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962年因天災人禍雙至,全國性的大旱災大饑饉發生,餓死了人,家鄉會同縣金龍公社石旗大隊也不例外。時下,我正就讀考入堡子腳完小附設初中班;正當年華16——18歲,餓其體膚。今追憶談緒那段歷史,刻肌刻骨,一份個人記憶的遺產。
一,半讀半耕教育與勞動生產相結合
堡子腳學校舊為“麒麟菴”址,古柏古松,梧桐婆娑,居村一隅,幽雅寂靜,為讀書圣境。家距校三十華里,我寄宿學校。
完全小學“附設初中班”,是大躍進產物。學生清一色農家子女,多為貧下中農出身。為此,我們書離不開“農”字,入學“通知書”規定:凡學生帶“戶口”(由農村人口轉入城鎮戶口)、被服等生活品外,還要帶上鋤頭、扁擔、柴刀、雨具等勞動工具。我挑擔走到學校門口,顯眼的兩幅土紅框白邊字標語“教育為工農兵服務”,“教育與勞動生產相結合”映入眼簾。我忖量著,讀書莫非學種陽春?
在“大躍進,人民公社,總路線”三面紅旗的鼓舞下,山上山下,村前村后,田垅坡上,人聲沸鼎,歌聲嘹亮,紅旗飄飄,標語驚嘆。
戰睛天,斗雪天,干白天,加夜班,刮風下雨是好天!
三年超過英國,十年趕上美國!
我觸景生情,用成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著墨評要,而《會同縣報》兩首詩歌,唱嘆之筆記錄下時代精神遠勝我所思。
躍進再躍進,生產沒有頂;天上多少星?畝產多少斤。
金龍公社紅旗飄,社員日夜在歡笑;敢問金龍為什么?金龍太子連聲道:多快好省建祖國,共產主義盼早到!
詩在耳,事眼前,初中三年,在這樣的形勢下上課了。
前一年多,半天讀書,半天勞動;白天勞動,晚上讀書;睛天勞動,雨天讀書。后一年多,老師授課上“主課”即語文,數學,俄語,物理,化學等,其余課被砍了;學生上“自由課”,因口糧問題,絕大多數同學交不起定量而“自由”,上幾天課,回家幾天找吃的再來。
半讀半耕,兩頭緊張。老師教學很嚴,決不因勞動而放松、馬虎作業完成;也不因為讀書上課作業不完成而偷懶勞動。班上設班長,副班長,學習委員和勞動委員。我當“勞動委員”,名副其實,能吃苦耐勞帶頭干重活臟活。
我的學習成績在班上屬于中等偏上,唯語文,史地,政治堪優,作文全年級屈指可數。每次上作文二節課,我大半截課完成。同學們有的咬筆翹首,有的低聲嘰咕。老師下節課“評論”時,范文多說我寫的作文內容。我差的是“數理化”,除自己有偏愛外,還有原因,早飯吃不飽。每天到上第二節課時,肚子餓了想吃東西,乏力缺氣,昏昏欲睡。
學校里的勞動,有季節性,突擊性。校外支農,校內還有校園建設。堡子腳古稱“伍招堡”,是軍事、治安重鎮。素有“田霸子多,財主富翁多,小商小販多,好嫖賭、好吃懶做二流子多”。自古云:“坪村堡子腳,人心最可惡,湊錢敬菩薩,寧可打平伙”。初中班設在此處,學校里300多名學生,成為無償勞力,把周邊大隊、生產隊農活,從插秧,施肥,打農藥,收割,幫助修水庫,挖水圳等全包攬。
