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進城看孫女,鐘兆武總能從家里帶些米,但現在只能抓幾把青菜了。去年春節后,他就沒再種糧了。不過,他仍是南坑村最后的耕種者。多年前,其他村民就不種地,都進城定居了。住在縣城的村民,也靠買米度日,耕地則或給外人耕種,或拋荒—有連片的耕地里,長滿兩三米高的雜草。
南坑村是安義縣新民鄉下屬的一個自然村。村里本有32戶、共136人,但目前只有鐘兆武在無奈堅守。原本喧鬧而充滿活力的村莊,一夜之間,成了荒郊野外。
現代化進程,像一臺臺大型的推土機,橫掃中國。在鐘兆武面前,一個傳統的“農業縣”已經歷嬗變,并且,正在劇烈嬗變。
“變味”的大米
安義是南昌市下轄的一個郊縣,距南昌市區65公里。從南昌出發,驅車沿贛西北前行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安義縣城。這是江西省面積最小的縣,只有666平方公里。耕地面積不多,全縣就32萬畝,人均耕地也就1畝多。
中部很多縣域也是這樣:一戶人家糧食除了夠吃,還夠喂養十來只家禽和幾頭豬。平日,偶爾也可拿少許的米去換錢—在安義街頭或農貿市場里,農人撂下盛滿大米的籮筐,就米質、米價與購買者爭論、討價還價。不過,這是20多年前的場景。
如今的村莊里。早年盛行的耕牛、“鐵牛”、碾米機,相繼逝去。那時,碾米機發動,震得滿村響的場景,也一去不復返。當下,糧食的生產、包裝,早已打上深深的工業化烙印。人們從市場買到的米,都是整袋包裝好了的。米袋的封面設計,也搞得充滿了鄉村氣息。很多米都是從黑龍江等全國重要產地運來的。安義人吃到的大米,也不再是過去那種純產自安義的谷物味道了。
“安義也種些米,但不知道賣到哪里去了。”在鐘兆武看來,外地大米的“入侵”是市場化充分的結果,也是供給不足的寫照。因為土地的利用率,已比不上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了。那時,一年種兩季水稻,冬稻結束后,還種油菜。如今,絕大部分村民的田地,要么荒蕪,要么是給別人免費代耕。即使是別人代耕,通常也只耕種一季。
“大戶化”隱憂
免費代耕,一般出現在那些耕作條件不是太好的區域。安義縣28萬人中,有12萬人常年在外務工—這幾乎囊括了全縣的青壯年勞動力,剩下在村的,主要是些老弱病殘。也正因人力大規模地出走,拋荒的土地才有了被集約化、規模化經營的可能。耕作條件較好,水源充足,便于連片耕種的區域,通常有種糧大戶來流轉。2012年,安義縣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面積達15.3萬畝,占耕地總面積的48%。其中,流轉100畝以上的種糧大戶有442戶,流轉500畝以上的種糧大戶26戶。在鼎湖鎮,土地流轉率甚至高達80%。
土地流轉在安義漸成風氣,是最近三四年的事。10年前,安義的耕地也出現了嚴重拋荒,糧食產量在2004年以前,出現了“連續減產的局面”。2004年,糧食才有了難得的增產,但總產量就13.3萬噸。可惜,這一扭轉局勢的增產,也不過是曇花一現。2005年,安義糧食產量跌到10.8萬噸,同比銳減了18.6%。
隨后減少的,還有耕種面積:2007年,糧食播種面積比2006年減少2389畝。改革開放30年后,農民對土地的興趣越來越淡了。不少種糧大戶從2010年起,開始有機會大面積地流轉農戶的土地。即使這樣,2012年,安義縣提出的糧食生產任務—“播種面積達57萬畝,總產量達5億斤”,也無法完成—無論是畝數,還是產量。
