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沖繩縣石垣島。日本版圖上最南端的島嶼,距離沖繩本島四百五十公里,是琉球群島中的第三大島嶼,上部分細長下端粗壯,像一只漂浮在碧綠汪洋中的煙斗。因為離沖繩本島遠,除了日本國內或沖繩本島旅游團,一般很少外來人到這里。而在沖繩本來就罕見游蹤的中國人,更加人跡罕至。但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汪洋中的離島上,竟然和我所生長的閩南家鄉有著一段非同尋常的泣血淵源。
從石垣港沿著環海路往西北方向驅車約五公里處,有一座白色的觀音崎燈塔,在蔚藍色海岸映襯下格外醒目漂亮,是島上的標志性建筑。與塔隔路相對,有一座規模不大卻十分耀眼的中式建筑映入眼簾:屋脊中間高兩肩低,屋檐鑲嵌著色彩鮮艷的龍鳳和八仙過海磁貼畫,彎曲著延伸向空中,整個造型好像展翅欲飛的鳳凰,具有非常濃郁的閩南建筑風格。這座名為“唐人墓”的地方,埋葬著一百二十多個閩南人的遺骨,銘刻著一段悲慘的故事。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還是一個蒙昧未開的少年,一部取材于廈門鄉土歷史的電影《海囚》在我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記。不僅是因為故事舞臺源于廈門的親近感,每一個熟悉的畫面景觀出現在銀幕上,都會引得歡聲四起;也不僅是為影片穿插了不少當時還很新奇的精彩打斗場面,此后成了我們一幫頑童拙劣模仿的樣板;最銘刻不忘的還是因為影片中那幫一百多年前在中外反動勢力壓榨凌辱下,廈門“豬仔”的慘烈命運,使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恐懼,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了關于亡國奴可悲命運的愛國主義啟蒙教育。多年以后在接觸中琉往來的史跡后,才知道:少年時代震撼不已的影片《海囚》并不只是文學創作,而是根植于發生在十九世紀中葉廈門和琉球之間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石垣島觀音崎上的唐人墓的資料,為我進一步了解那個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提供了線索和思路:
鴉片戰爭以大清帝國失敗告終,在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下,節節敗退的大清王朝漸漸步入末路,逐步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家,東南沿海大量農民和手工業者紛紛破產。《中英南京條約》中廈門被迫辟為通商港埠,成為通商口岸,也吸引閩南地區漳、泉、廈等地的窮苦人出洋到東南亞及美洲當“契約華工”尋找生路。所謂“契約華工”,按史學家的說法有兩種:一種是與外國代理人或工頭直接立約,到海外出賣勞力的中國苦力;另一種是向工頭借支出洋旅費,到達目的地后再以服役方式抵償債務的勞工。當時西方殖民者先后在通商口岸設立洋行、販賣華工,廈門成為西方列強販賣勞工活動最猖獗的口岸。洋人在廈門設立“豬仔館”,采取誘拐、綁架等非法手法,拐賣“契約華工”到東南亞和美洲做苦力。這些貧民在“豬仔館”受盡慘絕人寰的虐待。他們被剝光衣服,胸部被打上或涂上“C.P.S”(豬仔)標志,押進“浮動地獄”商船底艙運往國外。他們受到非人的凌辱和處置,幾百號人像囚犯一樣關押在密不透風的船艙里,并肩疊坐,交股而眠,狼藉滿艙,糞尿橫流,而一旦病倒或瘟疫蔓延,罹患者即被拋入大海葬身魚腹,途中死者往往十有三四。
殖民者的種種暴行,激起勞工的強烈反抗,并與殖民者進行了生死的搏斗。廈門作家洪永宏先生的《海囚》(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年版)正是取材于一八五二年發生在美國商船“羅伯特·鮑恩(Robtter Bowne)號”暴動的史跡創作的長篇歷史小說。出于興趣和懷舊,我曾從網上舊書店搜購一九八○年出版的《海囚》,細讀發現書中并沒有涉及廈門“海囚”落難琉球的情節或描述。對照唐人墓相關文字資料以及沖繩閩人后裔宗族機構“梁氏吳江會”送我的琉球國史籍《歷代寶案》相關復印資料,我查閱了一九八○年出版的《華工出國史料》中的第三輯(陳翰笙編著,中華書局一九八○年八月版)、沖繩方面文獻《鮑恩號的反亂與琉球王國》(沖繩學術研究叢書之一,西里喜行著,日本榕樹書林社二○○一年版)及《清末中琉日關系史研究(上)》(西里喜行著,胡連成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一○年四月版)的相關研究論述,一個半世紀以前發生在廈門與琉球之間浩瀚汪洋上的泣血歷程終于浮出撲朔迷離的海上。
