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戰略重心東移和軍事戰略調整之我見
喬 良
2012一開年,美國總統奧巴馬與國防部長帕內塔及參聯會主席馬丁·鄧普西一起,向世人發布了《維持美國全球領導地位:21世紀世界國防的優先任務》的戰略評估報告。
該報告甫一推出,即在各國戰略界引起一番熱議。比較一致的看法是:未來十年,美國軍事戰略將做出重大調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調整是美國人決定把持續了半個世紀之久的“同時打贏兩場戰爭”的能力追求,改為“打贏一場半戰爭”。與此目標相應,美軍將壓縮規模,下決心走質量建軍之路,全力打造一支“小、快、靈”的新型美軍。而在如此巨變的情況下唯一不變的,則是美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沒有敵人。這一回,美國人終于把“敵人”(起碼是假想敵)的目標,鎖定了中國,盡管這并不讓人意外,也并不意味著美國將徹底放棄與中國的合作,更不意味中美之間將進入全面對抗的時代,但正像我在去年下半年即說過的那樣,中國的確要為中美關系降溫,做好“過冬”的準備了。
促使美國政府和軍方做出這一重大調整的,盡管原因很多且復雜,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美國人似乎意識到了自身力量的衰退以及過去大半個世紀里,從整個冷戰到小布什政府登峰造極的過度運用軍事力量的惡果。如果一個國家把貨幣霸權的信用建立在超強的軍事實力上,但又通過不停地打仗透支這種信用,它的結果就是不可避免地走向國家信用的破產——假如不剎車的話。美國政府和軍方此次所為,我們不妨看作是一次剎車之舉。
在我看來,對于美國人提出的任何東西,特別是針對中國的,中國人都應同時以兩種態度去面對。首先,你不能不認真,如果不認真,到頭來就可能弄假成真,可能會有吃虧的那一天。其次你又不能太認真,太認真的話,你就可能上當,就會為你的認真付出很高的成本和代價,因為你會為了對付它,調動和耗費很多資源,到頭來卻發現是一種面對草船借箭式的浪費。比如,美國提出要打“空海一體戰”,煞有介事地拉出一副空海軍聯手對中國進行軍事打擊的架勢,中國應該怎么辦?你應該也拉開一個架式,像模像樣地去應對,但別往里投太多的資源。只要足夠應對它就行,沒必要一招一式地隨它起舞。因為美國既然大張旗鼓的把它宣傳出來,就說明它的威懾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否則它絕不會把這張底牌這么醒目地亮出來,就像當年美國對蘇聯搞星球大戰一樣,蘇聯人太認真了,結果這份認真成了蘇聯垮臺的一個很重要原因。這是蘇聯人不夠聰明的地方。其實稍稍對比研究一下,“空海一體戰”并非什么新鮮貨色,不過是空地一體戰的翻版。從軍事上分析,思路上基本沒有新東西,只不過表明美國眼下無論是空軍實力,還是海軍實力,都不足以單挑中國軍隊。這樣,海軍作戰部長和空軍參謀部長才會一合計,把當年在歐洲對付蘇軍的“空地一體戰”,拿出來搞了這么個新瓶裝舊酒的東西。從它的實際作戰方式上看,確實沒有什么新鮮貨色。尤其是我看不出在這一方案中,美國人找到了什么辦法克服或掩蓋其自身的軟肋或弱點,而這些軟肋或弱點,對這支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來說,有可能是致命的。那么,它自身的軟肋和弱點是什么呢?