這不妨礙人們對安義土地成功流轉的贊譽,畢竟散戶不種地,大戶來種地,不僅解決農田拋荒問題,且規模化經營,可減少成本,提高效益。看起來,這是中國農業未來發展令人神往的路子。但潛藏在背后的問題一旦爆發,是比散戶拋荒更可怕的行為。
鼎湖鎮,隨著種糧大戶增多,市場的無序競爭不斷推高地租。2010年,這里每畝地流轉的經營價是200元,但此后每年每畝上漲80元至100元不等,現在這里的地租已漲到460元每畝。有的甚至沖破500元一畝。
“種糧能有多大利潤呢?”安義縣農業局經濟管理站站長謝邦根告訴我們,他們曾做過調研,一般情況下,一畝水稻地就掙400至500元。很好的水田,一畝能掙到600元。“如果租金亂漲,種糧大戶無利可圖,一旦退出,十幾萬常年在外的安義人,誰來種田?”謝邦根說,這是他最為焦心的。
農戶不愿和大戶一次簽幾年合同,只希望一年一簽。由于有種糧大戶的競爭,他們不愁土地沒人租了,所以坐地起價。但一年一簽,也讓大戶缺乏持續經營的信心,他們不可能在水利建設等方面進行投入,因為不清楚,明年這地還是不是他種。他們甚至可能采取掠奪性經營。一旦如此,老百姓也將遭殃。
大戶與農戶的博弈如果不能找到利益的平衡點,將兩敗俱傷:無序競爭導致地租持續上漲,農戶會逼走種糧大戶。種糧大戶減少后,糧食產量降低,供不應求會致糧價上漲,農民買糧的費用增加。當然,糧價上漲,也會逼著農戶提高地租,甚至收回土地自己經營。但自傳統農業被大資本嵌入的那一刻起,未來農業所呈現的,絕非只有高效,還有諸多不確定風險與隱憂。過去多年里,從官方到民間,一直召喚現代化,但對現代化的另一面往往反思不足。
安義縣種糧大戶凌繼河,目前流轉了安義縣1.8萬畝耕地。據他向我們透露,去年,60%~70%的種糧大戶都虧錢,特別是流轉面積在200畝以下的。“我本人保本也是虧錢”,凌繼河說,因投入大,加上機械折舊,對他而言,沒有掙到就是虧了。不過,他已經和老婆商量好了,“打算再虧5年,如果繼續虧,只好退出了”。
種糧大戶在連片耕作中,已軋平了一些機耕路,并摧毀一塊塊耕地間用于引水的小溝渠。所以,如果種糧大戶退出連片耕地,單家獨戶要恢復到原先的小農耕種模式,會面臨很多困難。僅靠單家獨戶而不是發動集體力量去修造溝渠,是很難搞好農業生產的。可農戶個體此前已被裹挾進現代化的生產關系中,進退維谷,不能自已。
畸形的消費
不能自已的,還有這個縣城的畸高消費。在安義汽車站下車后,破敗與蕭條,是安義給外來人的第一印象。穿行在這座縣城里的交通工具,主要是摩托車、三輪車,還有少許的手扶拖拉機和小車。即便它們這樣雜亂地奔跑,這座縣城也不會塞車。
這里的公交,開通得也比較晚。南昌至安義的公交車,2011年才開通。城內的無人售票公交車,2009年8月才開通。跨鎮的鄉村巴士,更是少得可憐。從縣城前往新民鄉南坑村,就25公里,路面平坦而順暢,但一天只發兩趟車:早7點和下午3點。錯過了,通常就只能等第二天再出發了。即便這樣,車內依舊沒什么人。
縣城主干道兩旁,主要是些門面破敗的雜貨店、快餐店。很多飲食店的門前道路,因常年傾倒潲水油等餐廚垃圾,路面黑乎乎的。踩上去,鞋底與路面發出“咯吱,咯吱”聲。
縣城文峰路上,道路兩旁的綠化樹,已有一段時日沒修剪了。晚上7時許,昏黃的路燈開始綻放,但樹葉將路燈遮蔽得愈顯暗淡。燈光將稀疏的人影,拉得很長很長。