一八五二年三月,美國商船“羅伯特·鮑恩號”自廈門港起航后緩緩進入東海駛往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船上滿載四百多名華工,是來自閩南地區的廈門、同安、晉江、南安、安溪、永春、惠安、龍溪、南靖等地的窮苦勞工。美國船長、船員殘酷虐待勞工,不僅強迫簽下了賣身契,還強行剪去發辮,用硫磺冷水和大掃帚沖刷華工身體“消毒”,導致幾十人臥病不起,最終被美國人折磨致死后棄落海中。忍無可忍的“海囚”終于奮起反抗。
《華工出國史料》記載:在廈門人陳得利(影片《海囚》中男主角唐金龍的原型)帶領下,“海囚”勞工和商船上的殖民者進行了生死的搏斗,殺死船長、大副、二副等六七個為非作歹的美國人并控制了“鮑恩號”。他們把船駛向大清的領島臺灣,但在經過琉球群島八重山石垣島崎歧海面時,觸礁停靠,船上三百八十名華工上岸。
熱情厚道的琉球人接納了苦海余生的廈門“海囚”。據八名“鮑恩號”的美國水手后來在法庭上的證詞記錄:苦力上岸后身無居所,自己動手蓋簡易房棲身,而當地琉球人則慷慨騰出自己的房屋讓他們入住;琉球王在“設館安頓,收養撫恤”之余,又積極籌備船只,準備送華工回國。
駐扎廈門的美、英國殖民者得知華工暴動劫船的消息后聯手派艦隊到八重山石垣島,開炮轟擊華工駐地,華工紛紛逃亡海島山林躲藏。殖民者接著上岸捕殺手無寸鐵的華工,在捕獲七十多名華工后揚長而去。
剩下死里逃生的二百七十多名苦力,走出山林,在島上頑強求生。
當今沖繩縣琉球大學存有十九世紀中期發生在石垣島那段歷史的有關記錄。那是當時的石垣島地方官員宮良當宗的個人文檔史料。他是一八五二年“鮑恩號”觸礁后,二百七十多名廈門苦力難民遭遇的見證人。
當時的琉球還是偏安一隅的獨立王國,與中國的冊封朝貢體制紐帶還沒有被后來經過維新變革而強大起來的日本撕裂,盡管國弱民貧,但還是對受盡苦難的華工積極援手相助。琉球政府對華工的處境極為同情,擔心兇暴的英國艦隊再來追捕,對華工嚴加保護,并及時通過上貢使把消息傳給清廷。在等待清朝諭旨期間,琉球國王派官員前往石垣島慰問華工,幫華工修建房屋,安排伙食,并尊重閩南人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每逢節日,即給加餐宴席,慰勞這些漂浪琉球的閩南苦工。琉球王還從首里城派醫生為他們送藥看病,相關記載十分翔實:泉州府南安人林才和林低、安溪人林約還有同安人蘇輦四人身患重癥,危在旦夕。琉球國御醫官駕船到石垣島為他們看病配藥急救,四人都得以痊愈!為援助這群罹難華人苦力的生活,琉球方面可謂付出頗多。宮良當宗的原始檔案記錄里,還記下苦力逗留期間的石垣島地方政府為支持他們的生活所支付的諸多花費,甚至使當年的地方財政面臨危機的記載。最后琉球王國出具特別咨文護照,派兩艘船將幸存的一百七十二名華工送回到福建,也是宮良當宗建議的結果。
琉球人還為遭殖民者屠殺、病卒,甚至絕望自盡的罹難者一百二十多人殮棺、安葬在石垣島西南部的觀音崎海岸山麓。
殖民者千方百計要對華工“嚴懲”,逼迫清政府處決陳得利等十七名肇事“海囚”。在廈門各界人民的激烈抗爭下,這批華工被宣布無罪釋放,成了當時震驚中外的大事件。
“海囚”事件距今已經過了一個半世紀,那段噩夢般被凌辱被欺侮的記憶已經成了歷史。但我們不應忘卻發生在我們鄉土曾經有過的光榮歷史和苦難歷程,也不應淡忘曾經在苦難中給過我們先人雪中送炭的善良弟兄。如果沒有琉球人的援助,這個廈門“海囚”的故事結局可能是另一種寫法了。
聽琉球華僑總會林國源會長介紹,一九七一年經過旅居沖繩的臺灣愛國華僑林發先生等人的大力爭取,沖繩縣政府在富崎建立了唐人墓陵園,將散布在海岸四處的華工遺骨收集合葬,并立慰靈碑塔,紀念一八五二年在這里遇難的一百二十多名閩南華工。我在死難者的墓前點上一炷香,獻上一小束特地從市街花店買來的鮮花,祈禱那些不幸的閩南同胞安息。面向一望無垠的蒼藍色的大海,油然而生一種欣慰之情,從來沒有感覺到琉球和我那樣近。
福建,作為中琉五百年友好交往的舞臺,留下很多琉球人的足跡和印記,其中最有名的是福州郊外倉山鎮白泉庵的琉球墓園,集中安葬著明清兩代客死榕城的琉球朝貢人員及留學生的遺骨。如今每年都有那些死者的后裔不遠千里前來祭掃墓地告慰先靈。“天涯靜處無征戰,兵器銷為日月光。”也許會有那么一天,那些一百六十年前廈門“海囚”的后裔族親也會前往沖繩,到長眠在石垣島上的唐人墓園祭掃慰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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