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0日傍晚，江蘇省無錫市錫山區312國道高架橋發生重大側翻事故，已造成3人死亡，2人受傷。
涉事貨車司機王某重傷入院，其親友告訴記者，大貨車司機通常都是在晚上上路，也都知道超載的危險，但“老板讓裝多少就裝多少，你不聽老板你聽誰”。
當輿論都在關注死傷者的時候，貨運司機這個群體卻被忽略了。他們為什么選擇超載?他們是一幫唯利是圖、無視安全的人嗎?
為了更全面地了解事件，我們和一位接觸貨運行業十幾年的老司機聊了聊，聽到了很多外人不知道的故事。
問
怎么證明你是老司機？
老木：我家有6輛半掛(大貨車)，我從06年就開始跑貨運了。
問
你怎么看無錫高架事故？目前公眾認為是超載導致了橋梁側翻？
老木：我覺得這個結論比較靠譜一點。
在我們這些人的觀念里，我們開的大貨車就算是空車，也從不走高架，因為我們對中國的高架不自信。
我們經常跑半掛，對路網太熟了，就知道國內道路質量有多差，像我們跑江西那個地方高速的時候，下個雨都能把高速公路沖垮。
我覺得他可能不是個新手，以前在某些時段嘗試從高架上走過，沒發生什么事，所以就比較麻痹大意。
問
為什么對高架這么不自信？無錫官方說高架并沒有質量問題。
老木：我們貨車司機有自己的圈子，大家議論得多了，久而久之也就明白了。官方的說法我們不去質疑，但我們得為自己的生命安全考慮，肯定不會輕易拿高架去冒險的。
問
你有沒有上過高架的經歷？
老木：我跑貨運到現在，只上過一次高架，還是被迫的。
那時我從衡陽變壓器廠拉一個60噸的變壓器到上海寶鋼，我本身車重就22噸，總共82噸。我是第一次去上海，那年還沒有GPS，全靠地圖。夜里邊11點多，有人給指錯了路，我們就上了高架。
就算上了高架，我們的司機也明白，不能走側面，要沿著中間走。
按理說我們才80多噸，其實也沒什么事。但要在平時，我們寧愿繞道走國道，都不上高架。
問
“不超載就會虧本”，這種說法符合事實嗎？
老木：是事實，對普通司機來說，不超載很可能會虧本。
其實不僅僅是無錫有超載，在無錫以外的地方你都能看到，像佛山、東莞，經常能看到那邊的貨車拉著鋼卷，一上來就是80多噸，爬坡的時候就跟螞蟻一樣。
你是貨車司機，你也必須超。一個原因是車輛飽和，要運的貨物多，但是車輛并不夠。另一個原因是中介盤剝，所以到司機手里的利潤其實并不多。
問
中介盤剝是怎么回事？
老木：打個比方，假如我是中介，我找你給我拉貨，但是我不會告訴你廠家給多少報酬，只會讓你報價，然后給你一個最低價。
如果司機不能直接接觸到廠家，那么司機拉的貨可能已經經歷了三、四手的中介。
而且很多中介他以前都是司機，干時間長了，有資源了，就變成中介了。所以他算利益算得比司機都精。
問
照你的說法，你們是為了謀生而超載？
老木：如果說所有的超載為了謀生，這種說法也有些片面。
超載的司機里面有兩種人，一種是給運輸公司賺取暴利的司機，一種是被迫謀生的司機。
廠家會把運輸任務競標或者直接交給物流運輸公司，如果運輸公司自己能夠吞下，那么它就有可能獲得巨大的利潤。
運輸行業的信息往往一兩天內都會產生劇烈的變化，特別的敏感，只有長久對運輸行業敏感的人才能把握最及時的行情，也就是中介和物流公司——他們幾乎都曾是專業的司機。
根據這些因素，廠家根本沒有籌碼跟物流公司談判，即使采取競標，也有可能讓運輸公司獲得巨利。許多物流公司往往旗下根本沒有足夠的車輛，它會分出資源給社會的車輛，從中間獲得足夠的利潤，僅僅起擔保的作用。
中介與物流公司在計較利潤上，有優勢，有經驗，大部分家庭經營的車主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也就是說，這里面有兩派，一派是運輸公司和中介；一派是散戶。前者不懼怕罰款，也有人脈，能獲得利潤，通過超載獲得暴利；后者經不起罰，利潤低，不得不超載以求謀生。
