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內牛滿面過，你忘了嗎？
蔣方舟
英國有個叫DANIEL GORDON的紀錄片導演，大概相當于英國的孔慶東老師。他不是個“朝鮮問題愛好者”，而是個“朝鮮愛好者”。他第一部關于朝鮮的紀錄片叫做《人生的賽事》，1966年朝鮮第一次打入世界杯，導演在2002年到朝鮮，看當年代表朝鮮隊出戰的運動員今何在。
紀錄片一點也不悲催。44年前，外界對朝鮮有迷惑但還沒有敵意，英國雖然當時沒有正式承認該國，但仍掛上了該國國旗，奏響該國國歌，西方媒體甚至為前蘇聯敗給朝鮮而幸災樂禍。44年后，當年的朝鮮隊員在國內仍然受到了持續而熱烈的尊敬。如今穿著西服或者軍裝，胸前掛滿了功勛章，目光堅定不慌張，看起來不像剛出了煤窯緊急借了一身戲服，有力反駁了之前“踢球踢輸了就要挖煤”的說法。
還是這個導演，他之后又拍了一部紀錄片，講的還是那個地方的那些事兒———2003年，該國又要進行一年一度的大型團體操表演。紀錄片追蹤的是長達半年的備戰過程，主線是兩個參加表演的初中女生，片名叫做《a state of mind》，中立的翻譯是《某個國家》，批判性的翻譯是《意志之謎》。
看完之后，我覺得還不如直譯成《意志之國》。在導演看來，整個國家的人民不太像人，而像一群忠誠而活躍的意志細胞，發自內心的自豪和快樂。導演是個純真的左派，他鏡頭里的孩子臉上都泛著快樂的晶光。
所有看似輕盈歡樂的鏡頭，都隱約可見幕后的紀錄片導演，聲嘶力竭地說：“你們錯怪他們了！你們錯怪他們了！”這個左派導演在朝鮮獲得了很高的禮遇。大概該國領導人覺得“終于有西方人懂我們了！內牛滿面思密達！”
可是這個片子中令人不適的政治陰影仍然無處不在：學生們每天早操集體高喊“護衛偉大領袖直至生命最后一息”；這個國家所有的屋子里都裝了一個沒有開關，不能關掉的廣播；如初中女生對著鏡頭說“一想到要給偉大領袖表演就全身幸福顫抖得快要死掉”……
2003年的大型團體操，45分鐘的節目孩子們排了6個月。領袖沒來看。今年的世界杯，不知道領袖看了沒，反正中國人民都特別興奮地看了，朝鮮隊員鄭大世聽國歌一哭動天下，這種情景在我國歷史上好像也發生過。可短短幾十年，我們已經消除了那些熱淚盈眶振臂狂呼的記憶，重新變得清純無辜，像沒有歷史的人。麥當娜唱過一首“宛若處女，心里真痛快?！蔽覀円埠闷娴乜粗r運動員，眨巴著眼睛無辜如嬰兒說：“舍命搶球真古怪，鋼鐵意志何處來，淚流滿面為哪般。”
英國人拍了《意志之謎》，企圖對謎團釋然。中國人對鄰居的集體狂熱太理解了，卻非要裝作不解。難道是因為我們和他們有過類似的意志路徑，以至于心虛？有過共同的記憶烙印，所以要裝著陌生？
2010年06月17日
（作者為著名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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