不容否認,美軍現在是全世界信息化能力最強的軍隊,而這恰恰也構成了其自身的一個最大的死穴,那就是信息化依賴。就一切信息技術都建立在芯片上這一點而言,避免這種依賴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因為任何信息防護總是有漏洞的,無論是GPS系統還是衛星偵察系統,都是開放式的。如果完全防護,就只能連端口也得閉合。只要不閉合,你的軟肋就會成為你的命門,電磁脈沖就可以進入。美軍的高度信息化使其無法克服信息化依賴的弱點,那么,任何對手要想破解其軍事能力,這里就是突破口。
回到今天的主題,對美國的判斷。我認為本世紀我們會看到美國的衰落,但肯定不是今天。一般而言,帝國的衰落時間都比較長。大英帝國如果不是因為兩次世界大戰,衰落的過程也會很漫長。而美國的下滑線為什么不會拉得很長?只能怪美國人自己。因為美國選擇了最低成本的帝國生存和獲利方式,也就是金融霸權方式。這樣一個方式,在使帝國輕松地以紙幣從全球獲利的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始料不及的結果,就是美國產業的空心化。美國人沒有想到這一點。它從全世界吸納財富,獲取資源,成本很低,低就低在政治成本上。過去所有的帝國都需要占領別國的土地,這就需要派駐官員。這種統治成本很高。由于是直接統治,總會導致對立,導致仇恨,很多帝國的垮臺都是因為邊遠省份和殖民地人民起來反抗,最后導致帝國崩潰。美國接受了這個教訓,我不統治你,讓你自己來統治自己,讓人民的仇恨只針對自己的統治者。但是如此一來,我怎么從你那兒獲利?最好的方式就是通過貨幣霸權,我向你輸出貨幣,你向我輸出資源和產品,咱們玩綠紙換實物的游戲。剛才李亞強談到貨幣操縱問題,其實美國不光容忍中國操縱匯率,還支持你操縱匯率,你不操縱匯率,你的貨幣匯率不低于美元,怎么向美國提供廉價產品?布雷頓森林體系雖然解體了,但是美國的獲利模式沒變,就是輸出貨幣。一個輸出貨幣的國家必須保持貿易逆差,必須保持赤字甚至是雙赤字,它才能獲利。如果它處在順差狀態,怎么能讓它的貨幣輸出去呢?所以,這是一個愿打愿挨的模式。這個模式讓美國在過去幾十年里,特別是最近二十多年里從全球獲得了巨大的財富利益。這種靠輸出貨幣獲利的方式太輕松了,輕松得使美國人覺得我沒有必要再辛辛苦苦去搞實體經濟,只要搞金融就能獲得更多財富,實體經濟就讓別人去干吧。所以美國的制造業幾十年來一直在向全世界轉移。直到金融危機爆發,美國才發現空心化很危險。于是,奧巴馬才重提“再工業化”,想恢復美國的實體經濟。但對連拿政府救助金都比發展中國家工人工資還高的美國人來說,舒服日子過慣了,誰還愿意回頭去干又苦又累工資又低的制造業?而如果要提高工資,則將擠壓工廠主的利潤空間,讓他無錢可賺。何況這些年連續的制造業轉移,美國制造業的產業鏈環境已不具備,喪失了制造業恢復的基礎。喬布斯就明確告訴奧巴馬,我可以把利潤交給你,但是我無法為你提供就業。這就是美國近兩年“無就業復蘇”的主要原因。這也意味著美國的再工業化,制造業復蘇基本沒戲。從金融危機爆發到現在,美國一直在說它的經濟好轉,可是到今天也沒好轉。今年初的指標,說美國的就業率降到了8%以下,全世界開始跟著高興,美國的股價也開始上漲,大家歡欣鼓舞了一下。后來我問一個從美國回來的朋友,他說今年一月份的統計,把拒絕登記就業的人排除了,這是很大一部分人,仍然屬于無業者,但是不再列入失業人口統計范圍。再就是正好趕上圣誕節,有很多臨時就業的機會,比如商家要往各個地方送禮品,你找了這么一份臨時工作也算就業了。這樣美國政府就拼湊出了一幅就業率復蘇的圖像給全世界看。美國政府在這方面為什么耍花槍呢?主要原因不是它不誠信,而是它必須給全世界一個信心,以擺脫大家原來對它復蘇乏力的判斷。