學校里新修的教室大樓,從挖基腳、鋪卵石、挑磚擔瓦,都是同學代工。“教育為工農兵服務”,學校學生要服務政治,即“大躍進”中的大煉鋼鐵運動。我們全校學生分配在陳家沖,舊羅兩地燒木炭,為煉鋼土爐子提供燃料。我的任務是打炭窯,先打“洞窯”,依山挖洞。后打“斗篷窯”,平地而建,形似人載斗笠。打窯是技術活,土質,坐標,氣候,方向都有條件,窯要點火即燃,燃即火旺,火到時候,關門即息,木炭要無煙頭和火燒過頭浪費。燒炭一冬回校,春暖花開又上新項目即做磚,從選泥,踩泥,做坯子,又是技術活。我邊學邊做,生花妙筆,磚塊塊合格,沒有缺角凹凸不平的,其質量效率如老把式磚瓦匠。沒有多久,老師高看一眼,讓我和另一個同學去寶田公社巖鷹界學養山羊。俗云:“看牛得坐,看馬得騎,看羊摔脫膝頭皮”,是一項辛苦勞動。我學一行,愛一行。白天,跟著放羊社員上山放羊,晚上回舍,樅膏照明看教材,邊看邊抄,記滿了兩個大本子。月余離別,公社李副書記為我送行說:“向同學,你學習用功,堅持下去必有出息”。
1961年上學期,學校情況有變化。首先是學生口糧供應變化。我們入學時,戶口由農業人口轉為非農業人口,糧食供應按國家居民糧學生工種供應,每月30斤大米。屆時,上級通知學生戶口遷回原籍,口糧由大隊供應。同學們驚愕,大隊糧食生產大減產,人平口糧在250斤上下,學生口糧堅持一天1斤大米,生產大隊、生產隊無法供應,大多數同學即會休學。沒有幾天,凡年滿16周歲的同學一律“下放”回鄉務農。我未滿16周歲,繼續留校讀書。這個“變化”是砍刀,一刀把180名學生腰斷剩下一個班33人。我在誠惶誠恐中續讀,讀書有出人頭地一線希望,又面臨饑腸轆轆,夜不入眠,離家想家的痛苦煎熬。
我的命運是奶奶掌中明珠,她盼孫輩成龍成才,餓著自己的肚子送讀書。當我向她訴說“退學”兩字時,奶奶慈祥臉上陰沉下來,扇我一耳光說:“人不吃過苦中苦,哪能做的人上人”?她打我愛我,棍子底下出人材。
我挑著40斤重的糧食、蔬菜回校,肩膀腫痛,腳板起泡,在艱苦中挺進。我挑的一擔,全是奶奶和母親省吃儉用的食物。奶奶和母親每天每餐從自己那份定量米中抓一小撮儲存,一個星期有1斤多,把米磨碾成粉,摻以白頭粑葉或白篙菜做成醮粑,又自制鹽酸菜、干羅卜、剁辣子等,聊補一個星期的代食品。
人在課堂上課,心在課外“作業”,有夢一般的幻覺,那個田里長滿著野油菜,那個樹下有一棵細葉金剛蔸,那條溪壩里有“埋頭鯉”捉。
細葉金剛蔸“進口容易出口難”,它生長在一米以下地里,一蔸有1-2斤,土豆果狀,燒烤極香,其味似粳米粑粑,吃下飽肚,第二天大便不通。輕者,蹲廁所一個小時,慢慢的拉,粒粒羊屎。重者,腹脹絞痛,死活都拉不出來,同學們不顧汗顏,弓下身子互相用手指或木棍將硬塊摳出。野菜野味中,好吃的屬老鼠,把剝皮老鼠放火上烤過半干,炒辣子拌野蔥、山椒、柑子葉,勝過兔肉和野羊肉美味。
初中畢業的最后學期,奶奶去世,家里窮得揭不開鍋蓋而輟學。我白天和社員一起勞動,晚上復習功課。自學語文,史地,政治,唯數理化兩眼摸黑。“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有飯呷”,我無緣與數理化而成才成器,對應戰初中畢業證書有成敗之憂。
我們33位同學見面了,流著汗水應戰了酷暑下的畢業考試,又含著淚水離別三年寒窗之誼。從這之后,我和同學們“別亦難時見亦難”,他(她)在那個山上,我在這個山下,隔山隔水,相見都在夢中。。。。。
二,半年糠菜半年糧母子相依為命