問
為什么超載能壓垮大橋，車卻沒事？
老木：車的確沒事。
我這么跟你說，比如貨車上寫著“荷載55噸”，不是說這車只能載這么重，車的性能完全可以承受上百噸的東西，但是咱們的路面承受不了。為了讓路面安全，規定車只能拉55噸。
我以前從佳木斯送一個變壓器，變壓器是從俄羅斯送過來的，光它本身就100多噸了，加上車體的重量都120多噸了，車一點兒事都沒有，而且還是國產車。
問
超載普遍嗎？
老木：超級普遍。我從06年到13年，基本上都超載。
拉什么樣貨不超載?可以分割的就不超載，比如鞋、食品、百貨這些，基本都是小箱子，一般會拉4.5米高，一次大概就是30噸左右。這個是不超的，因為他是按噸給錢的。
其他的就是大型機械。比如說風力發電機的葉片，一個就60米長，又沒辦法打碎，大到超出車板了，不超都不行。
還有就是，這個行業的進入門檻太低了。你只要有一個當地的擔保人，加上身份證和A2駕照，月供1萬多就能買一輛車了，所以很多人都很盲目地進入這個行業，只要有一點盈利就一直跑。
問
你們不怕交警查超載嗎？交警查得不嚴嗎？
老木：查得是嚴，但是交警的罰款權限只有200，一般不怕。
我們最怕的是公路路政，因為他們罰款沒有底線，往往就是幾萬，一罰就破產了。
但是路政一般在普通地面上比較少，在高速上比較多。一般每個省界的收費站都會有，有些忙碌的高速岔路口也會有。
老司機對路網都很熟，他知道哪段路會有路政，都怎么罰，比如開到河南路政會怎么罰，開到廣東路政會怎么罰，大家都口口相傳。要是遇到不熟悉的，我們會派小轎車先去探路。
但是有些新手他不太了解，被路政罰破產的也有很多，很常見。
問
如果遇到路政查車，你確實是超載了，你怎么過去？
老木：這個不說了吧，我們這行比較赤裸裸，說了你們稿子發不出來。
總之如果超載的話，第一件要考慮的事，就是道路上有多少路政。我們跟中介談價格的時候，也會把這些提出來，當作運輸成本。
問
運輸公司知道你們超載嗎？
老木：整個行業都這么干。
問
因為超載導致橋梁側翻這種事，在你們圈子里常見嗎？
老木：相當不常見，我們都覺得司機腦子有病。你走高架也就算了，還在6點多上去，正常人怎么會拉一百多噸上去，我們拉55噸都不敢上去。
問
可是根據市民反映，當地超載上高架已經好幾年了，高架附近有很多物流公司。
老木：因為那里是全國貨源最多的地方。
別看全中國這么大，其實貨源最大的地方只有兩個：一個是廣州、佛山、東莞的三角地帶;一個是無錫、蘇州、常州的三角地帶，312國道旁邊有好多停車場，那邊全是工廠。
問
當地貨運需求大、貨運行業散戶利潤率低、中介盤剝嚴重、行業準入門檻低，這些都是你提到的超載理由。難道沒有你們自己的原因嗎？
老木：我們這個圈子文化程度普遍不是太高。
有很多司機都是初中畢業或者初中沒畢業的，他們對于超載這件事情并沒有一種負罪感，或者一種責任感。他們只考慮自己是否安全，能否盈利，至于超載對社會有什么負面影響，他們既不在意，也不明白。
以上是我們和這位貨運司機的對談記錄。
倒不是要給那位肇事的司機洗地，他有自己該承擔的責任。
新聞君只是想告訴大家，無錫的超載并不是特例，反而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我們只有了解到事件的全貌，找到超載的病根，才能徹底遏制這種現象，讓我們生活的環境更加安全，而不是僅僅“殺之而后快”。
冷靜地看待問題，對我們每個人都有好處，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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