做完以上分析,我們就大致可以知道為什么美國戰略重心要東移。美國現在開始慢慢明確,中國將是它的主要對手和威脅。中國人也漸漸明白了美國人的這一判斷和意圖。于是又開始談論“美國亡我之心不死”這個話題,但對此,我的看法略有不同:如果讓中國“亡”掉了,不要說別的,光是13億人口對于全世界來講,對于美國人來講都將是“洪水猛獸”,所以它絕對承受不起這樣一個后果。
所以我認為,美國應該是“弱我之心不死”。它不希望你強大,但是它同樣也不希望你崩潰。如果崩潰了,誰都承受不住。而如果你太強大了,不但在政治上要和美國平起平坐,全世界有限資源的蛋糕切分也會徹底失衡,所以它一定要把中國控制住,讓你繼續呆在加工廠的位置上,當它的下家,當它的馬仔,前提就是你不能對它構成挑戰。但現在中國顯然已經開始對它構成挑戰了,不管我們有沒有這個意愿,美國都會這么看。因為現在中國的產業正在向中高端進軍,從“863”計劃以來,中國在科技上的投入,也正在漸漸顯示出效果。美國對這一點及其前景是很恐慌的,所以才防患于未然,下先手棋,提前布局。美國的戰略重心東移是不可避免的。雖然美國在戰略重心東移的時候還頻頻西顧,對歐洲放心不下,但歐債危機的日益嚴重,讓它比較欣慰,有機會騰出手來,在東亞先落幾顆閑子。可是讓它放心不下的,是德國正在借歐債危機整合歐洲,這讓美國人很鬧心。因為它不希望看到德國整合下的統一歐洲出現。所以我說,美國的屁股雖然正在東移,但是腦袋還頻頻回望歐洲。如此一來,美國人不可能做到一心一意地戰略重心東移,這也算我們戰略機遇期的一個要素。在這種情況下,美國必然要對遏制中國早作布局,從黃海軍演、釣魚島事件、南海問題到緬甸的變化,都是美國在做局。我在前面說了,如果你對美國做的事情不認真,這些事情就會變成事實,如果你太認真,你就等于把牌交給美國人去打。比如南海問題,如果你很認真對待,其實就等于鉆進了美國人設下的圈套。因為美國在金融危機后實力受限,跟中國較量時,手里可打的牌不多。從這個角度說,南海問題是美國憑空制造出來的一個籌碼,在它手里沒牌可打的時候,它把南海問題變成了一張牌,如果你認可這張牌,你就得拿東西跟他交換。
但話說回來,南海問題既然已經開始成為問題,如果你不認真對待,將來的確可能對中國是個大麻煩,一是資源被別人拿走,二是國內民眾的反應,如果你不認真對待,國內民眾將離心離德,情況可能會變得更糟糕。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如何既不接美國的招,又能用對自己相對有利的方式先穩住南海,使其不會發酵太快,給我們爭取一些戰略回旋的時間?我認為一味回避已是不可能了,抗議沒用,動武又負面因素太多。那就應積極作為,主動并且善于給麻煩制造者制造麻煩,誰給我制造麻煩,我就讓你也麻煩不斷。要讓那些制造麻煩的國家自己也麻煩起來。也就是說,要讓那些國家明白,給別人找麻煩,你自己就會有更大的麻煩。我們說不折騰,是不要在自己國家內部折騰,但你要學會在國際上怎么折騰別人。美國的軟實力,其實就是不斷地用軍事手段之外的手段折騰別人,就是在正面沖突之外折騰你。