學校是半讀半耕,回家是晝耕夜讀。我工分底分是8分,大半個男子漢勞力。為了多掙工分,我選擇“包工”做,每天工分多出底分半倍或一倍。晚上,燒樅膏火讀書、看報。尤喜古典小說,隋唐中的18條好漢,《說唐》中的薛仁貴父子,《水滸傳》的108將,《說岳傳》中的岳飛、岳家軍,三俠五義中的俠客、清官等,我崇拜的偶像。讀書學人,英雄們行為準則,潛移默化著我后來做人做事性格。
生產隊訂有《新湖南報》農村版,此報是我必讀之物。中國發生的每一件大事、新鮮事,我都要講或念給社員們聽,大家分享。我讀報還盼從字里行間里找到地平線上一縷陽光,國家形勢好轉,窮孩子而受國家蔭庇的命運好轉。
我家屬隊上困難的“四屬戶”(即五保戶,干屬,軍屬,困難戶)之一。母子四人,吃得做不得,全家人平口糧、工分糧300來斤。母親底分5.5分,年工分在2000分,我假期假日勞動掙工分也在2000分上下,妹妹小我5歲,弟弟小我11歲。天災中命運不爭氣,四人中三人有哮喘、氣管炎,三天兩頭發病。
公共食堂之初,吃飯不定量,人人撐著肚子吃,“吃飯——勞動——睡覺”,社員按月發工資,6元-20元不等。好景不長,1960年天旱,糧食減產,由吃“大鍋飯”改為按人口大小,勞力強弱定量吃飯。定量吃飯接濟不上時,又調整下降。主勞由一天一斤米減到8兩、6兩、4兩米。老人、小孩減的更多,每天在半斤米以下,肉類、油類、糖果類等食品,憑票供應,農業人口看得見買不到。
1961年春,大隊、生產隊倉庫掃倉了,危險在即。公社、大隊干部白天和社員勞動或和干部開會,晚上向社員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干部們氣壯地說:“共產黨政府不會讓半個人餓死!”話講的好聽,卻沒有兌現,至夏荒,大隊、生產隊餓死人了。死者休也,活著者難受,老年人浮腫,中壯年干癟,孩童患雞麻眼(夜盲)。我的祖父,奶奶是“水腫”,從頭到手腳,浮腫如瓜;媽媽是干瘦,說話時額頭上的青筋鼓起,一根筋連到脖子、嘴角,臉呈菜色;弟妹夜盲,天黑視物不見,通宵又咳嗽。唯我幸運,除吃自己定量外,奶奶、母親關愛,每餐飯能吃個小半飽,肚子不飽,晚上多夢吃大魚大肉。
“生產自救”是活命最快最見效的辦法。公社、大隊、生產隊干部放寬政策,允許社員在自留地里種菜、種紅茹、燒山開荒種包谷、粟米和火燒菜;婦女養雞,打草鞋賣;男人上山打獵,趕場做生意。天作孽,人間最苦能犧牲自己一切的是母親。家徒四壁,四張嘴吃飯,我母親是月月、天天、餐餐為米桶、鼎罐、飯碗里的食物悲痛愁思。她目不識丁,殫思極慮,在“鼎罐鍋子上”打主意,煮飯時,一份大米,兩份瓜菜,將羅卜、紅茹、芋頭等切成小塊,一起煮吃;炒菜沒有油,母親煮飯時把米湯留下,菜炒熟后將米湯摻入,菜色光鮮,吞食細滑;我們想吃糖,母親試驗“熬糖法”,將蒸過的紅茹、玉米鍋子水留下,兩天集中一大鍋,用大火把水熬干,剩下即飴糖,以解兒女“糖饑”。母親和男輩一樣,打起了上山的主意,山是聚寶盆,地能生萬物。我和母親早起晚睡,刀耕火種開荒,春種包谷、粟米、紅茹,秋冬種羅卜菜、油菜。我們又爬山附葛,上石榴花界、栗木界、尖巖界、扒難界挖葛,用“三斤重的大鐵鋤開山門要糧吃。
