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慌亂的那晚,他們寒風中睡在大街上。這個城市的快遞系統正依靠他們,勉力維持著運轉。
【AI財經社原創,《財經天下》周刊出品】
文 | 徐鑫 唐煜 編輯 | 金赫
依賴癥
快遞員李勝有點不敢打開手機,客戶的催單電話他害怕。有人問他買的藥怎么還不送,他只能建議對方拒收。“他跟我說是真的需要啊。”李勝有點沒法回他??头嬖V他,有些訂單是水果。他的眉頭緊擰著,頭發毛躁躁的,看上去幾天沒洗了。
李勝的車子停在網點門口的路邊,被扣了。里面有一百多個件。
那個圓通的網點所在的城鄉結合地帶,人被清退的差不多了,低矮的平房貼滿了通知單,路上只剩下幾個本地人步履匆匆。推開兩扇門,一個狹小的辦公點兼倉庫出現了。剩下的件已經不多,很多是被清退的人留下的,地址對不上,電話也不通了。
大興區某清退村莊的快遞門店。圖/AI財經社 唐煜
北京的專治行動仍在繼續。對于快遞行業來說,這相當于一次突襲。而像李勝這樣的網點,是一個龐大的數字。它們租金廉價,遍布全城,深入到北京的大街小巷。
這些網點,不少住宿、辦公和倉儲混在一起,和群租房成了此次整治的目標。無數快遞員們被從這些住的地方扔到寒風之中。很難有一個完整的數字,但僅萬象物流一家,就有1300人失去了住處。
北京是快遞大區。在剛過去的10月,有17.8億份包裹穿行在城市的毛細血管里,占整個國家的5%,雙11的6天里總共產生了1.41億件快遞。巨大的快遞量需要近45萬人來維系體系的運轉。這意味著,每個人要把至少300個快遞送給焦慮而越來越沒有耐心的顧客。
在這樣大尺度的都市,沒有快遞員是不可想象的。人們的生活已經過于依賴這個高速運轉的系統,甚至連廁紙也需要通過快遞員送貨上門。
但一場南五環的大火過后,很多人都感到生活的速度正在放緩,這讓習慣了快節奏的都市人有些不安。高樓里,一個住在CBD后現代城的白領,準備送個急件,火燒火燎,但一個小時的事情,他卻一直等到下午。當那個快遞員終于敲門時,隔著一道門,他看到快遞員的情緒瞬間崩潰,痛哭出聲。
長久以來,快遞公司過度依賴這些網點編織的毛細血管。那些簡陋的環境,和住在群租房里的數十萬快遞員,支撐著現代人的生活方式。但受到清退行動的影響,這個城市的軟肋暴露出來了。
幾乎是一夜之間,北京的生活提升了它的銳度。
之前網點安排的集體宿舍洗澡間,現在這里被棄用了。圖/AI財經社 唐煜
“北京到北京的快遞是受影響最嚴重的。”28日晚上九點半,劉娜收到了同城的拒件信息。她的電商APP里還有些雙11的包裹沒有確認收貨,其中的一些物流,幾天前就停在北京的某個分撥點,此后再無動靜。
在她的朋友圈,一名代購已經廣而告之,說是短期內不再接北京的單了。她的閨蜜則在擔心海淘的包包。
22日前后,不少快遞公司就陸續發出時效、限重和停發的預警。一則截圖稱百世匯通內部公告,順義城區站點和昌平站點已經被查封或要求3日內撤離,該區域政策是全面清理物流倉儲行業。朝陽區五環左右的站點,已經封停,其余都被斷電。
很少有快遞公司能夠幸免。申通發通知稱發往北京的件,要嚴格限重,超標件有權截留。韻達的一張內部截圖說,停止攬收發往北京的派件。
順豐成了一些人的救命稻草。一個業內人士說,它沒發布通知的原因是:“順豐空運總調與國企合作承租機庫,不受影響。”但不少順豐的員工,也被半夜清出了宿舍。
當然有幸存者。
潘家園附近的中通派送員寧兵很自豪,他的網點沒有受到影響。一位EMS的派送員則有點糾結,他的工作量驟然增加,單量增加了一半。
