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我到單位報到后,先是當了一個多月機要交通員,然后開始在秘書處工作,被指定負責處理信訪。當年的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沒有信訪部門,信訪之類的事情歸秘書處代管。處理信訪只是我們日常工作的一小部分。大致上,每天會有三五封來信,多的時候有十來封。秘書處準備了若干本“人民來信處理箋”,上邊打印好了文字,大意是:某某單位,今轉去人民來信若干封,請酌情處理云云,下邊是單位落款、日期和蓋章。處理方式很簡單,或者往中央有關部委轉,或者是往地方有關黨政部門轉。來信不做統一登記,也沒有處理記錄;究竟轉給哪個單位,沒有明確規定,由辦信人定。一年后,秘書處又來了新分配的大學生,開始編印“來信摘要”,大致十天半個月一期,每期兩三頁。
當時我處理來信,沒有經過任何培訓,處里的老同志交代幾句,就算是上崗了。來信怎樣轉,主要是依據辦公桌玻璃板下壓的一張中央各個部門聯系表。當時許多部門都沒有專門的信訪機構,或者雖然有機構,人員也比較少,信訪工作量有限,工作也不那么規范。相比之下,“兩辦”(中辦國辦)信訪局的內部管理就比較規范。因為有同學在那里工作,而且辦公地點距離我單位非常近,同學間時有走動。兩辦信訪局對來信有比較嚴格的登記,包括來信者的基本情況、信件內容,轉往何部門等,有些來信還做了摘錄綜合,定期編印“群眾反映”、“來信摘要”之類的內部資料,上報領導參閱?,F在的信訪管理更加規范,手段更加現代化,甚至中央和地方開始聯網處理信訪。
近年來在征收征用土地過程中損害農民利益的現象時有發生,上訪多反映此問題。
除了處理來信,當時我也負責接待來訪。與來信比較起來,來訪就更加稀少了。大致上,每周也就是一兩起,基本上都是單個人。通常的情況下,是傳達室通知說有上訪者,我們便下樓去,問一下來者所為何事。大部分情況是站在門口說幾句話,偶爾也在接待室坐下來談一會兒。聽了對方的陳述,我給的一般解釋是,這個單位雖然負責農村政策研究,但是沒有處理信訪的職能。他談的問題,我們會向上邊反映,作為政策研究的參考,但具體問題,應該回到地方去解決,或者,我也會具體告訴他可以到某個部委去反映解決。來訪者對于我的解釋,多數很能理解,就告辭了;有的有所不滿,但不再說什么,也走了。經常,看著來訪者離去的背影,我很歉疚,我的接待對他們幾乎沒有任何幫助。如果有的時候有所幫助,也只是在我的知識范圍內解釋說明了有關的某個政策。他們來一次北京很不容易(當然也遇到過是順路來上訪的),而能找到這個單位往往也費盡周折,結果遇到我這樣百無一用的處理,內心的失落是可想而知的,即使憤怒也屬于正常。但是,他們都還是平靜地走了。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以本人經歷來看,在單位接觸的信訪工作中,沒有遇到過那種來訪者軟磨硬泡甚至死纏亂打的事情。也沒有遇到過成規模的集體來訪。那個時候絕沒有今天這樣的集體訪,尤其是幾十人甚至幾百人的大規模上訪,與今天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根據本人工作經驗,在八十年代上半期,來信來訪所反映的問題主要有三類。第一類,是土地承包過程中的糾紛,如土地承包分配不合理,或者是大型農機具的承包分配不合理。這些糾紛主要發生在農戶與集體之間,偶爾也發生在農戶與農戶之間。第二類,是歷史遺留問題,屬于落實政策范圍的,數量有時候似乎超過第一類。比如,農村摘帽“地、富、反、壞、右”的有關權利問題,“文化大革命”前從城市下放到農村的一些家庭的待遇問題,還有老退伍兵、下放干部待遇問題。第三類是其他方面,內容很分散,有的是關于計劃生育,有的是干部作風,有的是農民負擔,有的是家庭婚姻等問題。這個時期上訪所反映的主要是個人化問題。到八十年代中期,以名目繁多的收費罰款為主要內容的農民負擔問題已經顯現,但是,在信訪工作中地位并不突出,主要因為這個時候加重農民負擔的行為比較溫和,而農民的反映也比較平和。后來逐步突現的基層組織暴力收費、農民集體激烈抵抗等現象基本沒有發展起來。在這幾年間,我從來沒有直接接觸過后來所謂的群體性事件。唯一從內部資料中了解到群體沖突事件,是湖區農民為爭奪水面發生的集體械斗。這樣的事件顯然不同于現在,因為不是針對政府自身?!?/DIV>
二
當本人把農民信訪作為專門研究題目的時候,距離最初接觸信訪已經十幾年。
九十年代中期,本人主要研究農村勞動力問題,特別是民工問題。本來,農村勞動力研究的實地調研在農村,但是,當大批農民離開家鄉進入城市,實地調研就變成了在農村和城市之間的穿梭,或者說,民工研究必然有一部分工作在城市里進行。在城市里研究民工,往往比在農村有更獨特的發現,上訪問題就是其中之一。在問卷調查和深度訪談的基礎上,我把民工外出的動因劃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是發展型,在人口遷移的“推拉”理論中,主要是農村外部“拉力”因素驅動的外出,或者說,這些人外出主要基于追求更好的發展,即便不選擇外出,也可以在農村有持續穩定提高的生活,如許多青年人外出是基于對外部世界的向往。第二種是生活型,在人口遷移“推拉理論”解釋中,主要是農村內部“推力”因素驅動的外出,或者說,這些人如果不選擇外出,將會面臨生活狀況的惡化甚至陷入困境,比如不少農民表示不外出打工,就交不起孩子的學費。