高山有葛,解放后十余年無人上山挖葛,葛多葛壯。挖葛不易,要挖地三尺。葛有兩種,一種叫“葛麻藤”,又叫大葛,多生長在溪邊、田邊、山邊鋪地而長。這種葛根拳頭大小,淀粉含量少,百斤葛根產3,4斤淀粉。大葛中還有一種叫“樓葛”,長在深山箐林,極少極珍貴。顧名思義,“樓葛”主根深達2-3米,一樓層之深。生產隊有人幸運找到一株,因此脫離“苦日子”生活。“樓葛”屬葛麻藤一類,區別是藤纏樹而長,皮青光滑,淀粉極高,百斤有六、七十斤淀粉,去粗皮即可切成餅狀放入鍋子,鐵架上煎吃或烤吃,味道甜而細膩。我挖的是另一種葛即小葛,又叫蕨。蕨長在高山,其根越深淀粉越高,百斤有十多斤粉,其味比大葛好,不膩人。我們母子4人上山,通過10余小時的艱辛勞動,我一天可挖蕨根百把斤,母親60多斤,挖一天葛,可飽肚一、二天。
蕨深難挖,更難加工。我最怕洗根、用石碓舂爛。黃泥裹著葛根如膠似漆,放在流水溪里腳踩手搓,寒風吹背,針刺針扎,手足入水,僵直僵硬。葛根舂爛,人多碓少,要排隊等候。石碓沉重,兩人舂碓一人翻動,我和母親舂得碓沒人去翻動,弟妹幫不了忙。我怨恨自己命苦,生此家庭而常發脾氣鬧過“罷工”,寧可快死也不愿慢慢的餓死凍死。母親的“老黃牛”精神和她及弟妹連續不斷的咳嗽聲,針刺心頭。孝心,我氣消力挺忍辱負重。
群山延綿多遠,大山插云多高,云霧深處有我的歌聲、噢啊聲、鋤頭碰石聲、燒火劈靂聲。從頭年十月小陽春至來年的春暖蕨發芽,山上是我的大半個家。
坐山吃山,山是吃不完的“糧倉”,花不盡的“銀行”。石旗大隊周邊有數座千米高大山,留存零星原始森林,深山老林有老虎、豹子、野豬、野羊、野狗、五爪虎、果子貍、穿山甲以及鳥類、水產。向山要糧,向山要錢,向山要野味肉吃,一心要抓“多條魚”。打獵要膽、要勤、要錢,“三要”中我最缺“錢”。我母子4人的吃鹽穿衣,幸是政府一年一人一丈四尺五寸定量布票,賣掉2人的布票換錢買鹽買布,我和母親弟妹衣服布料是每尺一角或一角二分的白、青榜布。我和母親的勤勞,1962年底生產隊“分紅”時,分得20元錢,這是人民公社停發社員工資以來首次見到、拿到這么多錢。母親的高興顯示在臉頰上,捏著五指“劃算”買鹽、買布、買膠鞋等生活急需品。我扦言力拒,堅持把20元買野豬炸彈,賭注一場。母親的淚水,沒有讓我鐵無反悔的意志松動,崽大爹娘難做,母親依順了我。
我常年起五更睡半夜,一雙赤腳,一簍子炸彈,登高山虎豹之窩,走荒涼墳山之地,多次與猛獸、毒蛇,一山一木一尺之隔。生死之間,我想到母親“淚水”、弟妹的咳嗽聲,決心讓自己生死換來一家人的幸福。年余后的一個秋夜,巴蕉頭界紅茹地方向轟隆一聲巨響,我在驚醒之一刻,母親呼喊也入耳,獵狗汪汪汪的叫起來。興奮,我接過母親手中的柴刀,流星般的向山上跑去。
炸死的野豬不大,50多斤。除去20元炸彈錢成本,賺了幾塊錢,贏得幾餐野豬肉吃。母親“淚水”沒有白流,食鹽、布料、膠鞋姍姍遲來。一次打獵成功,練膽壯志,生活多了一條財路,母子4人生活、生存,就象當夜凌空的月亮,從滿天烏云里阪上走丸向湛藍夜空走去,黎明星顯現我的頭頂。
野獸肉除改善人的營養需要外,其皮毛值錢可謂洛陽紙貴。一張山羊皮價6角,一只“歪田棒(土撥鼠)皮2元,一只穿山甲殼6元。市場物價食鹽、大米每斤價8分,獵物價值吸人。打獵的“膽”,大山的“險”,風高月黑的“路”,雷公火閃的“伴”,培養了我的“虎氣”和“猴氣”。智勇,改變著我的命運。
年三十夜吃團圓飯,八仙大桌上有了大缽子盛肉,大瓷碗張飯,大銅壺溫酒,餐桌上的變化,我家的苦日子生活看到了“盡頭”。