游擊
這個城市的快遞系統正勉力維持著運轉。
11月28日,倉庫斷電后,一些快遞員又偷偷返回網點。這里有一些基本的配置:傳送帶、給電瓶車充電的插座和錄入系統的機器。但現在,這些都沒法用了。
劉娜們的包裹很多都滯留在這樣的網點。萬象物流北京區總經理殷宗林統計過,他們在各區都有網點受到影響,有三分之一左右已經不能正常運營,“整個行業可能也在這個水平。”
殷宗林見過一個順豐網點的獨門小院,很羨慕。結果營業點負責人告訴他,過幾天那里也要被關掉了。
而就在20天前,各大快遞公司還信心滿滿,準備趁著年底“雙十一”大干一場。中通快遞宣稱智能物流“黑科技”,“雙十一”分揀沒壓力。圓通速遞亮相“五大利器”。還有的快遞公司宣布,有機器人上陣。
現在,這些東西都沒用了。
斷電后傳送帶停止運轉,不銹鋼保溫桶里放著他們一天量的熱水,因為不能燒開水了,這些水是他們從外面帶過來的。圖/AI財經社 徐鑫
根據麥肯錫香港分公司此前的一份報告,中國的物流業,空運缺乏支持性的地面網絡,而倉儲的基礎設施還是比較差。這恰恰戳到了快遞公司的痛點。
中國快遞業大概有8000多家競爭者,還有很多競爭者不斷涌入。在激烈的競爭環境下,過去兩到三年,物流平均價格下降了35%以上。最后只能通過降低成本來獲取利潤。
大量的網點被擠壓到城鄉結合地帶,住宿、倉庫、辦公,放在一處解決。快遞員和白領們被隔絕在兩個折疊起來的世界。
但對于王峰來講,這樣的環境還可以忍受。他是百世匯通一個網點的負責人。倉庫被封后,他卻有點無所適從了。
那是個簡陋的倉庫,也是辦公的地方,客服在這里處理售前售后事務,分揀流程在這里完成:由于雙十一及大批人員撤離,許多件涉及到地址調整?,F在客服不能在倉庫辦公,王峰只能去客服家里找人。他們基本不再收件了。
最近的幾天,王峰找到了一個廢棄建筑工地。那個工地凹凸不平,電瓶車走起來很不平穩。那天西北風,地上鋪了一些綠色隔沙網,但更大面積的沙土是裸露在外的。風一刮,隔一陣嘴里全是土。他們就在這樣的地方撿件。
快遞速度曾是中國互聯網神話的一部分,一家媒體在采訪完外國留學生之后,將快遞列為了“中國的新四大發明”。
然而,在過往數年里,快遞的這套“中國速度”,是依靠數十萬快遞員的雙手在簡陋倉廚房里創造出來的。
今年初,美國一位投資人在考察了中國的快遞行業后,發表文章稱,這種速度奇跡的原因是“勞動密集型行業的過度競爭結果”。在見到他們如何在寒風的沙土中分揀快遞之后,我相信,這樣的總結無疑是極其精確的。
大火過后,他們一直被趕來趕去。與王峰隔了幾十公里的大興區一個網點。幾天前,圓通快遞員馬冬在路邊撿件時,被交管警告過一次。
營業點被封后,公司的貨車成了移動庫房。被趕的那天,貨車卸包裹挑的地方就選在路邊。一群快遞員開著電瓶車湊在一起,一不留神就被逮到了。
中通快遞員劉成覺得自己還算幸運。他是河北人,來北京做了7年的快遞員。他看上去不到30歲,穿著加絨的黑色運動鞋,套著厚厚的工作服,右手卻暴露在寒風里,貼滿創可貼,凍得烏紫。
“戴手套撕不開片單了。”他說。
劉成右手從來不戴手套,為了干活方便,它們凍得烏紫。圖/AI財經社 徐鑫
他們網點的倉庫停電停暖了,但人還能進出,簡單的分揀在室內進行。離倉庫幾步遠的地方,是他們住的一層平房,有四五間房,屋里擺著雙層架子床。
王德柱羨慕他們。他們還能有個固定的點。德邦的倉庫被封掉,他過起了流浪生活。每天晚上七點半,公司會在微信群里把派送的地點告知快遞員,第二天,王德柱他們再騎著電瓶車去收件,然后派送。
