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文集《北大南門朝西開》出版了,我向他表示祝賀。在今天的媒體評論界,北方算是異類。他做過社會調查,但并不是以調查類報道出名的記者;他寫雜感評論,不但沒有如今媒體文字的脂粉氣,更加沒有那些貌似囂張但實質在取媚的文字的味道。他的文字是長短不一、富于戰斗性的社會批評和理論批評,或者用當年瞿秋白的語言說,是“社會論文”。北方毫不隱晦地與他所生存的媒體世界斗爭,即通過挑戰媒體世界的主流觀點,揭示事物的真相,也因此,揭示真相的過程也就是批駁他自己置身的媒體世界為掩蓋真相而制造的“真相”的過程。但細讀其文,才發現相較于他談吐間的尖銳,他的文字其實是更傾向于對事物及其相互關系進行梳理與分析的。他不像一些媒體知識分子那樣,做出一副拒絕理論的樣子,原因是大眾媒體制造的“真相”常常以“常識”相標榜,沒有理論思考便不能揭示這些“常識”不過是某種意識形態的裝飾物。因此,與其說他在時政分析中進行理論思考,不如說他的理論思考源自追求真相的激情。也正由于此,他的思考不同于學院的理論探索。北方的文章更像是短促突擊,針砭時弊,毫不留情;相較于媒體中的大多數評論,他的文章又多了對媒體自身的反思,這使得他的短促突擊在針對眼前事件或事實時多了一點多方透視的眼光和歷史思考的深度。北方在南方的媒體界幸存下來,多少讓人覺得中國的媒體世界尤其是南方的媒體界,尚存一絲生機。
媒體對政治領域的殖民,媒體與資本從結盟到一體化,媒體—資本—權力的三位一體,或許是當代世界最為重要的現象之一。它不但扭曲社會輿論,為某些特殊利益直接地或曲折地服務,而且也導致傳統政治邏輯的失效。在西方,媒體的變遷常被一些理論家和政治家視為民主危機的一部分,而中國媒體的多方面擴張卻常常被包裹在所謂透明化或民主化的說辭之下;中國的確存在的檢查制度或多或少掩蓋了傳統政治邏輯的失效,并以二元對立的形式掩飾相互之間的實質關系。今天不僅需要區分真相與“真相”,還需要區分反抗與“反抗”。霸權不是單一的權力,而是一個復雜的網絡,它滲透在從市場到社會、從國家到地區乃至全球、從資本到“大眾”的所有領域,不僅對于各種不同的聲音進行排序,而且也用“大眾”、“民間”、“社會”等名義對大眾、民間、社會的聲音進行扭曲和壓抑。對于那些經常在大眾傳媒中夸夸其談甚至做苦悶沉思狀的“批判者”,也必須進行批判與“批判”、反思與“反思”的辨別。
事實上,即便是檢查制度,也越來越向著去政治化的方向發展。談論中國媒體,人們最常談論的是兩個看似對立的方面,即國家對媒體的控制和媒體的腐敗,后者其實不過是不同的資本力量(包括媒體自身的利益訴求)對媒體和媒體人的控制的形式而已。在全球化時代,媒體領域不同價值觀的斗爭不可能停留在一個國家內部,它不可避免地涉及地緣政治和不同社會體制之間的競爭和博弈。這種復雜的局勢也在許多領域造就了囂張與取媚的多面姿態。檢查制度的“非政治性禁止”在另一個語境中可以兌換成為最大的廣告,這在當代藝術領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媒體的新角色其實是一個更為廣泛的進程的一部分,我曾以“去政治化的政治”概括這個進程,即“政黨國家化、政府公司化、媒體政黨化、政客媒體化”,或許我們還可以加上一條,即資本及其代理人利用新舊媒體而化身公共輿論的代表,或稱“資本力量的公知化”。這幾個方面互為作用,互相促成,例如沒有“政黨國家化”所導致的政黨在意識形態領域的去政治化,也難以出現作為其后果的“媒體政黨化”現象。在今天的媒體世界里,對言論空間的擴展并不必然地表現為重審自由、民主、人權等絕對正確的大詞,而在于像魯迅那樣揭示事件背后的權力關系,說明這些關系對于現實的扭曲、對于普通人聲音的屏蔽、對于以不同形式出現的文化暴力的掩飾。在今天,政治性就存在于這些去除了大詞裝點的、對于實際進程的分析和批判性思考之中。
這是一個媒體的時代,這也是一個需要反媒體的時代。對于許多人而言,事情是否發生了或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媒體能否聚焦于正在或已經發生的事情。在這個意義上,媒體創造“現實”,也必然扭曲現實。今天的暴力發生在現實中,也發生在媒體中。因此,反媒體的邏輯就是擊破媒體創造的“現實”,以抵達真相,或至少呈現抵達真相的路徑。媒體的改變是全社會的問題,但媒體工作者的思考、辨別能力和道德水準無疑是這一改變的核心環節之一。媒體人如何突破今天的媒體邏輯?已經有優秀的媒體人為此做出了努力,他們中的一些人也因為這些努力而不得不離開媒體世界。因此,除了明察的目光、分析的力度和批判的勇氣,還需要堅韌的精神和游擊戰的技巧。這也是重新政治化的前提。何謂“反媒體”?我以為那就是一種從媒體世界中誕生的、與媒體的主導邏輯——控制媒體的雙重邏輯——相反的、能夠帶動新的政治誕生的能量、實踐、觀念及其呈現方式。
不記得是在何時、何地第一次見到北方的了,只記得他頭發略長,說話激動時,面龐略顯明亮。我們有過幾次短暫的交談,但并沒有更多的交往。2008年,他出國深造前,我們見過一面;次年夏天,我到劍橋訪問,在倫敦匆匆一面,他欲言又止,有些郁悶。我因此知道:他的桀驁不馴的性格中有沉思的因子。不記得過了多久,在刊物和網絡上重又讀到他的文章,文字犀利依舊,有時竟有老辣的味道;相較于早期的文章,更多了從實際出發的見地、理論閱讀的沉淀和知人論世的閱歷。今天的世界何其復雜,又何其需要既不失復雜又不會模糊方向和斗志的聲音。對于北方而言,這些文章的結集出版順理成章,不過是過渡到下一場斗爭的界標。歲月流逝,人生易老,但無論何時,那些在耳邊嗖嗖而過的響箭,那些響箭擊中目標后的顫動,都顯示著生命的力量。那是這個世界的真聲音,亦即能夠在既喧囂又寂寞的世界里激發更多人——尤其是媒體人——獨立思索、堅守信念、追尋真相的聲音。
2015年7月20日于清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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