三、救人于水火,大隊“水腫病醫院”應運而生
奶奶目不識丁,滿腹儒家孔夫子思想,通情達理施教做人。她持家之方,常言“有日思無日,豐年當欠年過”;教育之方,“不打不成人,棒下出好人”;她為人之方,“吃得虧,做得堆”,與人為善。她對我的要求“勝過祖宗,強過爹娘”。
我每次從學校回家,晚上的話題是奶奶的“三問”:問我學習成績在班上的名次;問我與老師的人際關系;問我天底下近來發生什么新鮮事。奶奶的關懷關愛更多地體現在生活上的“吃”和“穿”,回家是打菜牙祭,“清水煮羅卜菜”、“紅茹三吃”煮、蒸、干的。只有“吃飽”,沒有吃好。我身上衣服雖舊,有補丁,奶奶當夜要給我洗干凈,補一補。奶奶的理念是,人窮衣舊,還要衣裝。穿得干干凈凈,補的端端正正,肚子裝的草草葉葉,外表是利利落落,有君子之風。
有個星期六回家,奶奶講的“新鮮事”是團里大肚漢被餓死了。死者生前飯量驚人,“三個第一”,一餐能吃一升米(二斤),一斤燒酒,一只三斤重的雞或鴨子。大肚漢碰上饑年,成為全團(四個生產隊)餓死人的第一人。
人老是“老牛難過冬”,如今饑餓又生,團里許多老人患有咳嗽、發熱、打擺子、拉肚子等病,危險+兇險,命運在九死一生中掙扎。
我從上團走到下團,物依舊,人難認。過去相識的爺爺、奶奶、伯叔、伯娘,若不講話,對面碰上也認不出人來。
隔周又回家,公共食堂里吃飯人減少。我在疑惑時,奶奶告訴說:你爺爺等幾個老人都去王皮沖水腫病醫院住院去了。我也要去,走不動路,等著你和你二叔回家送去。
人民公社成立后,石旗大隊“合作醫療站”建立,看病不出村、吃藥不花錢、破天荒地好事,農民皆大歡喜。“水腫病”人多了,垠上“合作醫療站”容納不下,即在王皮沖增設專門水腫病醫院。
我和二叔把我奶奶扶上“華杠”一刻,奶奶的一句話引起全家人失聲痛哭。奶奶說,幾十年前算命先生斷言,我壽命跨不過66歲門檻。今年65歲,心痛病加上水腫病,被算命先生言中,此次住院可能活不回來了。
我把奶奶送到王皮沖,這里三棟兩層樓房住了幾十個病者。房屋的主人,因與公共食堂距離遠,吃飯上山爬坡而搬至公共食堂邊居住。水腫病醫院有3名醫務人員,一中兩西。醫生治病的藥物是“吃”,除吃病者自己定量口糧標準(多為二兩一餐)外,每人每天加發3個糠粑粑代食品,個重3兩。糠粑粑為稻谷、黃豆碾成米灰,摻以松葉、絲茅根捏團蒸熟而食。患者分餐制,一人一缽飯,一缽子菜,一個糠粑粑,有時還有幾片煮爛煮熟伴炒辣子、野蔥、麻椒、柑子葉牛皮打牙祭。奶奶不吃牛肉,她把那份留給我吃。奶奶告訴我,牛皮是政府專供水腫病人吃的,在這之前牛皮是“統購物資”,賣給供銷社去國外換外匯。
星期六下午放學走路到王皮沖,已是月朗星稀。深山老林,獸吼怪鳥叫,我斗膽壯行,至醫院門口不遠處,月光下隱約人影在動,一定是奶奶。我叫她,她喊我,奶奶的“見面禮”是送上一碗牛皮肉和2個糠粑粑。我饑不擇食,手也不洗,抓著就吃,狼吞虎咽。
晚上,水腫病患者向大火侃古,熬過那無法酣睡的漫漫長夜。
病者多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經歷了民國七年,十五年饑餓,有的還是洪江“萬人坑”留下來的幸存者。老屋場一位譚姓公公回憶民國十五年被餓死過一次的慘狀時,眾人嚎啕大哭。他說,他餓死后因家里沒有“抬喪米”吃飯抬喪上山,老母親外出討米2天,背米走進中堂屋,見擺在中堂屋門板上兒子尸體有變動,伸手入胸觸摸有熱,即大喊“救命”,叫來村人幫忙,卡人中、捏穴位、喂米湯、拍拍打打死而復生。
