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記感:從《紅都女皇》事件談起
紫云山人
桌上擺著兩本圖書館中借來的書:一本是柯靈主編的《20世紀中國紀實文學文庫第三輯(1966年-1976年)·虔誠與迷亂》(文匯出版社1998年1月),一本是張穎著的《外交風云親歷記》(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
先從《虔誠與迷亂》中的文章說起。
P341:現代著名作家馮驥才寫的《老紅衛兵的心路歷程》,文中那個至今宣稱“我做紅衛兵并不后悔”的人,說到“可是到1975年我就完全消沉了。因為在私下里借了一本《紅都女皇》,是個手抄本。看完之后馬上還給人家,可是我心里感到迷惘了。……自打林彪死了后,毛主席老的速度就特別快就是啊。這時再看江青的事,再加上社會的丑惡現象,真是迷惘呀,也就完全消沉下來。”
P431:一天莊則棟回家,發現床頭上江青為他拍的照片被妻子鮑蕙蕎取下了。鮑蕙蕎告訴他:“小莊,你聽說了嗎,毛主席批評江青了,讓她今后少露面,少管事,少講話。她犯了個大錯誤,跟一個外國女記者泄露了大量的黨和國家的核心機密,那個外國人寫了本書……”
記得當年在紫云山上當知青時,也曾在山友房間看過《紅都女皇》手抄本,說是江青讓某個斯諾式的外國女作家寫的“自傳”,其中說江青到延安后,為了引起毛澤東的注意,每逢毛澤東演講,她就有意坐在第一排認真地做筆記,而且演講一結束就過去提問題。而毛似乎終于經不住這個聰明好學、年輕漂亮的知識女性的誘惑,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由此亦對江青如此損害偉人形象頓生反感。事實上,中國人對江青的印象,就是從《紅都女皇》事件開始變壞。在此之前,并不了解高層斗爭內幕的一般老百姓對這位毛主席的夫人和“文化革命的旗手”,都是懷有一種朦朧的敬意,社會上基本沒有聽到對她有什么非議。
1976年粉碎“四人幫”后,從上而下傳達中共中央紅頭文件,其中人稱“白骨精”的江青罪名之一是“泄露黨和國家機密”的“賣國賊”,證據就是《紅都女皇》事件。
網上有篇文章則對這個歷史事件作了這樣的記述:《紅都女皇》事件起始于1972年8月,美國婦女代表團訪問中國,團員中有紐約州賓翰大學歷史系中國現代史副教授維特克,要求會見江青。江青對此很感興趣,希望維特克像斯諾寫《西行漫記》那樣,寫一本關于她的書,把她介紹給美國人民。維特克欣然應允。江青帶著各方面的助手在北京和廣州與維特克多次長談。兩年過后的1975年,此事被重新提起,且越鬧越離奇。據說,此時發現香港出版了一本中文書,書名《紅都女皇》。新華社香港分社報中共中央,中央有關領導審讀后認為內容與江青1972年8月談話內容一致,斷定此書即維特克著作的中文版。一說由鄧小平呈報毛澤東,一說由汪東興呈報,毛澤東閱后批示:“孤陋寡聞,愚昧無知,立即攆出政治局,分道揚鑣。”此事在1975年私下流傳甚廣,且大快人心,也埋下江青垮臺的禍根。粉碎“四人幫”之后,江青的這次談話被指控“大量泄露黨和國家機密”。
看來,當年《紅都女皇》事件其實就是導致江青“政治毀容”的一瓶強酸……
如今讀了原外交部新聞司副司長、當年全程陪同江青接見維特克的張穎女士所寫的《外交風云親歷記》,才明白原來整個事件竟然是“以訛傳訛”。
張穎在“《紅都女皇》真相”一章清楚地記述了當年真實的情況:
當時的傳說是,毛澤東看了由香港出版的一本《紅都女皇》,大發脾氣,批評了江青,而且江青也就從此“失寵”了。……當時在香港確實出版過一本名為 《紅都女皇》的書,“文革”以后我閱讀過。書中極力吹捧江青,而許多事實都子虛烏有。稍微知道江青的人都會認為那不過是胡亂吹捧,不是事實。書的寫作水平及文字都拙劣得很,在內地很少見。
