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60年代遠去了。幾頁泛黃的筆記,稚嫩的筆跡,卻保留了我在文革初期一小段日記的原始面貌(發表在烏有之鄉和香港中文大學網刊《民間歷史》)。至今,整整44年逝去了。當年我是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一年級(65級)學生。這幾頁不起眼的日記片斷讓我想到一句話:再淡的墨水也勝過最強的記憶。
(1966年) 7月16日 星期六
上午,新二的十一位留校同學貼出一張大字報:《四十個為什么》。
上午十點鐘,市委政教衛生部常溪萍部長召開座談會,我們“十二人戰斗小組”有吳聚芳、甄大軍、朱振良、張家厚四位同學參加。據他們傳達,常部長說:“復旦黨委是好的”,“如果你有材料證明王零符合牛鬼蛇神,那就可以派工作組。懷疑不能作結論”;“關于‘追窮寇’問題,就是不斷革命,這個問題提得好”,“對于《紅纓槍》,同學應當鼓勵。追、揭、批,不要抓字眼,而要看它是歌頌二周,還是批判二周”,“究竟是不是黨委領導的?不僅《紅纓槍》,就是所有的大字報都是黨委領導的。應當抓,應當領導,不領導是不對的。”“這個墻報主要是搞批判,這是市委的意思,是要創造重點批判的經驗。復旦走得快,這不是壞事,而是好事。”“《紅纓槍》與徐震又可以聯系,又可以不聯系”,“徐震有問題,《紅纓槍》不一定有問題。”“假如復旦光這個東西,沒有揭露其他的問題,那就壞了,實際上復旦揭了不少黨內外牛鬼蛇神。假如這個小組只搞這些東西,不參加其他同學揭露其他問題,那就有問題,這是陰謀。”又說:“運動發展過程,都是先從黨外,然后到黨內。”并“希望反映情況的同學自己考慮一下,不對的不要堅持,自己加以改正。”
從我的這則日記可以看得出來,常溪萍部長是盡力在為復旦黨委以及《紅纓槍》“批二周”的墻報打保票,并說“這是市委的意思,是要創造重點批判的經驗”。
紅纓槍、批二周、追窮寇,這都是復旦園文革初期頻頻出現的關鍵詞。
據《紅纓槍》成員之一的歐陽靖在《復旦生與死》的網文中回憶:校黨委代理書記王零讓“十三太保”(嚴格地說這個稱謂是到了文革初期才叫開的,現在采用此名是為了行文的方便)辦一個內部刊物,刊名也是他親自起的,他說“我已經想好了,就叫《紅纓槍》吧。”刊物的內容包括理論探討、調研報告、時事述評等。……這刊物以油印稿的形式辦了幾期,文革就開始了。“紅纓槍”結束了自己“內部理論交流”的使命,走到 前臺 ,試圖扮演一個指導復旦文化革命、對復旦輿論舉足輕重的新角色。
1966年7月3日 ,上海《文匯報》發表復旦大學陶增衍、歐陽靖、譚啟泰(當時均為《紅纓槍》成員)的署名文章,公開批判“封建余孽”、“反共老手”周予同。這段時期,號稱“復旦黨委機關報”的《紅纓槍》在校園主干道“南京路”集中張貼了“批二周”及十論“追窮寇”等一批墻報。復旦歷史系教授周谷城、周予同合稱“二周”。《紅纓槍》墻報十論“追窮寇”,所謂“追窮寇”,就是批“二周”這樣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對這些“窮寇”窮追猛打。
復旦園開始出現保守派與造反派兩種對立觀點之爭:是“批二周”,還是揭黨委?
徐震,成為造反派沖破復旦黨委步步為營防線的一大缺口。原任中文系黨總支書記的徐震,這時任校黨委常委、宣傳部長,具體掌管《紅纓槍》。 6月25日 ,中文系四年級的安文江(后為復旦三大造反派紅衛兵組織之一的“紅三司”勤務組負責人)等十余位同學(即后來有名的“過河卒”小組)貼出《徐震是什么人》的大字報,接著又貼出了《二論》、《三論》。
7月6日 ,我們新聞系一年級十二位同學(包括本人)貼出評《紅纓槍》十論“追窮寇”的長篇大字報,每一節都有個非常尖銳的小標題:“《紅纓槍》握在徐震手里”、“《紅纓槍》竭力回避主要矛盾”、“《紅纓槍》要把我校文化革命引向邪路”、“‘揭’字當頭,還是‘批’字當頭?”、“《紅纓槍》制造了種種清規戒律”、“《紅纓槍》為誰效勞?” 這張大字報有十二名同學簽名,由此組成“十二人戰斗小組”。以參加的人數來命名,這在復旦各系造反派眾多的戰斗組中,大概是獨一的。
在當時,懷疑黨組織就是“反黨”,寫大字報揭露校黨委的學生背地里被稱做“活躍分子”,政治上是有很大壓力的。“反右派”、“秋后算賬”的陰影或明或暗地籠罩著。有人放出空氣,說什么1957年哪個系哪個年級有多少比例的學生被劃成右派。我的日記片斷中也記錄了這一時期對立面散布的調子:“讓他們去放吧!”但是我們“十二人戰斗小組”的這些同學,一是認準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是毛主席、黨中央定的斗爭大方向,你越是壓制群眾、轉移目標,就越是咬住不放;二是仗著家庭出身好,階級感情深,基本上是“紅五類”,總覺得沒有什么辮子可抓。
當然也有很多旗幟鮮明為《紅纓槍》叫好的,如電光源實驗室工人專家蔡祖泉等人就寫了一張大字報:《紅纓槍》好得很!追窮寇好得很!這顯然是要借蔡祖泉的大名來保《紅纓槍》。“讓他們放吧!”“工人說話了!”這都是1957年“反右派”斗爭的老套路。