歷史輪回,又是饑荒,舊政府撒手不管,各人顧各人,死人就多。新政府救人命于水火,出錢出糧,集體度荒,死人就少了。譚公公一說,引人共鳴,我爺爺接腔,他說起“洪江萬人坑”餓死人慘狀。
洪江有富人行善給饑民發稀飯吃,石旗團饑民攜老帶幼去討稀飯吃,稀飯里摻有明礬,防餿不耐饑,有的人排隊去討第二碗時體力不支摔倒而死。一天幾十上百的死,當地人組織“收尸隊”,在蓮花池邊挖坑埋尸上萬人。
向火侃古坐夜,變成了“訴苦會”。我堂伯父平日語不多,患有多年“黃腫病”(肝炎)老病,加上水腫病,虛弱的身體通過“食療”明顯好轉。他對政府和干部的救命之恩感激萬分。他發言說,我是黃土埋了大半截的人,政府拉一把跳出了坑,比在田里山上勞動的人吃得飽,吃藥打針不花錢,大隊還記基本工分,哪個朝代哪個皇帝如此愛民?
政府干部的關愛,水腫病者投桃報李,能吃能走即主動找事做。有人上山砍竹子回來削扁擔,編擔箕;有的砍木頭做犁做牛丫;我爺爺在山上砍一大捆“黃臘藤”、“牛茄子藤”回來,刮去其粗皮,搓軟,做“牛繩”、“牛掏”。老奶奶們都是小腳女人,除幫廚外還做手工活,打草鞋、納鞋底、補洗衣裳。
祖父母住院半年,水腫病逐步好轉。我也因禍得福,吃到嗟來之食。春節前一月,醫院放假,病人回家過年。此時,絕大多數人水腫病“腫消”,除老年慢性病外,身體恢復如舊。
“放假”回家那天,王皮沖沉浸在悲歡離合之中,沒有餓死一人,大家高興的活著回家。“病友”變親友,鞠躬打揖,含著熱淚祝福祝愿。這些人對我來迎接祖父母回家,刮目相看,走過來與我親情。山掌一位老奶奶語重心長地說:“寶寶嶄勁讀書,肚子里裝滿文章,老天爺餓不死秀才!”我是初中生,全大隊一千多人,沒有幾個人在讀書。“塘里無魚蝦子貴”,我成了大隊之“驕子”。
過完春節,奶奶的病日益嚴重,高燒不退,常打擺子。古人言:“少打英雄老打死”,不詳之兆。大隊、公社、縣里巡邏隊醫生上門就診,服藥后好不過一天病又復發。農歷4月,距奶奶66歲還差4個月零幾天,駕鶴西去,巧中算命先生之言。
1962年春,公共食堂撤消解散。社員口糧仍由生產隊按月發放,過著“緊日子”。人多勞少或“吃得做不得”的困難戶,形勢略好,政府有“返銷糧”供應。夏荒缺吃,社員申請,生產隊同意,大隊審查后,到巖腳糧庫買糧,上年買下年還,一返一銷。我家吃“返銷糧”吃到1965年。
四,毛主席的好政策被“細毛主席”念歪
一個晚上,生產隊長早早地來到家里,他遞給我一份學習資料說,今晚上的學習念毛主席寫給全國人民的一封信。隊長識字不多,把社員的學習任務交給我。我身兼兩職,記工員和學習輔導員。
天大旱,人大干,生產隊人心不散。隊長治隊有方,全隊10余戶80余人,除去外調勞力外,在家男女勞力,天天出工。沒有人外出逃荒,沒有人偷雞摸狗(公安立案犯罪標準15元),沒有人賣兒賣女,沒有人去當拐子,人人遵紀守法。生產隊長官不大責任大,百把人性命系他一半。他組織社員抓糧食擴種,砍粟墦種苞谷、種蕎子、插紅茹、火燒菜、向荒山要糧;又帶領社員抓副業,春夏上山砍杉樹,放木排至洪江賣;秋冬時組織男女勞力摘茶子、桐子,植樹造林,向山要錢。隊長“算盤子”撥得活,生產隊年底分紅,每個勞動日價值3-5角,讓百分之九十以上家庭“分紅”幾元、十幾元、多至幾十元。隊長“算盤”撥通底,晚上也被充分地利用。他常說“早起三朝當個工,晚睡三夜計成功”,生產隊社員生產、生活決策多是“月亮”、“星星”下出臺;兩天一次記工分;一星期一次學習,不定期的隊干部或社員大會,風雨無阻。