在我的調查里,這兩種類型的外出基本上各為半數,約占外出總量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第三種外出,我將其歸結為特殊型。大致上,這種外出是起因于一些個人的特定生活危機,如躲債、逃婚、家庭矛盾、與農村干部的矛盾、逃避計劃生育等等。在這百分之七八的特殊型民工中,就有一些人在上訪,或者說是打工與上訪的結合,有時候說不清楚是因為上訪而當民工,還是因為當民工而上訪。這種現象非常集中地折射出當時鄉村社會沖突的不斷增加和積累。從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末,農民收入增長持續徘徊,而農民負擔迅速增加,基層政府對農民的巧取豪奪嚴重,表現為稅費負擔很重,鄉村干部很粗暴,上房揭瓦、進家牽牛、趕豬搬電視等現象時有發生,問題不斷擴展和深化。雖然中央政府很重視,可是治理效果有限。更重要的是,某些政策對于農民權利的新歧視不斷增加。在這樣的社會情景下,上訪開始成為中國農村矛盾的重要反映。但是,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政策研究,對上訪的關注都不多。為了解上訪的已有研究,我曾經做過文獻收集,發現媒體只局限于個別案例報道,有的學者在文章中信手拈來一些事例并議論一番,并沒有專門系統的資料收集。于是,我突發奇想,想系統收集一手資料,正面觀察農民信訪。我使用的方法相當簡單,就是到農民日報社去收集農民來信。
收集的第一批來信是196封。報社收信時間跨度為1997年11月至1998年4月。這些信件來自25個?。ㄊ?、自治區),其中78%為署名信。當然,這些來信并不是報社在這段時間收到的全部農民來信。通常,報社群工部在收信最初,會選擇那些可以考慮公開發表的來信編輯見報,也有個別的轉到相關政府部門,這些來信通常占來信總量的百分之五六。我收集的就是這些沒有特殊處理的來信。以這些上訪信為基礎,我寫了“社區沖突和新型權力關系”的內部研究報告。主要意見是,信訪集中反映了農民權利受到基層政府侵犯。這種現象已經不同于改革初期的資源分配不公平。從具體內容來說,則主要是農民稅費負擔過重,突出表現了農民與基層政府的利益沖突,已經構成了農村社會矛盾的基本內容。農民來信反映最集中的問題是,鄉村兩級干部的剝奪和暴力。剝奪是基層組織對農民的直接征斂和間接利益侵蝕,以及一些干部以權謀私、權錢交易。剝奪引發了農民的抵制,基層干部則使用暴力手段進行強制,導致了沖突的升級。大致來說,我把來信控訴的暴力行為分為鄉鎮政府暴力、村社組織暴力和干部私人暴力。報告認為,化解沖突的關鍵在于構建新型權力關系,使鄉村干部的權力真正來源于農民群眾并對其負責,培育一種作為生活方式的基層民主,通過農民的主動參與和監督實現社區內部權力關系的和諧。這個內部報告后來公開發表?!?/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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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訪條例》增加了暢通信訪渠道的內容。圖為政府工作人員在街頭接訪。
在閱讀分析196封上訪信的時候,我發現信中反映的許多情況難以把握,“紙上得來總覺淺”。因此,我在1999年又對來京上訪農民進行了一次專門調查,方法是在農民日報社接待上訪農民并進行深度訪談。在1個月的時間里,共接待上訪農民15批,39人次,錄音整理出個案報告15篇。訪談的重點,不僅了解上訪原因,而且了解上訪過程,力圖比較真切地觀察農民怎樣啟動和組織上訪,上訪行為怎樣演進并對社會秩序產生影響。從訴求內容來看,上訪和來信基本一致,主要涉及農民負擔、土地問題、鄉村干部貪污腐敗、村級選舉、農村教育、打擊報復等,但是上訪反映的問題顯然更加嚴重。這是可以想象的,并不構成新的研究發現。與分析農民來信的比較,訪談上訪農民又有若干新發現。對于大多數上訪者來說,由于訴求難以實現,在上訪過程中對于政府的信心不斷流失,不滿不斷增加,與此同時,對抗作為上訪行為的新特征正在迅速增長。通過訪談還發現,上訪者多為群體性的利益代表,這些人了解法規政策,在農民中間開展籌資,很有組織、有理性地推進逐級上訪。上訪者從家鄉走進北京其實是有一個上訪升級的過程。上訪升級的發生,一是因為基層政府在農民提出訴求之初就無所作為,農民因為對于基層組織失望而開始轉向到上級上訪;另一種是因為基層政府對上訪處理失當,增加了新的沖突,小事件逐步激化成大問題。訪談還發現,上訪過程如同一個大學校,不斷培養出“精英型”上訪者,他們熟知法律,動員能力強,是沖突過程中基層政府的主要談判對手。在處理信訪的過程中,信訪體制的問題也不斷暴露出來。由于權力和定位的局限,信訪部門其實處在一種比較尷尬的位置,難以發揮政府和農民預期的作用。這個內部報告在三年后公開發表,即“上訪事件和信訪體系”。報告建議,為了保持提高這種沖突化解渠道的有效性,可以考慮在各級人大常委會之下設立比較完備強大的信訪機構,將信訪監督和人大常委會對于政府及其他權力機關的監督結合起來,將上訪事件的處理和人大常委會經常性的執法檢查結合起來,充分發揮各級人民代表在代表群眾利益、化解基層矛盾、維持社會團結方面的應有作用。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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