7月中旬,圍繞《紅纓槍》,新一輪辯論開始了。復旦造反派順藤摸瓜,進一步把《紅纓槍》與徐震問題聯系在一起,提出“徐震問題必須挖根”,并質問:“誰為徐震保駕?” 7月16日 ,如我的日記所記,新聞系二年級十一位同學貼出長篇大字報《四十個為什么》。這張大字報,副題為《關于我校文化大革命的一些疑問》,矛頭直指復旦黨委,點了王零的名。這十一位同學,即有名的“殺閻王”戰斗小組前身。
最有影響的大字報,是外語系三年級孫月珠等同學就本系的“階級路線”問題貼出的《一問校黨委》;孫月珠等同學還率先提出“一切權力歸文化革命委員會”的口號。復旦黨委面臨直接的、尖銳的挑戰。兩派的大字報、大辯論針鋒相對。
7月31日 星期日
外三孫月珠等同學提出“一切權力歸文化革命委員會,黨委作參謀”的口號,引起一場大爭論。很多同學貼出大字報,說這個口號是“反革命的”,說他們想“奪權”,等等。隔了兩三天,孫月珠她(他)們重申“一切權力必須歸文化革命委員會”。
8月2日 、3日的日記,記錄了這場大辯論以及自己的觀點和態度:
陶增衍等《紅纓槍》編委沉默了一個時候后,突然拋出一批大字報,對革命群眾運動評頭品足,大潑冷水,激起了廣大同學的義憤。
陶增衍們借同“孫悟空”討論我校文化大革命的方向為名,打著“重在表現”的幌子,攻擊外文系革命同學的革命大字報是什么“列表式”啦,“唯成分論”啦,“把文化大革命引入歧途”啦,罪名多得很。
陶增衍們比瞎子還要瞎!
“孫悟空”是哲學系學生胡守鈞(后為“東方紅公社”負責人)等組成的一個大名鼎鼎的造反派戰斗小組。他們貼出《我校文化大革命處在十字路口》的大字報,指出某些校領導批周予同、批陳傳綱(前校黨委副書記兼副校長),而不聯系本校實際,是“錯誤的方向”,這是一個“大陰謀”。繼而,“孫悟空”小組又貼出“復旦黨委及王零同志在運動中犯了嚴重右傾錯誤”的大字報,認為復旦黨委是文化革命運動的阻力,心須堅決搬掉這塊絆腳石。
黨委為了自保,處心積慮拋出已經調離復旦的前校黨委副書記兼副校長陳傳綱,想把他作為走資派的代表人物,試將烈火引燒到他的身上。在黨內,才華橫溢的陳傳綱是個受排擠的領導干部。我們在剛入校時聽過他的報告,很是生動,吸引人。此時他已調任上海市高教局局長。復旦方面設計騙他回校來看大字報,下車伊始,就被團團圍攻。陳傳綱回去后陷于絕望,服藥自殺了。
不管黨委如何轉移目標,機關算盡,造反派就是抓住徐震這個突破口不放。徐震眼看保不住了。王零在黨委擴大會議上放馬后炮,宣布“徐震當是人,背后是鬼”,并聲明黨委對徐震問題“早有覺察”,“只是決心下得晚了”。徐震原來擔任總支書記的中文系黨總支,組織百余人貼出《徹底打倒徐震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惡陰謀》的綜合材料。徐震成了又一個丟車保帥的犧牲品。
8月8日 晚上8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黨中央剛剛通過的《十六條》,贊揚“一大批本來不出名的革命青少年成了勇敢的闖將”,“他們用大字報、大辯論的形式,大鳴大放,大揭露,大批判,堅決地向那些公開的、隱蔽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舉行了進攻”。復旦造反派一片歡欣鼓舞,精神大振。
8月11日 星期四
譚啟泰、歐陽靖兩同學的萬言大字報:《堅決罷掉復旦黨委的官》一早貼了出來,全校轟動。一部分同學要求廣播,另一部分同學反對。有同學向黨委請示,黨委同志答應商量一下,在八點鐘以前答復。八點鐘過后,黨委未答復,外文系廣播臺要廣播,一部分同學反對。最后,鄭子文同志(校黨委副書記)答應在大禮堂廣播譚、歐的大字報。
廣播以后,堅決反對罷黨委的官的大字報紛紛貼了出來。
新聞系的譚啟泰和國際政治系的歐陽靖,是王零精心培養的尖子學生。這兩個《紅纓槍》“十三太保”中的成員,現在反戈一擊,自然石破天驚,震動校園。這張大字報把許多內部材料抖了出來,揭露復旦黨委“用‘斗牛鬼蛇神’的借口來壓制群眾揭露未揭露的牛鬼蛇神”,刮起一股“有統一組織,有統一領導”的“斗鬼風”。
接著,造反派聲援與保守派反對的大字報都紛紛貼了出來,又是一場新的大辯論。依然出現工人的表態:“我們工人堅決反對罷復旦黨委的官!”顯然,這些舊招術已經不靈了。
8月底,傳來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驚天動地,“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風雨飄搖。造反派的大字報直逼“罪魁禍首”楊西光。當炮轟的烈火燒到上海市委身上時,老謀深算的楊西光終于被拋了出來。楊西光一倒,復旦黨委以及保黨委的“紅衛兵大隊部”也就通通垮下來了。
正如 吳中杰 先生意味深長在《復旦往事》一書中所說:
復旦黨委在這種大背景下,無論怎樣防衛、怎樣掙扎,還是非被罷官不可的,這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但是,當形勢發生逆轉,在另一種政治背景下,則這些被罷官者,自然又會復職,那就應了這句詩的下半聯:“似曾相識燕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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