我一看文件,是毛主席1959年4月29日寫給中央到生產隊九級干部的一封信。細讀幾遍,心有驚喜。驚,毛主席信中所例舉“六個問題”,正是我公社、大隊、生產隊干部多數人的問題。社員對干部有意見,全是“六個問題”內容。喜,毛主席批評說話了,干部作風會改變。
我把毛主席寫的信念了幾遍,讀一遍社員要質疑一些問題。有人懷疑信是假托毛主席威望寫的,毛主席即今天的“皇帝”能管到農民種陽春之事?七說八說,有人吃了豹子膽,冒出一句“毛主席的好政策,被細毛主席念歪了”。
生產隊社員都是貧下中農、中農出身,怪話錯話常有常聞,這句話說出了大多數社員想說不敢說的話。
“細毛主席”指的是公社、大隊、生產隊的干部。這些年來社員對干部作風有反感,我有同感。生產隊干部一次強迫命令風,我險些命喪虎口。
我星期六下午從校回家,人饑人困,想吃想睡。干部鼻子靈,即刻來到家里安排出工,晚上和社員一起“加夜班”勞動;明天做完一個“包工”才準回學校,并用“扣口糧”,“扣工分”相威脅。
農歷5月16日,我虛歲17周歲。我把隊長“命令”的一畝田秧插完已是下午4點鐘。我快步走到梅子坳時,人累如開水燙過的蕨菜,席地而坐小憩。忽然山頂上傳來了貓叫聲,初猜為人學貓叫嚇唬過路人。一、二分鐘后,距涼亭十幾丈處,貓叫聲抖地生風,背皮發怵,方知大貓老蟲下山。我挑擔即一口氣跑至金坪,汗水如雨,兩腿軟似熟柿子。月亮升空兩丈高了,“落湯雞”的一個人走進學校大門。
幾十年之后,我回村路過‘梅子坳“,其驚其恐不忘。我之后不久,在土洞山上裝弩與老虎咫尺面對,二次虎口余生,命大!我在一冊古籍書中看到,出身五月的人克父母,五月十六日是道教的“天地合成日”,人多難。“迷信”,信與不信,在我的人生上多有印證。
我回首“紅紅火火”年代,人老思舊,還有“前人不講古,后人會丟譜”現實意義。
我參加工作幾十年,貫徹執行過毛主席關于“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文化大革命”、“農業跨綱要”、“一打三反”、“四個現代化建設”等群眾運動;貫徹執行過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搞活經濟”政策。我從一般干部“跟著干”到率領群眾“領導干”;從有職有權“臺上講”到離崗退位“臺下聽”;從改革開放前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的熱,到改革開放后有人否定毛主席、毛澤東思想的冷,再到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兩個不能否定”的科學論斷,人們應該怎樣看待“紅紅火火”年代:歷史是前天、昨天,沒有前天、昨天,就沒有今天明天。沒有老子,又何來兒子?否定歷史、否定偉大人物、否定火紅年代得失,我有話說!
