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四十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幾十元的月薪可讓一個干部養活幾口之家。為了給毛岸青這四十元零花錢,張文秋各方面都要緊縮開支,會客或外出活動,粗布列寧裝一穿多年,舍不得花錢置辦新衣。
新的一年來臨了,中南海里張燈結彩,到處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周恩來看完彭德懷發來的關于準備打過三八線解放漢城的好消息,認為現在是向毛澤東通報岸英犧牲的一個最好時機,于是同劉少奇商量:“岸英犧牲的事不要再瞞了,總瞞著也不是辦法,等老彭回國了再通報就被動了。”“那就報告給主席吧!”于是周恩來心情沉重地給毛澤東和江青寫了一封信,說明毛岸英已經犧牲和當時未將電報呈送給他的原因。
一月二日下午,葉子龍拿著彭德懷的電報和周恩來的信來到新六所,他沒敢直接去見江青,而是先找衛士長李銀橋。李銀橋聽說毛岸英犧牲了,一時驚怔得目瞪口呆,兩腿一軟,癱坐在水泥地上。過了好一會兒葉子龍才把李銀橋扶起來,擦干眼淚一起走進毛澤東居住的一號樓。
新六所是為改善中共中央領導人的居住條件而在京西萬壽路建造的六棟小樓,中央五大書記每家一棟,工作人員住一棟。毛澤東在工作稍微緩解一些時,便到這里小住幾天,換換環境,休息一下,把過度緊張的精神松弛松弛。
在一號樓客廳里,習慣于晚上辦公的毛澤東,此時剛起床不久。他坐在沙發上一邊翻閱當天的《人民日報》,一邊聽著留聲機里放出的京劇《武家坡》:“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他突然扭過頭來問江青,“娃娃們都回來嗎?”
“學校放假了,今天兩個女兒都回來,思齊也過來,只有岸青來不了,他還在住院。”江青在地毯上踱著方步回答。
“好像有幾個星期沒見到娃娃嘍!岸青的病可有好轉?”毛岸青在上海流浪期間被巡捕、特務打成腦震蕩,落下了后遺癥,時常犯病,毛澤東為此非常著急,“這個朝鮮戰爭,把人都拖垮了,任弼時同志也被拖病了,結果一命嗚呼……”
“今天是禮拜天,你別講那些敗興的事好不好?”江青的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時間不早了,孩子們快到了,我到大門口去迎一迎。”
“你去吧!”毛澤東吸完一口煙,邊咳嗽邊說,“娃娃們來了,讓他們先來見見我。”
江青在樓道里碰到了葉子龍和李銀橋,問葉子龍:“你怎么到這邊來了?”
“總理讓我送一封信。”葉子龍把信遞給江青。
江青看完信,眼圈潮紅,嘆息了一聲,然后振作精神說:“我看這樣吧,你們先別去見主席,等一會兒李敏、李訥回來了,咱們再找機會。”
恰在這時,李敏和李訥一前一后走進了客廳。這一對小姐妹都系著紅領巾,李敏束著兩條粗而黑的長辮子,李訥扎著兩個細而短的小辮子。毛澤東放下報紙,立刻向她們招手:“都快到爸爸這兒來!”
李訥張開兩只小胳膊像個小蝴蝶似的撲向毛澤東跟前:“爸爸,和你親個臉!”
李訥和毛澤東碰了一下臉,就勢坐在父親的大腿上;李敏也走到毛澤東身邊,拉著父親的手在沙發上坐下來,高興得兩只秀眼彎成了一雙月牙兒。暫時放下工作,放下思考,和女兒小聚,這是毛澤東最愜意的時刻。
李訥笑著說:“爸爸,我是你的女兒,我想改姓毛,好嗎?”
毛澤東一只手被大女兒拉著,用另一只手撫摸著小女兒的頭說:“為么事又想姓爸爸的姓啊?”
“叔叔們笑我,說我不姓毛,就不是毛主席的女兒。”李訥晃了一下小腦袋撒起嬌來,“我要姓毛,我要姓毛……”
“嬌嬌,你沒得姓賀,也沒得姓毛,你也有意見嗎?”毛澤東笑問李敏。
李敏甜甜地一笑:“我姓賀當然不合適,姓毛又怕惹事,只好跟妹妹一樣姓李了。”
“到底是大幾歲,很懂事呢!”
李訥見姐姐受到了父親的表揚,再也不喊著鬧著要姓毛了。
“都別鬧了,讓爸爸歇一會兒!”江青對李敏說,“嬌嬌,你帶妹妹先到花園去玩,過會兒一塊回來吃晚飯。”
江青送走兩個寶貝女兒,順便叫來了葉子龍和李銀橋。正在看文件的毛澤東聽說葉子龍來了,頭不抬眼不動地說:“子龍,我正要找你呢!把岸英調回來吧,你看他把材料寫成這個樣子,不但沒有進步,反而退步了!”
沒有聽到回應,毛澤東抬頭一看,只見葉子龍滿臉悲情,淚涌眼眶,于是敏感地問:“子龍,出什么事了?”