無獨有偶,在與此差不多時間里,美國有一位女副教授,名洛克珊·維特克,她于1972年夏季訪問中國,訪問期間曾采訪過江青,談話時間先后長達60多個小時。她回到美國以后,曾多次發表有關江青或中國問題的談話,于1977年出版了一本書,名為《江青同志》。維特克的這本書與《紅都女皇》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但直至如今關于這件事仍然是非顛倒,有些人甚至造謠生事,這令我始料未及。
讀完張穎長達100多頁的記述,還可以看出,江青與維特克的會談始終都有包括張穎在內的多位工作人員在場,而且維特克的漢語聽寫水平不高,張穎與她交往時發現“她既不能聽又不能講中文,中文報紙也看不大懂”,所以江青的講話主要靠王海容和唐聞生翻譯,而且往往只揀重要的同步譯出,維特克用英文記錄下的更只是個大概。整理錄音文字稿也由中方承擔,周恩來還親自審查記錄稿并對事實作了些補充,“連錯字都改了”。從張穎文中大量引用的當年會談原話,也看不出有什么可以稱為重大的“國家機密”被泄露給那位美國女作家。其實,正如網上有人指出的,就算江青自吹自擂時說了不該說的內容,也早已經過那么嚴格的、多層級的過濾和審查,根本不存在“泄密”。
看來,曾作為江青重要罪證之一的《紅都女皇》事件原來是一場“張冠李戴”……
看了張穎的文章,使人還想起另一件當年在中國的老百姓中廣為流傳的“夜召莊則棟”事件——說是當時年屆60的江青經常在半夜時分把莊則棟召去。若干年前曾讀過一篇莊則棟前妻、著名鋼琴家鮑蕙蕎的訪談文章,文中提到鮑對莊則棟經常半夜被江召去也極為不滿。“半夜召莊”事件給人的暗示其實很明顯:江青不但象武則天那樣野心勃勃要當“女皇”,而且象武則天那樣有淫亂男寵之嫌。就憑這一點,在中國老百姓心中,江青就已“臭不可聞”了。
張穎的文章則清楚地告訴人家,作為毛夫人,江青作息時間與人不同——她象毛澤東那樣,習慣于白天睡覺、晚上辦公。文中提到她幾次會見維特克,都是從下午6點至次日凌晨4點,只有最后一次是安排在白天,時間是上午10時。張穎文中還提到,她在會談休息時和江青打乒乓球,只見“江青連續兇猛扣殺,如臨大敵,把我嚇出一身大汗,氣喘噓噓。江青把球拍一揚,大聲笑道:‘你真不知道嗎?和我練球的是第一號種子。’”這個第一號種子當然是當年最著名的乒乓球世界冠軍、體委主任莊則棟。
中央首長們讓第一流的“國手”當陪練,奇怪嗎?眾所周知,鄧小平酷愛橋牌,鄧家的牌桌上不是經常有那位著名圍棋九段國手、“棋圣”聶衛平嗎?而且鄧與聶有長達10年的所謂“牌友之緣”(1983年到1993年)。在紀念鄧小平的訪談中,記者問“鄧小平同志能否適應長時間的橋牌比賽?”聶說:“完全沒有問題。有一段時間,他每周日都要打橋牌。每次從下午3時打到6時,大家一起吃飯后,再從7時打到10時多。”
1999年第9期《中華兒女》雜志的《吳法憲在秦城監獄內外》一文借用吳法憲的交代材料,還詳細地披露了一個驚人的內幕。1969年5月17日晚上,江青通知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4人到釣魚臺她的住所開會,姚文元也在場。江青聲稱:“我們幾個新當選的政治局委員,要互相多了解。”江青從自己的出身談起,吹噓自己從延安時代就一直是毛澤東的革命助手,現在已經是能掌握國家全局的很成熟的領導干部。江青在講話中披露了毛澤東延安時期和解放后婚姻家庭方面的隱私。江青自述她和毛澤東的婚姻愛情問題,如在延安,江青說破壞毛澤東、賀子珍婚姻的不是她……江青說她爬山涉水留下了婦科病,毛澤東不管她的病……“到蘇聯治病動了手術之后,沒有性生活的要求,主席就對我疏遠了……”對這一內容,黃、吳、李、邱都驚得目瞪口呆!