那天七點多,第二天一早集中揀快遞的位置快要定下來。王德柱派件間隙特意掃了眼微信群。
夜風刺骨,附近工廠和倉庫小門店都已經關門停業,只剩下一些小區還亮著稀稀拉拉的燈光,路上有點空蕩蕩的。
寒夜
十六年前,當麥肯錫第一次發布中國物流行業報告時,他們總結說,中國的物流仍是“原始行業”,卡車是主要的運輸工具,“最大的問題是地方保護主義”。
十六年后,隨著中國互聯網成長起來的中國的快遞巨頭們,仍然活在“原始行業”的陰影之中。
更現代化的倉儲?自動化的貨物分揀體系?更信息化的管理系統?連“地方保護主義”陰影都仍然時時籠罩。
“沒想到現在做快遞讓人傷碎了心。”2011年,學金融的王峰從成都到北京選擇快遞行業,只是圖離家近。
那個慌亂的夜晚。他們一夜之間流離失所:失去了住所的快遞員,有的直接睡在街上。一些人由于忍受不住寒冷,選擇離開了北京。
城市中的快遞員是個新興起來的群體。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主要來自周邊的農村地區。受過中學教育,一個月收入多為3000到6000元。盡管每天都穿行于繁華的都市,但生活疏離、孤獨,從未感覺到一種歸屬。
某個被斷水斷電的快遞網點。圖/AI財經社 唐煜
有快遞行業的研究者曾試圖這樣描述他們:這份新興職業的行業規范并不完善,導致了快遞員群體在工作中經常遇到合法權益被侵害的情況。
面對突然失去住處的1300人,殷宗林頗為頭疼:26日那晚,有個快遞員是在三輪車上過夜的。當晚,他們到處找賓館和小區的房子,然后排查公司受影響的直營小件員數量。
殷宗林想先把這些人穩住。他安排了各站長以及區域經理找到站點附近的樓房給快遞員租住,他自己先個人墊付了十幾萬,一線的人每人每月補助600塊錢。公司已經準備了上百萬元安置員工。
“臨近過年,要讓他們花這么大一筆錢,他們肯定就想走了。”他說。
王峰下面原來有18個人,現在剩下10個人了。
快遞員沒地方住。一開始他叫人住進他家里,住不下后,安排他們臨時住賓館。“兩個人150元,我掏錢。”由于單量減少,他盡量保證快遞員的收入,爭取補貼后能拿到4500元。
對一些做同城業務的落地配公司來說,這個冬天更為冷峻。相對于“四通一達”和順豐這種全國性布局的公司,落地配一般覆蓋一個省或其中的幾個地級市。外來的單量變少,成本驟然提高。
沒人知道會怎么解決,很多人只能等待。殷宗林認為,在這場震蕩中一定會有一些落地配公司死去。
一個被斷電停暖的快遞點。圖/AI財經社 唐煜
而王峰開始去找新的網點。三四天的時間,他看了十幾家底商。多數不愿意租,有些愿意租的,對于他們這個行業來講,價格高昂。他找到一個700平米的,一年要一百多萬。這個價格是之前的5倍。王峰想找人合租。
殷宗林也看到了問題。為了合規,不同快遞公司很快會在底層商鋪資源上出現爭奪,這是可以想見的結果。
幾天下來,一些廢棄的停車場成了快遞員們相對固定的選擇。昨天清晨,王峰在那遇到了韻達和中通的人。有時候,空曠的地上,多個顏色、logo的車子混在一起。
“能頂住的我都會頂,如果頂不住了,我也會提前說。”王峰還在咬牙堅持。而馬冬派完剩下的件,如果沒有確切通知,可能就會“放假”。對于劉成來說,能做一天是一天。
客戶在等待寒衣,快遞業在等待變革,快遞員在等待住處。
但我們都不知道,這個冬天要持續多久。
(文中涉及的快遞員均為化名)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