雙池鎮等露天采煤的“重災區”，一些鄉鎮干部尷尬地說，他們去制止這種濫挖行為時，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為什么永遠莊能建新農村，我們就不行？”
縣國土資源局辦公室的同志不愿多說此事，“局長都不在，電話保密，不能告訴你”；一個男同志訴苦說，“這些福建人根本不理我們”，“我們去查，人家都敢打”。
這個讓基層干部群眾議論紛紛的“新農村建設模式”，隨著省政府的“叫停令”，暫時偃旗息鼓。8月底，交口縣對外宣稱，接到通知后立即行動，對礦業秩序進行整頓，“全縣共排查非法采礦點272處，立案93起，抓捕非法采礦人員63人，處理相關責任人員38人”“共排查出以各種工程名義開采淺層煤18處”，其中也包括永遠莊。
賣村分錢真忙
8月份省政府緊急叫停開采淺層煤炭后，永遠莊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新福興公司承建的占地數十畝的新村已經基本成形，“還有20%的工程量”。按計劃，全體村民要在今年年底前住進新房；但是，永遠莊挖煤停止后，新村的工程建設速度也明顯放慢，能否按時搬遷大有疑問。
村干部穆明星、郭貴寶和村民代表穆貴生對此并不擔心，“人家去審批手續去了”，“只要給國家交了資源費和稅收，肯定就能辦下手續”；郭貴寶則說，永遠莊地下已經被挖得千瘡百孔，不可能在開辦新的巷道式采煤企業，“除了露天開采，還真沒有什么辦法采出廢棄資源”。
據介紹，新福興已經在永遠莊投資了近億元，包括兩萬多平米的房子，780米的深井，高填方造了400多畝耕地等等；郭貴寶則說，改革開放30年來，永遠莊只是解決了吃飯問題，“如果不搞這個工程，50年也住不上這樣的房子”。
在穆明星心目中，“社會主義新農村”應該是這個樣子：“房子應該全是新的；土地應該全是平的，機器能耕種；交通方便又油路；家家戶戶通自來水”。
而事實上，黨中央提出的新農村是 “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 標準十分明確。雙池鎮一位干部直言不諱，永遠莊把“建設新農村”簡化成“建設新村”，片面地追求“村容整潔”，正是目前全國各地“新農村建設”的誤區，也是新福興公司巧妙鉆空子的秘訣。
欲聯系新福興公司，但發現沒人知道其辦公地址和電話。該公司一個叫“馬生”的業務員在網上做廣告稱，“我公司目前正在進行大面積礦山開挖，時間將達到7年左右。目前主要有煤、鋁、鐵等資源，單位時間產出量非常大。煤主要是電煤和配煤，鋁是高品位的，歡迎來電考察”等等。最后，記者又趕到孝義克俄村，卻只見到了該公司為村民修建的學校和別墅，但未找到任何新福興的員工。
永遠莊村民現在急切盼望新福興早日辦下采礦手續；但他們根本不懂，采礦手續其實十分復雜。比如說，如此巨大的工程必須提前提交“環評報告”。露天開采比井巷開采安全，但“大揭蓋”對環境的破壞則遠超井巷開采，其造成的植被破壞、水土流失、山體滑坡和土地荒漠化問題十分嚴重；即使回填復墾，但新生的“陰土”并不適于植物生長，且往往含有大量有毒污染成分。
交口是生態大縣， 51.5％的林木覆蓋率在全省都處領先地位。如果露天開采泛濫成災，原生態必遭大破壞。2005年時，呂梁農業環保站在交口縣的康城、溫泉、大麥郊、石口、水頭等鄉鎮發現了約120畝以上的野生大豆，其對研究大豆遺傳基因變遷、改善大豆品質、提高大豆產量十分重要；而這些地方，均是私挖濫采最嚴重的地方，一旦大規模露天開采煤炭，這些珍貴物種將面臨滅頂之災。
但是，這一切根本引不起任何重視。記者隨后又走訪了雙池鎮的火臺山村和溝西村，發現當地農民都非常急切的想賣村分錢：火臺山村已經9000萬賣給了孝義人，“每個村民分了5萬”；溝西村則6600萬賣給了福建人，“每人已經分了兩萬，還要再分”，“賣便宜了，應該賣一個億”，“有的村一個人分了9萬”。
記者了解到，交口縣有不少村子已經賣掉，但并不在縣政府統計的18家名單中，比如下陽坡、李家莊、孟家垣等等；另外，還有沙洼、梁家莊等村在網上公開“出售露天煤礦”。
“煤資源不能光讓煤老板發財，農民也要分”。溝西村的李海泉說，“老百姓都贊成賣村，這其實是對煤老板和黑口子的一種反抗；他們掙錢和老百姓沒關系，老百姓反而受害，賣給福建人最起碼能每人分筆錢”。
已經泛濫的賣村賣資源，讓交口許多世代貧窮的山區農民陡然分到大筆現金，“都不知道該怎么花”。溝西村的李大興老漢家4口人分了8萬元，立即買了一輛轎車，把錢花得精光，“而好多人跑到城里賭博揮霍、大吃大喝”；交口縣的姑娘們現在都愿嫁到即將賣掉的村莊去，因為可以馬上分一大筆錢，據說新永遠的十幾個光棍在一年間就突然找下了老婆；而有資源村莊的姑娘即使外嫁，也絕對不外遷戶口，以免失去分錢機會。
對省政府叫停開采淺層煤的做法，許多交口農民說：“不管老板以后能不能干成，分到我們手里的錢絕對要不回去的”。
但也有些交口人看到了隱憂。雙池鎮政府煤炭稽查隊的王鵬、張建國等人則說，“這樣干下去，交口10年后會非常窮”，“到時候房子也舊了，轎車也爛了，資源被別人挖完了，資源性企業也全部關門了，生態也全部破壞了”，“我們現在只有好好掙錢，以后把家安到太原、榆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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