看來,曾使江青臭名昭著的“半夜召莊”事件似乎并無曖昧可言……
粉碎“四人幫”后,在傳達中央文件時,傳達者總是以興奮的表情說江青被抓時大哭大鬧,什么“主席尸骨未寒”,她的頭套假發也在掙扎中掉在地上,丑態百出。這種說法肯定不是莆田的傳達者自己杜撰的,因為后來還被著名相聲藝術家馬季編成相聲在全國電視和電臺上播放,一時大快人心。可是在權延赤等人寫的記實作品和毛澤東身邊工作人員寫的回憶文章中,都眾口一詞地提到江青“有一頭濃密的好頭發”,張穎在文中也寫道:“江青先把頭上的帽子脫了,露出一頭烏黑锃亮的短發”。
《黨史縱橫》2005年第2期記載當事人回憶的當年抓捕情況則是這樣的:
晚上八點半左右,中央警衛局負責人之一張耀祠帶著幾個警衛來到萬字廊201號,他們向同是中央警衛局、也是張耀祠下屬的萬字廊201號門口的警衛戰士點了點頭,就走進了院子,徑直進了江青的住室。過去,張耀祠是經常到江青的住所的,因此,江青對于張的到來,習以為常。她見張等進來,就朝張耀祠點了點頭,仍然坐在沙發上翻看著報紙,沒有再抬頭看張耀祠。江青翻看著報紙,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每次張耀祠來,都是向她請示什么事情,匯報什么事情,因此,是要主動對她講話的。這次,張耀祠進來后,就立在那里,沒有說話。江青奇怪地抬起頭來,看著張耀祠。她見張耀祠的面部表情不同以往,變得很嚴肅。江青正要問話,張耀祠先開口了,他說:“江青,我接到華國鋒總理電話指示,黨中央決定將你隔離審查,到另一個地方去,馬上執行!你要把文件柜的鑰匙交出來!”江青聽張耀祠說完這些話,仍然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她并未表現出驚愕的表情,而是一言不發。她沉著臉,用憤怒的眼光看了張耀祠一眼,然后慢慢地站了起來,從自己的腰間摘下了一串鑰匙,緩緩地把這串鑰匙中的文件柜鑰匙摘出來,隨手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個中共中央辦公廳的牛皮紙信封,拿起筆來,在信封上寫上“華國鋒同志親啟”七個字,把文件柜鑰匙裝進去,然后用封條把信封的兩端封好,交給張耀祠。隨后,江青穿上外衣,跟著張耀祠和幾個警衛一起走出房間,上了平時她自己乘坐的轎車。轎車在中央警衛局汽車的押送下,駛出不遠,就到了中南海一處地下室門口。江青下了車,抬眼四下望了望,隨著張等到地下室候審去了。
看來,“假發落地”是藝術夸張,“大哭大鬧”也是人們對江青性格的誤判……
江青,這個中國現代史上顯赫一時的女人,所謂“文化革命的旗手”,毛主席的夫人,愛穿戰士的綠軍裝,也愛穿驚俗的連衣裙,曾經是千百萬紅衛兵眼中“毛主席派來支持革命小將的人”,也曾經是中國老百姓眼中從頭爛到腳的壞女人——特別是有了所謂的《紅都女皇》事件和“半夜召莊”事件。四十年后,洗去被人為潑上去的污水和人為的粉飾,還她一個素面原形,其實只是一個野心勃勃、容易激動、喜怒不定、喜歡出風頭、“貪天之功為已有”的女強人。
事實上,這一點也不奇怪。作為女人,她和許多性格乖張的老女人一樣,令身邊的人深感討厭;作為政客,她又和許多欲壑難填的政壇巨鱷一樣,對權力有著驚人的貪婪。
不過,位居高位的政治家們,又有幾個沒有“雄心”(對勝者而言)或者“野心”(對敗者而言)呢?
未讀書前,本來自以為已看透了那一段迷茫的歷史。
書讀多了,似乎反而更糊涂了:歷史到底是什么?
看來,還是胡適說得好:“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原文及相關照片見 “紫山花正紅”網站 http://ziyunshan.bokee.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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