我在朋友處讀到香港出版《紅太陽的隕落》偽書,作者和“序言”捉刀者用“功勞蓋天,罪惡滔天”、“倒三七開,三分功勞,七分錯誤”評論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他的“理由”是“大躍進三年,全國有三千七百五十五萬人被活活餓死”。證據何在?反毛者怕人不相信謊言,搬出1994年一次“民意”測驗毛功過引證:高級干部測驗為過大于功的占37%,功大于過的占30%,不回答的占33%;高級知識分子測驗過大于功的占67%,功大于過的占8%,不回答25%;記者、理論家測驗過大于功的占48%,功大于過的占18%,不回答的占34%;教員、學生測驗過大于功的占40%,功大于過的占34%,不回答的占26%。此“民意”測驗數據真實性不說,其組織者的“民意”測驗不見民,把全國占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工人,農民,士兵)排除,其“測驗”能代表“民”嗎?其“測驗”動機不是“司馬之心——路人皆知”嗎?“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測驗者和偽書的作者,妄想步原蘇聯共產黨赫魯曉夫等一伙敗類之后塵,用“否定斯大林——否定蘇共黨史——蘇聯解體”公式,夢想一朝一日把中國推向蘇聯一樣的被西化、分化。“紅太陽的隕落”偽書作者,代表了國內外敵對勢力的聲音,借妖魔化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為由,最終達到全盤否定毛主席一輩創建的中國共產黨領導、社會主義制度、人民民主專政國家,投身西方帝國主義懷抱,做兒皇帝,當走狗、作奴才。
火紅年代即“三面紅旗”時代,有得有失。講失,欲速則不達,犯了冒進錯誤。當時的黨中央領導看到了“問題”,除了毛主席的這封信外,還采取了一系列亡羊補牢措施;講得,最大的得是“解放思想”和“實事求是”,將中國千百年來的“迷信”即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對農村、農業、農民的禁錮,進行了一次大破除,翻天復地的大變革。
從刀耕火種,到科學種田;從一年一熟到一年雙季稻、三熟;從常規品種,到矮桿良種試驗,雜交水稻培育成功;從靠天吃飯,到大修水利水庫,擴大旱澇保收面積;從“窮人莫聽富人哄,桐樹開花要下種”,到種植季節提前,成熟季節縮短;從人們的必然王國到由自由王國的發展;從聽天由命,天定勝人,到掌握自然規律,達到人定勝天。。。。。。。
“從”至“到”,一字之差變化,幾年功夫,脫胎換骨,當時當代,談何易事?
今人不要忘記:當年大隊和生產隊干部將高桿水稻種植改為矮桿“珍珠矮”,“農墾五八”品種時,反對者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社員評語說:“農墾五八,禾高三恰(方言,一恰為大母指至中指伸長距離),谷子打不脫,煮飯不好呷,政府硬要種,農民無辦法”。今天吃到亮晶晶香噴噴大米鈑,是干部們苦口婆心相勸,甚至采取了一刀切的“強迫命令”推廣而來。
城市里有了電話、廣播,千里講話、萬里唱歌能面對面聽到。當年的農村“在家聽雞叫,出門聽鳥嗚”,1958年農村有了電話、廣播。社員高興,編起“順口溜”說:“四四方方,掛在壁上,聞有跳舞,聽有歌唱,有打切切(鈸聲),又敲鐺鐺(鑼音),毛主席來了,世界變了樣”。
農村農民生活千百年是“吃飯靠牛庇股、吃鹽靠雞庇股、吃肉靠豬庇股、成家靠老娘子庇股”。先輩們留下的單調生活、被這一代人多姿多彩的生活,進步的生產方式改變。山旮旯里的人見到聽到新鮮名字,雙手與化肥、農藥、草籽、拖拉機、水稻良種,打上了交道。
有破有立,破在其中。破舊立新,是一場革命,會觸及個人利益,傷筋傷骨事難免。君不見:我國在貫徹“少生優生”計劃生育政策中,人口得到理想控制,避免不了“一胎上環,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強制;改革開放,搞活經濟,四通八達的立體交通網,高樓林立、商貿場地遍布等,避免不了老房子“拆、拆、拆”;打破”鐵飯碗”,反對平均主義,允許少數人富起來,避免不了“工人下崗”,“國有資產”流、流、流。做人,人無完人;做事,事無完美。當代如此,明天也難免。
今值毛主席120周年華誕,全國人民在隆重地紀念、慶祝、懷念時,我再回憶火紅年代的“三年苦日子”生活。昨天,我從“雄關漫道真如鐵”走來;今天,我在“人間正道是滄桑”跨越;明天,我向“長風破浪今有時”中國夢前進。生活在毛澤東和他繼承者時代,苦難中創造輝煌,人何其之樂之幸!
2014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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