對南海問題我們必須看清楚,它背后最大的因素是美國。但美國又是站在越南、菲律賓這些國家背后,并沒有拉出與我們直接對撞的架勢。我們也就不能跟它去直接對撞。有人認為現在是解決南海問題的最佳時機,怎么解決?通過打一場仗,把南海的控制權拱手送到美國手里?你打菲律賓,越南會毫不猶豫讓美國進入金蘭灣,菲律賓會讓美國重返蘇比克灣,新加坡會讓自己的港口成為美國的快速艦基地,那時,整個南海就成了美國的囊中之物。有人反駁說,難道我們不打,美國就不敢進入了嗎?我說它還真不敢。黃海軍演,中國抗議九次,美國連退九次,如果不是延坪島事件造成了平民傷亡,美國還真進不了黃海。所以我們既不要高估美國,也不能低估美國。其實,美國在很多問題上也是非常顧忌中國的,知道在哪些問題上需要而且必須和中國協調商量。比如說,很多人看到利比亞戰爭的結果,就認為中國又輸了一局,賠了多少錢等等。可你的三萬人是怎么撤出來的?如果美國真不顧忌中國,你三萬人就撤不出來。你能讓三萬人提前安全撤出,是因為美國和北約早知道它一定要打這一仗,但必須事先就和中國協商,不能讓中國人在這場戰爭中有傷亡。所以我說,中美關系如今是互有顧忌,而不是單方面誰怕誰。
因此,我們對美國的現實處境及脫困策略,必須有更深入的了解和分析。我判斷,美國暫時還拿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來收拾中國。中美關系和美蘇對抗不一樣,美蘇對抗是兩個拳擊手之戰,美國對中國卻很頭疼,如同拳擊手碰到一個太極拳師,以柔克剛,把它的招數都一一拆招化解掉了。這讓美國人經常很無奈。但美國還不能說完全沒有脫困的辦法和策略。過去美國的策略是“水漲船高”:你們各國都是水,我是船,如果你們水漲了,我是船,當然會被水高高托起,大家好,我更好。現在美國自己遇到了麻煩,水漲船高的可能性沒有了。它的另一個策略就出來了:“水落石出”。我不好,我就讓你水落下去,把我的石頭露出來,還是比你們好。現在美國對中國的策略就是“水落石出”。我要用一切手段讓你不好,讓你低于我,在相對比較中,你仍不如我。辦法就是不斷給你制造麻煩。剛才有人談到美國人搞“代理人戰爭”。美國跟中國現在一時還不會進入“代理人戰爭”狀態,但是它對中國搞的“代理人遏制”正在漸漸生效。這其中有些國家是主動跳出來的,比如菲律賓就是自愿充當“代理遏制人”的角色。對此,我們確實應該想出一些新的辦法去破解。有人說中美之間是新冷戰。其實如何定性中美的這層關系并不重要,不管是不是冷戰,中國都應該想出更多的辦法去拆解它。
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少把一個口頭禪掛在嘴上,就是“要維持多少年的和平,要繼續維護我們的戰略機遇期”,你現在必須做出一個判斷:如果美國戰略重心東移,那就意味著美國準備結束你的戰略機遇期了。美國要攆我們下車:戰略重心東移,就是明確告訴你,這個機會不給你中國了。過去三十年,你通過向它提供廉價產品換回美元,在這種情況下你的經濟就會繼續向前發展,哪怕是高耗能、高成本的發展,你也仍然會發展。現在美國不想再給你這個機會,它寧可尋找中國產品的替代者,把這個機會給印度,給其他發展中國家,讓它們來為美國提供廉價產品,也要剪斷中國經濟的臍帶。對這一前景,中國只能做好充分的精神準備:我們的戰略機遇期正在縮短,甚至正在消失。可是今天中國極需要最少十年的戰略機遇期。為了這十年,中國人必須做些事情,哪些事情呢?包括在敘利亞問題上投反對票,也包括下一步在伊朗問題上,中國如何應對,現在都要提前考慮好。目標就是一個:盡量延長你的對手的痛苦期,它的痛苦期越長,你的戰略機遇期就會越長。
2012年2月17日初講于釣魚臺
2012年2月29日改定于夕照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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