但這座縣城的消費,和它所呈現出的面貌并不一致。這里的房價,一平方米高達5000塊錢,而一個約4平方米、只能用來停放摩托車的車庫,得花7萬元。這里的日常消費也很高,豆芽在春節時,一斤甚至賣到10元。在網吧上網,一個小時5元,春節要10元。無所事事的出租車司機,好不容易才逮到客人。一路上,司機就跟記者抱怨,這里的消費比南昌還高,但服務水準又極低。
而不塞車的現象,只出現在平時,到了春節,整個縣城幾乎成了停車場。“除了港澳臺的車牌外,全國各地的豪車云集安義!”安義縣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帥如瓊告訴記者,這些車都是安義人在外做生意,過年開回來的。那時,即便是村道也塞滿車。所以,在縣城的人,那星期基本不開車。
房價及日常消費被推高,和這些外出人的“貢獻”有關。改革開放之初,大批安義人到發達地區務工,主要從事鋁合金門窗生意,且是親戚帶親戚,老鄉帶老鄉。目前,12萬在外務工的安義人中,80%以上從事鋁合金生意。生意越做越大,并已從當初的開門店組裝鋁合金,到現在的代理鋁合金、開廠做品牌。一波波先富階層,先后將家從農村撤離,來到縣城定居、生活。2012年,安義縣城人口已升至8萬人。
工業的誘惑
10年前,安義縣的GDP只有15.8億元。其中,第一產業完成增加值4.8億元,第二產業完成增加值5.1億元。農業和工業的產值竟相差無幾。三產業的比重分別是30︰33︰37。安義縣統計部門直言,三大產業的結構“不盡如人意”,第一產業所占比重偏大。2005年,安義縣統計部門再次提及,“第一產業所占比重仍舊偏大,二產業不突出。經濟結構調整任重道遠”。
改革開放進行快到30年的時候,安義縣的三產業結構,才走到了被當地稱之為“歷史性轉變”的時刻:第二產業的比重首次超過第三產業,成為安義經濟發展的第一主力。
工業成為第一推力,是安義縣蝕骨渴望和漫長等待的結果。30多年來,安義的勞動力優勢,沒有內化為推動當地經濟發展的資源,人們紛紛向經濟發達的沿海地區出走。2009年,安義縣搞了個旨在吸引本地老板返鄉創業的“三回”工程,即“人才回歸、資金回流、創業回鄉”。這年,安義一般預算收入首破2億元。去年,安義縣地方財政收入突破5億元。
和稍微發達的縣相比,這數據并不引人注目。但對安義而言,其發展已進入了工業化軌道。安義縣工業園區是安義工業聚集地,也是該縣的主要財源。目前,園區有193家企業落戶,其中以鋁合金等新型建材的企業居多,有113家—這些企業老板,九成以上是本地老板返鄉創業。本地民間的資金優勢,開始轉化為推動本地經濟發展的資本優勢。
只是,勞動力優勢并沒有彰顯。“在工廠打工的,主要來自河南、湖北、貴州等地。”安義縣工業園區管委會副主任熊勇告訴我們,安義人大都去做生意,不打工的。
從傳統農耕,到不打工、不種地,只做生意—在人類發展歷史長河中,35年的改革變遷光景,就像束一閃而過的閃電!安義人的日子也在這種變遷中,似乎過得越來越安逸了。
但不是這樣的,對現狀,他們煩透了,內心焦慮不已。因為食品安全問題頻發,但不種地的他們,已無力應對。以前,食品生產幾乎掌控在自己手中,那會兒,他們從不去關心電視上關于此類的新聞報道。他們開始關心國內國際時事報道了,是因為金融危機、國際形勢等任何的風吹草動,總牽扯到他們或他們親戚生意的好壞。這種焦慮越來越沉重,無法逃脫。
轉自《南風窗》,破土有所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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