江青掉下淚珠哽咽著說:“主席,你一定要挺住。”
毛澤東已有很長時間沒接到毛岸英的信了,以為是軍務繁忙,現在他似乎預感到了不幸,忙問:“是不是……”
葉子龍雙手遞上文件夾,放在最前面的一頁是周恩來的信:
主席、江青同志:
毛岸英同志的犧牲是光榮的,當時我因你們都在感冒中,未將此電送閱,但已送少奇同志閱過。在此事發生前后,我曾連電志司黨委及彭,請他們嚴重注意指揮機關安全問題,前方回來的人亦常提及此事。高瑞欣亦是一個很好的機要參謀。勝利之后,當在大榆洞及其他許多戰場多立些紀念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墓碑。
江青看到毛澤東臉色蠟黃,目光遲鈍,僵硬著一句話也不說,就勸慰道:“岸英是為了朝鮮人民犧牲的,是為了祖國的安全犧牲的,犧牲得光榮。主席,你不要太傷感。我們得到消息有一段時間了,只是今天才告訴你,就是怕你難過……”
毛澤東的嘴唇抖索著,但是沒有哭,沒有眼淚。他眨了一下充滿血絲的眼睛,目光開始慢慢移動,望著茶幾上的煙盒。李銀橋幫他抽出一支煙,再幫他點燃,隨之便聽到像陜北老農民吸煙時發出的咝咝聲,他想用辛辣的煙味來壓住那份痛苦的心潮。屋里靜默了很長時間,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走動,但大家都感受到了毛澤東對長子的眷念和痛惜之情。
毛澤東吸完第二支煙,把煙頭擰滅在煙灰缸里后,沙啞地發出一聲催人淚下的嘆息:“唉,戰爭嘛,總要有傷亡,沒得關系,誰讓他是毛澤東的兒子呢……岸英是個苦孩子,從小沒了娘,后來參加戰爭,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毛岸英的不幸犧牲,強烈地震撼著毛澤東的心靈。白發人送黑發人,岸英走得太早了,他只有二十八歲,結婚才剛滿一年。回想起來也非常湊巧,當年毛澤東去上海出席中共“一大”時,也是岸英這個年齡——二十八歲,也是剛結婚一年。父子兩代同樣在這種狀況下身臨險境,父親則死里逃生,而他的兒子卻壯烈犧牲了。
毛澤東是人民愛戴的領袖,同時也是一位慈祥的父親,有著同常人一樣的舐犢之情。他年近花甲,那正是含飴弄孫的年紀。毛澤東凝望著窗外那早已蕭條的柳枝,輕輕苦吟著《枯樹賦》:昔年種柳,依依江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件事先不要對思齊講,晚點,盡量晚點……唉,新婚不久就失去了丈夫,她怎能經得住這沉痛的悲傷喲!”毛澤東眼圈又紅了起來,他要獨自承擔生離死別的喪子之痛。
毛澤東洗完臉,剛剛恢復平常公開場合所表現的那種莊嚴神態,劉思齊就到了。她一進門,便興奮地講起了志愿軍就要打過三八線,漢城很快就要解放了。講著講著,劉思齊忽然發覺毛澤東聽得心不在焉,再仔細一瞧,毛澤東的眼圈有點紅,于是擔心地問:“爸爸,您不舒服?您要保重身體啊!”
“我的娃,我很好呢!”毛澤東按住心頭的傷痛,含混地說,“你也要注意身體,岸英不在,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劉思齊沒有聽出也不可能聽出毛澤東的弦外之音,佯裝生氣地說:“岸英去了這么長時間,也不來個信,真把人給急死了!”
“你不是說他來過信嗎?”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想必他這次出差任務很重,工作太忙,或是事情太保密,或是別的什么原因……”毛澤東幾乎以懇求的口吻對自己的兒媳說,“思齊,你答應我,岸英不來信,爸爸不著急,你也別著急,行嗎?”
“我聽爸爸的!”懂事的兒媳輕輕點了點頭。
“娃呀,我也是這么過來的啊!”毛澤東那已經變得稀疏的眉毛有點顫抖,“早年鬧革命,我和你開慧媽媽也經常分別,我還寫過一首詞表達我當時的離情別緒,詞中有這樣幾句——
汽笛一聲腸已斷,
從此天涯孤旅。
憑割斷愁絲恨縷,
要似昆侖崩絕壁,
又恰似臺風掃寰宇。
重比翼,和云翥。”
毛澤東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回憶道:“一九二七年秋天,我們最后一次分別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那是在板倉的一個早晨,岸英和岸青還在睡覺,太陽還沒出山,田壟里有霧。她送了我一程又一程,我說很快就會見面的,要她回去,可她就是不肯。最后她站在田埂上兩眼盯著我一步一步地走開,直到濃霧遮住了她的視線。此后我們誰也沒有收到過對方的來信,互不了解情況,三年后卻傳來了她不幸的消息……”
劉思齊畢竟是個二十歲的孩子,她不可能完全領悟到公公的深意:干革命就會有犧牲。“爸爸,我們還年輕,分別幾個月沒關系,志愿軍戰士離家別子,有的還在戰場上犧牲了,我們夫妻分別一段時間算得了什么呢!”
“哦,正是,正是,你真是我的好孩子。”
開飯了,毛澤東一家五口圍坐一桌。今天是曹師傅做菜,湖南口味。除了兩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又說又笑大吃大喝外,其他人都在默不作聲地細嚼慢咽。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毛澤東放下筷子,抓起電話:“喂,我是毛澤東……”
電話里傳來周恩來的聲音:“主席,志司來電,說前天發起的第三次戰役,如果進展順利的話,預計這兩天就可以越過三八線,占領漢城。”
毛澤東頃刻之間又變成另外一個人,他激動地說:“這就是新年最好的獻禮!讓《人民日報》總編鄧拓同志準備社論,到時要慶祝一下漢城解放。我們有這樣好的指戰員,凱旋之日,當舉杯相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